《沙雕师祖[穿书]》作者:治病神仙水 文案: 没!错!这是一篇穿书祖孙文! 又名《穿书后我成了沙雕受》、《论靠脸吃饭的下场》 这是一个沙雕受想要感化徒弟,却不料掰弯了徒孙的故事。 鹿时清穿进了一篇狗血师徒文:徒弟以为师尊是仇人,忍辱负重追求以丑闻名的师尊,毁了师尊一世清白后,将其杀死。 二十年后,师尊死而复生,却成了个不折不扣的沙雕——没有智商,没有武力值,每天只会要抱抱。 鹿时清感到心累,为毛别人穿书就能捡个小徒弟玩养成抱大腿,到他就是前任追杀千夫所指? 所幸系统给的任务很简单,只要保住小命就可以。 鹿时清认为这是小case,原主貌美如花,卸掉伪装绝对万人迷,在这个看脸的世道还怕活不下去? 后来。 黑化徒弟:我错了,师尊原来这么好看,师尊可否回到弟子身边? 鹿时清:你捅我那一剑到现在还疼呢。珍爱生命,远离cp。 土豪基友:美人跟我走,我给你一世荣华。 鹿时清:好好的老爷们儿,说弯就弯。珍爱友谊,远离cp。 软萌灵宠:主人嫁我! 鹿时清:拿你当宠物,你却想上我。珍爱节操,远离cp。 高冷徒孙:师祖我…… 鹿时清:憋说话,快吻我……真香。 食用指南: 1、机智?硬核?口嫌体直?高冷徒孙攻X二逼?话痨?为老不尊?美貌师祖受 2、讲讲故事谈谈恋爱,并非正统修真文,请勿当真,请勿过度考究。 3、HE,1V1,攻受双箭头。 4、受很蠢受很蠢受很蠢,吐槽请适度。 一句话简介:掰弯徒孙 内容标签: 年下 穿书 古代幻想 异想天开 搜索关键字:主角:鹿迷人 ┃ 配角:顾高冷,裴傲天,宋风流,白妖孽 ┃ 其它:穿书,万人迷,祖孙恋,沙雕文 上卷 明灭红尘 第1章 我本隔世魂 月夜,东海岸。 仲春天气,暖风柔和,水波不轻不重地拍打礁石,远处升起浩渺的海雾,映着近处高低起伏的山石,像极了名家笔下的江海美景图。 然而这和谐氛围,很快就被打断。 “救命啊,我脚抽筋了……有没有人啊咳咳咳……沧海一境的人都去哪了……要淹死人了咳咳咳……” 宋扬在入海口处胡乱扑腾,扯着嗓子呼救。 他没想到,自己千里迢迢赶过来,这一路上没遭到什么波折,却在临近沧海一境的地方栽了跟头。 好巧不巧,这里没什么人。宋扬虽然有些水性,却由于长途劳顿,脚上抽筋,一身力气使不出来,越挣扎越往下沉。 眼看着一条英魂就要葬送于此,他忽然抓住了一个什么东西。 这简直是救命稻草,宋扬一把抱住,很快就跟着这东西浮在水面。稍稍缓口气,便奋力向岸边游去。 和海浪搏斗了半天,他眼前满是金星,又被水花打得睁不开眼,好容易才靠了岸。他放开抱着的东西,也顾不得从水里出来,趴在岸边直喘气。 可那个东西,却似乎没有因为他的放手而随着海水漂走,反倒跟他越靠越近。 软软的,凉凉的,像是尸体…… 宋扬头皮发麻,抹掉眼上蒙的水,鼓起勇气低头看。 果然,一张苍白的脸近在咫尺。 “啊啊啊啊我的娘啊!!!”宋扬浑身哆嗦,手忙脚乱地爬上岸,就打算夺路而逃。 可是脚被拽住了。 宋扬一屁股坐在地上,回过头,大气不敢出一下。 “尸体”的睫毛动了动,宋扬的心里跟着跳一下。 “尸体”仰起头,头发往两旁滑落,黑色海藻似的漂在水上,一张脸暴露在月光下。宋扬“咦”了一声,怀疑自己看到了哪位神仙的雕塑,他试探着问:“喂,你是人是鬼?” “尸体”像是刚睡醒,茫然地看着他,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宋扬一时忘了害怕,凑过去听。 顿时,可怜兮兮的几个字音传进了他的耳朵里:“冷……好冷……抱……抱……” 一炷香后。 在方才落水的岸边,宋扬找到遗落的行李,并生了一堆火。 他怀里还抱着个人。 ……严格的说,是那个人拼命缩在他怀里。 梅花洲的宋扬,千辛万苦来到沧海一境拜师,还没进门,先在海里捡到一个傻子……还是个非常好看的傻子。 有多好看?眉目清隽,精致如画,把宋扬从小到大见过的男男女女加起来,都没有一个人的样貌能比的上他。 可说他是傻子,也不过分,谁会三更半夜穿着中衣泡在海里? 看在他救了自己一命的份儿上,还是可怜可怜吧。 宋扬默默抱着怀里瑟瑟发抖的傻子,觉得十六岁的自己,承受着这个年龄不该承受的重量。 衣服一时烘不干,宋扬便觉得无聊,问傻子:“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 “冷。” “这是你名字吗?你家在哪,你和沧海一境有关系吗?” “抱……” “这不是抱着你的吗,快回答。” 傻子似乎不知怎么回答,抬头,一脸委屈:“冷……抱……” “……”宋扬叹了口气,“算了。” 往北看去,极目处的山崖上云遮雾绕,灯火像星子似的若隐若现。 那处是沧海一境,仙道三大名门之一。 宋扬不免心烦意乱:“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赶上招新大会,就这么回去也太丢人了……” 再看怀里的傻子,已经在火光的暖意中安静下来。宋扬老气横秋地摇头:“生个火就满足了,都不知道自己有多难堪,只穿了个中衣,啧啧,羞不羞。” 傻子不觉得羞耻,反而往他身上靠紧了些,惬意地眯起眼:“抱……” 宋扬算是明白了,这个傻子只会说“冷”和“抱。 那就麻烦了,总不能带着傻子回梅花洲吧?宋扬见他穿的是单薄的中衣,可料子却是上好蚕丝。 想必他也是大户人家的什么人,虽然痴傻温顺,却由于身份高贵,还是成了他人的眼中钉。为夺家业,凶手终于选在今晚,把他扔在海里淹死? 可方圆十里,都是沧海一境的地界,并没有大户人家。普通人从远处漂到这里来,怕是早凉透了。 宋扬又想,兴许他是个采花大盗,在海边或者江边轻薄大姑娘的时候被当场发现,来不及穿衣服,就跳水逃命,然后一路被波涛冲到了入海口,连惊带吓就傻了。 宋扬觉得这个猜测比较靠谱。就算不是采花大盗,他穿着中衣就出门,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宋扬顿时嫌弃起来,推傻子:“喂,不管你现在多可怜,落到这个下场也是你咎由自取,起来!” 傻子抱着他的大腿不放:“冷……” “这火堆足够你烤干衣服,我要回梅花洲了,就此别过。”宋扬挣扎。 哪成想傻子的力气挺大,宋扬只好用手去拽,“放开我,别以为长得好看,我就不敢打你……嗯?这是什么?” 宋扬看见,傻子的手腕上戴着个东西。 那是一枚手环,莹白如玉,触手却十分寒凉,像是冰雪做成。由于傻子的肤色白皙,这手环又紧紧扣在手腕上,若非宋扬摸到了,还真是难以发现。 宋扬还在观察这奇怪的手环,忽然一声呵斥响起:“岸上生火的是何人?” 紧接着,从南边的海面上飞来十多个人影,脚下都御着剑,在虚空中穿梭自如。波涛动荡,他们身上的深蓝色衣袍也在动荡,仿佛海浪里迸溅出的水花。 这是沧海一境的人! 宋扬心里一喜,也顾不得傻子了,忙冲他们挥手:“我叫宋扬,是来拜师的!” 这些人在宋扬的头顶略作盘旋,便落了地。 “拜师?”这声音便是方才问询的人,他皱眉看着宋扬,“今日招新大会已经结束,弟子们均已分到各个门下,请你明年再来。” 宋扬不肯:“我等不到明年了,求你们让我进去,分到哪里都可以,我一定会用功修习的!” “不行,从哪来回哪去,不要在此逗留。”那人不耐烦,扬了扬手里的剑,“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 宋扬没料到对方是这个态度,有些怒了:“这就是你们沧海一境的待客之道?” 又一个弟子开口道:“丁师兄,凡人禁不得冻,不若将他带到海边客房,明日再走。” 宋扬看向他:“这位兄弟还像话些。” “你……”那个丁师兄刚要反驳宋扬,忽然抱着宋扬的傻子抬起了头。 刚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宋扬身上,没有留意傻子。此刻傻子面朝他们,头发向一旁滑落,露出细长的脖颈,和有些怒意的脸。 可他的五官柔和,眼底的卧蚕又颇为明晰,天生就是一副亲和长相,这一来非但没有威慑力,反而像是被欺负之后的委屈模样。 丁师兄清了清嗓子,“这是……” 像是为宋扬打抱不平似的,傻子怒视着他:“抱!” 丁师兄:“……” 所有人:“……” 知道真相的宋扬扶额:“他心智不足,只会说这个字。” “心智不足……”丁师兄眼睛闪烁一下,对方才那个弟子说,“叶师弟,就按你说的,让他们去海边客房暂住。” 宋扬觉得,这多半是姓丁的可怜傻子,他是跟着沾了光。机会来之不易,他赶紧说:“可我们不会御剑啊,步行过去太远了。” 丁师兄不知怎么的突然开窍,主动指着傻子提议:“叶师弟带着宋扬,我带着他。” 宋扬点头如蒜,叶师弟看起来比较好说话,方便他执行接下来的计划。 于是一行人御剑而起,叶师弟抓着宋扬穿梭在海面上,他们离沧海一境的结界越来越近。 宋扬狡黠地笑笑,和叶师弟套近乎:“这么晚了,你们是在外面巡山么?” “嗯,方才在十里之外的海岛上斩杀蛇妖,故此耽搁了。” “怪不得一直没有人来……我叫宋扬,你呢?” “叶子鸣。” “那个姓丁的是你师兄?” “不是一门,他是海楼峰的丁义师兄,我是天镜峰弟子。” “天镜峰是沧海一境的主峰啊,你是掌门座下?” “不错。” “幸会幸会,我从梅花洲来,离沧海一境只有二百余里,你去过么?” “嗯。” 宋扬只顾和叶子鸣说话,却没留意,带着傻子的丁义飞得越来越慢,渐渐和他们拉开了距离。 丁义眼看沧海一境的弟子们朝着结界而去,他搂着傻子悄然转身,在山门前一座断壁的下方降落。 事实上,他在半路里已经忍不住摸了傻子好几下了。傻子一直在挣扎,可身上没有一点灵力,哪里是丁义的对手?丁义略一用力,他就动弹不得了,只能被丁义捂嘴钳制着,强行带离。 丁义向来好色,男女不拘,仗着自己是海楼峰峰主的族亲,不知染指了多少美色。饶是如此,他也从未见过傻子这般的好皮相,简直是虎狼遇到了大肥肉。 他找了一块野草丛生的荒地,把傻子放下,傻子憋得脸通红,喘了几口气就愤怒地嚷:“抱!抱!!!” “还真是只会说这一个字。”丁义不再伪装,狞笑着扑上去,“小美人,我这就满足你。” “抱!”傻子挣扎着,往后退缩,一双大睁的眼睛渐渐变得迷茫。 “抱,抱……我这是在哪?” 冰凉的海风催人清醒,傻子眨了眨眼,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我怎么穿成这样?” 他又看向饿鬼一般撕扯他衣服的丁义,“请问……你又是谁,你穿的衣服也好奇怪。” “会说话了?”丁义愣了愣,继续扯衣服,“那又如何,还是一样的疯疯癫癫。” 这锁骨真漂亮,比女人的还精致。 傻子推推他,诚恳地说:“你好,我不热,不用帮我脱衣服了谢谢。” 这时,傻子听见一个声音在他脑子里响:“你还跟他说谢谢?你要做的,是赶紧跑啊!” “……哈?” “他在非礼你,你没看出来吗?” “哦哦哦。”傻子后知后觉地爬起来,趁丁义脱裤子的当口,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问,“你是什么人?怎么在我脑子里说话?” 对方沉默了片刻,“鹿时清,恭喜啊,你穿书了。” “……哈???” “也许很难接受,但你必须接受。我是你绑定的关爱炮灰退休生活系统,请多指教,以后……请在这个狗血的小说世界努力活下去。” 第2章 归途雾霭深 鹿时清眼前一黑,差点栽倒。 他明明记得自己正在处理文件,只是打个盹儿而已,怎么就突然跑到这种地方来了? ……做梦? 可是又如此真实。 丁义在后面边提裤子边追,表情很是兴奋,“小美人儿,你要是乖乖的我反而没兴致,你追我赶的才刺激。” 系统赶紧催促他:“快跑快跑,他要追上你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只是名基层小职员,还有那么多困难群众还等我去帮扶,可不可以别开玩笑了?”鹿时清是个四好青年,跟谁说话都是客客气气,这会儿就算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用意念和系统对话,也尽量和系统放柔态度。 系统叹着气:“你穿越的这本小说,是个狗血耽美文。耽美,你知道吧?” “知道。”鹿时清心惊肉跳,“我是耽美文主角吗?” “不是。” 鹿时清松了口气:“那就好,不用弯了,谢谢你呀。” “你是被主角攻抛弃的炮灰受。” “……”鹿时清脚下一滑,摔倒了。 -------- 宋扬跟着叶子鸣飞过了沧海一境的结界。 进山门之前,叶子鸣微微回身,打算清点一下人数,宋扬却忽然放开了他的手臂。 叶子鸣被烦了一路,本来不想理宋扬,可是御剑途中,凡人很容易掉下去。他皱眉说:“抓着我。” 宋扬却没听他的,反而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擎在空中,轻巧地跳了上去。 叶子鸣脸色变了:“你会御剑?” “熟练吧?”宋扬在半空里晃荡两下,很是得意,“我大老远跑来,岂能住一晚上就走?” 其他弟子们见状纷纷围过来,叶子鸣问:“你要如何?” “我这就去天镜峰,让你们掌门看看根骨,我要当他的弟子,跟你们说不着。”宋扬背起手,转身就往山门进,“多谢叶子师兄带我进结界。” “谁是你师兄,站住!”叶子鸣沉着脸追赶。 宋扬自负得很,他虽然没什么修为,但御剑速度却很快。 可是,他才刚飞出几丈远,忽然山门里飞出一道淡蓝色光华,朝他迎面袭来。 宋扬猝不及防,赶紧躲闪,岂料一个不留神就从剑上摔了下去。 宋扬惨叫着往下落,却没有掉进海里,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他。“子鸣,你把什么人带进来了?” 宋扬侧目一看,抓住他的这个人同样穿着深蓝色衣袍,看上去不比叶子鸣大多少,却是神色严肃,年纪轻轻已有不怒自威的风范。 “大师兄。”叶子鸣和几位弟子冲他拱手行礼,答道:“我们巡山时发现两个人,本要带去海边客房安置,岂料过了结界他就……他一定要见师尊,说是要师尊收他为徒。” 一听是大师兄,宋扬就赶紧讨好:“是啊大师兄,我很有诚意的。” 对方不为所动:“足下与本派毫无瓜葛。在下天镜峰首徒沈骁,直呼姓名便是。” “好的大师兄。”宋扬笑眯眯的。 叶子鸣呵斥道:“不得无礼。” 沈骁抬了抬手:“子鸣,另一个闯进来的人在何处?” “他跟着丁师兄。”叶子鸣回身看了一圈,却没看见丁义,不由皱起眉:“丁师兄和我们一起回来的,此时为何不见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宋扬。 宋扬顿时明白了他们的意思,赶紧摆手:“我不知道啊,我真的只是来拜师的,那个人……我根本不认识!我也不知道那什么丁师兄去哪了!” 叶子鸣冷冷道:“不认识你还和他抱在一起?” 宋扬欲哭无泪,“我发誓,我只是想给他一点温暖。” 这解释不但没人相信,反而招来许多鄙视的目光。沈骁拎着他就往外面去,“足下着实可疑,且随我们一同去找,若丁师兄出了事,我只能把你交给执法堂。” ------------------- 鹿时清摔在草窝里,丁义三两步跟了过来,一脸淫1笑道:“玩够了吧?开始吧?” 鹿时清顾不上摔疼的膝盖,抓着草茎爬起来继续跑。 脑海中,系统语速飞快地跟他解释:“你在这个世界上也叫鹿时清,是沧海一境的上一任掌门,号青崖君。你的徒弟裴戾就是你的攻君,你曾经特别喜欢他。” 岸外海浪无情翻涌,鹿时清打了一个趔趄:“……我和我的徒弟?” 系统:“没错,他就是本文的男主角。他觉得你是他的灭门仇人,一心想要杀你报仇。所以,他当了你的徒弟,成为最离你最近的人,欺骗你,笼络你,最后让你深深的爱上他。你不顾同门反对和天下耻笑,一心与他合籍,可他呢?给你戴上缚灵环,让你灵力全无,在合籍的那一晚把你杀了。” 鹿时清纠正他:“抱歉打断一下哈,杀的不是我,是这个世界的鹿时清。” “有区别吗?”系统愤愤不平,“现在你们是一个人了,你过劳死,重生成了鹿时清。以后就要顶着他的身份继续生存,你可千万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啊。” 鹿时清跑不动了,趴在一块石头上直喘气,心里凉冰冰的,“你说……我过劳死?我为了扶贫事业奉献了自己的生命?” “是的,很光荣啊,所以才让你重生了。” “真是谢谢你了,我一定会好好活下去。”鹿时清对自己的死很遗憾,但也十分感激系统让他重生,“可是我要向小说里写的那样,替这身体原来的主人去复仇吗?我觉得我下不了手。” “不用不用,你是死而复生的炮灰,剧情不需要你了,你只要能活着就行。”系统说,“身为你唯一的弟子,男主现在肯定是沧海一境的掌门了,你要远离他,远离沧海一境,甚至远离整个仙道,才能安稳地过一辈子,知道吗?” 鹿时清明白了:“嗯听你的,那现在追我的人又是谁呢?” “这是沧海一境的弟子,沧海一境没有一个好东西。要不是你现在没灵力,一定得好好教训他。”系统怒气冲冲,比鹿时清愤慨多了。 鹿时清却是一点也不愤慨:“暴力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不如……” 系统:“不如什么?” 鹿时清忽然站住了。 丁义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来吧小美人。” 鹿时清回头看着丁义:“这位先生,你的行为很不好。” “……嗯?” 鹿时清语重心长:“违背被害人的意愿,使用暴力、威胁或伤害等手段,强迫他人进行性行为(来自百度百科),你知道这属于什么性质吗?” 丁义愣了半天,瞪眼:“你在说什么?” 鹿时清鼓起勇气:“我不清楚贵世界是什么样的法规,但我相信这里三观是正确的,如果你再不停止你的行为,我就要……” 对方是个胡言乱语的傻子,丁义有恃无恐:“就要如何?” “我就要报警……不,”鹿时清认真地想了想,改口道,“报官。” “哈哈哈哈……报官?”丁义仿佛听到了莫大的笑话,“你逗我?整个红尘界有谁敢和沧海一境过不去?” 鹿时清还不知道,在这个小说构筑的世界里,仙者最大。红尘界里的凡人,无不崇尚修仙,只有根骨不佳的,才只能选择仕途。俗世的皇帝,都比不过一方仙家的掌门。小小的衙门,又怎么敢和丁义这种仙门世家弟子作对? 系统叹息,有空要和鹿时清好好说说这个世界的设定。 可是眼下这个坎,又该怎么过? 丁义强行把鹿时清拉到怀里,一边脱自己的裤子,一边按压鹿时清的头。“小嘴挺会说,不过我一句都没听懂,太浪费口水了。来,给我做点不浪费口水的事。” 鹿时清一脸茫然,“什么?” 丁义真当他是傻子,哄道,“含着,等会儿我一舒服,喷出来的东西可甜了。” 鹿时清好像明白了,可还是很诧异:“抱歉,我虽然不是学医的,可也知道点常识,这里面的成分只有一点点果糖,余下的都是水和蛋白质什么的,如果非要说味道,大概就像鸡蛋清吧,很腥的,一点也不甜。” 丁义:“……” 鹿时清继续苦口婆心:“还有,你用强迫他人得到的快感,应该很虚假吧?只有行为,没有感情……就连动物,都会寻求两情相悦的配偶。而你,随便拉一个人就可以,不怕有病吗?不觉得可悲吗?这种方式,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下基层期间,鹿时清经常和村民们谈心。他又有耐心,思想觉悟又高,谁家有纠纷,都会找他来帮忙。 鹿时清也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解决了许多群众的家庭矛盾。他坚信,只要有爱,只要肯关怀,世界将变得更加美好。 丁义仿佛成了个雕塑。 他虽然听不懂鹿时清声情并茂说的是什么,但好像很有道理,甚至还莫名有点想哭。 ……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御剑带起的气浪声从空中传来,丁义脸色变了。 一抬头,果然沈骁拎着宋扬,带着几名弟子直奔此处。丁义连忙放开鹿时清,飞快整顿衣衫,还不忘恶狠狠地叮嘱:“我不管你是疯,还是傻,方才的事,一个字都不许往外说,记住没有?” 鹿时清未及答复,沈骁等人就落了地。 叶子鸣问:“丁师兄,你为何停在这块荒岛上?” 丁义笑道:“没事,今夜打蛇妖太累,停下歇歇。” “可是……”叶子鸣不信,眼看就进山门了,为何不能回去歇? 丁义却不再理会他,御了剑扬长而去。 宋扬忙对沈骁说:“看吧,他好好的,该把我们放了吧?” “不行。” 宋扬愣了:“啊?为什么?” “子鸣看住他。”沈骁将宋扬往叶子鸣身边一推,上前抓住鹿时清的手腕。 鹿时清劫后余生,还在懵圈状态:“请问您有什么事?” 方才被丁义一通撕扯,他的中衣袖子破裂,手腕上的缚灵环在月色里亮晶晶的。沈骁盯着他的手腕问,“可否告知我,此物是谁给你戴上的?” 第3章 沧海闻旧事 他这一说,其他人也看见了,叶子鸣道:“这是缚灵环?” 有弟子不可置信:“本派纯白色的缚灵环极其稀有,是用来禁锢大乘期仙家的,只有峰主才有。这位……是大乘期的高手?” 宋扬惊讶:“他一个傻子,怎么可能大乘期?别是你们认错了。” 叶子鸣寒声说:“你还替他掩饰?” 缚灵环,顾名思义,就是禁锢灵力用的。沧海一境是名门正派,轻易不会拿着个对付人,除非对方是邪魔外道。 鹿时清觉得事情严重了,不禁疑惑地问系统:“既然我是上任掌门,他们为什么都不认识我呢?” “由于一些原因,你从小到大都戴着面具,除了你已经登仙的师尊和裴戾,没人见过你的真容。” “原来如此,那就不用担心了。” “怎么不用担心?”系统提醒他:“这个缚灵环是裴戾给你戴的,如果说出去,你的身份就暴露了。” 鹿时清傻眼了:“那怎么办?” “装傻。”系统给他出主意,“你穿过来之前,这副身体已经是个沙雕了。” 鹿时清不懂就问:“沙雕,是沙做的那种雕塑吗?” “……你平时都不上网?” “是这样的,我在偏远地区,村里信号差,加上工作太忙,就不怎么玩手机和电脑了。”鹿时清很虚心,“所以,可以告诉我什么是沙雕吗?” “我发誓,我是个文明的系统。”系统无奈,爆了一段粗口,“沙雕就是傻X,二X,智1障,脑1残。明白了?” “……懂了。” “上吧。” 鹿时清脸皮薄,红着脸对沈骁摇头。 沈骁面色一沉:“这是何意?不能说还是不知道?” 鹿时清嗫嚅:“不能说。” 宋扬在一旁小声地嘟囔:“原来他会好好说话啊……” 沈骁不关心宋扬的重点,将鹿时清拽到剑上来。“得罪了,足下既然不肯说,我只好将你带去天镜峰交给师尊处置。” 就这样,鹿时清非但没能远离仙道,反而被沈骁等人强行带到最危险的地方。略过执法堂,直奔天镜峰。 系统痛心疾首,“你怎么不装傻呀?” “我不会说谎,刚才已经很努力了。”鹿时清愧疚得很,“对不起,我把计划打乱了,怎么办,还能挽回吗?” “唉,听天由命吧,希望裴戾不会再次杀掉你。”系统很绝望。 这个世界超出了鹿时清原本的认知,他望着脚下雾霭朦胧的海面,一开始还有些头晕。但得益于这副身体本就是修仙者,他很快就适应了,觉得这个角度看到的大海,比航拍中国里的镜头还壮观。 不久便穿过山门,到了岸上。 这岸上群山环绕,有些地方陡峭,有些地方绵延入海,每一座山峰上下,都集散着灯火。 而沈骁等人带着鹿时清前往的地方,是正中央的最高的那座山。稀奇的是,那座山上看似房屋最多,但实际点亮灯火的却并没有多少。 在距离半里之遥的地方,沈骁忽然吩咐:“停下。” 宋扬一心想去天镜峰见掌门,借了鹿时清的东风终于得偿所愿。此刻忽然停在半路,他有些着急,“怎么不走?不是要去见掌门么?” 叶子鸣瞪他:“别说话。” 一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停滞在半空里,海浪声和风声灌入耳中。鹿时清朝群山张望,发现山腰上有大片大片的白色,定睛一看,全是盛放的花树。 不愧是仙门,就连种的花花草草都这么素雅。 忽然半边天亮起来。 鹿时清第一反应是打雷,但却不闻雷声。 再看沧海一境的弟子们面色平静,宋扬却发出惊叹声。 这光亮持续了三秒才灭下去,而在灭下去的前一瞬,鹿时清忽然发现光亮包围的峰顶上,站着一个人影。 他还疑心自己看花了眼,紧接着,他看到一点光华从那里直冲云端,像是流星,却又比流星更加明亮。在进入夜幕时,像烟花一样四散而去。 半边天空再次被照亮。 因那光芒是淡蓝色,这刹那明亮的夜空,也仿佛刚下过雪的天,空冷又干净。 鹿时清也再次看见了那个人影。 他身上穿着和光华同色的衣服,极为浅淡的蓝。头发披散在身后,就像冰封的瀑布。 ……竟是满头白发。 他手中持剑,指向天际,方才的光华便是来自剑锋之上。 光亮渐渐暗淡,但他一动不动。 很快,第三次光芒发出,夜幕暗又复明。 这人缓缓收剑,独立在峰顶上没有离去。似是在看风景,又似是在等着什么。 直到余光灭尽,沈骁才又带着众人前行。 鹿时清有点好奇刚才发生了什么,但又没好意思问。宋扬已经拍了拍叶子鸣:“方才峰顶上那人是谁?他在干什么?” 叶子鸣说:“你来沧海一境之前,没有做过功课?在这里穿月白色长袍的,除了掌门还能有谁?” 宋扬大惊失色:“原来是掌门师尊,失敬失敬。” 鹿时清也大惊失色,对系统说:“那个浅蓝色居然是月白色,我太没见识了。” 系统:“……” 鹿时清小心地问:“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系统尽量平心静气,“你现在应该紧张自己的小命,而不是吐槽自己的见识。那个想必就是裴戾。” 那是裴戾? 鹿时清回想起方才所见,感到奇怪:“我这个做师父的倒不显老,裴戾却是满头白发。” “也不奇怪。”系统冷哼:“他为了对付你,当年就暗中修习鬼道,这二十年来多半是耗损了寿数,报应。” 听系统这么一说,鹿时清觉得可怕。上梁不正下梁歪,掌门都走了邪路,这个门派怕是要完。 不过,这几个弟子看上去都是一身正气。那个丁义虽然行为不轨,却也仅止于品行败坏,似乎没有小说里描写鬼道魔道的那种邪气。 一旁,叶子鸣被宋扬一个劲儿的追问,无奈只好告诉他说,方才是掌门在修习,每晚这个时候都会朝着天际大放灵力,已经坚持了二十年。 系统听了嗤道:“看吧,你死以后,他果然变本加厉了。没听过哪个仙法是这么修习的,一定是邪魔外道。” 鹿时清这回没有接话。 他莫名觉得,这不像是修习仙法,倒像是一座灯塔在发射信号,指引迷失的船只返航。 他们在天镜峰前落了地。 沈骁说:“师尊还在峰顶,我和子鸣在此等候,其他师弟出巡辛苦,早早回去休息。” 众弟子面面相觑,应了一声便快步离开。 宋扬还不知道事态有多严重,退一步说,就算事态严重,也不关他的事。他悠然自得地背起手,站在原地张望。 鹿时清有点紧张,问系统:“我要是再死了,还能回到原来的世界吗?” 系统叹了口气:“你是器官捐献者,现在估计身体已经被掏空了,你要回去当腔肠动物吗?” 鹿时清脑补了一下那个画面,有点想哭。 但转念一想,他能有第二次生命已是不易。现在的每分每秒都是命运对他的格外恩赐,他有什么资格哭丧着脸? 就算裴戾一会儿要杀他,他也要开开心心的死。 鹿时清做了一个深呼吸,调整心态之后,也开始欣赏天镜峰的美景。 这里地势低且平坦,山前一排大殿,山后一圈房舍,当中围着一个数亩见方的大水池,正逢春季,上面零星漂浮着荷叶。荷花池中央又是一大一小两个水榭。 从这里望去,山上全是白色的花树。花期正盛,风吹过去,还不时飘落一些。 他们所在的这座大水榭边上,种有一颗红花树独立其中,成了万树白中一株红。 宋扬显然也注意到了,得意地说:“我听我灵哥说,当年沧海一境没有这些玉蝶梅,都是从我们梅花洲移植而来。如今满山全白,果然好看极了。” 沈骁听了便问:“你是梅花洲的人?” “对啊,梅花洲宋氏,宋灵璧是我堂哥,宋灵琪是我堂姐。”宋扬双手抱怀,“玉关峰的司马峰主,还是我们的世交呢。” 鹿时清心道,怪不得他有恃无恐,原来也是有背景的。 沈骁沉吟:“难怪你会御剑,那你为何又和此人混在一起?” “我都解释了,我不认识他。”宋扬说着就来拽鹿时清的手腕,“我失足落海,抓着他才游上岸的。看他疯疯癫癫的又可怜,就和他生火取暖,之后你们就来了。我真不知道这个镯子就是传说中的缚灵环……咦,你的衣服怎么破成这样了?” 鹿时清一直捂着衣服破开的地方,这会儿被宋扬拽开手,袖子和前襟的两个大洞暴露无遗。 宋扬虽然年纪不大,但机灵的很:“是不是那个姓丁的干的?” 鹿时清之所以捂着,只是觉得不雅观,他一个男人,被几个小年轻盯着看,没什么好难为情的。可是他正待开口说话时,忽然看见一个月白色的影子从天而降。 要杀他的人来了! 鹿时清一紧张,不自觉地往后退,却不留神绊了一跤,恰好他站的位置是水榭入口处,顿时跌了出去。 他赶紧放开宋扬的手,以免牵连宋扬一起落水。 但他也没落水。 两条手臂托住了他,紧接着丝丝缕缕的白发从他脸上拂过。 鹿时清惊魂未定地睁开眼,整个人都僵成了木头。 他被人公主抱了,对方还是好帅一男的。 抱着他的帅小伙表情淡漠如冰,眼睛也始终没有看他,一副高冷的样子,看着就不好惹。 可环抱着他的手臂,却越收越紧。 水榭上传来沈骁和叶子鸣的声音:“弟子参见掌门师尊。” 系统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连连尖叫:“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顾星逢?裴戾呢?裴戾哪去了?这二十年来一直是顾星逢在做掌门吗?卧槽他是你的徒孙啊?好端端的他头发怎么会全白了???” 第4章 繁花遇故人 顾星逢。 鹿时清可以发誓,他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可不知怎的,系统那几乎破音的叫声在他脑海中炸开以后,他忽然恍惚了一下。 眼前上下飞扬的白发,似乎镀上一层黑色。 顾星逢俊美无俦的轮廓也开始变得柔和,稚嫩,当中仿佛叠着一个少年的影子。 “……师祖。”那个影子动了动嘴,唤出一声别扭且生疏的称呼。 似远还近。 鹿时清一时分辨不出,这是从耳边传来的,还是从脑海中浮出的。 是幻觉吗?鹿时清闭了闭眼。 顾星逢利落地旋了个身,足尖在水上的荷叶轻轻一点,抱着鹿时清闪进水榭中。 一落地,顾星逢就把他放下去,就好像他是块炭火,烫手似的。好在鹿时清有心理准备,胡乱抓了一把,勉强站稳。 他现在看清楚了,顾星逢那月白色的衣袍并非纯色,上面还有银色绣线钩织的纹饰。袍裾上是山海图,越往上去纹路越细,到了腰部以上渐渐收针。 如此下方暗纹,上方纯色,白日里看上去,就好像顾星逢身上笼罩着一层雾气。本来月白色就冷,如此更是平添几分疏离。 鹿时清感叹不已,不愧是掌门,连穿的衣服都这么有细节。下面画着海,上面画着山,那袖子上画的是…… 他再往上看,心里一跳。 ……袖子上的云纹在他手里牢牢攥着,已经起了褶皱。 宋扬忙不迭来拉扯他:“喂,恒明君救了你,你不但不感谢,还一个劲儿抓着人家袖子不放,可真是个傻……咳咳,你可别怪他呀恒明君。” 宋扬背地里一口一个师尊叫得熟稔,见了真人,一看比传闻中的更冷峻,就不敢那么放肆了,连带着对鹿时清“傻子”这个称呼都没好意思喊出口。 鹿时清也慌忙撒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顾星逢没作声,一双眼睛只是紧盯着他。 水榭里出现了片刻的安静。 沈骁和叶子鸣拜入天镜峰多年,从没见过自家师尊直盯着什么人看。 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宋扬却莫名觉得,鹿时清像是个撞进猎人陷阱里的小兽,等待他的不是扒皮抽筋,就是拆吃入腹。 毕竟有救命之恩,宋扬喉咙里咽了咽,想替鹿时清说句话:“恒明君,这个人他……” 顾星逢扫他一眼,他立刻缩了缩脖子,闭了嘴退到一边去了——恒明君的瞳色较常人浅淡许多,加上那头白发和冷若冰霜的表情,简直是一座行走的活冰山。那傻子居然还能傻呵呵的和他大眼瞪小眼,真是佩服。 鹿时清很意外,这个陌生的世界会有人替他说话。正打算谢谢宋扬,可一抬眼,就和顾星逢微凉的眸子撞了个正着。 继而腕上一紧。 顾星逢抬起手,鹿时清的手腕在他手里牢牢攥着,白色缚灵环无所遁形。 沈骁终于找到了时机,躬身道:“禀师尊,此人身上有一品缚灵环,事关重大,弟子只好带过来请师尊定夺。” “嗯。”顾星逢点头,放开鹿时清。 叶子鸣很有眼色,立刻就过来拉住鹿时清,生怕他跑了。 鹿时清规规矩矩地站着,没有乱动。 现在身份不明,就算裴戾这个威胁不在,他小命也还捏在顾星逢的手里。 但很奇怪,他并不害怕顾星逢。 大概是刚才从顾星逢身上看到的影子,让他莫名安了心。尽管他还不清楚,为什么会突然出现那样的幻觉。 ……他更不清楚,为何会觉得安心。 一直处在震惊中的系统终于回了魂,赶紧叮嘱他:“眼下顾不上管别的了。二十年前,你可是仙道有名的丑八怪,顾星逢没见过你的真容,绝对想不到眼前这个大帅哥就是他的丑师祖。趁现在,赶紧撒个谎让他放你走。” 鹿时清正因为搅黄了系统离开沧海一境的计划,愧疚不已,听见这个眼前一亮:“那你教教我,怎么撒谎?” “你就说,放了我吧,我只是个普通人,手上戴的也不是什么缚灵环,只是个普通的手镯。”系统一字一句地教,连口吻都是惨兮兮的,简直为鹿时清操碎了心,“他要是不信,你就哭,你就在天镜峰上撒泼打滚,不信他这个掌门不要面子。” “……啊?撒泼打滚?” 系统急了:“你要再一次让我失望么亲?” 鹿时清豁出去了,学着系统教他的,对顾星逢惨兮兮地开了口:“放了我吧,我只是个普通人,手上戴的也不是什么缚灵环……” 他这模样是真的惨,没有外衣穿,身上中衣还破破烂烂,头发也是随意披散在肩头。从头到脚,恐怕只有那张脸还能看了。他觉得,顾星逢是有身份的人,就算不信,也不会为难他这么个落魄鬼。 可是顾星逢却皱起了眉。 就像冰天雪地里,蒙上了一层阴云。 叶子鸣见状赶紧喝止:“住口,你敢糊弄师尊?” 鹿时清被这么一吼,更紧张了。他又怕露馅,又怕辜负系统的期望,略顿了顿,硬着头皮和顾星逢对视:“请听我说完……这不是缚灵环,只是个普通的手镯,你要是不信,我就……糟了!” 他倒抽一口冷气,怎么一不留神,连系统的废话都往外说了。 系统在他脑海里哀嚎:“我的天哪,你你你你你你……” 半天,系统也没“你”出个名堂。 反而是顾星逢眸光微闪,开了口:“你就如何?” 这是顾星逢正儿八经说的第一句话,声如其人,空冷低沉。 “我就……”鹿时清一说谎就涨红脸,干脆自暴自弃了,“就……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顾星逢忽然转过身去,面朝满池细波不再说话。 他好像挺生气的,零星花瓣飘过他身侧,距离半尺之遥便被隔空弹进水中。 鹿时清觉得这下完了:第一,他不会说话,让顾星逢生气了。第二,他办事不利,让系统生气了。 真是没用啊。 宋扬简直没眼看他,“疯疯癫癫的,看看,惹得恒明君不快。” 叶子鸣皱着眉,将鹿时清拉开一丈远。沈骁则询问顾星逢:“敢问师尊,该如何处置他?水牢还是执法堂?” 鹿时清默默地想:他们沧海一境的牢饭能吃饱吗?打人疼不疼? 系统简直要疯了:“你看你看,多好的机会啊,你又没抓住,我恨不得替你去表演!” 鹿时清叹了口气:“我太笨了。要不,换个人来顶替我吧。” 系统也叹了口气:“不可能的,只有你契合这个角色,已经不能退换了。” 鹿时清继续叹气:“唉,上辈子大家都说我是傻白甜,在宫斗文里都活不过一章的,我当时还挺高兴。” 系统:“……那可不是好话,你高兴什么?” 鹿时清说:“因为我是男人,而且根本不可能进到小说里,所以我高兴啊,捡了一条命。” 系统问:“那现在呢?” 鹿时清愁眉苦脸:“……现在高兴不起来了。” 他们两个一片凄苦,觉得前途满是黑暗,觉得这回肯定跑不了了。 却忽然听见顾星逢说了句:“都不必,收拾两间房,将此二人奉为宾客。” 第5章 无意听是非 这夜风势缓和,连带着海上潮起潮落的声音,都是杂而不乱,很容易让人心神放松。 可是鹿时清躺在天镜峰上等房舍的大床上,已经足有半个时辰。 仍是一脸茫然,毫无睡意。 幸福来得太突然,像是在做梦。 人生大起大落太过跌宕,比过山车还要酸爽。 他先是离奇穿到这个狗血的小说里,然后以为自己要被“前任”杀死,结果没有。以为要挨罚,结果也没有。 如果不是顾星逢摆着那副冰山脸,又有着高高在上的身份和修为,鹿时清真想叫他一声小天使。 都惹他生气了,他还安排自己住这么好的房间。不是那个传说中的海边客房,而是天镜峰后山腰上最好的位置。 鹿时清还是有点忐忑。 顾星逢让叶子鸣带着他离开,却将沈骁和宋扬留在了水榭上,不知道是要问询什么事,会不会跟他有关。他手上的缚灵环,明明事关重大,可顾星逢连提都没提。 真是奇怪了。 不过这半个时辰里,系统也没歇着,翻来覆去地叮嘱,要他尽快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鹿时清非常感激系统,明明他都蠢得带不动,但系统吐槽过后,还是不知疲倦地帮他出主意。 千恩万谢之后,鹿时清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 系统安慰他:“我知道你现在亚历山大,可是别无办法。你死了以后,这个世界作废,我就休假了,不知道后来都发生了什么鸡零狗碎。现在只能尽力帮你,咱们只要逃出去就万事大吉了,管他什么裴戾顾星逢,安安稳稳过一辈子才是最重要。” 它话里话外,是对沧海一境满满的不友好,鹿时清小心翼翼地道:“你说得很对,但能不能告诉我,以前顾星逢跟我关系如何?” “就那样吧。”系统淡淡地说,“你很好奇?” “也没……”鹿时清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了,“好吧,就是很好奇。我今天好像产生了幻觉,眼前闪过顾星逢黑头发的样子,跟个小鲜肉似的。” “……少年时期的顾星逢?”系统沉默片刻。 “嗯嗯,这是原主的记忆吗?”鹿时清说,“我看过一些魂穿小说,上面都是这么写的。” “对。”系统立刻接话,“就是原主的记忆,你占用了他的身体,自然也就拥有了这些。原主受伤严重,又在海里沉了很多年,脑子暂时不好使,记忆也就断了。不过你放心,以后会慢慢痊愈的。” 鹿时清了然:“我明白了,谢谢你的解释。” “不客气。”系统顿了顿,又说,“不过你要是还想起什么了,可千万要告诉我,我是你的系统,要对你今后的人生负责。” 它交代得这么认真,鹿时清挺感动的:“你真好,这么帮我,我……太感谢你了。” “又来了,不是不让你客气嘛。”系统莫名地娇嗔了一下,意识到有些失态,赶紧换了副口吻,“以后日子长着呢,你就叫我小白吧。” “好的小白。”鹿时清老老实实地改口。 这态度似乎让系统挺开心,连带着口吻都变得轻快了。“我告诉你吧。裴戾弱冠那年出海游历,遇到一只鲸妖,缠斗数天都没能斩杀。你不放心,跑去寻他,最终你把鲸妖斩杀,从鲸腹中救出一个婴儿。婴儿身上除了襁褓和一个写着顾字的木牌,别无他物。恰好那天是七月七日,你说牵牛织女两颗星相会,而你和这个婴儿相遇,就叫星逢好了。” 鹿时清恍然大悟,“原来还有这个经历。既然有这种缘分,那为什么我不自己收作徒弟,而是给了裴戾?” 系统哼了一声:“还不是因为你喜欢裴戾,对他百依百顺的。也不知道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一说想收这个小孩当徒弟,你就直接给他了。” 鹿时清默默无言。他占用了原主的身体,替原主承受些奚落,也是应该的。 系统接着说:“反正顾星逢从小怪怪的,沉默寡言,老气横秋,又不爱跟人亲近。裴戾也不好好管教,把他扔到海楼峰放养。倒是你,还隔三差五地嘘寒问暖,但人家也不领情。本来就跟你不冷不热的,等你和裴戾的丑事闹出去,他更是直接翻脸。你死前有一两个月,都没见到他的影子。” 鹿时清问:“他也嫌弃我吗?” “对,那会儿没人不嫌弃你,都说你是丑人多作怪。” 鹿时清闭了嘴。 他想象不出,顾星逢那么冷漠的脸上,也会露出厌恶的表情。 退一步想,顾星逢既然这么不喜欢他,如果今日知道他就是丑师祖,在他跌出水榭的时候,顾星逢可能就不会出手相救了。 ……有点失落,怎么回事? 系统看他似乎被打击到了,便宽慰他:“其实你长得挺好看的,当年裴戾捅你一剑之后,趁你动弹不得,取下了你的面具,当时他就惊得说不出话来。你戴面具根本不是因为丑,而是因为师命。” “师命?我的师父吗?”虽然鹿时清不是因为丑而失落,不过也被成功转移了注意力,“哪有师父会给徒弟下这种命令?” “可怕的是,你还答应了。”系统呵呵哒。 鹿时清认真想了想,“师父嘛,那么大的教养之恩,我就答应他这一个要求,也还好了。” “何止一个。”系统冷笑,“你还答应他,此生绝不离开沧海一境半步呢。” 鹿时清:“……” 这个要求更过分。看来……原主不比他聪明多少。 鹿时清觉得原主挺惨,被徒弟杀死,被他占了身体,现在还要被系统拎出来“鞭尸”。他赶紧跳过这个话题,问一些沧海一境和这个世界的事情。 系统也不隐瞒,打开话匣子讲到后半夜,把陈谷子烂芝麻都和鹿时清讲了一遍,连一些细节都被照顾到了。 比如鹿时清穿着中衣,是因为裴戾羞辱他,把他外衣给扒了。再比如手腕上这个缚灵环,只有环主的血,才能解开。 鹿时清本来就没有睡意,这下更难以入睡。看来想摆脱缚灵环,只能找到裴戾才行,可裴戾那么危险……还是算了。 只是不知道裴戾在不在沧海一境,顾星逢把他留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顾星逢…… 鹿时清一开始最紧张的是裴戾,现在却满脑子都是顾星逢。毕竟裴戾的为人在系统讲述中还有迹可循,顾星逢就只剩下疏离和神秘。 浸满毒液的荆棘丛和云遮雾绕的冰湖放在一起,前者肉眼可见,避开即可。后者却是神秘莫测,不知道底下藏着深渊还是宝藏,让人不由得不去胡思乱想。 鹿时清翻了个身,看到对面墙壁上的两扇窗户。横竖睡不着,索性起来看风景。他下床,跑去打开窗,海风顿时扑面而来,带着略微的潮湿。 这是天镜峰后山朝海的方向。 夜已经深了,一轮圆月高悬,使得原本幽蓝的海面镀了一片澄明的色泽。乍一看上去,就像是光聚成了海,而不是海上映着光。远处的海岛像贝壳一般,散落在海平线上。 天之涯,海之角。波澜壮阔的东海,就这样一览无余。 对比之下,沿岸巍峨的群山仿佛矮了许多,像是围在波浪边的天然堤坝。而站在山半腰的人,更是渺小如沧海一粟。 鹿时清一个穿越来的异世人士,看了这景观,都觉得自己快弃世成仙了。 难怪这地方叫沧海一境,实在是贴切。 下一刻,他就浑身一震。 窗的一侧,出现叶子鸣不大高兴的脸,“你干什么?” 鹿时清赶紧后退一步,“我看看风景,这就睡觉。” 说罢迅速关窗,吹灭了灯。 满室静寂。 但他心没那么大,叶子鸣一个大活人在外面守着,他根本睡不着。 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儿,听见外面传进说话声。 “师兄好,师兄这么晚了还没睡啊?”油嘴滑舌,一听就是宋扬的。 他和沈骁被顾星逢留在水榭,晚回来这么久,也不知道顾星逢都和他们说了些什么。 鹿时清竖起耳朵偷听。 “大师兄,师尊怎么说?”叶子鸣没有理会宋扬,而是直接和沈骁搭话。 沈骁道:“师尊说,那人手上戴的的确不是缚灵环,他就是个寻常的痴傻之人,不必紧张。” 听到这里,鹿时清微微睁大眼睛。 什么意思?顾星逢信了他的谎话吗? 那么拙劣的借口,他自己都看不下去,顾星逢凭什么相信啊? ……不过有句话说得对,大概在顾星逢的眼里,他的确是个傻子。 叶子鸣还在犹疑:“可是……” 宋扬大大咧咧地说:“恒明君都亲自定论了,难道还能有错?” 叶子鸣似是对宋扬很不耐烦,冷冷地哼了一声。 沈骁对他二人道:“宋扬回房歇息,子鸣随我去一趟海楼峰。” “现在?” “对。” 叶子鸣沉吟:“太师叔祖应该已经歇下了,扰他清梦怕是不太好,明天如何?” “等不及了。”沈骁语声平稳,“师尊方才亲口吩咐,要连夜将丁义逐出沧海一境,一刻都不能耽搁。” 第6章 天镜冷风吹 海楼峰,是沧海一境里仅次于天镜峰的第二大分支。 峰主丁海晏,又是现下沧海一境位分最高的长者。 鹿时清当年就算贵为掌门,见了他都得规规矩矩地叫一声师兄。 而作为丁海晏嫡亲的玄徒孙,丁义深受宠爱,平日里在沧海一境也是吆五喝六,耀武扬威。他算识相,只要不将篓子捅大,别的峰主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尽量避免跟丁海晏作对。 而这一晚,顾星逢却命沈骁和叶子鸣带着一众弟子连夜赶往海楼峰,像撵叫花子似的,将丁义连人带行李,一并扔出沧海一境。 对此,系统简直要拍手称快:“该,让他非礼你。” 鹿时清也表示认同:“他品行不端,顾星逢做的非常对。” 系统奇道:“我还以为你这个傻白甜会同情他呢。” “为什么要同情他。”鹿时清郑重地说,“他只不过是离开了沧海一境而已,又不是缺胳膊少腿。世界上比他惨的人太多了,我扶贫的时候见过有因病致贫的,有父母双亡的,就算再穷再苦,他们也努力奋斗,没有走上坑蒙拐骗的歪路,这才值得同情和尊敬呢。” 系统表示赞赏:“不错不错,原则性问题拎得非常清。” 鹿时清有点纠结:“不过……” “不过什么?” 鹿时清从床上坐起来,托起下巴,“你说好端端的,顾星逢为什么要把他撵走?” “唔……”系统陷入了沉思。 鹿时清得不到回答,便自己瞎琢磨,“肯定不是因为丁义扯烂了我的衣服,顾星逢那么忙,怎么会管这种闲事。他又不认识我,犯不着为了我去得罪丁海晏。” 系统:“有道理。依我看,应该是顾星逢和丁海晏早有矛盾,顾星逢就拿丁义撒气,恰好赶上你穿来了而已。” 鹿时清深以为然,“你说得对。” 他重新躺下,在心里默默地想,刚一见面,顾星逢就给了他一个公主抱,现在又把非礼过他的丁义给赶出门派。还好有系统指点迷津,外加自己不自恋,否则真得多想了。 鹿时清困意涌上来,迷迷糊糊睡了会儿,天就亮了。 宋扬在外面晨练,动作带起轻微的动静,他嘴里还发出“嘿嘿哈哈”的声音。 鹿时清却不敢出门,他穿成这样,夜里还能勉强走动,大白天的招摇过市,绝对会被当成流氓。 不一会儿,鹿时清就听见宋扬兴高采烈地打招呼:“大师兄早,叶子师兄早。” 沈骁说:“嗯,早。” 叶子鸣却说:“谁是你师兄。” “子鸣不可。”沈骁语气里带了些责备,“师尊已经决定收下宋扬,从即日起,他就是天镜峰的弟子了。” 门外一阵沉默。 片刻之后,宋扬欢呼雀跃:“真的吗?我还以为我要收拾东西走人了!恒明君……啊不,师尊果然慧眼识珠,知道我是个修炼的天才!” 叶子鸣冷冷地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就算看不惯宋扬这副嘚瑟样,也不能质疑顾星逢的决定。 鹿时清微微一叹。看来这种过山车一般的大起大落,不是他一个人专属的。 可能顾星逢就是喜欢不按常理出牌吧。 他又听见宋扬“咦”了一声,然后问:“这是沧海一境的服制啊,谢谢大师兄!可是怎么还有一件?” “这一件是他的。”沈骁道。 鹿时清还在思忖这个“他”指的是谁,叶子鸣已经开了口:“他还在睡,我去叫他。” 这下明白了。 鹿时清赶紧翻身下床,下一刻,门就被敲响。 他打开门,明媚的天光涌进来。 沈骁和叶子鸣跟他面对面站着,沈骁手中还托着一叠崭新衣物。 再看后面,宋扬也拿了一件抖开,兴高采烈地往身上比划,深蓝色的布料荡起大幅涟漪。 沈骁将衣物递过来:“给,拿去穿吧。” 沈骁老成持重,在叶子鸣和宋扬这些师弟面前,会不自觉带上些严肃之态。面对顾星逢时,又是恭敬认真,一丝不苟。 可他此刻和鹿时清说话,却刻意放轻语气,生怕把人吓哭了似的。 鹿时清双手接过衣服。心想,这是真把他当傻子了……不知道该不该感谢顾星逢。 “谢谢,这衣服很好看。”他道谢的同时,不忘由衷夸一句。 虽然不如顾星逢那件月白色的高洁出尘,但颜色极正,幽蓝深邃。就像是大晴天里,趁着海面平静无波时,直接裁剪下来的。 单拎出来,绝对不是凡品。 叶子鸣问:“师尊这是何意?也要收他为徒么?” 沈骁摇头:“师尊没有说,大抵只是给他一件衣物罢了。” 宋扬啧了一声:“师尊对他可真好。昨晚还问我……” 沈骁目光微凝,看了他一眼。他赶紧清清嗓子,闭了嘴。 鹿时清心中疑惑,顾星逢问宋扬什么了?怎么不让说? 算了,多半是门派里的要事,当着他的面不方便讲。 沈骁顿了顿,对叶子鸣交代道,“长白雪岭的人就要到了,师尊命我前去迎接。子鸣,你带他二人去沐浴。” “……是,大师兄。”叶子鸣似乎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点了头。 待沈骁一走,宋扬就凑到了叶子鸣身边。“叶子师兄,不先用饭么?难道如今赶上辟谷期了?” 叶子鸣看了鹿时清一眼,抬脚就走。 宋扬明白了,“哦对,他还穿着……是得先换洗。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啊。” 眼看叶子鸣就要走到转角处,他忙拽着鹿时清跟上。 鹿时清一手抓着新衣服,另一只胳膊被宋扬牵制,身上的两处破洞大喇喇张着嘴,他只好窘迫地拿新衣服遮挡。 好在此时天色尚早,叶子鸣带他们走的又是一条暂无行人的小路,两旁攀爬着薜荔藤蔓之类,让鹿时清稍稍安心。 宋扬对天镜峰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左顾右盼一会儿,可能是觉得看够了,又开始滋扰叶子鸣。“叶子师兄,你是沧海一境的世家子弟吗?” 叶子鸣脚步不停,更不理他。 宋扬也不觉得冷场,自顾自地继续说:“我听说沧海一境有多处泉水,或冷或热,冷的可以烹茶,热的可以泡澡。不知道叶子师兄带我们去的,是不是温泉。” 叶子鸣脚步更快了。 “唉,我们梅花洲就没这么好玩了,沐浴只能在屋里,弄一个大桶跳进去洗,哪有温泉舒服。”宋扬说罢,又是一丝细细的风声拂过。 前面的人充耳不闻。 他终于觉得不大对,紧走几步,“叶子师兄怎么不理我,你要是对我哪里不顺眼,直接说嘛,再不济打一架也行,别跟个小媳妇似的憋在心里啊。” 叶子鸣终于停下脚步,怒气腾腾地回过头。 宋扬顿时往后退,还挺无辜的,“我说得不对么?” 鹿时清看见叶子鸣捏起的拳头,顿时觉得,自己这个资深调解员该挺身而出了,否则两个小孩真得干一架。 可他现在的“人设”是傻子,该管这个闲事么? 正在纠结的时候,忽然响起敲钟声。 那是从他们身后的方向,天镜峰山前主殿传来的。 “铛,铛,铛。” 一共三下,接着就有弟子在喊:“海楼峰主驾临!” 叶子鸣一听见这声,炸毛刺猬似的气势顿时收了,继而眉心皱起来。 丁海晏竟然选在此刻来到天镜峰,可是沈骁已经出了天镜峰,这个时候师尊又…… “你们留在此地,不要走动。”叶子鸣短促地交代过后,抽出腰间的剑,跳上去便赶往前山。 宋扬仰头大声喊:“喂,叶子师兄,你一个人行不行啊。” 自然是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一跺脚,也要御剑。 鹿时清拉住他:“我们不可以乱走。” “大人的事情,你就别掺和了。海楼峰肯定是来找茬的,我去帮忙,你在这里等着,听话啊。”宋扬说了一连串老气横秋的话,把鹿时清尬得一愣一愣的,然后就追着叶子鸣而去。 只剩下鹿时清一个人了,他穿成这样哪也去不了。 风一吹,又冷又饿。 他从海里出来以后,还没吃过一点东西。 脑海中传出一声哈欠,系统和他打招呼:“早啊。” “早。”鹿时清有气无力。 待系统摸清了周遭环境,愣了愣:“这是怎么了?你怎么会跑到这个地方来?” 鹿时清就把方才的事情和他讲了一遍,无精打采地坐到草地上。 系统气不打一处来,“真是的,既然把人留下来,那就好好招待啊,又不给吃饭,又不给洗澡,太过分了!不知道你现在没有灵力,冻不得也饿不得吗?” 鹿时清本来也没生气,就是饿得难受。听了这话赶紧说,“他们也不是故意的,我等一会儿就好了。” “丁海晏那人特别难缠,你要等到什么时候啊,走,我带你去厨房找吃的。”系统愤愤道。 “这……”鹿时清为难地看看自己身上。破破烂烂的中衣,本来就不好看,要是再被抓到偷吃……简直噩梦。 系统明白了:“别着急,虽然没有进浴泉的通牒和钥匙,但还有个地方可以洗澡,你以前经常去的。” 一盏茶的工夫之后,随着系统的指引,鹿时清在盘山小道上左拐右拐,摸到了一个所在。 灌木丛生,围墙似掩盖着一处山石。山石后面,清晰地传出水声。 鹿时清抬头张望,看见不远处的山坳里露出砖瓦房的冰山一角,似乎当中还有个水榭。 鹿时清:“……小白,这个地方好像有点熟。” 系统说:“当然,昨晚你还在这见到顾星逢了。” 鹿时清:“!!!” 原来前面就是顾星逢的住处! 系统不以为然:“丁海晏过来,顾星逢肯定要去奉陪,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况且这个地方隐蔽,又挨着掌门的居所,一般人不会造访,顾星逢更不会往这种荒地跑。” 鹿时清谨慎地说:“可你说我以前常来。” 系统:“那会儿你天天到这来泡澡……可能是吃饱了撑的。” 鹿时清:“……” 被系统挤兑归挤兑,好歹有换衣服的地方了。鹿时清拨开灌木,闪身进入。 绕过逼仄的假山缝隙,眼前豁然开朗。 果然是一汪通透的泉水。清澈见底,里面连青苔水藻都不长。日头高升,融融暖意伴着和风拂过,水面上漾起细密的纹路。 鹿时清只觉遍体生寒。 ——顾星逢半身浸泡在泉水中,两道凛冽的目光向他扫过来。 第7章 共浴缘何故 鹿时清木然问:“小白,你不是说顾星逢不会来吗?” 系统:“……真是信了他的邪,二十年前他也就来过寥寥几次,还都是被你生拉硬拽来的。鬼知道他会大早上的来泡着。” 鹿时清:“我能不能问问,以前我拉他过来是干什么的?” 系统:“就是泡澡啊,当时裴戾还挺不高兴的,说师祖跟徒孙同池洗浴是道德沦丧,跟你闹过几回呢。” 鹿时清不明白,“只是洗澡而已,怎么说得这么难听?” 系统想了想:“谁知道呢,不过你当初对裴戾百依百顺,唯独不让他跟你来这个地方洗澡。大概是裴戾不满意这一点,所以才胡言乱语吧。” 既然只是泡澡,那为何只带顾星逢,不带裴戾呢?要知道,裴戾可是原主最喜欢的人,更应该带着他才是啊。 鹿时清百思不得其解,叹了口气,“算了,还好现在顾星逢没有脱光,要不然他该多难为情啊。” 系统表示同意,“顾星逢一贯独来独往,当初和你来这里,他都破天荒的红了脸,别说现在了。如果被你看光,还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鹿时清此时颇为镇定,因为他第二眼就发现,顾星逢只是赤1裸上身,底下还穿得整齐。池边石头缝里生了一枝矮小的青枫,上面搭着那件月白色长袍。 可是顾星逢的神色却是一点也不轻松,沉着脸,如临大敌似的。 鹿时清自觉如今这副皮囊太过漂亮,皮肤白皙到令人发指,修仙背景下还可以接受。如果放到他生活的那个“现实”世界,他肯定要去医院检查检查,自己是不是有白化病的可能。 顾星逢的肤色和他比起来,不遑多让。 只是鹿时清的身材清瘦,看起来很好拿捏。顾星逢比他结实了不少,也高大了些许,浑身上下裹着一层精练的肌肉,从脖子到锁骨,再到腰背,线条一顺到底,相当流畅。 鹿时清以前路过健身房,就会有穿着军绿色T恤的小哥拦路:“游泳健身了解一下,健壮体格黄金比例统统不是梦。” 他想,如果顾星逢从那走,绝对没人拦,这么完美的身材拉过去就是踢馆。 ……所以,顾星逢此刻如果修理他,都没必要用仙法,直接赤手空拳地开干,他都不是对手。 鹿时清相当识相,立即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由于他态度真切,说话时身体自然前倾,动作幅度并不大。 顾星逢的瞳孔微微缩起,往后退一步,道:“别过来。” 鹿时清眨眨眼,似乎在顾星逢的脸上看到一丝恐惧。 一定是看错了,顾星逢怎么会怕他呢? “你误会了,我不过去的,那我……先走了哈。”鹿时清说着,就要转身。 可是地面忽的一震。 动静并不大,像是十万八千里外传来的地震,震源依稀是地心。 “怎么了?”鹿时清睁大眼睛。 这次顾星逢没工夫理他,垂下眼睑盯着水面,将双手贴着余波平放。 下一刻,浅蓝色的光华从他掌心荡开,随着水纹扩散至泉池边缘,鹿时清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发现距离自己足尖一尺之处,那丛半垂在水中的绿萝叶子已然发黑。 池水底部迅速生成气泡,绕着顾星逢周身浮上来,在水面渐次炸开。原本静谧温凉的泉池,好像煮沸了的一锅汤,随时都有漫出来的可能。 顾星逢这是在做什么? 怎么这些植物碰到他的灵力之后,就像被泼了硫酸似的,恐怖如斯。 鹿时清又担忧又好奇,却又不敢问,更不敢动。 顾星逢闭起双眼,额上有水滴滚落,溅入池中浮动的银发间。若非片刻之前,亲眼看到这里是一池寻常的泉水,鹿时清还真以为,顾星逢在和什么怪物斗法。 系统沉声说:“我明白了。” 鹿时清忙问:“明白什么了?” “这一定是顾星逢又在修炼邪魔外道。”系统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语气有点激动,“怪不得他也往这里跑,他知道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你死了以后不会再有人来,干脆就用来练功了,何其隐秘啊!怪不得他头发白,你看他的脸。” 鹿时清一看,顾星逢唇色和脸色正在慢慢转白,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他惊疑道:“你这一说,还真有点像,这功法也太邪门了。” 系统义正言辞地叮嘱他,“趁他还没对你起疑心,你得赶紧跑。” 鹿时清哭丧着脸,“恐怕不行,一会儿他问我怎么到这来的,我怎么解释呢?” 系统大声道:“那你还愣着作甚,趁他无暇分心,跑啊现在!” “啊?哦!” 鹿时清不敢再看顾星逢一眼,转身就跑。 可他刚走了两三步,就在来时转角的石头前停住了。 顾星逢背对着他,赤足站在那里,白发湿漉漉地拢在脑后,还在不停地往下滴水。 月白长袍已经穿在了身上,他的两只手放在腰间,正将系好的腰带收紧。 鹿时清不自觉地咽了咽喉咙——纯粹是被顾星逢的速度惊到了。 系统绝望地说:“自求多福吧,如果说之前你犯傻,顾星逢不屑收拾你,那这回你算是看到了他的秘密,他八成是要杀你灭口啊。” 系鹿时清却还是对顾星逢怕不起来,这种莫名其妙的信任,存在得毫无道理。 顾星逢转过身,从背影,到侧脸,再到有着清浅双眸的正脸,没有一个角度是不好看的。从不带一丝热气的泉水里出来,他像个冰雕似的,凉意甚至能隔空传到鹿时清的鼻尖。 鹿时清本能地瑟缩了一下,觉得有点冷。 顾星逢的睫毛微颤,他人没有动,鹿时清却觉得好像一只手臂缠住了自己,挟着几许温热,将他拎了起来。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灵力。 鹿时清双脚离地,看向顾星逢:“这是要做什么?” 系统要哭了:“他真的要欺师灭祖吗?怎么办?” 下一刻,顾星逢御剑而起,手掌一翻,将鹿时清也平稳地移动到他身侧。 顾星逢说:“走。” 语气轻淡,系统却觉得危险:“怕是要找个没人的地方杀你。” 鹿时清头一次否认了系统的话:“不,我觉得不是。” 果然,顾星逢带着他,御剑掠过苍翠的山石和沟壑,最终只是回到了水榭上。 鹿时清心里有点高兴,果然没有猜错。不过觉得顾星逢多此一举,像丁义沈骁他们那样,直接抓着他就好了,干嘛还要用这种方式? 系统给出了自己的意见:“你别得意太早,你没看见,他还拿灵力来拖着你。将死之人,他连碰一下都觉得多余。” 鹿时清迟疑:“是吗?” 顾星逢的脸上一直淡淡的,像是戴了副面具,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把鹿时清放在水榭中央,起身走向一旁的围栏,也不知做了个什么动作,那下面忽然开了一排暗格。 系统立马炸了:“啊啊啊他是要拿凶器了吧!” 鹿时清本来没什么,倒是被系统的尖叫声吓了一跳,两腿一软,差点栽倒。 却有一只手扶住了他。 “好冰。”鹿时清皱眉,只觉被碰触的手臂上冰凉刺骨。 顺着那只苍白又修长的手往上看,顾星逢尚未恢复血色的脸近在咫尺。 顾星逢顿时撒开手,紧接着又往后退了一步。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地将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抬起来,那只手拿着一只精巧的木盒,里面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组粉红花朵似的糕点。 他看向一脸错愕的鹿时清,问道:“荷花酥,吃么?” 第8章 湖心朱砂梅 荷花酥,江南名吃。 取红色花汁染色,油酥和面,包裹各色馅料。塑形后放置热油中烹炸,边角缓缓展开,呈荷花盛放之态,入口酥脆香甜。 这是鹿时清最喜欢吃的点心。 偶然尝过一次之后,他便念念不忘。可惜后来被调去偏远地区帮扶群众,当地没有这个,自己按照教程总是做不好。网购回来的,吃着又不是那个味。 只因这东西出锅以后,最好一天之内吃完,否则脆的地方变硬,酥的地方变软,口感差之千里。 鹿时清挺惊讶的,顾星逢居然也喜欢荷花酥么? 系统也不可思议,但还是悲观地说:“我知道你喜欢吃这个,可万一里面有毒呢?” 鹿时清:“顾星逢要是想杀我,早在泉池旁边就动手了,那里还隐蔽,犯不着临时弄点荷花酥投毒吧?” 系统大概是不知道怎么反驳,就沉默了。 鹿时清于是冲顾星逢道了声谢,打算拿一个出来,可顾星逢直接把盒子塞他怀里。他实在是饿极了,也顾不上客气,接在手里,拎起一个就往嘴里塞。 那层层叠叠的花瓣咬在嘴里,发出轻微的“咔嚓”声,是现炸食物特有的动静。 鹿时清觉得沧海一境的伙食真好,一大早就做这么精细的点心。 他之所以得出这个结论,是因为这东西不经放,尤其在这潮湿的海边,皮得更快。就算是昨晚上做的,吃起来都不会这么新鲜。 顾星逢站在一边盯着他看,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很专注,就刚才好像喂的是捡来的什么猫猫狗狗。 系统不悦道:“什么眼神,嗟来之食么?” 鹿时清:“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鹿时清费力地咽下嘴里的残渣,抬头对顾星逢说:“你放心,我不会浪费的,一定把它们全都吃光。” 系统:“……” 顾星逢微微点头,转身,足尖轻点,飞出水榭。 鹿时清眼看他走进一间宽大房舍的正门,趁这机会,赶紧将手里的半拉荷花酥塞进嘴里,然后又拿起一个,吃得狼吞虎咽。 ——虽然他神经没那么细,可顾星逢不吃,他一个人也不好意思大快朵颐。 埋着头一连吃了两三个,他忽然听到轻微的动静,一抬头,见是顾星逢飞回了此处,手里还端着个茶盘。 鹿时清顿时被呛得咳起来。 系统又好气又好笑:“至于嘛,以前你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啊……算了,你当了掌门以后,那日子过得,不提也罢。” 鹿时清又奇怪系统的讲述,又被荷花酥噎得说不出话,险些背过气去。 下一刻,一杯带着清香的茶水递到了他面前。 “快喝。”顾星逢催促他,语气有些急。 鹿时清赶紧去接杯子,指尖难免和顾星逢的碰到,触手奇寒,仿佛摸到了几根冰棍。 顾星逢也像是碰到火炭似的,立刻缩回手,垂在宽大的袍袖下。 鹿时清将茶水一饮而尽,拿袖子擦了擦嘴,舒坦了。 顾星逢又给他递来一杯,并将他喝空的茶杯接下。这一次,顾星逢刻意退着手指,没有让鹿时清碰到。 鹿时清低头喝了一口,默不作声地望过去。顾星逢避开他的目光,指指围栏底下的长凳,道:“坐下。” 鹿时清于是坐下了,继续吃酥喝茶。茶味冲淡了点心的甜腻,简直绝配。 可他的视线依然没有离开顾星逢。 顾星逢本来是想坐下的,见状后退几步,几乎坐到了水榭入口处。 系统在鹿时清的脑海中发了话:“气氛怪怪的,你这是……想干什么?” 鹿时清:“我忍不住了,我想……” 系统生出不好的预感,正要阻拦时,鹿时清就开始了。他微微一叹,放下了水杯,对顾星逢说:“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顾星逢眼神微闪,“……讲。” 鹿时清说:“我知道,你能做到掌门这个程度,非常厉害也非常不容易。我不知道你刚才在练什么功法,我也没有指责和阻拦的意思。可是掌门也是人,也得爱惜自己,那个池水,多凉啊。” 系统哀叹:“完了完了,你在说什么啊。以前你唠唠叨叨的,顾星逢就很不耐烦,碍于祖孙关系才耐心听你讲。现在,他完全可以抽你!” 鹿时清充耳不闻,他有这个职业病。以前在村子里的时候,也是见了谁都说教。不过他长得人畜无害,说话也和气,别人乐得听。就有一次,他劝村霸把非法占有的土地还给村集体时,差点被打。 顾星逢总不至于跟村霸一样不讲道理吧。 至少是能听他多讲两句的吧。 果然,顾星逢没有生气,只是点了下头,“嗯。” 鹿时清心中稍安,捧着荷花酥继续往下说:“我听说,过度疲劳容易早衰。修仙者衰老缓慢,你的头发却全都白了,一定是压力太大,睡得太少。你都当掌门了,想必见过很多世面,应该学会自我开导啊,调整好状态才能保持健康。好像何首乌黑芝麻什么的可以乌发,你是修仙者,肯定比我懂。” 顾星逢垂下眼睑,没有接话。 鹿时清小心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努力把话说得更好听,“其实你白发的样子挺英俊的,但还是健康更重要,你明白吧?” 顾星逢深吸一口气,猛然起身,看着远处发愣。 水榭外的树上零落几许红花,过了很久,他才发出一声干涩且低哑的回应:“……嗯。 由于声音很轻,鹿时清没听出什么不对,高高兴兴地继续吃荷花酥。 远处白梅纷繁,近处红梅落水,如点点朱砂。静默的水榭里,一时只有细细的咀嚼声,到盒子里的荷花酥只剩下一小半的时候,叶子鸣来了。 身边还黏着狗皮膏药似的宋扬。 他们飞到水榭上,看见鹿时清还挺惊讶的,顾星逢只是淡淡地道:“我在外面遇上他,就带了回来。” 鹿时清默默地喝茶,心想,就算顾星逢不解释,也没人敢说什么,何必多此一举。 不过顾星逢这么一说,叶子鸣和宋扬也就不再多言,冲着顾星逢施礼。 起身后,叶子鸣刚想开口,宋扬就先一步说:“师尊师尊,那个太师叔祖也太过分了,居然说那样的话。不过幸好有从丁义房里搜出的那些书和那些……咳,他丢不起这个脸,甩了袖子就走人了。” 顾星逢面无波澜,“那样的话?” 叶子鸣瞪了宋扬一眼,答道:“不过是老生常谈,师尊也是知道的。” 宋扬愣了愣,“老生常谈?难道他不止一次说师尊的掌门之位名不正言不顺么?” “闭嘴!”叶子鸣推了他一把。 宋扬自知失言,吐吐舌头。顾星逢脸上淡淡的,并没有什么不悦。 叶子鸣又问:“师尊,那些从丁义房间里搜出来的东西,太师叔祖并未带走,依然堆在正殿里,该如何处置?” “烧了。” “是。” “待雪岭人到,便开始修习,不得懈怠。” “是,师尊。” 简单交代几句后,顾星逢便让叶子鸣带着宋扬和鹿时清离开。鹿时清还抱着那盒剩下的荷花酥,打算泡完温泉继续吃。 听完了方才那番对话,他现在很好奇,顾星逢的掌门之位到底是如何得来的,为什么让丁海晏那么不高兴,和裴戾又有什么关系?如果搞清楚了这个,那裴戾的去向,也应该可以获悉了。 但还有一件事,让他更加好奇:丁义房里翻出来的到底是什么书,能让丁海晏当场走人,让顾星逢吩咐烧掉。 叶子鸣把他们带到温泉,就匆匆离开了。他们泡完温泉,宋扬带他回到后山房舍,这时看见天镜峰的上方升起薄烟,应该是在烧丁义的东西。 御剑落在檐下后,宋扬的神色立刻变得鬼鬼祟祟,他抱着换下来的衣物,里面鼓囊囊的。 这会儿叶子鸣不在,四下里没什么人……鹿时清是个傻子,不能算数。就这么当着他的面,宋扬毫不避讳地打开包着的衣服,窃喜地说:“还好,我趁叶子师兄不注意,悄悄藏了几本,山上这么无聊,总算有的消遣了。” 鹿时清站在一边观看,顿时不知道眼睛往哪放了。 只见那一本一本,封皮上写的是:《何以度良宵,唯有十八式》、《美人裸色图鉴》、《床帏春景一览》等等。 宋扬眨眨眼睛,脸有点红,但表情还是好奇的。他抬起头,见鹿时清也在看,虽然也是一脸蒙圈,但比他淡定多了。宋扬断定,这是傻子的正常反应,绝不是因为傻子看懂了这些字。 宋扬问他:“喂,你知道这些都是什么吗?” 鹿时清这次很聪明,知道自己说不来谎,索性继续茫然地看着他,选择不回答。 宋扬嗤道:“就知道你看不明白,这些东西,我一个大人都看得咳咳咳……别说你了。” 他不再理会鹿时清,往下接着翻动,最后一本,鹿时清看着那些字挺眼熟的。 《吾之丑师尊——鹿时清与裴戾二三事》。 第9章 雪岭仙客来 鹿时清心里一跳,这又是什么东西? 人物杂记?还是正史野史之类? 怪不得丁海晏无话可说地离去,怪不得顾星逢下令烧掉。如果鹿时清没有猜错,前面那几本应该是小黄1书。惭愧,他在“现实世界”出于好奇也看过一些,什么《少妇黄净》,《红颜血》之类,特别重口。甚至还误入雷区,撞进《乐可》、《仙娈》等未知领域,简直本本都是新大陆。鹿时清自觉点X,没有上岸。 虽然都只是看了个开头,宋扬偷的这几本和那些比起来,简直清新又文艺。所以鹿时清只是惊讶和稍稍难为情,并不像宋扬那般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而《丑师尊》,却是真正引起了他的兴趣。 宋扬看见这一本也挺震惊,都来不及进屋,站在原地迫不及待地翻起来,“青崖君和怀虚子的故事,啧啧啧奇怪,明明是两个男人,世所不容的,我为何如此兴奋?” 系统呵呵笑了一声:“如果宋扬生活在“现实世界”,那他肯定就懂了,这种心理叫“八卦”。” 鹿时清问它:“青崖君和怀虚子又是谁?” 系统道:“哦,出自名门的修仙者,到了弱冠之年都会得到道号。你号青崖,裴戾号怀虚。通常会在后面加一个子字,算是尊称。日后若成了一门之主,便会将子字升为君字。” 鹿时清明白了:“我和顾星逢是掌门,所以我是青崖君,他是恒明君。裴戾没能当掌门,就只能一直是怀虚子。” “聪明,就是这样。”系统说罢,语锋一转,“你可别因为几个荷花酥,就被顾星逢收买了。他对谁都不理不睬的,怎么会唯独对你一个陌生人这么好?难道他也像那些俗人一样,图你这张脸?” 鹿时清很有自知之明,“也许,图我是个傻子呢。” “……”系统无语,“他说你是傻子,都是糊弄别人的,你也信啊。他绝对是对你手上的缚灵环起疑了,但又不想引起别人注意,所以才配合你扯谎。说不定他知道缚灵环的来由,更说不定……他和裴戾沆瀣一气,裴戾正躲在某个地方窥探着你。” 它这话阴恻恻的,鹿时清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系统对这个效果挺满意,“总之,你长点心,能走就走,知道吗?” “好,我听你的,谢谢小白。” 说话间,宋扬已经把《丑师尊》翻到了正文,鹿时清赶紧往跟凑凑,想跟着一起看。 却有忽然一阵强劲的风吹来。 只见一个虚影闪过,接着宋扬就惊呼起来,手里的书被一把剑的剑柄打落,横七竖八地摊在地面。 鹿时清眨眨眼,看到叶子鸣横眉冷目地站在宋扬跟前,手中的剑柄还抵在宋扬手腕上没有收回。 宋扬嘿嘿一笑:“叶子师兄,你来得好快啊。” 叶子鸣对他毫无辞色,“你今日跟去正殿,就是为了偷这些?” “不不不,我是真心想去帮你的。”宋扬矢口否认,然后干咳道,“只是后来看见了挺好奇的,才拿了两本……拿,怎么能是偷呢。” 叶子鸣忽然觉得不太对,低头一看,发现鹿时清不知何时蹲在他二人脚边的书堆前。 他立时怒视宋扬:“你干的好事!师尊说他是痴傻之人,你非但不爱护,还在他面前看这些……下流卑鄙无耻!” 宋扬委屈极了,“什么下流被逼无耻啊,我连个囫囵句子都没看完呢,你就来了,我依然对这些龌龊的东西一无所知呢。再说,他一个傻子,又能看明白什么?” 叶子鸣怒气不平,“还不把他拉开?” “做什么?”宋扬自觉干了亏心事,说话都没那么大声了。 叶子鸣横他一眼,他立刻收声,老老实实拉起鹿时清站在一旁。眼看叶子鸣信手一翻,弹出灵力将那几本书烧成灰烬,他一头撞在鹿时清的肩上,哀嚎起来。 鹿时清抄着手,一动不动地任他撮弄,看上去特别老实。叶子鸣上前扯宋扬,“放开,书是我烧的,你别欺负他。” 宋扬略只是略抬了一下头,便继续抱着鹿时清嗷嗷叫,“天哪,沧海一境还有没有天理了,哭都不让哭。” 此时日正风暖,忽然从远处传来一声问询,“子鸣,发生了何事?” 叶子鸣一听这个声音,立刻收手,站在一边,仿佛忌惮着什么似的。 不多时,便有三个影子划过海平面上泛起的波光,直奔这里来。 鹿时清看过去,只见那是一身深蓝色衣衫的沈骁,带着两位红衣少年。 宋扬顾不上耍赖了,也看着他们道:“咦?大师兄把雪岭的人接回来了。” 雪岭,指的是长白雪岭。 也是当今仙道三大名门之一。 系统和鹿时清介绍过这个世界的地形,和他之前生活的“现实世界”很是相似。长白雪岭,便是在东北部的长白山脉上,地处严寒,终年积雪。 因仙道功法博大精深,因此各大门派常会遣门下弟子到别处修习。在这个世界上,修仙靠自身,功法只是辅助。若修为不够,境界未到,拿到再高的功法也是白搭。 况且各门派争先恐后地渡劫登仙,力求以量取胜,巴不得让门下有天资的弟子早日学到大成。因此,各家往各方输送人才,并不怕别家学自家的,唯恐自家学别家的不够多。 沈骁领着两位雪岭弟子落到檐下,一一介绍道:“子鸣,这是长白雪岭的柳溪和柳泉两兄弟,上层房舍已满,今后他二人便也居于此处。两位柳师弟,这是我师弟叶子鸣,和新来的宋扬师弟,这位是……” 介绍到鹿时清,就说不下去了。 沈骁看着鹿时清:“请问,你叫什么?” 鹿时清一时语塞:“我叫……” 宋扬摸着后脑勺:“他一个傻子,哪有名字啊。” 鹿时清只好吞吞吐吐地扯谎:“我叫……没名字。” 宋扬乐了:“这是你名字?那是该叫你小没,还是小字?” 鹿时清舌头打结:“都……都好。” 两位红衣少年长得也是白净清秀,见状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就开始笑,对另一个说:“哥,这沧海一境老有意思了,穿衣服蓝哇哇的,人也是傻呵呵的。” 另一个咂了下嘴,“一天到晚叭叭叭的,会说点好听的不?” 居然是一口纯正的东北味。 系统:“开口跪。” 鹿时清却感觉又意外又亲切。之前那个世界经常出现在电视节目上逗乐的口音,在他现在听来,简直就是是乡音。 宋扬却不乐意了,“这北边来的,说话怎么一股怪味。” 方才笑的那个少年也不乐意了:“咋的怪了?你们南边说话贼拉软,跟老娘们似的。” 另一个少年一巴掌糊他脑门上:“损色!麻溜闭嘴!” 叶子鸣也上前,把宋扬拽开:“沧海一境严禁口角。” 两人离远了不少,那红衣少年还在和宋扬瞪眼,谁也不服谁。 初次见面就这么闹腾,鹿时清觉得,以后这里肯定不会很冷清。 等沈骁把雪岭的两个弟子安置好,几人便各自回到房间,明日便是修习的日子,大家都想做足筹备,以免到时候丢脸。 只有鹿时清毫无压力,关闭门窗后,把抄着的手从袖子里抽出来,手里还牢牢攥着一本书。 便是《吾之丑师祖——鹿时清与裴戾二三事》 毋庸置疑,今晚又是个不眠之夜。 第10章 梦者独徘徊 鹿时清抱着剩下的半盒荷花酥,秉烛夜读。 门窗紧闭,只有一灯如豆,白纸黑字被渲染出一层暖黄。再搭着外面透进来的风声海浪声,意境和情调全都有了。 可书上讲的故事,却并不似这般和谐清新。 说的是昔年沧海一境的逸天子白霄外出游历,在路边拾得一个婴孩,那婴孩奇丑无比,却天生一副清奇灵根。白霄见他可怜,又惜他天资,便带回沧海一境亲自抚养,并给婴孩起名为鹿时清。鹿时清长相可怖,进沧海一境时让见者尽皆胆寒。为使他能立足于世,白霄命他从此戴上面具,不得摘下。 后白霄掌管沧海一境,升为逸天君,给鹿时清赐号“青崖”。待白霄渡劫登仙,鹿时清便接任掌门一职。他从小貌丑,人皆远之,是以性格沉郁,极度自闭,除了修为一无是处。在位数年,沧海一境停滞不前,幸得其师兄广容子丁海晏帮衬,才使沧海一境免于衰落。 不久门派招新大会,来了一位落拓少年,名叫裴戾。自称无父无母,甘愿拜鹿时清为师。鹿时清孤僻,一生不收徒弟,却思及裴戾和自己一般无依无靠,破天荒地答应了。而后两人终日相伴天镜峰,岁月荏苒之间,裴戾出落得越发器宇轩昂,鹿时清也对其渐生依恋。裴戾出海历练遇到鲸妖,险些丧命,鹿时清为其首次离开沧海一境,前往东海斩杀鲸妖。 鲸腹中,发现一名被襁褓包裹的婴孩。鹿时清又惺惺相惜,想要收为弟子,却被裴戾拦住了。尽管裴戾不愿说明拦他的原因,他也顺了裴戾的意愿。这日裴戾年及弱冠,他便给婴孩起名为“顾星逢”,又为裴戾赐号“怀虚”,从此有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徒孙。 但这些无关紧要,要紧的是,鲸腹中历经生死关头,让鹿时清认清了自己的本心。 ——他已对裴戾,生出非分之念。 这煌煌大半本,便是上卷:丑师收徒,鲸腹定情。 笔者辞藻华丽,行云流水,字里行间透着股凄凉辛酸,一个孤苦无依又渴望关爱的丑八怪形象跃然纸上。鹿时清一开始还在打哈欠,看到后来,越来越精神。 系统提醒他:“该熄灯睡了,熬得太晚别人会犯疑。” 鹿时清合上书本,“小白,这上面写得都是真的么?” 系统清清嗓子,“是……真的。” 鹿时清问:“那原主明明不丑,为什么逸天君还让他戴面具,说他丑呢?” “你对白宵唯命是从,他说你丑,你就觉得自己丑呗。” “真的?” “……真的。” 对白宵唯命是从,对裴戾百依百顺,看来独立人格这种东西在原主身上不存在。鹿时清叹息着将书塞到枕头下,“原来原主这么可怜,我都不忍心往下看了。” 系统安慰他:“该面对的总要面对,听话,睡觉吧,明天继续看。” “……好,我要坚强。” 鹿时清满腹辛酸地吹熄烛火,正待去床上,忽然窗纸上透进淡蓝色的光,映在地面仿佛一层薄霜,须臾不见。 他心里一动,调转方向去开窗。 恰好又一阵光华亮起来,微凉的色泽向四方无限延伸,好似悄无声息的闪电。 雪岭两个弟子房中发出惊呼,“哎嘛贼稀奇,南方打雷扯闪都没个声儿!” 宋扬嫌弃地喊了一嗓子:“没见识,这是师尊在山顶练功!” 鹿时清才看了《丑师尊》,此时提起顾星逢,莫名其妙的想到了鲸腹定情那一段。 古代人定情,都喜欢赠个信物。原主和徒弟裴戾定情,给的却是徒孙顾星逢。 现在倒不知是原主可怜,还是顾星逢可怜了…… ----------- 次日一大早,外面就热闹起来。 宋扬在外面嘿嘿哈哈地练拳脚,长白雪岭的两个少年站在一边观看,其中一个忍不住指指点点,宋扬不服就要切磋,叶子鸣跑来叫停。 这里位于半山腰,又是上房,只有高阶弟子和贵客才能入住。而山顶山脚那些普通弟子,不少也已经起床,或站在门口看海看景,或在房中聊天。昨日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天镜峰,燃起一片勃勃生机。 系统一大早就催促鹿时清继续看《丑师祖》,鹿时清有点纳闷,按理说,不是该一大早就催促他找机会逃出沧海一境么? 难道看书比逃命还重要? 但现实摆在眼前,他注定一件事都干不了。 很快宋扬就跑来骚扰他,特别关怀地说:“小没,虽然你不聪明,但我们大人也不能不带你,听说今日暂不修习,只是熟悉沧海一境,走,我带你吃饭,然后一块去。” 系统抱怨:“你怎么招惹了这么一个烦人精。” 鹿时清却往好处想,“我原来还发愁以后叫什么,这下好了,他帮忙给我起了。现在还要带我吃饭带我玩,我不能打击年轻人的热情。” 系统:“你开心就好……傻白甜。” 宋扬一本正经地叮嘱鹿时清:“你可要用心啊小没,熟悉熟悉地方,熟悉熟悉人,免得迷路或是再被人拐跑了。” 鹿时清感激道:“谢谢你这么照顾我。” “你是跟着我来沧海一境的,我得对你负责啊。不过这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宋扬话锋一转,信誓旦旦道,“得让叶子师兄知道我的担当,也叫那两个雪岭小子见识我们南方儿郎的气魄,啧,看到底谁才是老娘们。” 鹿时清:“……” 年轻人,你开心就好。 就这样,他被宋扬拽去前山用饭。 在这个世界设定中,一个修仙者要历经筑基期、融合期、金丹期、元婴期、出窍期、分神期、大乘期等阶段,取天地与万物灵气,入紫府转化为灵力。 修为越高,灵力越厚,进阶越难。若最终想要渡劫登仙,必须在大乘期后将五谷断绝,否则永远进不得长生界。 长生界是世间每个有追求的修仙者,最想到达的地方,也便是凡人常说的仙界。 唯独青崖君鹿时清没追求,大乘期后从来不忌口,尤喜甜食,荷花酥更是他的心头所爱……一度成为修真界的笑柄。 鹿时清却觉得这样挺好,他虽然不知道长生界是什么样,可若飞升到长生界还是不能吃荷花酥,那还不如留在红尘界自在。 巧的是,原主和他口味还挺像,也算是缘分。 那就替原主多吃点。 前山脚下的饭堂人声鼎沸,近千名天镜峰新进弟子一同用饭,场面颇为壮观。今早是清炒春笋,豆腐馅包子,搭配一碗白粥。宋扬吧唧着嘴,吃得索然无味。鹿时清却是津津有味,他不挑食,在偏远山村的时候,一碗泡面,或是老干妈榨菜就馒头,都能应付一顿。 叶子鸣和他们隔着两张桌子,同沈骁一桌吃饭,宋扬一眼瞧见,又是冲他招手又是对他笑。叶子鸣只给了他一个淡漠的眼神,继而目不斜视。 宋扬话多,叶子鸣不理他,他当着沈骁的面又不好大声喊,只能拉着鹿时清胡乱说废话排遣寂寞。 “小没,日后带你回梅花洲,让你尝尝地道的钱塘菜品。” “你不知道,我堂哥宋灵璧那是有名的才子,他写的诗文,多少人花钱还买不来。” “我们梅花洲什么都好,梅花开得更好,要不是我……唉,反正我来都来了,沧海一境的梅花也多,就当是在自己家了。” 他絮絮叨叨,出了饭堂大门还不消停,“小没啊,这些白梅花好看吧,它们叫玉蝶梅,花落时节像是玉蝶纷飞,故此得名。还有那棵红色的……” “红色的叫朱砂梅,因为那个色儿跟水溶朱砂似的。”雪岭两个弟子也用过饭,跟在他们后面出了饭堂。恰好听见宋扬这话,其中一个便接了。 宋扬不喜欢他们俩,也不搭腔,自顾自地和鹿时清说,“总之沧海一境是真不错。若论我此生想去之处,以前这里在我心中只能排第二,现在就第一吧。” 鹿时清好奇地问:“那以前的第一是哪里?” 宋扬嘿嘿一笑:“小静仙的闺房。” “……小静仙?”鹿时清没听过这个名字,感觉高雅中莫名带着几分香艳。 宋扬清清嗓子,“就是烟花街的头牌,她弹得一手好箜篌,颇有传说中静晗圣女的风采,连堂兄都说她艳冠钱塘。可惜我拜入沧海一境,这辈子是无缘进她闺房了。” 他说罢,觉得气氛不大对,所有人都盯着他的身后,鹿时清还有些惧怕地往后退。 “发生何事了?”他错愕地回身,险些和叶子鸣撞个正着。 叶子鸣怒气汹涌,一把拎起他的衣领:“你……你再说一遍!” 宋扬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怎了叶子师兄?” 雪岭昨日那个和他拌嘴的弟子立刻站了出来,夸张地指着他道:“哎呀嘛呀,静晗圣女是昆仑太虚顶的,子鸣师兄也是昆仑太虚顶的。他早来几年,其实跟我们一样都是访学弟子,没见识,拿头牌跟人圣女比,丢人丢大发了吧!” 第11章 规由青崖立 周遭一片哗然。 这些新来的弟子吃罢饭围过来看热闹,有很多不清楚缘由的,被这么一解释,也都明白了。 鹿时清听系统说过,昆仑太虚顶也在仙道三大名门之列,其门下弟子虽不如另外两家众多,却个个根骨优良,加之颇有修炼法门,飞升长生界的大乘高手在所有门派里数量最多。 静晗圣女貌若天仙,品行善良,又才华卓越,曾被众多男性修仙者爱慕。尤其她的箜篌技艺高超,一曲可动天地,令听者忘返,见者痴心。 可惜她早在四百年前便登仙去了,世间再无静晗圣女。有门路的,能去昆仑太虚顶的藏经阁看到她的画像。没有门路的,就只能听听她的故事,聊以慰藉。 外人尚且对静晗圣女又敬又爱,何况是昆仑太虚顶的自己人? 鹿时清非常理解叶子鸣的心情。在“现实世界”,如果哪个爱豆被谁黑了喷了,粉丝们能组团杀过去,花式问候对方祖宗十八代。叶子鸣只是拎了下宋扬的衣领,够温柔的了。 沈骁快步走过来,“子鸣,不要冲动。” 叶子鸣头一次没有听沈骁的话,依然愤怒地揪着宋扬。 宋扬此时才明白得罪叶子鸣的原因,赶紧道歉:“叶子师兄,原来静晗圣女跟你是一家啊,真是对不住,我怎能拿你的亲戚比……咳咳,不过小静仙也很无辜啊,她要是能选自己的命…… “你还说!”叶子鸣捏起拳头,差点就打了过去。 “子鸣慢着!”沈骁有点急,走过去想要分开他们:“沧海一境禁止口角,禁止斗殴,宋扬不知道,难道子鸣你也忘了么?” “我……”叶子鸣紧咬牙关,仿佛在受罚和泄愤之间做着艰难的抉择。 “要打架吗?”“快来看快来看!”“新来的师弟真能给我们找乐子啊。” 此时连早些入门的弟子也都赶来观看,在周遭围了一层又一层。 宋扬不怕被围观,只是一门心思和叶子鸣道歉:“叶子师兄,你要是真的着恼,那就打我出气吧。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嘛。”他说着,还把脸伸往叶子鸣跟前伸了些,“来,打吧。” 叶子鸣涨红了脸,似是想放下拳头。 忽然一个清越的女声响起来:“听说这里有人要打架?” 乱哄哄的饭堂门前顿时静了下来,只剩下海上潮起潮落的声响。鹿时清很好奇是来了什么人,居然有这么大的气场。 只见弟子们围起来的人墙裂开一条缝,然后向两边后退,形成一条宽阔的甬道,一男一女两名蓝衣人从那里缓缓走入。 两人形容年轻,男的俊朗,女的明艳,但不似寻常弟子那般簪发,他们头戴玉制高冠,衣袍上还有银线刺绣的海浪暗纹。 沈骁一见,赶紧拱手:“参见司马师叔祖,参见姚师叔。” 鹿时清有点晕,怎么还差着辈? 不过他们两个一出现,明显有用多了,叶子鸣立时放开宋扬,不再剑拔弩张。 女子一见,勾唇笑了,“想不到,竟然是子鸣动的手,看来你真的很过分。” 宋扬见对方看着自己,便清了清嗓子:“我本来是要他打两下出气的,可你们一来,他就不打了。” 沈骁向女子解释说:“姚师叔,他们并未动手。” 随着女子同来的男子本只是静立在一旁,听了这话便摇头道:“虽未动手,却也有了龃龉。况且今日在场观看的,多是新进弟子,倘若姑息,日后如何令他人信服?” 女子点头,笑盈盈地说:“师叔一贯以理服人。” 沈骁迟疑:“所以司马师叔祖的意思是……” 这位司马师叔祖气质恬淡,口吻却是不容反驳,“先掌门青崖君立下的规矩,还请照办。” 叶子鸣一听,顿时白了脸。“师叔祖,我……弟子知错了。” “嗯,那便按规矩领罚。” 叶子鸣急了,抱拳道:“不,师叔祖,还请宽恕弟子这一次。” 司马师叔微微一叹,却毫不松口,“拒不执行,时辰翻倍。” 叶子鸣攥起了五指。 宋扬一头雾水:“什么责罚,竟让叶子师兄怕成这样?上刀山还是下火海?” 可是没有人回答他,弟子们不敢吭声,那位姓姚的女师叔则是抱臂,十分同情地看着他。僵持了一会儿,沈骁道:“子鸣去吧,不要让天镜峰和师尊蒙羞。” 鹿时清忽然听见系统说了句:“我……好像知道是什么责罚了,你当初只立过这一个规矩。” 鹿时清正待问系统是什么规矩时,忽见叶子鸣动了。 叶子鸣的脸比方才更红上三分,宛如水榭上的朱砂梅。他走到宋扬跟前,对宋扬怒目而视。 宋扬不明所以,眨了下眼:“……怎么?” 下一刻,叶子鸣牵起他一只手,牢牢握住。 宋扬:“……” 鹿时清:“……” 所有人:“……” “喂,叶子师兄,你怎么不说话?你牵着我的手是几个意思?难道这就是责罚?沧海一境的规矩也太奇怪了吧!这么多人看着,虽然我们两个是大丈夫……不,两个大丈夫才更羞耻啊!到底青崖君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啊啊——” 众目睽睽之下,宋扬就这样被叶子鸣牵着,两人一前一后,直往正殿所在的山腰去了。 系统对鹿时清说:“这就是你当年吩咐的,凡沧海一境中人,无论身份,无论地位,只要有口角争斗,务必在日月同生柱前携手半个时辰,且这半个时辰里要互相言和,让怨怼彻底消除。” 第12章 白兔入我怀 因着两个长辈在场,整个山前鸦雀无声,可是一双双眼睛却都紧盯着叶子鸣和宋扬离去的背影,嘴角不约而同抽搐着。 几乎都在憋笑。 鹿时清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规矩真是太……” 系统问:“嗯,真是太奇葩了?” “不不,我想说,真是太英明了。”鹿时清有点不好意思,“只是现在我是原主,总觉得夸起来怪怪的。” 系统:“……” 鹿时清往下分析:“这个方法可以避免很多争执。这些刚认识的年轻人,不会有深仇大恨,三言两语的过节,当时吵不起来,过后也就忘了。就算吵起来,他们好面子,拉拉手也就释怀了,对吧?” 系统:“……好有道理,无言以对。” “普通人的恩怨,轻易不会上升到以命相搏。”鹿时清话锋一转,叹了口气:“像裴戾这种闷不做声下死手的,是刑事案件,得另当别论。只是不清楚,他为什么那么恨原主。” 系统想了想:“以前他对你特别孝顺,还会伶牙俐齿地逗你开心,任何人都想不到他对你有恨。等你今天回去,接着看下半本《丑师尊》,就知道所有隐情了。” “小白,为什么你不自己讲给我听呢?” “那多累啊,再说……我讲的,哪有本子上写得精彩。” “也对,是我自私了,抱歉哈小白。” 鹿时清说罢,听见那个姓司马的师叔祖对弟子们轻声道:“沧海一境已数年不闻口角纷争,一朝破了规矩,还请各位观看留作警醒。沈骁,你带队。” 弟子们的嘴角抖动得更厉害了。 公事公办,沈骁不敢违拗:“弟子……领命。” 那位姚姓女师叔也忍不住,摇头笑道:“师叔这个太狠了。” 司马师叔祖对她微微挑唇,却神色认真,并无揶揄之意,“就是要狠些,今后才不会再犯。” 这是堂而皇之的让大家看热闹,若非碍于他二人辈分高,又有奖惩之权,弟子们几乎要欢呼雀跃了。即刻蜂拥而去,御剑的御剑,小跑的小跑,瞬间山前就空了。 这围观队伍浩浩荡荡,像是漫天席地的蝗虫,简直能成为被围观者的终生阴影。 鹿时清想明白了,为什么先前叶子鸣有两次失去耐心,险些和宋扬拌嘴,却最终强忍下来。在沧海一境,拌嘴打架的成本实在太高了。 但鹿时清很快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腿脚不快,也没有去看叶宋两人窘态的意思,此时饭堂门口就剩下他和这两位尊长了。 姚姓女子挑了挑眉:“嗯?你怎么不去?” 鹿时清老老实实地回答:“我跑不快,等上了山,他们可能已经结束了。” 她惊讶:“你不会御剑?” “不会。” “筑基了么?” “这……没有。” 两个男女对视一眼,姓司马的师叔祖走过来,捏起鹿时清的手腕。 鹿时清吓出冷汗,还好抓的不是戴缚灵环的那只手。对方把手搭在他的命门上,片刻后,微微皱眉,“毫无灵力,毫无根基,你是如何进来的?” 鹿时清涨红了脸,心跳得厉害,又要撒谎了么? 他做不到啊。 对方看见鹿时清这幅样子,便收了手道:“你若心中坦荡,便不用紧张。我是玉关峰主司马澜,这位是流霜峰主姚捧珠,有何难处大可告诉我们。” 系统这时想起来,“司马澜,姚捧珠,刚才不说全名,我还怕是恰好同姓,原来他们都做到峰主了。” 鹿时清问:“你认识?” “当然。”系统说,“司马澜是裴戾的同辈师兄,当年是玉关峰的弟子。你死的时候,姚捧珠还是个小丫头,他爹是和裴戾同一届进来的,跟你比较熟。” 鹿时清现在顾不上管姚捧珠他爹是谁了,只想摆脱目前这个困局,“可是他们现在不认识我,我也不能暴露身份,怎么办?” 系统灵光一现,乱叫起来:“快快快,就说你是混进来的,让他们赶你出去!” 鹿时清为难:“可是……就算告诉他们这个,他们也要走程序吧,不会草率的撵我走。” 系统叹气:“那……你就说你是顾星逢的弟子,谁知道他吃饱了撑的为什么要收下你。” 一提起顾星逢,系统就没有好口吻。鹿时清当然不可能这么无礼地回话,一紧张,连半个字都说不出了。 姚捧珠走过来,狐疑地审视着他,口中道:“你这个年轻人,长得还挺好看,可惜鬼鬼祟祟的,我得把你交给执法堂处置了。” 一听执法堂这三个字,鹿时清连忙摆手:“不不,我不是……” 忽然,从半空里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他是天镜峰的客人。” 系统一听见这个,烦躁道:“糟了,顾星逢又来了。” 鹿时清却觉得特别好,他整颗心都落了地。抬头看,顾星逢负手从天而降,稳稳落在他们三人跟前。自始至终,身上的月白色长袍都没有出现一丝涟漪,就连银丝也是规规矩矩收在肩后,波澜不惊。 司马澜颔首,姚捧珠拱手,齐声道,“见过掌门。” 顾星逢也微微颔首,算是回礼。 姚捧珠对他道:“掌门师兄,你说这个人是客人,不是弟子?” 顾星逢点头,语气轻淡:“我门下宋扬带来的同伴,暂住天镜峰。” 不知道是有了顾星逢保驾护航,还是顾星逢先一步说了谎,鹿时清居然能顺当地附和:“是的,就是这样。” 然后,顾星逢就朝他望来。 鹿时清对顾星逢微笑,算是打招呼了。顾星逢却是睫毛微颤,片刻之后,一语不发地看向姚捧珠。 司马澜没有注意他二人的小动作,眉心略略拧起:“宋扬,好生熟悉。” 姚捧珠和他道:“师叔曾经和我提过,梅花洲宋家与你们司马家是世交,他家有个孩子叫宋扬。” 司马澜还不知道刚才被他罚的那个少年就是宋扬,恍然道,“年岁久远,你倒记得清楚。我最后一次到梅花洲,便是吃这孩子的满月席,原来他也入了沧海一境,是我等唐突。” 疑问解决了,顾星逢补充道:“此人痴傻,不善言辞,两位问我便是。” 鹿时清高兴极了:“这下麻烦解决了,真是感谢顾星逢。” 系统嫌弃地说:“别人说你是个沙雕,你还去谢,呵。” 既然顾星逢都已经解释到位,司马澜和姚捧珠自然不会再多做纠缠,他们是来带领新进弟子熟悉沧海一境的,即刻也跟去了半山腰。临行前,姚捧珠还特别惋惜地看了鹿时清一眼:“真可惜,这么好看的儿郎,居然是傻子。别人稍稍说句话,就吓得跟兔子似的,唉。” 其实鹿时清不是被吓的,是因为要说谎了紧张的。但他还是对姚捧珠的关心表示由衷感谢:“我很喜欢兔子,谢谢你。” 姚捧珠听了这话,惋惜的目光立时成了怜悯。 待二人走后,顾星逢就问:“你……喜欢兔子?” 鹿时清不知道他怎么会留意这句话,点头说:“对,又白又软很可爱,脾气还温顺。” “嗯。”顾星逢垂下眼睑,似是在盘算什么。 鹿时清疑惑地看着他:“有什么问题么?” “没有。”顾星逢收敛神色,淡淡道,“我送你回去。” 鹿时清对顾星逢的态度一头雾水,但刨根问底的追问很不礼貌,也就不再多言。顾星逢御剑将他送回房舍,便沉默着离去了。鹿时清目送他消失在山后,想着一时半会儿宋扬他们也回不来,打算去看剩下的《丑师尊》。 可等他开了房门,准备进屋的时候,忽然感觉脚上痒痒的。 一低头,只见脚上扒着一个毛茸茸,圆乎乎的球状物,脑袋上还竖着两只长而圆润的小耳朵。 竟然,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小兔子。 第13章 饱览毁谤书 小白兔似是察觉了鹿时清的目光,往上一仰头,露出两只圆眼睛来。 不同于家养兔子的红眼,它的瞳色近似琉璃,亮晶晶的。 鹿时清在心里赞叹,沧海一境果然钟灵毓秀,随便跑来一只野生的兔子,都长得如此标致可爱。 而且,他才刚说过喜欢兔子,这么快便跑来了一只,该是多大的缘分呐。 岂有不撸之理? 鹿时清搓搓手,弯腰把它抱起来。这兔子应是还没换下乳毛,摸起来十分绵软,像是捧着一团新收的棉花。 “真萌啊。”他道。 系统在他脑海中有点不高兴似的,冷哼道:“一只兔子而已,谁小时候不萌?” 鹿时清觉得这话不对。原主小时候就和萌字没有关系,否则就不会那么不招人待见了。但他没说出口,这个观点太不尊重原主了。 鹿时清把小白兔举高一些,与自己呈平视状态,轻声问道,“小兔子,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是不是和爹娘走散了?” 小白兔在他手中微微颤抖着,仿佛彷徨无措。 鹿时清赶紧顺顺它的毛,“不怕不怕,既然找不到爹娘,你就先跟着我吧。” 小白兔仿佛听懂了他的话,不再颤抖,甚至在还蹭了蹭他。嘴边那几根细嫩的胡须擦过他手心,痒痒的。 鹿时清对小动物没有抵抗力,声音更轻了:“小兔子,你饿不饿,我给你找点吃的,等着啊。” 他把小白兔轻轻放在地上,四下看了看,见石阶底下的灌木丛里满是荒草。 其中有一样,鹿时清认得。他在村子里工作的时候,闲暇之余会帮贫困户干活,跟他们上山挖野菜割牧草。而这种草被村民称作“兔儿草”,可以采回去喂兔子。 鹿时清兴高采烈地跑过去,徒手薅了几棵。上午露水多,草叶上很干净,他在身上擦了两下,觉得可以喂小白兔吃了。 小白兔卧在廊下,老老实实地看着他,似是在好奇他在做什么。 “怎么这么听话。”鹿时清心都快化了。 系统忍不住再次冷哼:“又来了。” 鹿时清不明白,“小白,你说什么又来了?” 系统沉默片刻,“你以前也曾经捡过一只狐狸做灵宠,回来也是不问三七二十一,先塞几个苹果。” 鹿时清觉得挺好,“原主很有爱心啊,狐狸既然肯跟着他回来,说明就是饿了,否则在外面自由自在,为什么要找个主人跟着呢?” “好吧……有道理。”系统顿了顿,欲言又止地开了口,“不过那只狐狸可比这个小畜生强多了,已经修出了妖丹,都快化成人形了。” “那是挺厉害的。”鹿时清说罢,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可是原主死后,这狐狸去哪里了?” 系统淡淡道:“裴戾捅你那一剑的时候,他扑过来替你挡了,当场丧命。可惜那把剑威力太强,它只能挡下一半剑气……没什么用就是了。” 虽然系统是旁观者,可不知为何,这轻描淡写的叙述中,似乎带了一丝哽咽,应该是被狐狸的壮举感动到了。 鹿时清愣了愣,反过来安慰系统,“别难过,逝者已矣,狐狸先生的努力不会白费,我一定要替原主好好活下去。” “……嗯。”半天,系统才缓过来。 鹿时清拿着处理好的兔儿草送到小白兔嘴边,可是对方略一偏头,躲了过去。 他微微一怔,又试了一次。结果小白兔又把头偏到另一边,死活不吃。 兔子不吃草?为什么? 鹿时清苦思冥想一下,找到了原因,“哦,这里到处都是草,你来的路上已经吃过了对不对?好吧,等你饿了,我再喂你。” 料理完小白兔,鹿时清还念着正事,把它抱进房里之后,关上门窗便去床上继续看《丑师尊》。 下半本的题跋是:逆徒灭师,生死永隔。 这八个字一看就很刺激很酸爽。 果不其然。 裴戾收下顾星逢之后,思及天镜峰是主峰,鹿时清又独居惯了,便将顾星逢放入海楼峰,由峰主丁海晏代为管教。他自己则是每月看视一次,因此,顾星逢与鹿时清见面不多,直到十五岁回归天镜峰,两人才正式相认。另一边,鹿时清越发依赖裴戾,忽然有一日,裴戾拉住他的手,请求结为道侣。鹿时清大受震惊,才知道徒弟对他也早有心意,只是碍于人伦不敢吐露。 鹿时清为人孤僻,心思自然异于常人。既然裴戾都决意抛开世俗,他也便顾不得许多,对外宣布要与裴戾合为一籍。沧海一境内外哗然,本来众人就对这位毫无作为的丑掌门颇有微词,当下更是千夫所指,一片骂声。 就连徒孙顾星逢也愤然离开天镜峰,再不回去。 合籍当晚,冷冷清清。暖月台上,只有鹿时清和裴戾两人而已。原本温情一夜,却是变故陡生。裴戾哄骗鹿时清戴上缚灵环,待他灵力全无之时,脱下他身上喜服,扒开前襟捅了一剑,抛尸于东海之内。 一代掌门,就此陨落。 鹿时清死后,裴戾以剑锋蘸取他流出的血,在天镜峰正殿墙壁上,留下“大仇得报”四个大字,从此离开沧海一境,踪迹全无。 看到这里,系统冷笑:“写得都对,却少了狐狸挡剑这个细节,差评。” “这样已经很惨了,如果再写上杀死狐狸这段,我可能会看哭。”鹿时清叹息着,继续翻。 只剩下最后两页纸了,他忽然听到抓挠木头的声音,低头一瞧,原来是小白兔在扒床腿。 鹿时清问它:“你想上床玩吗?” 小白兔看着他,那个眼神明显是渴望的。 他便把小白兔抱上来,摸摸头,然后接着看。 最后两页,写的是风波过后,其他各峰本要推丁海晏做掌门,顾星逢却以强硬的姿态入主天镜峰,担任掌门至今。 鹿时清叹了口气,合上书本,自言自语地说,“还好顾星逢长大了,如果青崖君知道,一定很欣慰吧。” 小白兔本来安安静静地卧在一边闭目养神,也不知鹿时清说的哪个字让它产生兴趣,睁开眼睛往书上看。 封皮上几个大字映入它的眼帘。 鹿时清见状,惊喜地拿起书本,冲它晃了晃,“你喜欢这本书吗?还挺好看的,要不要念给你听啊?” 小白兔看看他,又看向书本,眼神一冷,蓦然跳起来,扑过去紧紧咬住了书的封皮。 第14章 画中此身孤 这突如其来的暴烈行径,让鹿时清本能地往后躲闪。 可小白兔咬着不放,随着他的动作,荡在半空里打秋千。 鹿时清戳戳它的脑袋,“小兔子,不可以吃书哈。” 它不听,只是怒视着封皮上的字。 鹿时清皱眉想了想,捏起它后颈上的嫩肉。这招是对付所有哺乳动物的大杀器,它浑身一僵,乖乖松了口。 鹿时清顺了顺它的毛,把它放床上,拿起桌案上的兔儿草送到它嘴边。“是不是饿了,来吃这个,书又硬又柴,哪有草好吃。” 小白兔又高冷起来,跑到枕头后面,继续眯眼卧着。 鹿时清忖着,可能是它在山林里没见过书,想尝尝鲜,其实是不饿的。但山中无聊,什么娱乐方式都没有,这本书留着还可以反复回味,不能给它吃了。 不过,这一整本《丑师尊》看下来,鹿时清只是充分了解了往事的细节,还是不清楚裴戾和鹿时清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他只好又去问系统。 系统懒懒地说:“其实追究这个也没什么意义了,裴戾已经不在沧海一境,说不定也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你只要离开这个疑点重重的顾星逢,避开仙道,就能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 鹿时清道:“可是……” 这次系统没有让他说完,直接打断,“我想,那只为你死于非命的狐狸灵宠,也是这个愿望。” 鹿时清原本想问,为什么系统那么不相信顾星逢。但系统这么一说,他就把这话咽了下去。毕竟对方是系统,没理由骗他,也没理由不为他好。而且,那只狐狸灵宠的事迹的确感人,鹿时清觉得自己不能太任性,毕竟他只是穿越者,并没有权利决定这个身体的未来。 这时,门被敲响,宋扬在外面喊:“小没,你在里面吗?” 鹿时清一愣,就要把书本往枕头下面塞,可是旁边虎视眈眈的小白兔让又他改了主意,转而把书塞到衣柜里,这才应和着去开门。 宋扬站在门外,仿佛被贴了一脸枣皮,红得发紫。鹿时清吓了一跳,“你的脸……” 宋扬清清嗓子,“这炎天暑日的,我跑过来找你,多热啊。你说说你,没事瞎跑什么。”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要不是头顶春日柔和,鹿时清差点信了。 “跟我来,马上要去观瞻藏经阁,到时候姚师叔会通讲沧海一境的地势和来历。”宋扬拽上门,拉着他就走。 鹿时清都来不及和小白兔道个别,就又被带到了山前。 此时姚捧珠和司马澜在殿中商议流程,新进弟子们都在外面等候。宋扬一出现,立刻响起一片起哄声。 随着这个动静,叶子鸣出现在殿门口,冷声道:“肃静。” 于是众人便肃静了,可是一双双眼睛却是直刷刷看着他。 鹿时清也看过去,只见他的脸比宋扬的更红,宋扬至少还能跟人自如地对视,叶子鸣却不能。扔下两个字,便又极快地进门了,就好像投向他的不是目光,是刀子。 看来方才的责罚,让他们体会得很透彻,希望以后不要再有同样的争执。 宋扬目送叶子鸣进殿后,收回视线,继续叮嘱鹿时清,“小没,你可千万别再乱跑了。我刚听说,最近有个神秘人,寻衅了红尘界多个门派,随便拉个人就要比斗,连河洛静地的林掌门都不是对手。要是你遇上了,都不够他捏一下子的。” 鹿时清听系统说过,河洛静地位于中原地带,功法汇聚各派所长。建派至今不过一百年,却是发展迅猛,门下弟子已有万余。只是资历浅,时间短,暂时无人登仙,否则多半可以成为继沧海一境,昆仑太虚顶,长白雪岭之后的第四大门派。 宋扬说的这个神秘人,连河洛静地的掌门都打他不过,那是真的不可小觑。 可是新进弟子们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当下就有人嗤道:“那有啥好嘚瑟的,河洛静地整不过他,不代表三大门派也整不过,那个瘪犊子尽管过来比划。” 鹿时清听到这个熟悉的口音,不用看,就知道是雪岭那嘎达来的弟子在发言。 宋扬斜睨过去,“我在吓唬傻子,没想到连你也哄上钩了,对不住啊柳泉。” 原来这个轻狂一些的少年是柳泉,鹿时清想起来,他还有个总是管他的哥哥,应该就是柳溪了。 看着都是清秀周正的小鲜肉,内心却已经是东北大汉…… 柳泉自然忍不了宋扬的讽刺,撸起袖子就要过来,“你说啥呢!” 他一旁的柳溪立刻拦住,“别吵吵,你忘了刚才了?” 方才的叶子鸣和宋扬牵手的一幕犹在眼前,宋扬忍气吞声,觉得牵叶子鸣也只是不好意思,可若牵这个雪岭小子,那简直是要吐。果然柳泉也忌惮这个,也便紧紧闭上嘴。 静等了片刻,沈骁和叶子鸣走出正殿,招呼众人移步到正殿后的塔楼上。 塔楼共有五层,每一层都分门别类地放着各种经卷与典籍,平时不轻易开放,今日是难得的机会。每个人都瞪大眼睛,唯恐看得不仔细,以后没机会再进来。 系统对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弟子嗤之以鼻:“以前你做掌门的时候,几乎天天过来,这里的书墨味我都闻得头大。” 鹿时清好奇:“你不是系统吗?还可以闻到气味?” “……比喻而已。”系统清清嗓子,“你看见没,这第一层正前方的画像。” 藏经阁一楼供奉着几幅画像,上面都是历代掌门的仪容。鹿时清隔着炉中升起的袅袅香烟望过去,一一赞叹。不愧是仙道的宗师级别,就算都穿着同样的月白长袍,放在一起也是各有风骨。气质或是端方,或是随性,或是英武,或是淡泊,没有一个黯然失色的。 很快,鹿时清的目光就停在最末尾的一幅画上。 画中人身形修长,袖下挽着一柄长剑,他正微微回身,露出带着面具的侧脸。明明是一副作战的姿态,可透过面具的眼睛却是柔和的。仿佛不是在迎战,而是在护着身后的一切。 而他戴的面具除了眼睛之外,其余地方皆是一片空白,不留孔洞也不着色,就像戴它的人再没有别的感知。额头中央的位置有一颗突兀的红印,像是落了一片朱砂梅在上面。 “这是……”问到一半,鹿时清忽然觉得心口似被什么刺中了,微微一疼。 与此同时,他看到了画上的题字。 青崖君鹿时清,沧海一境第五代掌门。 第15章 过往残碎起 “这就是你,当初的样子。”系统说。 鹿时清按住胸口,心里仍在隐隐作痛。 仿佛面具上的红痕是火焰迸出的余烬,烙在他心尖上了似的。 这一定是原主身体的反应。大概原主也不喜欢这个面具,所以才会这么抵触吧。 系统发觉了他的异常:“你不舒服吗?” 鹿时清定了定神,“这个面具有点……吓人,像是动漫里的无脸男。” 系统无语,“无脸男多萌啊,还带点造型。你这副面具煞白一张脸,偏偏额头上弄个红点,像被一枪爆头了似的。” 鹿时清:“……贴切。” 这时,藏经阁内窃窃私语的弟子们忽然安静下来,鹿时清一瞧,是姚捧珠带着两名女弟子,迈着莲步进来了。 他便随着宋扬等人往后退,找了个不惹眼的地方站着。 各自行过礼,女弟子端上水盆,服侍姚捧珠净了手。接着姚捧珠点燃线香,对着画像念了拜词,带领弟子们叩拜过后,方才开始介绍几位掌门。 其实姚捧珠口中描述的,和系统跟他讲的不差多少。只是姚捧珠态度更加恭敬,用词更加华美。系统则是很随意,对它而言这些就是路人甲,表述清楚就够了。 鹿时清听系统说过,这个世界在千余年前曾被妖魔侵入过,当时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后来,全靠长生界的仙人拯救,方才驱逐妖邪,平定动乱。 世人崇尚修仙,便是从那时开始的。他们把这个世界称为红尘界,把仙人所在的世界称为长生界,认为凡人短命且庸碌,只有仙人才能自在长生。各大仙道宗派应运而生,以三位仙道大能,归海君在东海创立的沧海一境,皓然君在北境创立的长白雪岭,永安君在昆仑虚创立的昆仑太虚顶为最首,其余大小门派则是星散各地。 时至今日,红尘界可以说百里有一门,千里有一宗,万里有一派,达到了仙道的空前盛况。 只有修仙无望的,资质奇差的,才只能从事士农工商,在红尘界里摸爬滚打。 鹿时清觉得这样很和谐,人人一心修仙,不以权利为重,世间便少了许多争斗。 略一走神,姚捧珠便说到了逸天君,“逸天君白霄,乃是商人白氏之子,天资过人,不过百岁便迈过大乘期,飞升长生界。其徒便是前任掌门青崖君……” 说到“自己”了,鹿时清打起精神。 姚捧珠顿了顿,继续道:“青崖君鹿时清,二十年前,为护沧海一境与妖邪恶斗,不幸殒命。” 此言一出,满室静默。 弟子们没有说话,但不在少数的人,眼睛里都透着怀疑,显然是不信。 鹿时清也不信。 他刚来,就在丁义偷藏的本子上看到了真相。这些弟子们自幼在红尘界长大,又都对仙道心怀想往,看过的野史正史不在少数,又怎么会被姚捧珠这种官方的粉饰之辞蒙蔽? “青崖君一生醉心修习,为沧海一境鞠躬尽瘁,享年五十三岁,传掌门之位于恒明君顾星逢。”姚捧珠说着,微微一笑,“恒明君的生平,不在我今日的讲述中。待他日恒明君飞升长生界,各位便知端的。” 所有弟子们听到飞升长生界几个字,都心生渴慕,他们一朝拜入沧海一境,何尝不是为的这个? 鹿时清则是满心纠结,和系统说:“我原来都五十三岁了啊,倒是不显老呢。” 系统纠正他:“不,这是二十年后,所以……” 鹿时清木然:“加二十岁。” 系统:“古稀老人你好。” 鹿时清:“……” 好像更纠结了。 不过这是修真背景的世界,鹿时清作为一个异世的人,也只是纠结了片刻。想到这个世界动辄都是百岁以上的修仙者,也便很快释然。 姚捧珠讲完列位掌门,又开始逐一介绍藏书。这座藏经阁太大,单是一层便能容纳上千名弟子已令人咋舌,内部藏书数量更是让人惊叹。 鹿时清感到可惜,这是积累了千年的宝贵财富,可是他看不懂。宋扬只管拉着他逛,一天下来腰酸背疼,回到住处已是傍晚时分。 夕阳晚照,漫天流霞璀璨,海面撒了一片金红。 捕鱼人收网回还,荡着小舟行过沧海一境,海上风浪平稳,歌声从船上远远地吹过来。 "不如登仙去,骑鹤到天涯。漫步踏瑶草,信手拂琼花。醉时卧星海,醒后披月华。从此登仙去,长生界是家。” 鹿时清侧着耳朵听下来,调子悠扬婉转,文辞平白朴实,饱含凡人对登仙的向往。 宋扬挑眉:“你也能听懂吗?” 鹿时清点头:“挺好听的。”对方把他当傻子,这是好事。 宋扬对他很耐心,说道:“这是很有名的《登仙歌》,是个人都会唱……哦对,你不会。” 鹿时清:“可我是个人……” 宋扬:“那我改口,红尘界随便一个正常人都会唱。” 鹿时清:“……” 好吧,他不是红尘界的人,这么想也没毛病。 此时,其余弟子们也用饭归来,山上山下陆续有御剑者飞过虚空。那些打鱼人看见,冲这里招手吆喝。“喂——仙人们——” 宋扬也冲海上招手,厚着脸皮应和:“哎——海上的朋友们——” 叶子鸣御剑落在回廊里,远远瞧见他,转身就走。 宋扬一见,忙对鹿时清道:“你回房早些休息,明日还有别的安排,听话啊。喂,叶子师兄你等等我,今天的事情是我不对……” 鹿时清回到房中,找不见了小白兔的身影,这可把他急得团团转。系统安慰他,说是山里的畜生关不住,不是每一个都像狐狸灵宠那样通人性的。 可是门窗紧闭,床又高,小白兔又能去哪?如果它是从床上掉下去,一定会摔疼。 鹿时清难过地看着桌案上分毫未动的兔儿草——没有爹娘,饿着肚子,又带着伤流浪,它可真可怜。 这一日鹿时清是真的累了,他躺在床上一开始还在担心小白兔,很快就睡过去了。 迷迷糊糊中,有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时清,为师去了。” “这一抹咒痕,你记着。” “神魂俱全,不离面具。” 鹿时清听见自己跟着说:“弟子谨记,神魂俱全,不离面具……若离面具,魂飞魄散。” 若离面具,魂飞魄散。 这八个字余音不绝,盘桓着,交错着,慢慢有了形,烧成一团会动的火,最后落在一片空白的雪地上。 雪地成了面具,火焰成了额间咒痕。 鹿时清猛然坐起来,心口仿佛压着一块烙铁,让他呼吸都疼。眼前一片黑暗,他再次捂住胸口,心跳得厉害。 忽然,一只毛茸茸的东西,爬上了他的大腿。 鹿时清险些叫出声来,大着胆子掀开被窝看,只见月色穿过窗缝照在床面上,那东西浑身的绒毛莹白。 “是小兔子。”鹿时清的嘴角弯起来。 小白兔抬起头,清浅双瞳泛着微光。这一对视,鹿时清一颗惊悸的心忽然就平定下来。他抱起它,仿佛拥月入怀。“你原来还在,真好……特别好。” 第16章 何来荷花酥 可能是小白兔躲在某个角落里睡着了,才没被找到。这回鹿时清抱着它继续睡,后半夜再没做梦。 不过鹿时清觉得,那并不像是梦,倒像是原主的零星记忆。 能对着原主自称“为师”,想必对方便是逸天君白霄了。 难怪在他渡劫登仙之后,原主还本本分分地戴着面具。原来面具上有咒,一旦摘下来,原主将面临魂魄残缺的危险。这个当师父的,未免太狠心了。 鹿时清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系统。 反正它是系统,什么都知道。白霄的行为不地道,要是说了,系统少不了又是一顿数落。 鹿时清想,原主一定特别敬爱他的师尊,就照顾一下原主的心情吧。 他决定抽时间再翻翻《丑师尊》,看看字里行间能不能再找出关于白霄的什么线索。可是第二天他就发现,藏在柜子里的书本不见了。 他有点懵。 房间是刚入住的,柜子里只有两床铺盖,连衣服都没有。他昨日去藏经阁之前,随手把书本放最显眼的地方,断然不会记错。 是谁拿了? 被窝稍稍起伏两下,小白兔拱了出来,两只眼睛又明又亮,看起来精神得很。 鹿时清走到床边,轻轻戳了戳它的小耳朵,“小兔子,昨天是不是有人进来了?” 小白兔望着他,无动于衷。 系统无语:“你对着一个没有灵性的畜生说话,它能听懂吗?还有,那本书已经看完了,丢就丢呗,再看也是那些字。” “嗯嗯,你说得对。”鹿时清可不能告诉它,找这本书的目的。 宋扬例行过来敲他的门,“小没快些跟我去吃饭,稍后要往日月同生柱前集合。” 鹿时清今日腰酸背疼,真不想去。 又听宋扬道:“今日三月三,饭堂做了荷花酥,去晚了可就没了。” 鹿时清站起来就走。 袖子却有点沉,抬起来一看,小白兔正咬着那里荡秋千。鹿时清拽了两下没拽掉,又担心用力过猛,把小白兔的门牙拉断,只好揣在袖子里带出门。 昨日走路太多,鹿时清一早就饿了,完全抵挡不了荷花酥的诱惑。一想到那粉嫩嫩的色泽,脆生生的酥皮,他就恨不得一口气吃十个。 但很奇怪,今早饭堂的荷花酥吃起来却…… 用饭的人多,鹿时清没好意思多拿,只取了五个。可是他吃了两个,咀嚼的动作明显慢下来。 系统觉得奇怪:“怎么又喝起粥了?你不是很爱吃荷花酥么?” 鹿时清默然片刻,道:“我也觉得很奇怪,这个荷花酥吃着,完全不是上次顾星逢给我的那个味道。” 他其实没有说全。食堂炸荷花酥,用的大概是炸丸子莲藕之类的剩油,以至于荷花酥的口感和味道怪怪的。但他不挑食,默默地把剩下的三个吃完。味道再差,也是荷花酥,不能浪费了。 系统和他解释说:“顾星逢是掌门,当然不能和你们一样吃食堂,谁知道他那荷花酥是从哪弄来的。” 鹿时清陷入了疑云之中。他先前就下过结论,顾星逢拿出来的荷花酥,必定是早上刚出锅的。既然食堂做不出那个品质,又有哪里能现做出来给顾星逢送过去? 宋扬只拿了一个荷花酥,吃了一口就撂开。“果然山中修行要清苦些,这荷花酥……是闭着眼睛做的吧。” 荷花酥是钱塘点心,宋扬满怀期待的来,吃了以后也是失望不已。倒是柳溪柳泉两兄弟津津有味,他们是长白雪岭来的,没吃过地道的荷花酥,这不咸不甜的味道,大概正和他们的意。 鹿时清的袖子动了动,小白兔的脑袋钻了出来。鹿时清掰下荷花酥的一片花瓣放到它嘴边,它嗅了一下,便无欲无求地退回袖中。 真不好养,鹿时清感到无奈。 既然跟着宋扬出来了,便没有再回去的道理,吃过饭,鹿时清就被他拽到了日月同生柱前。 昨日鹿时清只觉得,日月同生柱不过是两根细长的柱子,相距不过一尺宽。远远看上去,像是矗立了一双巨型金属筷子。此时刚用罢早饭,东边云海中正值日出,恰好两根柱子也在正东,旭日便沿着两根柱子的夹缝缓缓上升,妙不可言。 若夜间月出,便也是如此,只是暖调的亮金,换成了冷调的浅黄。 宋扬见鹿时清贪看这异象,便和他讲说:“这是建派时便有的,是沧海一境的象征,寓意日月同生,沧海永在。” 可谓是匠心独具了,鹿时清赞道:“好厉害。” 宋扬道:“沧海一境是名门,品味当然与别处不同。” 他本是随口一夸,并无显耀之意。可北边来的柳泉心直口快,当下便道:“日月同生柱是贼拉不错,不见得沧海一境什么都好吧?” 抬杠的又来了,宋扬挑眉:“那你觉得什么不好?” “暖月台上的朱砂梅呗。”柳泉往顾星逢的水榭方向使了个眼神,“你们南方不是膈应大红大绿吗,干啥还弄棵红梅来种。” 他哥柳溪拿手杵了杵他,“别胡咧咧,那可是逸天君种的。” 白霄这个名字听着就清心寡欲,居然会种红花树。鹿时清感到很新奇,就去问系统:“是吗小白?” 系统回思了一下:“对。白霄当时在暖月台,也就是你去过的那个水榭上种朱砂梅,还引起众怒了。所有人都拒绝出世绝尘的天镜峰里,存在这么媚俗的颜色。可白霄出身商贾之家,喜欢珠宝丝绸,也喜欢姹紫嫣红,最终谁也没拦住。白霄登仙以后,众人便合计着将梅树移走,你倒没什么异议,丁海晏却极力反对。总之……就保留至今了。” 鹿时清在画像上见过白霄,眉目疏朗,神态温和,实在想象不出这样一个神仙人物穿金戴银的样子。 宋扬在一旁小声嘟囔了句:“看来逸天君的品味不怎么样。” 这原是不该说的话,因此他声音压得很低。可是余音刚落地,他就忽然闷哼一声,跪在了地上。 众人目瞪口呆。 只见一个穿深蓝色长袍,头戴高冠的青年怒目而立,手中一根戒尺样的物件正寒光流转。“不肖之徒,竟敢指摘逸天君!” 鹿时清还在诧异,这人竟敢当众动手,就不怕和宋扬手拉手站在日月同生柱前晒太阳? 但再一看他身上的装束,前襟上绣着淡金色月纹,高冠上又有明珠镶嵌……之前的姚捧珠和司马澜都没有这个派头。 宋扬平白挨了一下,本来要骂人,可一抬起头,立时面如土色地道:“太……太师叔祖?” 第17章 心暖戒尺寒 鹿时清瞬间知道了,此人就是原主的师兄丁海晏。 整个沧海一境除了他,可没人敢独占这个“太师叔祖”称谓。 系统提醒鹿时清:“这人跟个炸毛刺猬似的,往日就没给过你好脸色。现在你又是废人一个,可千万别惹他。” 鹿时清表示震撼:“他的耳朵可真灵啊,宋扬那么小的声音他都听得见。” “那当然,他虽然修为不怎么样,可好歹也是元婴期了,听觉远远异于常人。”系统冷笑,“当年他指望巴结白宵,就能当上掌门,没想到被你抢了,攒了一肚子怨气呢。” 鹿时清原以为,丁海晏作为原主的师兄,会对原主更亲近些,没想到还有这一出。 那得听系统的,要当心这个人了。 正殿里的人闻声而出,沈骁一见这个场面,赶紧过来施礼:“太师叔祖息怒,新来的弟子不懂规矩,请您不要同他一般见识。” 这句话非但没让丁海晏息怒,反而怒意更胜:“我自然不会跟个黄毛小子一般见识,沈骁,恒明平日都是这般教你们说话的?” 这下连顾星逢都带上了。 丁海晏露面不过片刻,就让鹿时清见识到了胡搅蛮缠的功夫。鹿时清也最怕这种不讲道理的,忍不住往后退了退。 沈骁把姿态放得更低,语声却是不卑不亢:“弟子知错,请太师叔祖责罚。” “罢了。”丁海晏垂下手,戒尺上缠的穗子一摇三晃,“天镜峰一贯不像话,我没那闲工夫一一理会。今日流程中止,方才这小子出言不逊,罚站三个时辰。” 沈骁略略一怔,“您责罚的极是,只是太师叔祖……为何要中止流程?” 丁海晏用戒尺指着在场的一众弟子,“这些人全都罚站,还如何继续?”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宋扬立刻道:“太师叔祖罚我便是了,这件事跟其他人没有……呃——”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就见丁海晏收起尺落,一道带着寒意的光芒划过,他的肩膀上顿时如同被烙铁烫了,疼得钻心。 丁海晏拿眼神逼退想要上前搀扶的沈骁,对宋扬寒声道:“不知天高地厚,今日就是恒明过来,也休想让我改变主意。” 鹿时清觉得这下完了,原本还只觉得丁海晏胡搅蛮缠挺可怕。原来还一言不合就动手,更可怕了。 他有点同情顾星逢。毕竟顾星逢沉默寡言,还是个小辈,肯定更拿丁海晏没辙。 一时间人人自危,有的弟子已经开始对宋扬怒目而视了。他们不敢反抗丁海晏,只能拿宋扬撒气,要不是宋扬多嘴,根本不会有这场风波。 司马澜和姚捧珠本来是要避开丁海晏训话的场面,此时也不得不离开前殿,快步过来。司马澜对丁海晏道:“敢问师叔,其他人并未犯错,为何也要罚站?” “以儆效尤。”丁海晏非常满意那些弟子对宋扬的态度,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平素极少驾临此处,今日一来便听到这些混账话,真的……只是巧合么?” 这言下之意耐人寻味。不是巧合,就是这些“混账话”出现的太频繁,以至于来一次就能听见。 再深一步说,就是天镜峰的风气差到极点。 鹿时清觉得,丁海晏明着是在训斥宋扬,实则处处都在针对天镜峰,针对顾星逢。可顾星逢毕竟是原主的徒孙,就算现在已经当了掌门,丁海晏也不能这么挤兑小辈, 鹿时清的职业病又犯了,还没开始做思想斗争,就已经开了口:“真的只是巧合。我自始至终都在一旁看着的,只是宋扬他们的个人行为,不能上升到天镜峰,和掌门也没有一点关系。” 丁海晏面色一凛,手里的戒尺向他指过来:“你说什么?” 宋扬惊讶地看向鹿时清,没想到这傻子居然有胆子帮他。 全场鸦雀无声,都紧张地盯着鹿时清,生怕他下一句话说错,丁海晏又要暴跳如雷。 系统也赶紧劝鹿时清:“我不是都提醒过你了吗,你怎么还强出头?赶紧服个软站一边去,丁海晏比当年更过分了,他以前都没有动辄罚一群人的!” 鹿时清仿佛没听见系统的话,只是很平静地迎上丁海晏的目光,“请你不要生气,宋扬其实没有恶意,如果他对逸天君有成见,根本就不会拜入天镜峰当弟子。” 丁海晏跋扈惯了,已经很少有人跟他语态平和地说话,竟让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只觉对方那种陌生的脸上,生着一双清亮的眼睛,让他生出一种熟悉之感。但丁海晏可以断定,他根本不认识此人。 他活了近百年,见过的人无数,能让他记住的人更是不少。所以他才断定这人陌生——这人样貌上乘,气质绝佳,同样能让他一眼就记住。 那到底,是哪里令他感到熟悉? 丁海晏还在疑惑,鹿时清就接着往下说了:“有什么话可以好好说,这样总是生气,总是动用武力,是不能从根源上解决问题的,对不对?” 丁海晏一愣,不觉握紧了手里的戒尺,“有什么话……可以好好说?” 鹿时清以为是丁海晏听进去了,连连点头:“对的,跟年轻人讲道理比体罚他们更有效。” 可是系统却说:“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鹿时清正想问系统什么完了,就见丁海晏眯起了眼:“我生平最深恶痛绝的,就是这句话。” 他举起手里的戒尺,又快又狠地朝鹿时清脸上挥过去,“你算什么东西!” 戒尺寒光闪动,一片惊呼声中,沈骁司马澜宋扬等人就算想阻止,也已经来不及。 这下真的要变丑了。 鹿时清下意识地闭上眼,他并不后悔刚才的举动,只是觉得对不起原主。 戒尺落下了,一声脆响回荡在空旷的场地上。 可是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丁海晏收了手,下一刻也是目瞪口呆。 原本鹿时清所在的位置空无一人,反而后面那一株玉蝶梅来回摇晃,树干上落下浅浅一道沟壑。 这一下若是落在人的脸上,轻则出血,重则见骨。 而日月同生柱一旁,却多出两个人来。 是闭着眼睛犹自等着挨打的鹿时清,和护在他身前,如同人形壁垒一般的…… 顾星逢。 第18章 惜我善念残 鹿时清只觉身子一轻,耳边风动,预想的疼痛并未发生。 周遭是诡异的安静,连咄咄逼人的丁海晏都在保持沉默。 鹿时清试探着睁开眼,视野里突如其来一抹月白,让他抽了一口冷气。 他问顾星逢:“你怎么来了?” 系统无语:“多此一问。天镜峰闹出这么大动静,他这做掌门的再不出现,岂不是让人耻笑?” 他这才意识到方才的话很傻,便改口道:“刚才好险啊,多谢你救了我。” 顾星逢微微颔首,眼神漠然,像在看一个陌生人。随后收起托在鹿时清周身的灵力,向聚集在正殿前的众人走去。 他缓步而行,只见一个月白人影在虚空里闪烁两下,眨眼间便到了众人面前。 “真厉害,不愧是原主的徒孙。”鹿时清对着顾星逢的背影赞叹不已。 系统催他:“别看了快跟上,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太显眼了。” “哦哦,你说的对。”鹿时清连忙照做,一路小跑过去。 众人一见顾星逢亲临,赶紧行礼。顾星逢点头示意,冲丁海晏拱手道:“师叔祖。” 他虽贵为掌门,礼数却很周全。只不过一板一眼,照本宣科,仿佛跟对方隔着十万八千里。 丁海晏也不废话,直接发难:“恒明,我训诫不懂规矩的弟子,你为何护着?” 顾星逢淡淡道:“他不是弟子,无需规矩。” 司马澜在一旁解释道:“方才师叔用警悟尺所指的这位,是暂住天镜峰的客人,并非我沧海一境的弟子。” 姚捧珠清清嗓子,也开了口:“而且他也没有得罪师祖,说了那一堆的话,只是想劝架罢了。” 丁海晏怒极反笑:“劝架?” 这个用词,仿佛是他方才在和那些弟子们掐架,简直荒谬。 司马澜上前一步道:“师叔有所不知,这位宾客心智不足,乃是痴傻之人。他心思单纯,看到师叔因这不懂规矩的弟子生气,才着急劝解。”说罢看了姚捧珠一眼,眼神里带着些不疼不痒的责备。 姚捧珠侧过头,在众人都看不见的角度,微微撇了下嘴,对他做了个俏皮的表情。 “即是如此,我不理会这傻子。”丁海晏哼了一声,对顾星逢道,“恒明,我以执法堂之名,让所有弟子一并受罚,以儆效尤,你还要拦么?” 为了震慑众人,他搬出执掌了数十年的执法堂。 顾星逢道:“不拦。” “很好。”丁海晏拿戒尺指了指太阳底下,对弟子们说,“都去站着。” 宋扬咬咬牙,率先跑去站着了,其余弟子们也敢怒不敢言,带着一肚子怨气跟着站了过去。 丁海晏很满意这个结果,拎着戒尺便要离开,却听顾星逢发了话:“还请师叔祖带领海楼峰弟子,一并离开沧海一境。” “你……”丁海晏蓦然转身瞪着顾星逢,胸口剧烈起伏着,“恒明!你这是何意!” 顾星逢道:“正是师叔祖领会之意。” 所有人目瞪口呆。 鹿时清也是惊讶不已。顾星逢虽然看着冷漠,却并没有盛气凌人之意。他像是一座死气沉沉的冰山,一点温度都没有,更谈不上爆发。 这句针锋相对的话,显然不像是他能说出来的。 看来丁海晏今日责罚众弟子的举动真的很过分,惹怒了顾星逢。 司马澜顾不得许多,上前拽拽顾星逢的衣袖。他却不为所动,继续不急不缓地道:“新进弟子宋扬冒犯太师祖,该罚,罚及天镜峰所有新进弟子。海楼峰高阶弟子丁义,欺男霸女,窝藏禁1书淫卷,被本派逐出,海楼峰全员是否也该同罪?” 丁义是被连夜赶走的,因为是丑事,丁海晏自己也不愿宣扬。是以,只有天镜峰以沈骁叶子鸣为首的高阶弟子,执法堂部分弟子,以及其余各峰的峰主知道。 此时被顾星逢当着所有弟子,还是新进弟子的面,朗声讲出来,造成的轰动显然不小。 那些弟子们虽然不敢出声,可一个个眼睛瞪得老大。宋扬仅是说错了话,可丁义的淫邪行径却为自诩清高的仙道中人不耻。一时间这些弟子有鄙夷的,有不可置信的,更有幸灾乐祸的。 丁海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也没想到一向沉默寡言的顾星逢,居然能说出这么犀利的话。以往他再怎么使脾气,顾星逢也是百般回避,甚至连面都不露,为何今日却一反常态? 丁海晏死撑着,顾星逢不松口,场面一时僵持,司马澜和姚捧珠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圆场。 死寂了半晌,忽然有个声音弱弱的冒了出来。 “你们这样争,矛盾会越来越大的,不利于安定团结……还是就事论事,该罚谁只罚谁,不要连累其他个人和集体比较好。” 虽然弱,可说得滚瓜烂熟,极为流畅,像学堂里的教书先生般谆谆善诱。 无数双目光看向了声音来源的地方。 被千人瞩目,让鹿时清这个没见过大世面的小干部有点招架不住。 他干咳了一声,看向顾星逢。 顾星逢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试着问:“我方才说的,没错吧?” 姚捧珠在司马澜身后小声地说:“师叔,今日我是第一次看到掌门师兄发脾气,小傻子居然还敢插嘴,这下好了,就算我师祖不为难他,掌门师兄也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不独姚捧珠捏了把汗。就连其他人看鹿时清,也如同在看一个死人。司马澜微微摇头,正在盘算如何劝和。 却见顾星逢点了点头,回答鹿时清:“嗯,没错。” 第19章 窃书者又至 姚捧珠顿时挑起眉,看热闹的众人也震惊不已。 掌门居然会耐心地听一个傻子讲话? 其实,鹿时清也只是侥幸一问。 虽然他认为顾星逢人不坏,但顾星逢实在太冷漠。不过毕竟顾星逢最有身份,如果能和他统一阵线,比说什么鸡汤哲理都管用。 此时顾星逢对他予以认可,他简直是在枪林弹雨里找到了战友。 他待要对顾星逢报以同志般的微笑,可顾星逢下一刻便撤走目光,淡漠地看向丁海晏,“这道理连他都懂,师叔祖自不必说。玩笑而已,不必当真。” 他原本剑拔弩张,此时话锋急转。 司马澜先是一怔,而后迅速理解了意图,跟着道:“师叔向来仁慈,断不会胡乱体罚大家,刚才是在和大家说笑。” 说罢,给姚捧珠丢去一个眼神,姚捧珠就算不懂顾星逢的做法,也明白了司马澜的用意,笑着对丁海晏道:“师祖,您老人家是怕这些小孩子白日犯困,所以才弄这一出给他们提神。您可真是高明,此刻他们个个精神抖擞。” 若说顾星逢只是扔了块砖头,司马澜便是搭成台阶让丁海晏下。到了姚捧珠这里,简直是进一步铺成天梯。丁海晏一贯吃软不吃硬,何况方才顾星逢的态度反常,又当众揭了丁义的丑事。再耗下去,吃亏的还是海楼峰。 丁海晏强忍余怒,看向姚捧珠:“你这丫头,嘴皮子越练越快,修为可有长进?” 姚捧珠笑笑:“谢师祖关心,再过些时日就要闭关迈入分神中期了。” “不许懈怠。”丁海晏悻悻收起戒尺,“我不舒坦,教授门规的事,你等自行安排。” 姚捧珠连连点头:“师祖安心休养,我随后去丹阙峰,让我爹为您找些灵草进补。” 丁海晏不置可否,匆匆离去。奇怪的是,他和顾星逢方才针锋相对,此时却相互不理不睬,形如陌路。 鹿时清好奇地问系统:“小白,我怎么觉得,丁海晏对姚捧珠稍微亲近些,和其他人不一样。” 系统:“自然不一样,姚捧珠他爹是姚一成,跟裴戾同时入门,拜丁海晏为师。她自小在海楼峰长大,后来姚一成做了丹阙峰的峰主,她才离开。这丫头从小机灵,又是世家里少有的女弟子,丁海晏自然要疼爱一些。” “怪不得。”鹿时清感慨:“丁海晏挺有本事的,门下出了两个峰主。” 系统不屑:“姚捧珠天资过人,丁海晏还能沾沾光。可丹阙峰的峰主却是个苦差事,说得好听是一座主峰,说难听点就是个大库房。什么灵草丹药,器具用度都归他管。大家是来修仙的,又不是当管家的,谁想做啊,也就是姚一成没什么天资,蒙丁海晏跟你的垂青,留在这里混日子罢了。” 鹿时清错愕:“我?我和姚一成的关系也很好么?” 系统刚想回答,忽然改了口:“等会儿再说,顾星逢朝你走过来了。” 此时弟子们纷纷从日头底下离开,随姚捧珠往前殿方向而去。鹿时清抬头,果然在人流分开的岔道里,看见顾星逢缓缓而来的身影。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就在鹿时清以为他们要撞上的时候,顾星逢忽然足尖一点,飞身而去,只在半空里回荡着轻飘飘的几个字。 “沈骁,送他回去。” 仅此而已? 鹿时清诧异地望着已经空无一人的天际,片片飞花流过周身。 系统冷哼:“顾星逢绝对有问题,背后变着法的接近你,人前却要装作不认识。” 鹿时清回想一下,纠正它:“不,这几次都是我撞到他面前,怎么是他接近我呢?” “反正就是不对劲。”系统的偏见根深蒂固,“他那么闷的一个人,不拒绝你,就是在接近你。” 鹿时清:“……” 好有道理。 沈骁领了顾星逢的吩咐,正要送鹿时清回去,忽然宋扬小跑过来,拉着鹿时清道:“小没,司马峰主叫我去玉关峰,说是有话问我。我……能不能跟你说几句话?” 鹿时清点点头:“你说吧。” 宋扬偷瞄一眼沈骁,接着道,“你跟我过来一下。” 鹿时清被拽到一边,还没站定,宋扬忽然跌了一跤。沈骁看见就要过来搀扶,宋扬赶紧从地上支起身子,笑着朝他摆手:“沈师兄无妨,小没拉我就行。来啊小没。” 鹿时清看着宋扬朝他伸出的手,也没多想,就去拉。 此时他俩面朝一株玉蝶梅,背对所有人,宋扬当机立断,将一样东西塞到他手里。 鹿时清眨眨眼:“这是什么?书么?” 宋扬赶紧捂他的嘴,一边把他的手盖在袖子下:“要死要死,别乱说。我上次没来得及拿出来,这是在叶子师兄魔爪下仅剩的一本,搁在房里不放心,只能随身带着。可是司马峰主叫我过去,万一我不留神掉出来,岂不是打了天镜峰的脸?” 鹿时清一听他说“上次”,就知道是什么书了。“要我收着吗?” “对。”宋扬千叮咛万嘱咐,“啧啧,怀虚子和青崖君的故事,我正看到兴头上,你可千万别丢了,等我回来找你要。” 鹿时清谨记宋扬的嘱托,也谨记“怀虚子和青崖君的故事”,随沈骁回去的一路上都在好奇,这一版书里,对往日种种又是怎样的描述。 不过这一路上,他的袖子都在狂抖不停——袖子里不但有书,还有小白兔。 多半因为塞了书进去,小白兔觉得袖子里狭窄,憋闷得慌。可又没办法,沈骁跟着他不敢乱动,只能用力捂着。 待回到房里,沈骁离开,鹿时清才赶紧将小白兔放出来,舒了一口气后,把书拿出来看。 这一本明显比之前的《丑师尊》薄一些,纸质也次了不少。 封皮上几个大字,写的是《天镜峰艳史》。 ……更劲爆了。 鹿时清本来还想先喂小白兔吃东西,此时也顾不上了,打开书就看。 虽然这本言辞粗糙,文笔平白寡淡,但不妨碍内容吸引人。说的是青崖君鹿时清,因貌丑自卑,一生未近女色,久而久之养成了好男风的怪癖。他把裴戾收在天镜峰,明着是怜他身世,实则是豢养男宠。白日里,两人以师徒相待,到了夜间,他们就脱去衣服,在暖月台上…… 看到这里,鹿时清忽然觉得脚踝一阵刺痛。 低头一看,是小白兔咬在那里,两只亮晶晶的眼睛,还在怒气冲冲地盯着他。 鹿时清努力拨开满眼师徒乱1伦的画面感,对小白兔笑道:“干什么啊小兔子,好疼的。” 小白兔松开嘴,后退几步,然后调头就跑。 门闩虚挂着,露出一条缝,人进不来,小白兔却自如地钻了出去。鹿时清慌了,扔下书就追。 打开门,小白兔已经不见了踪影,鹿时清晕头跑了几步,忽然觉得很危险。那本书就大喇喇扔在地上,随便一个人进去就能看见。 虽然那是宋扬的书,可若在他屋里被发现,便是百口莫辩。 他赶紧跑回去,打算把书藏一下,再去追小白兔。可是一迈进门槛,他就愣住了。 只见顾星逢站在方才他席地而坐的地方,手里正捧着那本书,已经翻开扉页。见他进来,像是出乎意料,又像是怕他看见,想将书往身后藏。 可是鹿时清眼睛睁得老大,直盯着他的手,这本书根本无所遁形。 顾星逢垂下手,脸上各种情绪渐渐收起,最终回到面无表情的状态。 而后,他将这书拿高了些,端出掌门的派头,冷声道:“此书不好……沧海一境,严禁。” 第20章 沧海起微澜 鹿时清当然知道这不能看,是禁1书,否则也不会从丁义那里搜刮出来烧掉。 可这“禁1书”二字本身,便对世人具有莫大的诱惑力。更何况,这书上写的还是鹿时清眼下最关注的人和事。 顾星逢真是神通广大,这么快就找上门来。在沧海一境看禁1书,被掌门当场拿住……后果一定很严重。 可鹿时清第一反应却不是紧张或者惧怕,而是恍然大悟。 鹿时清问:“那个,请问上次那一本……” “我收的。”顾星逢理直气壮,“已经烧了。” 鹿时清:“……” 果然。 为《丑师尊》默哀。 此刻顾星逢完全占据高地,方才瞬间的慌乱与无措仿佛都是幻觉。他冷着脸,将书放在袖中便走,“以后不许看了。” 鹿时清叹了口气,说:“好的。" 顾星逢本已走到门口,听见他叹气,又顿住脚步,回身道:“不必难过,若无聊,我让子鸣带你游逛。” 鹿时清听了这话,先是一愣,随后便忍不住勾起嘴角。 他背对窗户,仿佛浸在流淌的光里,浑身上下都是金边。只有脸上是柔和的自然光,显得那双微弯的眼睛更加清澈,黑白二色分明通透。 顾星逢眸中出现片刻的恍惚,很快便垂下眼睑。“何故发笑?” “你误会了。”鹿时清敛起笑意,清清嗓子,“我叹气,不是因为难过。以你的身份,随便派个弟子过来,都能把书收了。可你却亲力亲为,不但没有声张,而且选在我睡觉或者不在的时候。要不是我临时调头,说不定你已经悄悄离开了,绝对不会像现在这么尴尬……不过我不尴尬,只是觉得辜负了你的一片好意,所以才叹气的。” 顾星逢沉默片刻,“……嗯。” 鹿时清诚心诚意地作保证:“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再看了。” 顾星逢脸上总算缓和了些,正要说什么,忽然皱起眉。 鹿时清也瞧见了,他的袖下隐隐渗出银白光华。“你的手……” 顾星逢一语不发,转身便走。 望着他飘然远去的背影,鹿时清心里滴血——顾星逢一定是正在销毁这本书,那银白光华便是他用的仙法。 系统在他脑海里凉凉地说:“我还以为你会被撵出去。” 鹿时清品了品话里的意思,“小白,你之前还催促我离开沧海一境,怎么现在我听着你的口气,好像并不是很失望?” 系统道:“以前我认为裴戾还在这里,所以总想让你逃走。可是现在,裴戾不知所踪,有很大概率已经不在沧海一境,你留在这里反而会比较安全。虽然顾星逢也很可疑,但要两权相害取其轻。” 鹿时清忍了几忍,还是鼓起勇气问它:“我以前看小说,上面的系统总有些权限。能帮穿越者开个外挂,剧透一下,或者拿上帝视角看看其他线路,你……可以帮我吗?” 谁知不问则已,这一问系统就炸了:“你以为我不想吗?我瞒着你,不给你开特权,对我有什么好处?” 这突如其来的怒气,让鹿时清完全呆住了。 他已经非常谨慎,语气也格外小心。何况一个穿越者,对系统提出这种询问,也并不过分,为什么系统就忽然怒成这样了?之前他没有完成嘱托的事,搞砸了系统的计划,系统也只是吐槽两句而已啊。 半晌,鹿时清才试着道:“小白……你怎么了?” 系统像是突然醒过神来,雷霆万钧瞬间变成和风细雨,“哦……我没什么,最近工作压力太大。我又不止你一个穿越者,总会累的对吧。” 鹿时清立刻说:“对对,我理解你的心情。我在基层扶贫的对象,也不止一个,有时候一晚上要做好几个方案,特别不容易。” 系统闷声道:“嗯,而且这个世界早就作废了,因为小说已经完结,后续不在我们关注范围里。是因为你没有死透,复活了,我被才临时指派过来,关照你的退休生活。所以,哪还有什么特权,你以为我没争取过吗?” 鹿时清听它这么一说,感到很惭愧。“对不起啊小白,原来你已经努力过了。是我太贪心,活着已经不容易了,我还要求那么多。以后我不会再提什么特权了,做一个安安静静的退休角色。” “对,安安静静的活下去。” 总算把系统安抚周全,鹿时清松了口气,忽然意识到小白兔还没找到。 他赶紧出门去看,只见小白兔在草丛里卧着,嘴巴嚼动着,像是刚饱餐一顿,眯缝着眼晒太阳。鹿时清这才放心了,不禁再次自责。要不是他只顾看书,小白兔也不会饿极了跑出去吃草,以后一定注意。 最后的最后,他才想起那本只看了开头的书。 青崖君和怀虚子在暖月台上脱了衣服干什么? ……是干那些事吧? 和他曾经避之不及的《乐可》、《仙娈》、《黄警官》上,同样不可描述的事吧…… 天呐…… 一直到傍晚,宋扬才回来。鹿时清心中惴惴,打算告诉他书本被收的噩耗。 可是宋扬看上去没精打采,一见他就说:“小没,我有可能在这里待不下去了。” 鹿时清吃了一惊:“为什么?” “……唉,算了。”宋扬摆摆手,低眉耷眼,“司马峰主一点也不念情面,揪着我刨根问底一番,还要告诉师尊。还好到了暖月台外,才听大师兄说师尊今日身体欠佳,这才放我回来。” 鹿时清愣了:“啊?” 宋扬撇撇嘴:“原因我不想说,你就别问了,我说了你也不懂啊……司马峰主看上去和和气气,谁知道这么难对付。本来他听闻师尊身体欠佳,还不肯罢休,说只要简单征询师尊两句便可。还好大师兄拦住了,说师尊方才吐了血,刚睡下……真是好险啊。” 鹿时清一把抓住宋扬的袖子。 宋扬皱眉:“小没你作甚,你再担心我,也不用如此激动吧。” 鹿时清不但没放,反而越抓越紧,急切的问,“掌门吐血了……怎么会这样?他没事吧?” 第21章 神秘人初现 宋扬嘴角一抽,自作多情了。 不过在他看来,这个傻子平时蠢蠢笨笨又迟钝,但性子特别乖顺。这也是他一开始对傻子有偏见,后来又改观的原因。 傻子这么激动,他还是第一次见。 他轻而易举扒下鹿时清的手,“居然是在担心师尊?为什么?你和他老人家很熟悉?” 鹿时清只顾追问顾星逢的情况,被这么一问,也有点发怔。 对啊,为什么? 明明系统已经提醒过,顾星逢有问题。自己为什么还会这么担心他? 那边宋扬思绪翻转,已经自行帮他考虑周全了,“我明白了,上次太师叔祖来闹事,我和叶子师兄前去应付。你被师尊带去暖月台,又给茶喝又给荷花酥吃。你这么天真纯善,肯定是记住他的好了。” 鹿时清恍然大悟,宋扬说的对,应该就是这样。 他赶紧点头。宋扬摸着他的头安慰说:“师尊是何等人物,活了这么久也是安然无恙。许是练功岔了气。常有的事,不用担心。” 鹿时清一开始听他的劝说不担心,可一连过去两天,顾星逢都没有露面。 宋扬处在等候发落的状态,整个人蔫了吧唧的,见了叶子鸣也不再巴巴跑过去道歉。柳泉再在弟子们面前抖机灵逞能,他也不怎么拌嘴了。 鹿时清也在弟子们的谈话中得知,顾星逢已经开始闭关。 且这两天晚上,天镜峰的夜空再也没有绽放淡蓝色的无声闪电。 鹿时清有点犯嘀咕,问系统:“小白,请问以前顾星逢有没有吐过血?有没有闭过关啊。” 系统说:“没有啊,他十五岁来到天镜峰,除了你要和裴戾合籍,他嫌丢人出走之外,其他时候都是按部就班。” 鹿时清自言自语:“奇怪……那他到底是怎么了呢?” 系统问:“你很担心他?” 鹿时清点头:“是的。毕竟他对我挺好的,明着暗着帮了几次,还留我住宿还给我衣服穿。” 系统声音冷下来:“那是他包藏祸心,对你别有所图。” 可鹿时清心中还是疑惑。 系统一直断定顾星逢有问题,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这无疑和他的认知产生了冲突。 但系统最近压力大,前日才刚发过火,鹿时清不敢再问,只好作罢。 入夜,鹿时清想着顾星逢的事,辗转反侧睡不着,系统忽然问他:“你想不想去看顾星逢?” 鹿时清立刻来了精神,“我可以去吗?” 系统沉默片刻,淡淡道:“可以,有条小路能绕到暖月台外,我记得的。” 鹿时清欲言又止,老老实实地下床穿鞋。 系统知道他的心思:“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你?” 果然是系统,一点都瞒不过它。鹿时清坦诚:“是的,我这么多问题,你不生气吧?” “不生气啊,这有什么。”系统说得很轻松,“那条小路又远又崎岖,我没打算告诉你的,怕你辛苦。但看你这么纠结,还是带你去吧。” 鹿时清高兴起来:“谢谢小白,你是最人性化的系统!” “哈。”系统低低地笑了一声。 这些天小白兔也没精神,总是睡觉,鹿时清喂草它也不吃,自己钻到草丛里动会儿嘴巴,便又倒地睡着了。 此刻它还在被窝里熟睡,鹿时清便将它盖好被子,然后出了门。 系统指引的是一条兽径,没有人迹,荆棘丛生,乱石遍地,当真是崎岖。顶着月色,他左拐右拐,一会儿下坡,一会儿攀爬。然而半个时辰过去了,他却觉得自己离暖月台的方向越来越远。 “……小白,这好像不是去暖月台的方向。” “就是。”系统一口咬定,“只不过需要绕很远的路,否则怎么避开那些守门弟子?” 莫名其妙的,鹿时清特别想见到顾星逢,连他自己也说不出原因。 他在“现实世界”生活那么多年,没有家人,更没有什么朋友。这还是第一次尝到想念谁的滋味。 很陌生,也有点折磨人。 于是他埋头继续走,又走了快两个时辰,他精疲力尽地停住脚步,眼前出现了一座楼门。 上面写着“仙府名门,沧海一境”八个大字。 鹿时清愣住了,这是山门。 沧海一境有多个山门,上次他来的位置是在南边的长江入海口,现在面对的则是另一座山门。夜雾笼罩着门外的一片幽深,举目望去全是密林。 “抱歉小白,你跟我说的方向,的确不是去暖月台啊。”鹿时清有点蒙。 系统却不慌不忙,“唔……我试试看,能不能打开灵障。” “……灵障就是挡在山门外面的结界吗?你打开做什么?” 系统笑了:“当然是带你出去。” 鹿时清赶紧道:“出去?可是你和我说好的,是要带我去暖月台啊。” “我那是骗你。”系统慢条斯理的言语中,带着些许怨念,“本来还打算让你留在沧海一境暂时避避,可你对顾星逢也太上心了,这样下去迟早会影响我们的计划,不能让你留下。” 鹿时清不理解:“你直接告诉我就可以的,这么下功夫骗我,多头疼啊。” “我告诉你有用吗?”系统被他的天真气笑了,“你现在和顾星逢算是熟悉了,以你的为人,肯定得跑去向顾星逢辞行对不对?顾星逢万一不是好东西,他会放你走吗?说不定直接原形毕露,把你杀了!” 鹿时清弱弱地说:“其实,顾星逢没那么……” “你还想替他说话?我是系统我能骗你吗?”系统忽然拔高了音调,显得咄咄逼人。 鹿时清顿时闭了嘴,觉得自己又犯错了。 的确,顾星逢宋扬裴戾等人,只是这个世界的虚拟人物。系统却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伙伴。 他怎么能因为顾星逢去惹系统生气? 不过,这次不用他哄,系统自己已经飞快地调整了情绪,“你放心,我这就打开灵障。从此以后,你在外头隐姓埋名过一辈子,再也不用为了这些人烦心了。” 鹿时清心想,除了不知道在哪游荡的裴戾像个阴影罩着以外,这些天在沧海一境其实过得挺好。 有荷花酥,有顾星逢,有一群意气风发的小孩,还有小白兔。 等等,小白兔还在房间里关着! 鹿时清刚要和系统说这件事,忽然听见系统急急地道:“不对,不能打开灵障。” 紧接着,鹿时清就看见密林中缓缓走出一个人。 在小径站定后,和他隔着山门,当中只距离一丈之遥。 这人身材高大,蒙着脸,身穿一件黑色斗篷,浑身上下裹得密不透风。若非月色明亮,距离很近,系统又叫了一声,鹿时清还真难以发现。 那人也发现了鹿时清,又向前走了一步,也不打招呼,也不自报家门,直接便问:“沧海一境最厉害的人,在何处?” 这声音又低又沉,还伴随着干涩的沙沙声,让鹿时清想到了沙漠中的生物。 不像正常人,他不敢应声。 那人得不到回应,也不觉懊恼,继续往前走一步,山门中出现一片薄光,围墙似的拦在他面前。他的鼻子里似乎发出一点气声,就连不屑,都表达得十分隐晦。 然后他抬起一只手,上下一拉。 整个山门四周亮的晃眼,却有一个偌大的黑洞,在他手掌翻覆间形成。 鹿时清睁大眼睛,沧海一境铜浇铁铸一般的灵障,居然轻易被这个诡异的黑衣人,硬生生扯开一道缺口。 系统这时才反应过来,赶紧尖叫:“快!危险!青崖快跑!” 第22章 护你方持剑 是的,得跑。 鹿时清刚冒出这个想法,还来不及迈步,身体便已动弹不得。好像脖子以下的血管和筋脉都被无数只小手按住,连扭头都做不到,仅剩下面部还能动。 但是,对方连最细微的动作都没做。 可能只是一个闪念,就将他当场制服。 黑衣人手一扬,光华消散。周遭的光墙却闪动起来,地面也不停地震颤,这是灵障在向沧海一境内部传达危机。 他并没有要阻挡的意思,而是慢悠悠地朝鹿时清走过来。 “你想干什么?”鹿时清强作镇定。 黑衣人说了两个字:“比斗。” 鹿时清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在饭堂时,宋扬为了不让他乱跑,吓唬他说,近来曾有神秘人在各大门派比斗,至今未逢对手。 而这人行为诡异,又要找沧海一境最厉害的人比斗,难道就是他? “告诉我,这里谁最厉害。”对方见鹿时清不说话,有些不耐。 鹿时清如实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可是刚说完,他就睁大眼睛。 浑身生起密密麻麻的刺痛。似是被扔进了一个开到最大火力的烤箱里,又似是有许多虫子在骨肉里乱爬,不断撕扯着他,烧灼着他。来不及发出痛吟,他就先喷了一口血。 他以前身体健康,连酸水都没吐过。此时只觉嗓子里一阵腥甜,血液似在逆流,体验陌生又可怕。 系统哇的一声哭起来:“青崖你个傻子,他在折腾你的魂魄,你快告诉他啊,不然你会魂飞魄散的!” 鹿时清缓了口气,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啊,你知道吗?” 系统急道:“顾星逢啊!你死的时候他已经是分神中期了,现在最少也是大乘期。再说他是掌门,应该来的!” 这是生死存亡的关头,鹿时清听到顾星逢三个字后,想的却是:他受了伤,闭着关,怎么能跟人打架? 只是略作犹豫,方才的折磨又一次袭来。 他忍着疼,勉力发出声音:“我说……” 这两个字一出口,浑身诡谲的痛感消失了,束缚也不见了,他瘫倒在地,不住地喘气。 黑衣人俯视过来:“谁。” 鹿时清擦掉嘴边血迹,语重心长的开了口:“这位先生,你想证明实力的心情,我理解。但不一定非要用这种方式,通过伤害他人而得到的荣誉,是不光彩的。” “……什么。”黑衣人似是愣了一下。 鹿时清撑起身子,却发现自己浑身脱力,一时站不起来,只好用这种不礼貌的姿势继续道:“你想比试,别人却不一定。如果别人不和你打,不和你产生冲突,那就算他再厉害,也对你造不成威胁,所以真没必要这么执着。” 黑衣人终于发出一声嗤笑,但很快就收敛。他看鹿时清,就像是在看一个稍有意思的蚂蚁,任何情绪都多余。 “倘若,是我一定要杀他呢?” 鹿时清愣了愣:“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和你有仇?” “毫无瓜葛。”黑衣人轻描淡写,“但他于我而言,不算是人。” “难道是妖邪?”鹿时清还在想方设法找原因。 可黑衣人却已经不耐烦,“这里,你是和本座讲话最多的,够了。” 他重新拎起鹿时清,打算解决掉这个聒噪又毫无意义的卑微生命。他也不想再问询什么,挨个打过去,也比平白浪费时间强。 忽然,夜空中传来动静,无数光华从天镜峰方向闪过,那是御剑的修仙者乘风破空而来。 与此同时,几道色泽不一的灵力呼啸着先行,直扑黑衣人面门。 黑衣人头也不抬,那几道灵力打在他身上,他毫发无损,只是身形稍稍晃了些许,像是被枕头不疼不痒地撞了而已。 只有最后一道淡蓝色的光华逼近时,他微微侧目,闪到了一边。 灵障的动静引来了许多人,丁海晏一马当先地质问黑衣人:“你是谁,敢毁坏灵障,擅闯沧海一境。” 黑衣人倨傲地微抬下巴。黑袍只在风中动了动,就见丁海晏变了脸色,举剑应对。 原来,不知是从何而来一股若有似无的灵力,像条蛇一般游走在他周身。看似轻飘飘的,可丁海晏劈刺时,却发出铮然声响,如击金石。 于此同时,无数相同的灵力袭向一旁的众人,他们也纷纷拔剑,迎战黑衣人的诡谲术法。 鹿时清被随意地扔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远处传来沧浪之音。 没被杀死,他们来得真及时,这场架看来要打很久。 ……顾星逢来了没有? 鹿时清正要坐起来看,忽见几绺白发从他额上拂过,下一刻,他就落到一个微凉的怀里。 海风擦着耳朵吹过,他瞧见顾星逢半隐在白发后的脸。 眉心皱着,却不见怒意。 竟是有些似是而非的……关切? 鹿时清想说话,可是一动嘴,喉中压抑已久的一口血便顺着下巴往下流。 “别说话。”顾星逢沉声道,抱着他飞到山门不远处的亭子里。 如果不是这句喝止,估计鹿时清已经向顾星逢道谢了。 因为此刻顾星逢的手臂抖得厉害,语声也有些涩。鹿时清才刚尝过吐血的滋味,很不好受。顾星逢前日吐血闭关,应是身体尚虚,却还要强撑着抱他,真是精神可贵。 他们刚落地,山门的方向便起了爆炸声。 是丁海晏在和黑衣人对掌,只停了片时,便随着爆裂的灵力弹出数十丈远。半空里,司马澜和姚捧珠御剑上前,合力继续与之相抗。 不知道可以撑多久。 顾星逢回头看了一眼,迅速将一股灵力送入鹿时清体内,压住他翻涌不停的心头血。 鹿时清感觉好受多了,见他起身就要走,赶紧拉住他的袖子:“不能打架,你的身体……” “不是打架。”顾星逢轻轻拽下他的手,“是……保护你。” 鹿时清微微一愣,只觉顾星逢指尖像凝冰似的冷,可这话却有些温和的意思。 顾星逢走到台阶边时,忽然止步,像是做补充,又像是在掩饰,低声说道:“……保护沧海一境。” 接着他便朝战圈扑去,剑芒冰寒,像是划过夜幕的一道流星。 第23章 昵称宣于口 鹿时清站在原地思索。 顾星逢是要保护他,保护沧海一境,不是打架。 ……有区别吗? 好像还真有。 面对毫无来由的恶意,“敬个礼,握个手,你是我的好朋友”这种招数,是绝对行不通的,只能以暴制暴。 可是古往今来那么多战争,又有哪个是因毫无来由的恶而起? 全都是以战止战,别无他法。 鹿时清感到头疼,他头脑简单,却要把问题升华到这么高的境界,不是难为自己吗? 战争什么的太遥远,他又管不了。只要能在自己触手可及之处,以自己擅长的方式维持和平,就足够了。 此处地势较高,其下一览无余。 鹿时清扶着栏杆站起来,向战圈遥望。 姚捧珠和司马澜联手与黑衣人比斗,须臾之间,他二人已经额上出汗,呼吸不匀。反观黑衣人,一手与他们拼灵力,一手还能匀出一半灵力拉结界,将其余人与这方战圈阻隔在外。 黑衣人的想法很直接,这场比斗,容不得其他人干扰。 沧海一境的众人却是遍体生寒。丁海晏虽然根骨平平,好歹也是百岁大能,居然在他手里撑不过半柱香。至于姚捧珠和司马澜,是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每年各地论道论剑,榜上前十总有他二人的位置。 他们合力,居然只能和黑衣人的一半灵力打平手。 丁海晏看见顾星逢落在结界前,思及这黑衣人的厉害,有心想借此杀一杀顾星逢的威风。他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站起来,“我等尽力退敌,敢问掌门去了何处?” 顾星逢紧盯战圈内部的情况,一句话也没说。 姚捧珠举剑,剑气化为数道光影。司马澜则祭剑于虚空,一把数尺长的细剑登时长大数十倍。 剑影与巨剑同时落在黑衣人头上。 黑衣人略一仰头,步伐迅速变幻,从这千钧一击下蓦然消失。众人正猜测他是否逃走了,他的身形又突的闪现,双手虚扣。 轰然一声巨响,光芒乍起,夜色渲染的密林,在这一瞬间照出青葱的本色。下一刻重回黑暗,有些树梢上还迸着火星。 圈外,丁海晏见顾星逢不理会他,冷笑道:“恒明,如今强敌来犯,你就打算作壁上观么?” 顾星逢依然没有接话。 他看见结界中,姚捧珠微微喘息,司马澜如临大敌。 对面的黑衣人放下双手,毫发未损。从他方才的动作来看,他能躲,却没有躲。 分明是在卖弄修为。 丁海晏怒道:“恒明!青崖虽愚笨,当年尚能为沧海一境挺身而战。你身为他的徒孙,连他一半都不如!” 终于将顾星逢从观战状态拉出来,他还有些意外,以为丁海晏在夸青崖君。“是,师祖的确很好。” “……也罢!”丁海晏鸡同鸭讲,气结地一甩袖子,指着结界内的姚捧珠和司马澜讥讽道:“珠儿和无殊与此人恶斗,恒明你身体不佳,怕是连结界都进不去吧?” 顾星逢看看结界,反而问他:“那师伯祖奈之若何?” “你……”丁海晏脸上有点挂不住,他不是没试过进去,可怎么都破不开结界。这么多弟子看着,他丢不起这个脸,只好放弃。 不过顾星逢也没工夫多费口舌,呛了丁海晏之后便将剑扔给沈骁,徒手来到结界前。 沈骁急道:“师尊,剑不可离身。” “此人也无兵器。”顾星逢淡淡地陈述这个事实。 众人才进一步意识到这个黑衣人有多可怖,赤手空拳便对付了一帮倚仗神兵仙器的宗师级人物,他还是人么? 大抵长生界的神仙,也不会再比他厉害。 顾星逢居然还与他力求公允……疯了吧? 结界内天翻地覆,结界外却不露一丝风声,顾星逢稳稳站在外面,抬手一挥。 霎时间,灵力如洪流般朝他席卷而来,吹得众人头发与衣袍狂摆,有些功力浅的已被逼退数步。顾星逢却岿然不动,甚至连一根头发丝都没被吹起。 就像春和景明时,在海滩上信步一般,他迎着灵力的浪潮缓缓走进结界。 众人已是目瞪口呆,将他们大力压制的,宛如从天而来的结界。居然被掌门一挥手,就给破了! 黑衣人看到这个结果,居然没有愤怒,也没有惋惜,而是有些狂喜看向顾星逢:“总算,来了一个能看的。” 姚捧珠和司马澜瞬间被他抛在脑后,他们打了这么久,对于黑衣人而言,居然还是不够看。 顾星逢对他二人道:“辛苦了,请出。” “掌门小心。”姚捧珠和司马澜面面相觑,此刻担忧无用,只能相互搀扶着御剑而出,打算歇息片刻之后再来帮忙。 判断对手的能力,也是一个高手的必备能力。 黑衣人与其他人虽然也打,但总像猫抓耗子,漫不经心。打从顾星逢出现,他整个人都鲜活起来,就连拈咒诀攒灵力,动作也变得大开大合。 浑浊气浪漫天席地,如同沙漠里掀起的风暴,直逼顾星逢, 半里开外的鹿时清都感到微微风动,方才额上出的虚汗,已经被风干。 顾星逢身上隐隐散出淡蓝色微光,就像是浊流中混入的雪粒,顷刻被吞没,无迹可寻。 鹿时清只觉视野中一片混沌,当下便跑出亭子。 “星星!”他一边跑一边喊。 这音量若是在夜半静谧之时,顾星逢必然能听见。可在他叫喊时,巨大的响声从密林中扩散开来,把他的声音压制到底。 地面剧烈震颤,他跌倒在地,再爬起来时,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 他刚才做了什么,喊了……什么? 来不及纠结,便又是一声巨响。他忙看向顾星逢消失的地方,顿时呼出一口气。 顾星逢毫发无损地站在那里,漫天风沙以他为中心迅速凝固,消散,淡化无踪。 只是一招而已,高手与高手间,已产生共识。 黑衣人后退一步,正眼看向顾星逢。“你灵力不足,若全盛时期与我一战,必然畅快。” 顾星逢微微颔首:“足下灵力亦是不足,我徒手应战,至多平手。” “没想到此间竟有可与我匹敌的高手,有趣。”黑衣人深深看向山门,“沧海一境,我记住了,他日再来。” 他说出最后四个字后,所有人心里的石头都落了地。 多亏有掌门镇着。看样子,就算日后怪人再来寻衅,也未必能从掌门手上讨到便宜。 众人不觉得很丢脸,毕竟怪人寻衅仙道名门无一败绩的事情已经传开,今日止步于此,沧海一境也算博得一丝颜面了。 只有姚捧珠小声嘀咕:“他说打就打,他说告辞就告辞,凭什么。” 丁海晏瞪她一眼:“还没打够?” “……够了师祖。”姚捧珠纵然不平,却也不敢惹事,对方实在太强悍。 司马澜则是对她微微一笑,“往后勤加苦练,不要紧的。” 姚捧珠点头,表情有些认真。 若不出意外,接下来便是顾星逢打发走黑衣人,沧海一境的众人修缮灵障回去休养。 却听顾星逢道:“沈骁,溯光拿来。” 沈骁微微一愣,但还是捧着剑,上前送到顾星逢手里。“师尊,溯光在此。” 所有人都不明白顾星逢是什么意思,就连黑衣人都不禁问:“你为何拿剑?” 顾星逢一手持剑,另一只手的指尖抚过剑柄上篆刻的“溯光”二字。这把剑从开山掌门起,便一代一代往下传。 直到五十年前,上一任掌门青崖君亲手交到他的手中。 随着他的动作,溯光的“光”字上,染了一丝暗红。 ——他指尖上沾了鹿时清吐的血。 顾星逢示意沈骁退下,而后慢慢举剑,剑锋指向黑衣人。 黑衣人沉声道:“比试已了,你要如何?” “比试的确已了。”顾星逢声音更沉,“此刻,是私怨。” 第24章 魂梦尝缱绻 黑衣人自入红尘界,便是一副睥睨卑下生灵的姿态。 只闻得仙道三大名门的虚名,却没放在眼里,将之与别的泛泛门派视为等同。顾星逢身手了得,让他稍稍改观,但不代表他就可以容忍顾星逢的无礼,皱眉道:“我与你不识,何来私怨?” 顾星逢回望亭子的方向,鹿时清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他。他握剑的手略紧了些,“无需多言,加倍奉还。” 和比斗不同,寻仇无需繁文缛节。 他利落地挥出一剑,蓄满灵力直冲黑衣人。 姚捧珠攥起手指:“掌门师兄真汉子,帮我们狠狠地教训他!” 丁海晏则是顿足:“恒明太胡来了!此人来路不明,怕要惹来更大的麻烦!” 鹿时清听不到顾星逢说了什么,可他一见顾星逢拿着剑奔向黑衣人,一副要斗殴的架势,就慌了。他正要跑过去劝说,却忽然头昏目眩,倒地挣扎片刻,便失去了意识。 外界一切喧嚣都传不到气浪呼啸的战圈里。在顾星逢说出私怨一言时,黑衣人已有防备,且在方才比斗之时,已经摸透了顾星逢的底细。淡蓝色灵力,至纯至刚,已是红尘界凡人的大乘期境界。 他站在原地,抬手相迎。 凛然剑气被他徒手接下,生生滞在掌心。他的衣袍飞扬,脚踩的地方砂石乱走,草木动荡,虚空中起了沙尘。 这次他依然没有选择躲开,或是将剑气打偏,而是接下来用灵力化解——越是高手的攻击,便越难化解,但他同样是高手中的高手,这个过程大约仅需转瞬。 然而,就是这转瞬之间,顾星逢已经到了他眼前。 又一道剑气催出,这次黑衣人无暇再接,只好闪身往一旁躲开。 顾星逢步步迫近,剑气接连不断,黑衣人连番躲闪,却始终没有亮出兵器,十分吃亏。 他有些薄怒,叱咤半生,还没人敢这样挑衅。 顾星逢攻势不断,问他:“你没兵器?” 修炼者使用兵器,就像吃饭的人用筷子般稀松平常。可此人却微微一愣,仿佛顾星逢提及了他最避之不及的问题。 顾星逢眼神微凝,抓住这个机会打出一掌。 拼灵力,黑衣人从来没怕过,何况他已料定,顾星逢只是个灵力不足的大乘期凡人。就算修为再高,也无法和他实打实的拼。 黑衣人傲然接下这一掌。 果然,顾星逢皱起眉,仿佛已然捉襟见肘。他吃力地转过身,接连往后退。黑衣人已被他逼得性起,杀意在心间四溢,毫不放松,步步紧逼。 他二人且打且行,不多时便到了东海边缘。 海浪拍岸,在月光下泛起无边波光。光影下,顾星逢的嘴角微抿,在这一刻灵力蓦然剧增,身形再次变幻。原本黑衣人在海岸方向,此时被强行扭转,成了顾星逢在海岸方向,黑衣人则被拦在海内。 黑衣人动作微顿,“你,隐藏实力?” 顾星逢并不言语,反手推开他,继而剑锋向下,雄劲的灵力拍向海面。巨浪裹挟着水雾滔天而起,形成一道围墙似的屏障。 黑衣人见状足尖一点,翻身踩上浪头,朝着顾星逢飞奔而来,如履平地。 每一道被黑衣人踏足过的海浪,都飒然落下。而没有碰过的那些,全都碎成一颗颗水滴,水滴迅速变长变尖,生出棱角和锋刃,如同冰雕雪刻的匕首。 顾星逢一扬袍袖,这些“匕首”全都有了目标,以黑衣人为靶心,齐齐射去。 黑衣人见势不妙,翻身落在海面,“匕首”也调转方向射向海面,一时如泼雨,如扬沙。他发出一声厉吼,手掌朝上,一股灰色的雾气生出来,在他掌心变粗变长,末端遣着蛇形锋刃。 他终是被逼得使出了兵器,乃是一把蛇矛。 蛇矛腾空而起,静滞在黑衣人头顶,似与剧烈起伏的海面不在一个空间。但蛇矛一端的锋刃却好像活了,不断扭曲着。随着黑衣人念出古怪不明的咒诀,无数雾气从蛇矛上绽出,扩大,仿佛开出了一朵阴森枯焦的花。 雾气不断旋转,密集的匕首之雨落在其中,不像是在攻击,反而像是主动送入虎口。 顾星逢表情镇定,像是料定了一般,也开始念咒诀,也是一串古怪不明的文字。 黑衣人听了几句,虽不明白,却也变了脸色,“这言语,不像红尘界的……” 还没说完,蛇矛生出的雾气忽然剧烈动荡。被吞噬的“匕首”全部化成海水,沿着雾气边缘猛冲,雾气顿时被海水包裹。随着顾星逢低沉的语声,海水重新凝结化形,出现千沟万壑般的裂纹。雾气摇摆着,苦苦顽抗,却还是慢慢减速,些许边缘随之破裂。 黑衣人捂住胸口,黑色的液体顺着蒙面巾往外滴。 他急忙收起蛇矛。 却不料海水沿着雾气直冲蛇矛,蛇矛一碰海水,居然发出凄厉的怪叫,接着便渗出死死黑气。 “住手!”黑衣人朝顾星逢挥出一掌,赶紧调转蛇矛查看。 顾星逢微微眯眼。这黑衣人目空一切,却对这把蛇矛爱惜如命。 倒是可以利用。 下一刻,蛇矛上的海水凝成冰,每一个微小的棱角都在刮刺蛇矛表面。蛇矛如同一条垂死的蛇,不断扭动。那一层薄冰也像有了魂,无论它如何动,都牢牢吸附,咬着不放。黑衣人拿灵力化解,却收效甚微。 他骇然抬头,质问顾星逢:“你……你这是妖术!” 海水宛如屏障,将此间一切声息收拢在内,外人杳不可闻。顾星逢飘然落在浪尖,不置可否。 黑衣人沉声道:“你究竟是何来路!” “你又是何来路。”顾星逢反问。 黑衣人挑衅了半个红尘界仙道,却不想沧海一境有这样一个深藏不露的人,栽得颇重。此时处于下风,他只得擦了一把面巾下的黑渍,恨恨地道:“我自修罗界而来,日后,势必……” 狠话说到一半,顾星逢就捻起手指,随着这个动作,蛇矛上出现一道裂痕,虽细微,肉眼足以看见。 “不!”黑衣人嘶声阻止,仿佛那些裂痕长了他身上似的。 顾星逢再一扬手,裂纹消失,蛇矛的痛苦挣扎略有减缓。 黑衣人心中稍安,却见水珠凝成霜花,细细密密地渗入蛇矛里。 他猛然抬头:“你做了什么?” “修罗界的魔人,为红尘界不容。”顾星逢手里的剑指过去,“你为何而来?” 黑衣人牙关紧咬。 “说!” 随着顾星逢的连番质问,黑衣人手中的蛇矛再次扭动起来,霜花结满矛头。 黑衣人沉声说:“我因罪潜逃至此,不料……吃了争强好胜的亏。” 海浪起伏不定,顾星逢似乎想起了什么,“修罗界……” “要杀便杀,别毁了我的矛。”黑衣人紧握蛇矛。 顾星逢本欲杀之,此时却缓缓收剑,“你走吧。” 黑衣人已做好必死的准备,听了这话不禁犹疑:“你说什么?” “今后如犯沧海一境,矛上咒术必发。”顾星逢一字一句。蛇矛上的霜花复又融化成水,隐匿在锋刃。 “……一言为定,你也记着。”黑衣人如蒙大赦,却不忘放出威胁,“若我的矛毁了,整个红尘界都要殉它,我说到做到。” 他说罢平摊手掌,蛇矛迅速化成雾气,将他整个人遮盖起来,待消散后,原地空空如也。 在海边观战的众人只见海浪围成的屏障撤了,茫茫雾霭中只剩下顾星逢一人。 他们不可置信,不过两炷香而已……就这么结束了? 顾星逢御剑而来,丁海晏黑着脸:“恒明,那人去了何处?逃了还是死了?” 岂料,顾星逢一语不发地从上空掠过,直奔亭子。 顾星逢往常虽然疏离冷淡,好歹对他有所回应,此时竟然直接无视。丁海晏正要发怒,沈骁在一旁道:“太师伯祖,亭中人受了伤,师尊忙着救他,请您息怒。” “亭中人?”丁海晏愣了愣,想起来时,黑衣人的确攥着一个细瘦的身影。 沈骁解释说:“您见过的,客居天镜峰那位痴傻之人。” 痴傻之人,样貌出尘。 丁海晏想起来了。上次要拿警悟尺抽打此人的时候,也是恒明突如其来地护着。丁海晏皱眉望着亭子,陷入沉思。 ------------------------ 亭外的台阶下,鹿时清瘫在草窝里,已陷入半昏迷状态。 他觉得浑身都冷,仿佛浸泡在一片海水里。 “冷……”他蜷缩起来,浑身不住地打冷战。 在他臆想出的环境里,充斥着无边无际的寒冷,丝丝缕缕的海水沿着胸前剑伤钻入骨血。 “痛……救……救我……” 绝望之时,有个似有若无的东西,贴在他的嘴上。微凉,却足以渡给他远超冰水的暖意。 是两片柔软的嘴唇。 鹿时清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努力抬起两条脱力的手臂,想要抱住对方,却被对方反手抱住,动弹不得。 那个身体就这样压着他,轻抚他,甚至……进入他。 第25章 奇异冰塑花 顾星逢抱着鹿时清径奔天镜峰,后者昏迷不醒。 顾星逢无法想象鹿时清在亭外晕厥之后,梦到了什么,这一路上都在重复呓语着“冷,痛”之类的字眼,本能地往他身上贴。 但他没有如鹿时清所愿。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层微薄又温暖的灵力。 时近暮春,海风徐来,暖月台上的朱砂梅扑簌簌往下落,使得地面被一层软红铺盖。还有几步,就能进入房舍,可顾星逢却在此落了地。 他嘴唇上毫无血色,脸颊更是雪一般的白。 此时终于不用强撑,也无法强撑。他将鹿时清轻轻放在长凳上,才微微喘息着,扶栏杆坐下。 可是一离开他,鹿时清立刻缩成一团,嘴里念叨的言辞也变了。 “不能死……我还要……封印……封……印……” 他的脸色比顾星逢好不了多少,额头上全是汗。 一粒梅瓣堪堪落在鹿时清的额角,映入顾星逢的眼中,仿佛在他眼底染出一抹微红。 他伸出手,在半空里停了片刻,才帮鹿时清拂去。鹿时清浑身一震,蜷缩得更狠,“裴戾……不……别杀我……” 顾星逢手指微颤,眼底的红色进一步浓重。他勉力支撑着,将鹿时清重新抱在怀中。灵力缓缓地从掌心流出,输入鹿时清的体内。 渐渐的,鹿时清呼吸趋于平稳,身体也不再紧紧绷着。 在他臆想出的无边冰海中,黑夜变为白昼,春日高照,一个人抱着他。 温暖如斯。 鹿时清如叹息一般地喃喃道:“抱……” 顾星逢的灵力已经耗损到临界,听闻这个字,苍白的脸上却出现一抹极淡的红晕。 “不怕。”他在鹿时清的耳边轻声道,“师尊死了。他的照命灯,灭了。” ---------------- 鸟语花香中,鹿时清睁开了眼。 他有点懵。 无缘无故做了乱七八糟的梦,梦里他跟人亲热,对方好像还是个男的。 这对他来说,简直是极大的心理震撼。 不,不只是心理,生理上也…… 鹿时清记得,梦里冷到极点不说,他的胸口更是疼痛无比,就好像被利器穿透了似的。伴随着这种疼痛,还有个部位也是火辣辣。 他瞪大眼睛,赶紧伸手往下摸。 没感觉。 他长出一口气,果然是个梦。 但下一刻,他就重新惊讶起来。 他居然睡在了水榭的长凳上,且脚边的地面上,还倒了一个穿着月白长袍的人。 ……顾星逢? 他慌了,赶紧去喊系统:“小白,小白在吗?” 过了一会儿,才听见系统迷迷糊糊地应答:“唔?怎么了?” “小白,昨晚我本来是在亭子外面看顾星逢打架的,后来觉得不舒服……怎么就睡到顾星逢的水榭来了?” 系统道:“这个……昨晚我见顾星逢来了,知道你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就跑去睡觉了,后面怎么样我也不知道。” 鹿时清觉得这话有点奇怪,系统一直对顾星逢有成见,不惜撒谎也要带他离开沧海一境。昨晚顾星逢出现,它居然就立刻睡觉去了? 系统继续道:“肯定是顾星逢见你受了伤,把你带回来了,假惺惺的。” 鹿时清不知道该怎么接,担忧地看向顾星逢。 一晚上过去了,顾星逢的脸色更憔悴了。他呼吸平稳且微弱,身上头上满是落花,不像是刻意睡在这里的,倒像是虚脱晕倒了。 鹿时清动了动轻健的手臂,叹着气说:“小白,他本来就不舒服,又是打架又是为我疗伤,肯定是累倒了。可不可以先不要说他不好,毕竟他还没有害过我。” “行吧,这次就顺着你。”系统嘟囔道,“昨晚是我太心急,要不然你也不会被黑衣人打伤,跟你道歉。” 鹿时清听它难得服软,立刻大度地道:“没关系,我现在好好的。” 全靠顾星逢,他才好好的。 鹿时清下了长凳,蹲在顾星逢跟前,拿一根手指推了推他,毫无反应。 倒是指尖一片冰寒,就好像碰到的是个雪人。 鹿时清赶紧抓起他的袖子,发现他修长的手指上,结了一层肉眼可见的薄冰。 还好顾星逢是修真者,换成普通人,这样恐怕早冻死了。 环顾四周,水榭外面没有桥,根本出不去。此时天色尚早,视野之内也没有人影。顾星逢生性孤冷,若非有要紧的事,旁人不会轻易来打扰他。天镜峰的高阶弟子,也全在一层屏障似的林外守着。 他想了想,坐在地面,用力将顾星逢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 “……你做什么?”系统愕然。 鹿时清半抱着顾星逢,又抓起顾星逢的两只手搓弄,“很明显啊,我正在给他温暖。” 系统无语:“他这么有能耐,怎么可能冻死。快放下他吧,很冷的。” 的确很冷,鹿时清嘴里吸溜着凉气,却没有放手。“就算冻不死,这么冷也不舒服啊。我知道这种感觉,昨晚我还梦到了。” “哦对。”系统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语气瞬间谨慎,“你梦到什么了?” “我梦到我在海里泡着,特别冷,胸口也很痛,我……”鹿时清说得很艰难,也很不情愿。这个梦也太羞耻了! 系统却很贴心的没有追问,“不想说就不说吧,我知道的。” 鹿时清愣住了:“你知道?”这是什么系统,连做了乌七八糟的梦都瞒不过它? “嗯。”系统道,“因为这不是梦,这是你的记忆。” “……啊?” 系统淡淡地说,“难道你没有发现么,来这里以后,你就没有做过梦。” 鹿时清一想,还真是。 除了某一天晚上,记起关于原主师尊白宵的只言片语以外,他每一晚睡着之后,面对的都是彻夜黑暗。 那么问题就严重了。 既然不是梦,那他和一个男人亲热的事……也真实发生过? 鹿时清磕磕绊绊地问:“你确定吗小白?” “当然,因为你现在没有做梦的能力。”系统语气笃定,“你觉得冷和胸口痛,是因为裴戾刺你一剑后,把你扔在海里了。” 鹿时清还是不明白,也不太敢相信。 哪有人不会做梦。 而且,谁又会和一个濒死的人做那种事?口味也太重了吧? 系统也不像是知道这件事的样子,所以肯定是梦。大概是那些书本看得太多,受了影响。 嗯,以后不看了。 很快,顾星逢手上的冰层被暖化,鹿时清却发现他的睫毛在微颤,上面还有极细小的白霜,看着就冷。 鹿时清伸出一根手指轻点,融去了一小部分。 冰化成水,摇摇欲坠。 鹿时清心想,呵气比较快,可是这样太不礼貌了。 忽然,他瞧见顾星逢的眼睑也开始抖动,就好像梦到了非比寻常的人或事。接着,顾星逢皱起眉,喉中发出一声沉沉的低吟。 鹿时清只觉手上一凉,低头一看,地上莫名出现一样东西,正在微微晃动,不知道是从何处掉下来的。 晶莹剔透,绽开六瓣,当中还有嫩黄色的蕊。 像是用冰雪雕刻成的荷花酥。 他惊奇地捏起来,顿时一股清甜的冷香萦绕鼻尖。 凉凉的,看起来很可口。这也是顾星逢珍藏的甜点吗?为什么会凭空出现在他手里? 这个修真的世界太神奇了,连甜点都能乱跑。 忽然怀里的身躯动了两下,顾星逢睁开了眼,眸中还有些惺忪。 鹿时清见状放下心来,冲他勾起嘴角,“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顾星逢瞳孔瞬间缩小,一下子从他身上站起来。由于动作幅度太大,险些撞到他的下巴。确认他无恙后,才后退一步,冷冷地转过身去。“你做什么?” 鹿时清上前一步,解释道:“你的身体太冷了,我帮你暖暖。虽然抵不过昨晚你救我的大恩,不过,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告诉我,我会尽力去做。” “我无妨。”好像鹿时清是避之不及的东西,顾星逢快步走到水榭外,在漫天花雨中挥动衣袖。 须臾,沈骁御剑而来,“师尊,有何吩咐。” “送他回去。”顾星逢照往常一般吩咐罢,又补充道,“以后不许他进来。” “是,师尊。”沈骁应答一声,疑惑地看向鹿时清,以为是鹿时清得罪了顾星逢。可是鹿时清比他更蒙圈,明明他不省人事的时候那么融洽,怎么醒来以后就是这副样子? 鹿时清犹豫了一下,举起手里的冰雪荷花酥,“你的这个……” 可是顾星逢头也没回,足尖一点,飞离了水榭。 其实,顾星逢很想回头看看鹿时清,也很想听一听楚鹿时清叫他做什么。 但他心里清楚,绝对不可以。 他牢牢地捂住衣物,直到进入房内,布下结界,才稍稍放松。 屋内檀香细细,光洁无痕的琉璃镜里,他的样子清晰可见。月白色外袍底下,露出一点锁骨和手腕,上面全是冰花,不时泛出银白色光华。 只是稍一愣神的功夫,那光华蜿蜒伸展,藤蔓一般爬上他的脸。 他整个人,像是在冰窟里封冻了多年。 胸口一阵翻涌,真气在体内来回冲撞。顾星逢的手不住发颤,竟是不可自控,蓦然一掌将镜子打得粉碎,残渣四下迸溅。 他强行压制真气,顽抗了片刻,最终喷出一口血来。 要开始了…… 顾星逢像个雪人一般,缓缓坐在蒲团上。那双清透的眼睛在平日里隐忍了一切情绪,此时却透出几分苍凉与无奈。 不能再让他受伤。 不能让他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其实……是妖。 第26章 随宋扬归家 鹿时清怅然跟着沈骁回了住处。 他觉得,顾星逢至少是不讨厌他的,否则也不会再三伸出援手,还说什么“保护他”的话。但前一秒才见了些热络的苗头,一转身,顾星逢便又待他形同陌。 鹿时清问心无愧,他待谁都是坦诚真挚,唯独顾星逢忽冷忽热。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想不透,以鹿时清匮乏的思维能力,完全招架不住这么复杂的问题。 沈骁走后,他还站在门口发着呆,直到手里的冰雪荷花酥融了,顺着指尖滴落,才回过神。 远方海面映着日头,淡淡湿热充斥天地。他抬手,看着这点晶晶亮亮的液体,觉得有点可惜。 他扯下一片放在嘴里,又甜又冰,入口即化,带着一丝淡淡的花香,比从前吃过的哈根达斯还要可口。 鹿时清觉得稀奇,顾星逢看起来不像吃货,却暗地里藏了这么多好吃的。 他正要再扯一片继续吃,忽然隔壁宋扬没精打采地出了门,看见他懒懒地打了个招呼:“小没,你好早啊,昨晚山门的事你不知道吧,幸好你没乱跑。我这张嘴怕不是开过光的,说什么来什么。” 昨晚的事情太复杂,鹿时清干脆顺着他略过了:“你也好早啊。” “嗯……”宋扬一屁股坐到门槛上,托腮,“烦死了。” 鹿时清见他跟霜打的茄子一般,便也坐过去了,拿起手里的东西道:“尝尝这个荷花酥吧,很好吃。” “荷花酥?不像啊。”宋扬一脸狐疑,但还是小心翼翼地扯了一点放在嘴里,顿时一张脸皱成一团,还不住地往外吐,“小没你是不是傻,又苦又涩,是谁拿来哄你玩的吧!” 鹿时清愣了愣,明明又香又甜,怎么宋扬跟吃了苍蝇似的。他直接咬了一大口,滑腻甜软的触感在舌尖散开,不会再有东西比这个更好吃了。 宋扬看他如此享受,嘴巴张的老大,“你果然是心智不足啊,这么难吃的东西,都津津有味!快别吃了!” 鹿时清见他作势要抢,连忙全都塞到嘴里,不给他这个机会。 宋扬没有得手,不可置信地坐了回去,继续唉声叹气。鹿时清则是一头雾水,觉得宋扬才是傻,这么极品的荷花酥,竟然不喜欢。 莫非这个世界的人吃不惯冰淇淋? ……也不对,如果吃不惯,顾星逢怎么会留着? 所以,还是宋扬不正常。 宋扬不知道鹿时清正在心里琢磨他,心烦意乱地说:“昨晚为了对付那个黑衣人,师尊出了关。司马峰主今天肯定又要去找他,询问我的去留事宜。” 鹿时清不解:“要你走吗?” 宋扬托着下巴,一股脑全说了,“对啊,我是离家出走的,司马峰主跟我家有交情,怎么都不肯帮我瞒着。” 鹿时清惊讶:“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宋扬又不说话了,盯着地面发呆,看起来失魂落魄。 鹿时清认为司马澜做得对,这小孩也太叛逆任性了,居然还离家出走,万一出了什么事,谁能负这个责任? 陪着宋扬坐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赶紧在草叶上擦干净手,跑回房间去看小白兔,却发现它又不见了。这回他把床铺都掀开看,连根兔毛都没找到。宋扬见他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屋里屋外来回转悠,问他是怎么了。 他哭丧着脸说:“我的小兔子丢了。” 宋扬却不信:“你几时有过兔子,我怎么没见过?” “因为小兔子怕生,总是躲在我的袖子里不肯露面。”鹿时清说着,踮脚往窗户底下看,那里也是什么都没有。 宋扬把他往后拽,“你必然是将白云啊,棉絮什么的当兔子了。刚才还给我吃那个什么荷花酥,害得我嗓子到现在还苦,快别闹了。” 这下,做傻子的弊端尽显。被各种维护却又得不到信任的鹿时清,觉得心情复杂。 这时,沈骁匆匆回来,见着宋扬就道:“师尊虽在闭关,但司马师叔祖方才登门,不便再拒。他们二人传音互通了你的情况。” 宋扬惴惴不安:“师尊怎么说?” “师尊要你回梅花洲,不过不是赶你走。” 宋扬一听就急了,“要我回梅花洲,不就等于赶我走吗?” 沈骁摇头道:“他是要你回家说一声,以免家人担心。待处理妥当后,你再回来修习。” 宋扬稍稍松了口气,但还是忧心忡忡。这时叶子鸣也御剑而来,脸上淡淡的。宋扬扯起嘴角,招呼道:“叶子师兄来了。” 叶子鸣没理他。自从两个人牵了手以后,就没再起过争执,因为完全陷入冷战,根本没有交流的机会。鹿时清原以为小孩闹个矛盾,很快就会过去,没想到叶子鸣这么有气性。 沈骁对宋扬道:“去吧,把你二人的行李收拾了,早去早回。” 宋扬一愣:“我二人?” “对。”沈骁看了鹿时清一眼,“师尊吩咐,他是你带来的,理应随你离开。” 鹿时清怔忡地想,果然顾星逢待他好,只是因为他是宋扬的同伴,是一个需要保护的傻子。 一边宋扬扶额:“我还得对他负责到底了。” 系统则是冷哼道:“这样正好,离开这里恰恰是你的目标。” 鹿时清知道,有系统拦着,这一去便很难再回来。 来得突然,走得更突然。宋扬收拾好行李,便要喊鹿时清上路,一出房门就看见叶子鸣仍然在檐下站着,只不过换了个位置。他靠着回廊的柱子,一手放在背后,似乎是藏了什么东西。 回廊通往下天镜峰的路。 宋扬先是一愣,而后惊喜地凑过去:“叶子师兄,你是来送我们的吗?” 叶子鸣道:“不是。” 一会儿不见,他的脸更黑了,就好像宋扬欠了他很多钱。 没有得到期望的回复,宋扬有点失望,却还是笑着道:“那……我走了啊,这些日子你可别想我。” 叶子鸣皱眉:“少废话,要走赶快走。” 宋扬本来不指望叶子鸣说什么好话,但叶子鸣把话说得如此狠绝,他实在无法接受。“叶子师兄,不就是前天我无意中言语冒犯了静晗圣女么?我都赔了那么多不是,你还想怎样?咱们都相处这么几天了,你难道对我就没有一点同门之谊?” “闭嘴,走。”叶子鸣说罢就要迈步。 宋扬在他身后大声道:“好,我走!我再也不回到这个无情无义的地方了,你这个无情无义的人……我也再不想看见!” 叶子鸣蓦然转过身,冷冷地盯着他。鹿时清听见动静,赶紧跑过来,“你们不要吵架,有什么话好好说。” 宋扬看见叶子鸣手里抓着个包袱,来不及猜想里面装的是何物,就发现叶子鸣手背上起了青筋。他顿时没了气焰,附和鹿时清:“打……打架也不行。” 此言一出,叶子鸣就扬起了手,却不是打他,而是摔了手里的包袱。 包袱被摔开一条缝,露出里面的衣物和盘缠。 宋扬和鹿时清面面相觑,问:“叶子师兄,这是……” “那是子鸣收拾的行李。”沈骁匆匆赶来,“师尊命他护送你二人往返,他来与你们同行。” 原来方才他们争持的,根本不是一码事。宋扬看看气得发抖的叶子鸣,傻眼了:“怎么不早告诉我啊,怪不得他催促我走呢,我误会他了!” 沈骁解释道:“原本师尊是命我去的,可我还要协助筹备两个月后的仙云会,这才临时改为子鸣。” “我不去了,师尊若责罚,我领便是。”叶子鸣扬长而去,认宋扬怎么道歉说好话,沈骁如何劝解,都没用。 思及顾星逢已然闭关,不便为这点小事再去叨扰,沈骁便让宋扬带着鹿时清先行,等过两日叶子鸣消了气,再让叶子鸣去梅花洲与他们会合。 因司马澜给的期限就在今日,宋扬只好带着鹿时清落寞离开,头顶朗日高照,他们脸上却是各自怏怏。好在宋扬御剑功夫不错,从沧海一境到钱塘梅花洲,百余里地,走走歇歇,一两个时辰也便到了。 他们最后歇脚的地方,离梅花洲不远,道旁已经有了稀稀疏疏的梅花。不同于沧海一境单一的白色,这里红的、粉的、白的,各色不一,叠加在一起颇有层次。 忽然,鹿时清觉得包袱里动了动,他吓了一跳,赶紧打开看。 他的包袱并没有什么东西,也就是两件换洗的衣服,还是沧海一境临时发给他的。所以,小白兔在这个空荡荡的包袱里,十分显眼。鹿时清惊喜地叫了一下,把它抱起来,“原来你躲在这里,你是在和我捉迷藏吗?” 说归说,他心里还是挺惊讶。他翻找柜子床铺的时候,根本没有小白兔的影子。且这一路上,包袱都很轻,根本不像有兔子。 宋扬在一旁看见,讶然道:“你还真有个兔子啊。” 他见小白兔的绒毛又软又绵,忍不住就想摸两把。可是小白兔偏过头去,躲开了他的手。 “喂,摸两下怎么了。”宋扬不乐意地看着它,“你是宠物,又不是大姑娘,还害羞。” 说着又要去摸,小白兔眼神冷下来,正要跳到地上,可鹿时清已经抱着它躲开了。“你不要这么说,它很可爱的,就跟小孩子一样。它不喜欢你摸,你就别难为它了。” 原本只是一句普通的话而已,宋扬却忽然蔫了,抽了一根草,在手上来回绕。“小孩子……我特别喜欢小孩子的,可惜,刚刚死了一个。” 鹿时清愣了愣,这话几个意思?宋扬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就已经成了亲,并且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宋扬见他一头雾水,叹了口气,继续道:“反正和你说了,你也听不明白,干脆就发泄一下吧,真是快要憋死我了。其实我这次离开家,是因为我姐腹中的胎儿流产了。” 鹿时清惋惜道:“也就是你的外甥,死掉了。” “你还知道这个关系。”宋扬眉梢一挑,继而耷拉下去,道,“是她婆家,给她下的打胎药。” 第27章 孳生娘娘庙 宋扬的胞姐宋瑛,于半年前嫁到百里坞的程家。 鹿时清听系统提过。红尘界中遍布修仙门派,东南方以沧海一境为首。余下的则是鱼龙混杂,有立门派的,也有以家族为名修炼的。江淮一带的仙道家族有三个较为庞大,分别是梅花洲的宋家,百里坞的程家,和桃叶渡的司马家。 其中,司马家醉心修炼,更将长子司马澜送到沧海一境,如今已是玉关峰的峰主。程家只有二子,都不是修仙的料子。而宋家,也就是宋扬的家族,由于家主早丧,家中无人,由长女当家。 显见,宋家和程家已然没落,司马家如日中天。 两家与司马家也多有通婚。听宋扬说,宋瑛本是要嫁给司马家二房公子的,可她早就心有所属,喜欢上了百里坞程家的一个外系子弟。 宋扬和他的哥哥姐姐,是宋家正经嫡系,宋瑛这番便是下嫁。她的婆家欢天喜地,拿她当菩萨供着,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原本宋家家主宋灵琪并不十分赞同这门亲事,见此,也便放了心。 谁知才半年,宋瑛就出了事。 宋扬告诉鹿时清,宋瑛流产这件事原是瞒着宋家的,宋瑛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只会一味的委曲求全。过了两日,宋扬去了百里坞,见姐姐姐夫相处冷淡,本就心生怀疑,后来又听他二人吵架,提及此事,宋瑛哭着要丈夫偿还孩子的命。 宋扬大惑不解,背地里找到宋瑛追问,宋瑛一开始还不愿说,宋扬便要去找男方问个明白,宋瑛这才含泪带怨地说与他听。 原来宋瑛头胎怀的是个女儿。红尘界素来重子轻女,百里坞尤甚,宋瑛婆家原不敢得罪她,只是悄悄在她的饭食中加了落胎药。可小产后,宋瑛悲痛之余觉得不大对头。她饮食行事颇为注意,怎会发生这种事? 她的丈夫婆婆本在假惺惺地陪着她哭,一听她要严查,便连哄带劝地拦着。宋瑛更觉蹊跷,直接找随侍的丫鬟和厨子问话,一切水落石出。 听宋扬讲完原委,鹿时清只觉得脊背发冷。 这宋瑛到底是嫁了个男人?还是找了个仇人?居然在她的饭食中下药,这个性质太恶劣了。好在只是落胎药,只掉了腹中胎儿。若他日夫妻不睦,下点毒药,恐怕也是神不知鬼不觉。 她的婆家,把人命看得忒轻贱。 但有一点,他很不明白,问宋扬:“你姐姐嫁的不差,不至于连个女儿都养不起,为什么一定要打掉呢?” “各地习俗不同。”宋扬愤愤,“我姐说,这几年百里坞兴起一个说法。女人头胎诞男,往后再生便是男强女弱。若头胎诞女,则是女强男弱。程家为了我姐以后生下更多健康的儿子,当然不能留着这一胎了。” 鹿时清睁大了眼,“这也太荒诞了。” “连你也觉得荒诞对吧,可偏偏那些人就信了。”宋扬越说越气,站了起来。 鹿时清也抱着小白兔起身,“我们要继续走了吗?” “不,趁着天色还早,先去一趟百里坞,我得看看我姐现在如何。” 宋扬雷厉风行,鹿时清被他带着上了剑,两人直奔百里坞。鹿时清谨慎地问:“你家人不知道这件事么,你也不和家里说?” 迎面而来一只飞燕,宋扬操纵灵力险险避开,方才答道:“我姐怕家里担心,不让我说,而且……” “而且怎么?” 宋扬闭了嘴,沧桑地叹了口气。 百里坞在距离钱塘西南方的江山城中,因毗邻钱塘江上游,水路发达,船舶通畅,故此得名。不知是宋扬心急赶路,还是先前犹豫踟蹰,这回居然没有再歇,直接便到了目的地。 宋瑛夫家在百里坞西边,挨着程家家主的庄子。宋扬似是有意避开什么人,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方才带着鹿时清进门。 这家虽不是大户,却也殷实,宋瑛床边有两个丫鬟伺候着。宋扬快步走过去,喊了声:“姐。” 鹿时清只见一个病恹恹的少妇从床上半坐起来,有气无力地道:“混小子,这些日子去何处了?” 宋扬死皮赖脸地坐在床帮上:“我出去玩了,长长见识。” 宋瑛皱眉:“这么大了还胡闹,回家没有,长姐可是四处找你呢。” “我先来看看你,这就回去。”宋扬指了指鹿时清道,“姐,这是我路上遇到的朋友……也算是我小弟,自己人,而且他的脑子……咳,你懂的,就当他是三岁小孩,不用见外,也不用避讳。” 宋瑛打他一下,“又是小弟又是三岁小孩,你也太放肆了。”对鹿时清笑道,“我这弟弟不懂事,请你多包涵啊。” 鹿时清想了想,他吃宋扬的喝宋扬的,回头还得住宋扬的,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小弟,便顺从地招呼道:“宋扬的姐姐,我的确是他的小弟。” 宋扬得意:“怎么样,小没就是听话!” 宋瑛无奈地摇头,话头稍一落下,她脸上便有点垮。 宋扬盯着她问,“姐,你脸色怎么这么差,他们又欺负你了?” 宋瑛脸上一僵,随即道,“怎么会,就算先前出了那桩事,可日子总得过啊。天色不早了,快些回去吧,就你那三脚猫的御剑功夫,别总让我担心。” 鹿时清站在一边观察着宋瑛。若非宋扬出现,她那么死气沉沉地躺在床上,说是尸体都有人信。这种状态,还怎么过日子? 她在敷衍宋扬。 有身份有背景的宋瑛尚且如此凄凉,百里坞的其余女人,也不知又是怎样的境遇。 鹿时清冷不丁开口问:“打扰一下,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是如何得知腹中胎儿性别的?”这个修仙的世界,当然不可能有仪器做检测。 宋瑛愣了愣,随即看向宋扬:“我不是不让你说的么?” “我没和家里说,就跟小没提了两句。”宋扬摊了下手,“不过姐,你别看小没傻,他的这个问题我就没想到,你们是怎么知道胎儿是男是女?是神医还是妖术?” “……都不是。”宋瑛眉目低垂,须臾才道,“是孳生娘娘的卦。” 半个时辰后,宋扬带着鹿时清来到了一座庙前。 匾额上写着五个大字:孳生娘娘庙。 下面还有一副言简意赅的对子,上联是“明辨阴阳”,下联是“恩养天地”。 孳生娘娘的泥塑坐在神龛上,慈眉善目,唇红齿白,发髻盘得端庄,霞帔下盖着一身正红衣裙。别说那些有求于她的普通百姓,任何一个人见到这喜庆的雕塑,都会觉得她能带来好运。 宋瑛说,她从记事起便来百里坞玩过几次,那时这雕塑便在了。平日里香火便不断,赶上逢年过节,前来进香的人更是能排到树林里。当时只觉得这里热闹好玩,如今才明白,这地方其实是某些女人的噩梦。 此时已经过了晚饭时分,庙里暂时无人,但案上贡品满满当当,香火也没有烧完。 宋扬问鹿时清:“小没你饿不饿。” 他二人刚在宋瑛那里吃过东西,鹿时清正要摇头,却听宋扬又说:“你说你饿了,乖。” 于是鹿时清道:“……好吧,我饿了。” 宋扬冷笑一声,走到孳生娘娘面前,“喂,我这朋友饿了,你是孳生娘娘,总不能不管人的死活吧。什么?你说要我随意?好!明白了!多谢!” 他跳上供桌,拿起一个苹果,朝鹿时清扔过去。“小没接着,孳生娘娘请你吃东西呢。” 鹿时清呆呆地看着他的这番动作,不及回神,苹果就掉地上摔出一个坑坑。 “啧,不怕,这里多着呢,对吧孳生娘娘。”宋扬说着,又扔了一串香蕉,“来小没!” 鹿时清这回赶紧接着,但他一点也不饿,只好捧在手里,继续看宋扬作怪。 不多时,宋扬就把供桌祸害的乱七八糟,贡品掉了一地,香灰扒了一桌子。然后他跳下供桌,朝神龛底下踢了一脚,“孳生娘娘,听说你很有能耐,那你能算我们俩是什么人么?” 孳生娘娘端坐神龛,微笑不语。 “一个泥巴做的玩意儿,信你才有鬼。”宋扬又狠狠踢了一脚,拉着鹿时清就走,“走吧小没,等我回沧海一境学了本事,再回来给我姐讨公道。” 鹿时清不明白,给宋瑛讨公道,和去沧海一境学本事有什么关联? 直接告诉宋家不就好了?为何搞得如此纠结? 但鹿时清来不及问,他们甫一出门,就从林子里刮来一阵凉风。 方才天色虽然暗了,因有月亮照着,倒不觉阴森。可此整个天际,都变得黢黑惨淡。 这阵阴风来得突然且持久,卷起落叶残花和砂石,吹得他二人睁不开眼睛。鹿时清心想要不要回庙里避避,可好容易抬起头,却发现眼前空无一人,再回头,背后空空如也。 宋扬和孳生娘娘庙,全都不见了! 可是,手腕怎么还被一样东西抓着? 鹿时清定睛一看,那不是宋扬的手,而是一节白森森的手骨。 下一刻,他手背一疼——手骨迅速爬到他的手背上,指尖向下,刺破他的皮肤。 几滴血珠落在地面,手骨也像蜘蛛似的跳下去,消失于黑暗中。 鹿时清这才反应过来,忍着痛,心惊胆战赶紧喊系统,可这半日系统都没动静,此时更是唤不应。只袖子里动了动,小白兔迅速从里面钻出来。鹿时清把它往里按:“小兔子,我恐怕是遇到妖魔鬼怪了,你快躲起来,外面太威胁。” 小白兔不进去,冷冷地盯着他手上的伤口,仿佛全身都是怒气。 鹿时清拍拍它,正要继续哄,忽然瞧见地面上他的几滴血隐隐冒出光华,夜色映衬里,像是燃烧着的暗红色烟灰。 这些光华在鹿时清的视野里慢慢流动,一撇一捺成了形,很快组成几个发光的字。 “血主,男,非处子身,有行房史。” 第28章 照命灯无华 这句话用词文雅,但意思浅白,通俗易懂。 鹿时清指了指自己,“这血的主人是我,所以我已经……” 他倒抽一口冷气,手一松,小白兔就被扔了。 赶紧去查看,只见小白兔稳稳落地,很是镇定。他擦了把汗,“还好你是兔子,看不懂文字,否则还真是尴尬,唉……怎么会这样。” 这时系统才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的说:“青崖,你刚才好像叫我了,嗯?地上是什么?” 鹿时清:“……” 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却来得如此及时。 系统把这句话念下来,本没觉得不对,直到鹿时清磕磕绊绊地将这件事告诉它,他沉默片刻,骤然尖叫:“畜生!” 又急又怒,就像是被羞辱的姑娘。不,被羞辱的姑娘的爹。 鹿时清正要问它为何骂人,地面的血字却倏然消失。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的位置趴伏着一个人影,嘴里发出吸食的声音,似乎正在津津有味地品味着那几滴血。 他毛骨悚然,连连后退,岂料才退了两三步,那个影子就猛然跳起来,桀桀地笑着,冲他窜过来。 这个影子细瘦黝黑,像是被烧焦的干尸,就连脸上的五官都模糊不清,被一个个硕大的坑洞代替。它伸出枯柴一般的爪子,在即将碰到鹿时清的时候,忽然笑声变成哭声。 “疼啊……疼啊……”他用一种扭曲的姿势倒退着,逃也似的隐匿于密林中。 小白兔慢条斯理地回到他的脚边,毛茸茸的耳朵被阴风吹得微微颤动。 鹿时清叹息:“虽然不知道刚才那个是什么东西,又为什么突然跑了,可是小兔子,你这副不知道害怕的样子,真让我担心。” 野生动物都特别胆小,一点风吹草动就躲起来。小白兔天不怕地不怕,遇到危险也不知道跑,稍微大点的动物,都能吃了它。 他想把小白兔重新塞回袖子里,可小白兔躲开了他的手,拔腿就跑。 “小兔子!”鹿时清赶紧去追。 系统道:“现在这么危险,你还管得了它?” “可是……” “听过鬼害人,没听过鬼害兔子,它跑了正好回归自然。” 鹿时清脚步一顿,望着小白兔撒欢狂奔的背影,“有道理。” 系统说:“你和宋扬遇上鬼打墙了,得想办法破除,否则一辈子也出不去。” “怎么破?”鹿时清有点慌。 “这个孳生娘娘手段邪门,连困住你们的方法,都不是迷阵结界之类,而是鬼打墙。"系统沉吟,“还好鬼打墙比较低级,只要朝虚空洒几滴童子血就能破除,可是……” 鹿时清当机立断,忍痛按压手背上的伤口,把挤出来的血滴一通乱洒。 没有任何效果,林中又响起桀桀笑声,不远又有几个黑影冒了出来。 系统急道:“你都不是处了,怎么可能有童子血!这下好了,不但没破,反而又引来脏东西。” 鹿时清傻眼了。他本来还不信孳生娘娘的邪,这下板上钉钉了。 眼看黑影就要发现他了,他慌不择路,往小白兔的方向拔腿就跑,边跑边问:“小白,这么说,原主以前和裴戾……”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但系统心照不宣,“嗯,应该。” “什么叫应该?” 系统说:“你虽然跟裴戾走得近,但裴戾始终没有和你发展到这一步,说是要留到合籍之时。我猜测他一则对你有恨,二是嫌弃你丑,才不肯碰你。” 鹿时清很懵,“既然是这样,那为什么我没有童子血了呢?” “所以我骂他是畜生啊!”系统终是忍不住,咆哮起来,“这个混蛋定是见你真容貌美,起了邪念。所以你死以后,他就对你做了那种事!” 鹿时清绊了一跤,摔倒在地。 系统犹自愤愤道:“在海里,对着他不知死活的师尊……他也下得去手!” 鹿时清想爬起来,可手忙脚乱地挣扎片刻,又摔在地上。 他记起了沧海一境山门亭外做的梦,也想起系统断言他做的梦全是记忆。 在那段模糊的记忆里,他泡在冰凉的海水中,一个男人紧紧抱着他,并且和他不可描述。 当时他还不信,现在啪啪打脸。 ……全对上了。 此时小白兔停下来,似是站在不远处等着他。鹿时清好容易艰难地爬起来,摸到脚边有个东西。 方才,便是这东西绊倒了他。 拿起来一看,一根细棒连接两个小碟子,是个灯盏。只不过这个灯盏里面空空如也,没有油渍也没有灯芯,底座上吊着一个囊袋,一丝细长的银线连在底座中央。 “好奇怪的灯盏。”鹿时清晃了晃囊袋,又打开看,里面已经被泥土充斥。 “囊袋里是装人血的,这灯年份似乎很久远了。”系统催着他,“逃命要紧,别看了。” 鹿时清一听囊袋的用途,立马扔了,身后鬼影越来越近,他赶紧跑。 “不过这个鬼地方,怎么会有照命灯呢……"系统陷入沉思。 “小白,照命灯是做什么的?”鹿时清一边跑一边问。 “对修仙者来说,此物稀松平常。最开始是为了救治病患时便于观察,取病患的血放入囊袋,燃成灯焰。人活灯在,人死灯灭。”系统顿了顿,“因这灯不受距离限制,无论离多远,人不死就能亮。有些人杀人以后,也拿它来确定对方有没有死透。啧啧,本是为了救人而生,最后却成了杀人辅助。” 鹿时清叹息:“就看怎么用它了……东西没有好坏,人却总有善恶。” 不多时,他便跑得气喘吁吁,远处鬼影紧追不放。 忽然,他听到有人说话:“你们这些妖魔,赶快放了我!我可是沧海一境的人!回头就把你们一锅端了!” 这是宋扬的声音,鹿时清赶紧跑过去,只见宋扬被几个黑影拖拽着前行,无论他怎么挣扎和叫骂,对方都不理会。 小白兔也恰好停在宋扬的不远处,宋扬见着它,眼睛一亮,努力撑着地面喊:“你是小没的兔子吗?小没呢?他有没有被抓住?” 小白兔看也不看他,四下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此处极为阴森。别处只是湿冷,这里却足以让人打哆嗦,像是进了坟地。 系统安抚鹿时清:“你别轻举妄动,这些鬼抓着宋扬没有立刻吃掉,像是要送到什么地方,他暂时没有危险。” 鹿时清稍稍放心,想去抱小白兔。可是系统也不让,“你别乱跑,鬼对兔子没兴趣,先管好你自己。” 小白兔好像终于找到了什么,一蹦一跳地离开宋扬身边,跑到林子的另一边。鹿时清见后面鬼影飘飘荡荡,赶紧也跟着小白兔走。 小白兔停在一棵乌桕树下,两只爪子快速扒着土。它见鹿时清来了,只看了他一眼,便继续动作。 “它好像是在找什么,我帮帮它。”鹿时清说着蹲下身,也用两只手刨土。 系统错愕,“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乎兔子想干什么” 鹿时清埋头刨土,“反正现在跑不掉,与其等死,倒不如做些有意义的事。” 系统无语,“帮兔子挖土……有意义?” “听起来好像很无聊,可我喜欢小兔子,所以做起来就有意义了。”鹿时清说,“它开心,我也高兴,对吧?” 系统哼了一声,似乎有点不乐意。 忽然,鹿时清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赶紧再挖两下,居然露出一把剑的剑柄。 系统见状也有点惊讶,“金钱剑?这不是镇压邪祟的东西么?” 鹿时清摸了摸,果然剑柄是几枚铜钱聚在一起,整一把剑应该都是铜钱所铸。 “别碰了,这底下的东西也很可怕,你快带着这个惹麻烦的小畜生离开。”系统发出警告。 可是它刚说完,小白兔就跳过去,咬着剑柄往后退。虽然它个头小,力气却不小,加上剑身流畅,很快就将剑从土中扯出来。 系统怒道:“它在干什么啊!” 小白兔将金钱剑放到鹿时清脚边,飞速跑开,汤圆大的尾巴一颤一颤的,看上去灵动可爱,周身的气场却仿若雷霆。鹿时清没办法,只好拿起剑跟着它跑。 随着金钱剑的离开,方才所在之处,地面开始震颤,土壤翻动,几只惨白的手伸出地表。不过须臾,四个人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们的动作僵硬,表情呆滞,却极快地锁定了距离最近的宋扬。 仿佛陷于黑暗的迷途者找到了光亮,他们瞬间调转方向,朝宋扬迅速迈步。 宋扬正挣扎间,忽然觉得有沉重的脚步声逼近,抬头一看,顿时魂飞魄散,“我的娘啊!今晚这是怎么了,前有鬼,后有活尸!喂喂,你们别顾着拉我了,活尸来了!” 那几个鬼影没有转身,脑袋生生往后扭,几个活尸已经抓到了宋扬的脚,就要张口去咬了。 鬼影立刻放下宋扬,去推活尸,可活尸力气颇大,一时推不开,反而抓住鬼影撕扯。宋扬身上一松,趁着活尸对付鬼影,两三下挣脱。冷不丁一只手拽住他,他寒毛直竖,正要尖叫,对方忙捂住他的嘴:“是我。” 来人正是鹿时清。 宋扬见着同伴,差点哭出来,“小没,我险些见不着你了。” “嗯嗯快走吧。”鹿时清拉着他悄悄躲到树后面。 宋扬到底是个没经历的年轻人,怔怔道:“可这里四处都一样,我们怎么离开啊。” 鹿时清清清嗓子,小心的问:“你……是童子身吧?” 宋扬一愣,恨不得钻地缝去,“小没,刚才地上那几行字你都看见了?不许说出去听见没!虽然我进了沧海一境,可有生之年,我还是要找个浑家……太没面子了。” 他说的乱七八糟,可鹿时清明白了,把小白兔塞到袖中。继而拉起宋扬的手,深吸一口气,用铜钱剑轻轻一划。 随着宋扬的痛呼,几滴血洒向虚空。 阴风仍在,黑暗仍在,头顶却见了月光,眼前也出现了孳生娘娘庙。 “得救了!”宋扬又惊又喜,拉起鹿时清御剑而逃。 树林中,活尸与鬼影仍在争持,又有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 颀长的身影缓缓走向活尸,不费吹灰之力便拎起一个,双手一拉,撕成两片。少量暗黑干涸的血渍喷溅,落在来人被泥土满盖的深蓝色衣袍上。他没有停手,不过片刻,几个活尸便被他一发扯碎。 如斯可怖,那些鬼影没有逃离,而是围过来:“尸王,人跑了,娘娘那边如何交代。” 来人像是没听见他们的言语,自顾自地转身。他动作较活人略显牵强,但比先前那四个活尸流畅许多。他一步步走到林中,在一棵树下停住,然后僵硬地俯身,将方才鹿时清扔下的照命灯握在手中。 影子被月光斜斜拉长,印在枝叶交横的地面,侧身英挺流畅。此人气质本该十分鲜活,可惜宛如死尸。 他对着腹里空空的照命灯凝眸少许,浑身只有嘴部略略动了,发出嘶哑的两个音节:“师、尊。” 第29章 同聚烟花街 “小没, 方才多亏你机智。”宋扬心有余悸,一路上都在絮絮叨叨, 到了梅花洲也依然没住嘴。 所幸已是三更夜半,否则他二人一身的泥土污渍,走在外头定然丢脸。 宋扬啧啧称奇:“你居然知道童子血驱邪,我当时都懵了,可你为何不用自己的血?” 鹿时清心虚:“我……” “哦我懂了, 你怕疼!”宋扬摸了摸他的头, “就知道你娇气,关键时刻还得靠我这个大人,嗬,流这点血算什么。” 此时他已经完全将二人初遇时, 对于鹿时清那些乌七八糟的揣测抛到九霄云外。鹿时清这副呆傻蠢笨的模样, 不被别人祸害已是万幸, 又如何当采花贼去调戏别人? 况且,他还长得这么好看, 被调戏的倒得给他钱。 鹿时清觉得,宋扬帮他找的这个理由太合适了,否则他真不知道该怎么撒谎掩饰。 他对宋扬笑了笑,手里的金钱剑沉甸甸的。 金钱剑的剑柄中央, 那枚铜钱上刻着沧海一境几个小字,显见这金钱剑是出自沧海一境。说明方才那四个活尸,是沧海一境镇压的。今晚为了对付恶鬼,他却给放了出来。他听系统说, 活尸就和电影里的丧尸差不多,宛如活着的尸体,嗜血,残暴,没有思维。不同的是,活尸不腐不烂,铜头铁臂。 有些邪教专修鬼道,会特意炼化一些活尸,助己为恶。有时甚至会将仙道高手抓来杀死,在垂死之时,将魂魄固在躯壳内不得安宁,立时便得一具高阶活尸,称其为尸王。 当年仙道各派被这邪门功夫困扰甚久,终于在鹿时清刚任掌门那几年,仙云会提出围剿红尘界的鬼修、妖修、魔修,势要将之一网打尽。 沧海一境也每每被邪魔外道滋事,鹿时清虽很少出山,也在山门处击退过几次来袭。那两年的剿邪行动中,沧海一境亦是没少出人出力。 经过数年辛劳,最终红尘界风平浪静,邪魔外道宛如过街老鼠,活尸这种低级邪祟更是久未出现。系统猜测,今晚的四只活尸应该是当年围剿时期埋下的。但奇怪的是,当年的修士为何不将这些活尸一把火烧掉,而是毫发无损地埋在这里? 留着不但无用,反而会留下隐患。 譬如今晚,无论恶鬼和活尸那一方赢,都会成为当地人的祸害。 鹿时清有点担心,对系统说:“不知道我们走了以后,百里坞会不会出什么事。” 系统道:“你放心,那几个活尸我看了,非常普通,稍微会点术法的都能摆平。百里坞虽然没落,不至于一个修士都没有。现在最大的问题,是那个来路不明的孳生娘娘。” “你说得对。”鹿时清深以为然,“她虽然没有明着杀人,却带起各种歪风陋习,贻害万年。” 梅花洲北边靠近钱塘江的位置,便是宋家大院,临近四月,门外的朱砂梅成片往下掉。宋扬拍拍肩膀上的落花,带着鹿时清越墙而过。 宋家人都已歇下了,偌大的园舍灯火俱熄,只有巡夜的人不时经过。鹿时清小声问宋扬:“那孳生娘娘的事……” 恰好宋扬也在考虑这个事情,便道:“小没,我觉得孳生娘娘虽然邪门,但的确有两下子。看来修哥不让我说,是有道理的……你先别声张,等明日天亮,我再探探百里坞的消息。” 说话间,他两个已御剑穿过前院,来到后院。 鹿时清疑惑:“修哥又是谁?”居然能让聒噪的宋扬守口如瓶乖乖听话? 宋扬刚要说回答,忽然看见最中央的堂屋还亮着灯开着门,他脸上一喜,抓着鹿时清往地上落。 “我 就知道长姐还在忙。”宋扬拉起鹿时清,悄悄靠近,站在梅树后面往门里瞄。 只见一个华服女子正坐在案前拨弄算盘,嘴里不时念出数字,算盘珠随着纤白手指发出清脆流畅的声响。旁边还有几个丫鬟,或拿笔记录,或拿团扇驱赶飞虫,或抱着册子来回跑。 宋扬喜道:“太好了,我哥不在,可以蹭宵夜了。” 鹿时清瞧见那案上放着一个青瓷小碗,里面盛满了粥,不见一丝热气,已然凉透。 路上宋扬曾和他说过。他们叔伯两家一共有五个孩子,长房是宋灵琪和宋灵璧两姐弟,二房则是宋扬和他哥哥宋毅,姐姐宋瑛。宋灵琪虽是女子,却极有主见,精通商贾之道,胜过许多男子。父辈死的死,病的病,若非宋灵琪早早当家,稳住生意,宋家怕是早就散了。 这些年,宋家的心思不在修仙,而在于经商挣钱,其财力是江淮三家最雄厚的,宋灵琪也得了个“女商圣”的美誉。她一心扑在生意上,如今年整二十八,尚未嫁人。虽然与百里坞宋家长子早有婚约,却总是推脱不嫁,耽误至今。 此时已经夜半,她还伏案操劳,连宵夜都顾不上吃,鹿时清才见她第一面,就心生敬意。 宋扬跳进门槛:“长姐!” 宋灵琪眉心微微皱起一瞬,闻声抬头,继而微笑,“回来了?” “是啊长姐,想不想我?”宋扬笑呵呵地凑过去。 “我想……”宋灵琪勾着嘴角,“我想被你打断的账目,该从何算起。” 算盘被宋灵琪摆弄多时,已稍稍偏离桌案,宋扬一边帮她摆正,一边道:“长姐,我这回可没乱跑,我到沧海一境拜师去了,厉害吧?” 宋灵琪微微一怔,叹道,“我说过,不强求宋家人入仙道,你自小对修行也并不关心。找这个借口,未免太离谱。” 宋扬不十分辩驳,只说:“你要不信,可以去沧海一境问啊。” 鹿时清想着虽然自己隐瞒身份,但毕竟也算宋扬的长辈,便帮着道:“宋姑娘你好。宋扬没有说谎,是司马峰主特意叮嘱,要他告诉家人之后再回去修习,他这才连夜赶回。请你不要生他的气,也不用担心他学坏。” 出于礼貌,鹿时清没有立刻进门,门外又是一片阴影。此时站出来说话,宋灵琪才看见他,便放下算盘,起身正色道:“原来如此,有先生劳照顾舍弟,快请进,敢问您姓甚名谁?” 鹿时清迈过门槛,闻言一怔:“我是……” 宋灵琪见他脸色为难,心中疑惑,却还是客气地问:“先生可是不方便说?” 从鹿时清进门的一刻起,屋里的丫鬟们便直了眼睛,虽然能很快反应过来继续干活,但还是不时偷瞄他,个个脸上都粉扑扑的。只有宋灵琪郑重其事,目光坦荡,带着一视同仁的客套。 宋扬站在一旁看着,忽然爆出一阵大笑,上气不接下气道:“笑得我肚子疼,长姐你也忒仔细!他哪是什么先生,他是我路上捡的小弟,长得跟神仙似的,脑子却不大好用。上次别人问他叫什么,他说他叫没名字,我就直接喊他小没了,你也这么喊他就行!” 宋灵琪摇了摇头,轻轻斥责:“不许无礼。” “怎么能叫无礼呢,我们平日都是这般相处的。”宋扬好容易止住笑,拍拍鹿时清的肩,“对吧小没。” 面对宋灵琪询问的目光,鹿时清诚恳地说:“是的,他说的都对。” 宋灵琪眉梢微动,微笑不变,“先生还真是迁就舍弟,既如此,您在我们家无需拘束,阿扬,你要好生安顿人家。” “放心吧长姐,我对小没特别好。”宋扬上前端青 瓷碗,“凉了啊,还有没有别的宵夜。跑了一晚上,我得补补。” 宋灵琪坐回案前,冲着偏门使了个眼色,“书房里有荷花酥,晚上炸的,正可口。” “就知道长姐最心疼我!”宋扬兴高采烈地进门,不忘回头,对眼巴巴望着偏门的鹿时清道,“小没等着啊,我们一块吃。” “嗯嗯。”鹿时清重重点头,引得几个丫鬟捂嘴笑。 宋灵琪心无旁骛,继续拨弄算盘,嘴边仍有一抹轻柔的微笑。 可鹿时清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宋扬进门后,书房门立马就关上了,里面噼里啪啦的摔打声伴着他的鬼哭狼嚎,“哥!我以为你不在……长姐也不告诉我啊啊啊……我只是来拿个荷花酥啊,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一声不吭的走了!行行你打,别打脸啊!” 鹿时清坐在角落里,听得胆战心惊,但那些丫鬟似乎习以为常,忍着笑继续干活,宋灵琪手上的珠子拨弄得更轻快了。 待宋灵琪算完一页账目之后,书房门开了,宋扬捧着一盘荷花酥走出来,脸上好端端的,只是额上带汗,一瘸一拐。出门时不小心蹭到胳膊,顿时龇牙咧嘴。身后还跟着个高他半头的青年,阔面重颐,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见到鹿时清,青年紧绷的眉目稍缓,颔首道:“让您见笑了。” “没有没有。”鹿时清连连摆手。在心里说了句,打得没错,就是下手重了点。 他们二人弄了一身泥一身灰,肯定不能就这么睡。鹿时清的客房早已收拾好,下人弄来一个大浴桶,往里添热水。 鹿时清打量偌大的房间,和房中贵气典雅的陈设,想到宋扬羡慕沧海一境的温泉,嫌弃在家洗澡无趣,真觉得这孩子生在福中不知福。 他把小白兔轻轻拿出来,自从离开孳生娘娘庙,它就在昏睡,想是累狠了。 其实,他现在对小白兔有些疑虑。为何小白兔知道那个地方埋着活尸?为何知道拔掉金钱剑就能放出活尸?莫非它和原主那只狐狸灵宠一样成精了? ……但看着小白兔我行我素的样子,又不太像。 他想把小白兔往床上放,却发现小白兔身上也有泥土,会弄脏铺盖。反正小白兔现在睡着了…… 鹿时清想了想,关闭门窗,脱掉衣服,进了浴桶,然后将小白兔也泡在水中。明明他动作很小心,没有让水进入小白兔的口鼻,且水温也不高。 可是小白兔却猛然睁开眼,琉璃瞳里闪过一丝慌乱。 鹿时清勾起嘴角,尽量放柔语气:“小兔子不怕,我们一起洗澡,然后睡觉。” 往常他这么说话,小白兔都会很快平静下来,这回却不管用。小白兔剧烈挣扎,就好像浴桶里的水是岩浆,会把它烫死似的。 鹿时清连忙站起来,水流沿着发丝和肩颈往下淌,水花在周身绽开。他有些无措地问:“小兔子你怎么了?” 他肤色偏白,腰线流畅。因为身材偏瘦,不着寸缕也不见肉1欲,此时站在水雾氤氲中,更显飘然出尘。系统在他脑海中道:“哇……” 可小白兔却越发像是见了鬼,不知哪来的力气,直接跳下他的手。 鹿时清惊呼一声,趴在浴桶边缘往外看,地面除了溅出的水,哪还有小白兔的影子。他郁闷地说:“都怪我,只顾怕它弄脏床,却把它吓成这样,现在一定是摔疼躲起来了。” 他叹着气,往身上撩水,打算赶紧洗了澡出去找它。 数百里之外的沧海一境,正在天镜峰闭关的顾星逢睁开眼,呼吸有些不匀。 略缓了缓后,他重新闭上眼,运动灵力。 在鹿时清专心洗澡之时,浴桶外有一小片水渍迅速聚拢,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形成小团水球,继而凝结成白色冰雪,慢慢长出头、耳朵、四肢、尾巴,最后睁开眼,眼中凝着琉璃色,俨然便是小白兔。 小白兔一蹦一跳地跑到床脚卧下。仿佛正在洗澡的鹿时清并不存在,它目不斜视。 鹿时清紧赶慢赶地洗完澡,此时房中尚暖,他取过外袍松松垮垮地往身上一披,便出了浴桶找小白兔,可一转眼,他就看见安卧在床脚的小白兔。他惊喜地跑过去,把它抱起来:“小兔子,原来你没乱跑。” 小白兔看看他,把头偏到一边。 “对不起啊,我自作主张给你洗澡了。”鹿时清看它身上湿漉漉的,便把它放在床上,拿过绢布为它擦拭,“不过你看,现在多干净?宋家的浴桶里还放了香料,你现在又白又香,特别可爱。” 他俯身时,身上外袍往下自然滑落,露出半边锁骨和肩头。小白兔眼神一凛,又从他手里挣脱,一头扎进被窝里,只露出一节湿哒哒的尾巴在外面。 “不可以哈。”鹿时清把它抱出来,换了个角度劝说,“你们兔子最怕水,这样睡会着凉。” 随着他的动作,外袍下垂得更厉害,小白兔呆呆地盯着他看了片刻,慢慢的不再挣扎,眼睛也闭起来,头往一边垂。 竟是昏了过去。 鹿时清吃惊不小,摸摸它的胸口,探探它的鼻息,便又放下心来——它太累睡着了,自己这么折腾它,真是惭愧。 鹿时清用更加轻柔的动作,给小白兔擦完,又给自己也擦干净,穿好中衣喊下人收拾浴桶后,这才抱着小白兔进被窝睡觉。 外面月色如水,纷飞的花影如雪, 鹿时清听见系统沉闷地叹了口气。 他问:“小白怎么了?” “今晚埋活尸的地方,其实没什么大不了,随便一个分神期的修士都能感知到那里有东西。”系统说:“可这只兔子却跑去挖金钱剑,让我很怀疑,觉得它可能是哪个妖修变的。但此刻不这么想了,我认为它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小畜生。” 这正是鹿时清也在思考的问题,“那是什么让你改变了看法呢?” 系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提起往事:“当年你的狐狸灵宠,只远远见到你舞剑,都没到你的脸,就觉得你是仙人之姿,甘愿认你为主。” 鹿时清惊讶:“它不是因为饿了才求收留的?” “当然不是,它都快修成人形了,怎么可能混那么差。不过即便如此,你喂的苹果它也全吃了。” 鹿时清叹道:“狐狸先生真体贴。” 系统似是得意地笑了下,继续道:“还有裴戾,见到你的真容,哪怕你是个死人,他也要对你做禽兽行径。” “等等……”鹿时清听他越说越远,忍不住道,“这和小白兔有什么关系呢?” “你师尊白霄,大概是看着你长大的,所以没有感觉。”系统冷笑一声,“别人却都无法忽视你的外貌。倘若这小畜生有一点人性,它能无动于衷吗?” 鹿时清:“……” 虽然很生硬,但又好像很有道理。 鹿时清选择相信小白兔,这么可爱又无邪的小动物,哪有那么多花花肠子。它一直单纯着就够了,无忧无虑。 那把剑,那个埋尸地,绝对只是巧合……巧合。 待鹿时清抱着小白兔在梅花洲睡着后,远在天镜峰的顾星逢微微吐出一口气,从蒲团上站起来。 他浑身上下都是白霜,除了那双琉璃色的眼睛外,几乎看不出原貌。 忽然,他眉心微拧,低头一看,只见胸口银光凝聚,绽出一朵花的形状。待银光消隐,便赫然成了六重花瓣的莲状冰塑。和那日鹿时清当成荷花酥吃掉的那朵,一模一样。 顾星逢并不知道那日鹿时清的遭遇,但他见到冰塑花却毫不惊讶。一伸手,冰塑花落在掌心,他盯了片刻,脸上忽然出现几许羞惭和薄怒。 五指一攥,冰塑花登时化为乌有。 此时星斗漫天,飞花漫天,暖月台外空无一人。 顾星逢裹紧外袍出了房门,御剑飞至不远处的泉水边。一日不来,地面便起了微微震颤,仿佛有东西在地底咆哮发狂。泉池周遭的草木纷纷垂着头,已经有枯萎之意。 他褪下外袍,露出冰花满布的前胸后背,而后步入泉池。随着一道道灵力从体内散出,池底不安分的动荡渐渐平缓。 不过半柱香时间,白日里蓄积的灵力便见了底。顾星逢头重脚轻,扶着池边出水。 微风拂动,重新凝碧的草叶轻轻摇晃,泉池的细纹上浮着一层星光。 恍惚间,似乎有个轻哄的语声,在狭窄的空谷中回荡。 “星星不怕,你看师祖这么厉害,必然能活很久,这里用不着你的。” 次日,鹿时清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宋扬在外面喊:“小没,快开门,我有事和你说。” 鹿时清答应着起身,发现被窝里不见了小白兔,一边穿衣服一边用目光搜索,发现小白兔不知何时跑到了床的另一端,缩在墙角酣睡。他觉得,小白兔都不愿和他睡在一起,怕是真的生气了。 他不敢吵醒小白兔,轻手轻脚地下床,出去后关上门,才问:“什么事啊?” 宋扬看看四下无人,拉着他坐到梅树旁的亭子里,低声道:“我家昨日有人去百里坞走货,今天一早回来,告诉我说百里坞风平浪静,别说邪祟了,连贼都没闹。” 鹿时清放下心来,果然系统的猜想没有错。“那,孳生娘娘呢?” “孳生娘娘也没有异状。”宋扬道,“那人说,这个泥塑在百里坞十几年了,预知生育婚配,十分灵验。” 听他这么说,鹿时清心想,孳生娘娘原来不只是测生男生女,还测姻缘。如此说来,她也不算彻底的邪魔外道。也许,只是人们误将她的本事用在了邪路上,与孳生娘娘无关。 可那些鬼影又怎么解释? 且系统说,埋活尸的地方,只要是稍微有点本事的修士都能感知,为何这么多年,百里坞都没有人来处理? 鹿时清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太多了。兴许是百里坞管事的懒政,再彻查下去,万一牵扯出一批作风问题,那就不是自己能掌控的了。 他在“现实世界”就只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基层工作者,只要做好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不帮倒忙就行,大事自有大人物操心。 就连宋扬也说:“程伯伯一贯雷厉风行,如果孳生娘娘真的作恶多端,他绝对不会姑息。还有修哥,他人那么好,也不会拦着我的。” 鹿时清第二次听到修哥这个称呼,不知道他到底是谁。 屋里传出扒门声,鹿时清赶紧跑去开门,只见小白兔趴在门槛上,仰头望着他。鹿时清惊喜道:“小兔子醒了?我们去吃饭吧?” 小白兔一动不动,鹿时清弯腰去抱它,它只是浑身一震,却没有抗拒。鹿时清悬着的心放下来,“不生我的气了,真好。” 宋扬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一个小不点的兔子,居然让鹿时清巴结成这样,果然傻子心思单纯,跟什么都合得来。 就连师尊顾星逢,平素冷冰冰的,也意外能跟 傻子和谐相处。 不对……师尊怎么能和兔子相提并论,这个想法该打嘴。 待鹿时清收拾完毕,宋扬带他去吃饭。不得不说,宋家家私丰盈,饮食比沧海一境的精巧多了,全是地道的钱塘菜。鹿时清虽然有点想念沧海一境,但也不会矫情地认为,沧海一境什么都是最好。 他就着面前的一盘龙井虾仁,吃了好几个小笼包。宋扬把其余几盘菜往他跟前推推,“尝尝看,这几样也不错。” 鹿时清嚼着东西腾不开功夫说话,点头应答。 宋灵琪没有来吃饭,宋毅有事要忙,迅速吃罢离开,此时桌前只有他二人。有个人影慢悠悠地转到厅中,故意清清嗓子,又迈出门槛。 宋扬抬头一看,站起来道:“灵哥,你去哪啊。” 那人语气散漫:“暖意楼。” 宋扬闭了嘴,继续坐下吃饭。那人见他这样,反而走了回来,拍了他一把:“如何,跟哥见见世面去?” 宋扬严词拒绝:“不去,吃饭呢。” 对方笑道:“哥也饿着呢,你当暖意楼没饭吃?” “我已经是沧海一境的人了,要注意言行。”宋扬一本正经,指了指鹿时清,“何况我朋友还在,你说话注意点。” 鹿时清正在认真的吃包子,忽然听见这一句,连忙抬头。只见宋扬身侧站着个长衫男子,生的修眉长目,高鼻薄唇,本是刻薄轻浮的长相,偏偏气质文雅,给淡化了。 鹿时清胡乱咽了一下,彬彬有礼道:“你好。” 那人点头,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的脸。 鹿时清愣了愣:“请问,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有。”对方伸出一根手指点在自己的右脸,“好大一块包子馅。” “啊?多谢提醒。”鹿时清赶紧去摸右脸,却什么都没有。 “哦,比错了。”那人又指着自己左脸,“是这里。” 鹿时清于是又摸左脸,依然很干净。宋扬放下筷子,“灵哥!过分了!” 那人哈哈大笑,上前拍拍宋扬的脑袋,“你朋友当真有趣。我本以为只是长得纯善,原来竟是表里如一,难得难得,可以深交。” 接着对鹿时清摆摆手,扬长而去。“让阿扬带你玩尽兴,若要去暖意楼听曲喝茶,尽可记在我的账上。” 系统在鹿时清脑海里呸了一声:“臭不要脸。” 鹿时清则是愣愣地望着那人的背影,这才发现被耍了。不过他没从那人脸上看出恶意,反而对方那一句“可以深交”让他听得很顺耳。 都是俗人,谁不喜欢被夸。 他问宋扬:“暖意楼的曲子和茶水很不错么?让人不吃早饭都得先去?” 宋扬冷笑:“是啊,姑娘也是一等一的漂亮。” “……哈?” 宋扬吃完了,抹抹嘴:“暖意楼是烟花街最有名的青楼,小静仙就是他们家的。我灵哥经常混在那里,都成他第二个家了。” 鹿时清明白了,难怪宋扬一听这个地方,立刻变得格外正经。 宋扬撇着嘴道:“他宋灵璧,在那里很受欢迎。也对,长得人模狗样,又会写诗,还出手阔绰,我要是那里面的姑娘,恐怕也……呸,反正那地方,只有傻子才不上赶着巴结他。” 鹿时清也吃完了最后一个包子,满足地站起身,并将桌凳摆好。忽然想起一件事,小声问宋扬:“你不是嫌弃自己童子身吗,为什么不去……” 宋扬浑身一震,赶紧捂他的嘴,见下人专心收拾,没有注意他们,方才拉着鹿时清走出厅房。 煞有介事道:“那怎么一样,我是要找浑家好好过日子。哪有去青楼找浑家的道理?反正我不去,小静仙也不能吸引我。” 鹿时清倒有些好奇。宋扬和叶子鸣之所以先吵架再拉手,闹出那么大动静,成为沧海一境弟子们调侃的对象,全是因了小静仙和静晗圣女。到底静晗圣女有多好,值得叶子鸣如此维护,小静仙又有多差,让叶子鸣记恨至今? 两人说完话,宋扬便问他是想先去西湖玩,还是想先到梅园逛。鹿时清觉得很难选,西湖是钱塘盛景,一玩就是一天,肯定没空再去梅园。可先去梅园,西湖就游不完了。 正思索间,就见一个门房匆匆跑来,对宋扬道:“小爷,门口有三个人找您。” “三个?”宋扬道,“是我那些玩伴么,直接带进来便是。” “不是他们。”门房拿手比划,“是三个极秀气的小哥,跟您身量差不多,穿着深蓝色衣服。” “莫非是叶子师兄?”宋扬一喜,继而疑惑,“那另外两个是谁?” 饶是不明白,他还是拉着鹿时清匆匆往大门口跑。果见石狮子旁边有三个俊俏的年轻人,其中一个冷着脸,似是被人欠了钱。另外两个则好奇张望,其中一个对另一个道:“哥,这嘎达虫子贼多,我老膈应了。” 另一个则道:“忍忍,大老爷们儿怕啥虫子。” 居然是叶子鸣带着长白雪岭的柳溪柳泉兄弟。 纵然在沧海一境唇枪舌战,此时宋扬见着他们,也颇觉亲切,忙不迭请进去。知道他几个连夜赶来还没吃饭,又吩咐下人重新布置饭菜。 鹿时清算算时间,他和宋扬从沧海一境直奔梅花洲,也不过半天。叶子鸣三个的御剑术不比宋扬差,除非是子时上路,否则不会现在才到。 他便问:“你们何时来的?” 宋扬正待说话,旁边的柳泉就抢着道:“昨晚三更时分,师尊突然叫我们跟着叶师兄过来,先去百里坞那个狗屁娘娘庙。我们瞅了,也没啥,就直奔过来了。” 这下时辰对上了。 鹿时清却更疑惑,顾星逢为何让他们去百里坞?莫非他未卜先知,知道那里有邪祟? 宋扬也疑惑:“你们也去孳生娘娘庙了?去做什么?” “师尊没说。”叶子鸣放下筷子,起身。 宋扬也连忙起身,“叶子师兄,你吃好了?” “嗯。” “那我们……” 叶子鸣像看陌生人似的,冷冷地道:“即刻回沧海一境。” 鹿时清微微一叹,叶子鸣在宋扬家尚且如此,回到沧海一境,怕是又要形如陌路。宋扬搓了搓手,忽然计上心来,大大方方地道:“来了我梅花洲,不看看钱塘风光,未免太无趣了。” 柳泉放下饭碗,愣愣的问:“钱塘除了虫子,还能有啥?” 宋扬气笑了,口音都不觉跟着他走:“你知道啥,那么多美景,那么多吃的玩的,你咋就记住虫子了!” 柳溪差点喷饭,起来道:“我弟弟就是个棒槌,可别跟他计较。” 宋扬不依不饶,一手拉着鹿时清,一手拉着叶子鸣,“走,我今天非得带着你们玩玩,让他们见识一下南方的好处。” 叶子鸣原本想发作,但看鹿时清老老实实地跟着走,且宋扬拽的是袖子,撕扯起来不太好,只好一脸不情愿地跟着去了。 几人御剑而行,须臾便到了钱塘城内,在一条披红挂绿的街上停住。 此时已近中午,街上熙熙攘攘,街头传来香风习习。每家门前都有招揽客人的男男女女,唯独一座最高的牌楼没有。这牌楼上也没有艳俗的装裱,显得素净质朴,像是万花丛中的一根古木。 “走走走,就是这里。”宋扬吆五喝六,鹿时清和叶子鸣还来不及看清楼上的三个大字,就被拉了进去。柳溪柳泉倒是看清楚了,指着三个大字念:“暖、意、楼。” “哥,这啥地方?” “嗯……大澡堂子吧。” 一进去,便有有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挥着手帕迎上来,一身刺鼻香气熏得他们直皱眉。宋扬立马把她拽到一边,低声吩咐几句,然后带着一脸懵懂的四个人找位置坐下。 因是白天,大厅里人并不多,却个个偎红倚翠,形容轻佻。叶子鸣眉心拧着,“这是什么地方?” 宋扬笑道:“听曲喝茶的地方。” 鹿时清眨眨眼,这话似乎有点熟悉…… 柳泉的脸有点红,左右看了看,叹道:“都说南方人含蓄,我咋不觉得呢。” 正说话间,正中央挂的帘帐被拉开,露出当中一个宽阔的台子。 台子上架着一台箜篌。 只这个空空如也的场面,便令整个大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停下动作和言语,巴巴往那里看。不多时,便有个白衣女子款款走出,冲台下施礼,继而坐在箜篌旁,调弦开奏。 像是水滴流泻般,乐曲在女子的轻拢慢捻下成了调子。叮叮咚咚,由慢入快,时而低沉时而高亢。 不用别的乐器伴奏,只一台箜篌清弹,其声便足以填满整个空旷的大厅。也无需女娘伴舞,这白衣女子轻抬眉目,眼波流转,便是此刻最美的风景。 叶子鸣本来既不耐又不悦,在一小段箜篌入耳之后,他脸上浮出些许惊艳,侧耳认真聆听。 女子弾了前调之后,启唇开唱。声音清澈曼妙,宛如天籁。 鹿时清一个字一个字辨别,听出她唱的,乃是一首情诗: 既有月,何有风。 风吹云来无月明。 既有花,何有冬。 冬至雪来无花踪。 既有君,何有情。 君已寻仙沧海中。 此情寄于长江水, 岁岁年年流到东。 歌词写得哀婉,调子谱得绝艳,已经有姑娘拿帕子擦拭眼睛了。一曲唱罢,厅中寂然许久,方才有人喝彩,鼓掌声连绵不绝,如同雷动。 鹿时清抬头看看,吓了一跳。他们来的时候,这里还有一小半位置空着,到白衣女子唱完,底下已然是满坑满谷。 女子微微一笑,起身道了个万福,飘然退场。 有人恋恋不舍地喊:“再来一首吧!” 可是女子已经离开,仿佛天女登仙而去,台上再无踪迹。方才迎他们进来的中年女子走出来,笑眯眯地道:“这首《既有月》乃是新曲,我们钱塘大才子宋灵璧填的词。各位若是喜欢,明日再来。” 又有人喊:“一定会来!小静仙弹什么我们都喜欢!” 鹿时清倒抽一口凉气。 小静仙! ……宋扬居然把他们带到暖意楼来了! 叶子鸣拍案而起,怒视着宋扬:“你……你……岂有此理!” 宋扬嘿嘿笑道:“叶子师兄,我是想让你摒除成见,小静仙卖艺不卖身的,没有那么不堪。” 叶子鸣脸上白了又红,在意识到身处何地之后,他眼睛都不知往那放了,低着头急匆匆往外走,还不忘拉着鹿时清。柳溪柳泉面面相觑,也快步跟上。柳泉还嘟囔着:“我还当钱塘民风奔放,敢情他是带我们逛窑子。” 宋扬不理会他,快步去拉叶子鸣。岂料,叶子鸣反手一拳打在他脸上,宋扬猝不及防,仰头跌倒,砸倒了身后的桌子。他顾不得疼,爬起来继续追赶叶子鸣。 “有人打架!”“又没有人管啊!” 随着周围的嘈杂声,几个彪形大汉拎着棒子围过来,“敢在暖意楼闹事,好大的狗胆!” 叶子鸣正没好气,一见对方的棒子挥过来,把鹿时清推到一边就开打。他们这些修真子弟,自小在山中长大,自带一股不沾尘世的天真。柳泉摩拳擦掌,也扑过去帮忙,柳溪一开始还拉架,可根本拉不开,站在原地扶额叹气。 凡夫俗子根本不是修士的对手。明明是叶子鸣追着汉子们打,可宋扬捂着脸,连声喊:“敢动他一下,小爷打断你们的腿!” 最后大汉们全避开,宋扬才凑过去,“叶子师兄,你要没打够,再来打我消气啊。” 他脸上红了一大块,叶子鸣别开头,“走开。” 宋扬叹了口气,“我知道,静晗圣女是你们昆仑太虚顶的大前辈,我不该拿她比小静仙。但你方才看见了,小静仙技艺不凡,我们世俗之人只知道静晗圣女长得美丽,箜篌超群,不知道怎么夸。最直接的方法,就是谁好看,谁箜篌好,谁就像她。不是辱没她,而是想让红尘界记住她。只不过这些像她的人里,小静仙恰好是烟花女子罢了。” 他语气诚恳,态度谨慎。叶子鸣道:“哦。” 宋扬小心地问:“哦……是什么意思啊?” 叶子鸣淡淡道:“就是我明白你的意思,方才那一拳,是警告你今后别再带弟子们来此。” “这么说,你不生我的气了?”宋扬惊喜起来,但看看墙角虎视眈眈却又不敢近身的大汉们,又不敢确定,“可是你为何还要打他们?” 叶子鸣冷冷扫过墙角,眼锋逼得大汉们往后一缩,“就是因为这些人为虎作伥,才让清白女子身陷此处。但世道如此,我改变不了什么,只能打他们出气。” 宋扬呼出一口气,心上无比轻松。他报上自己的名字,让毁坏的物件记到宋灵璧的账上,然后就要带着几个人离开。可随即他就傻眼了。 鹿时清不见了。 叶子鸣也怔了怔,“方才我将他推到一旁……如今跑去何处了?” 柳溪肃然道:“这地方太乱,得麻溜找。” 第30章 风起雨未歇 殊不知, 都是鹿时清这张脸惹出的事故。 叶子鸣打架前将他推在一边,而他也很有眼色地往后退退, 一则避开攻击,二则避免添乱。 这些大汉言行粗鄙,平日里大抵没少欺负姑娘,叶子鸣教训教训他们,也无伤大雅。况且叶子鸣不是那种乱来的孩子, 他放心。 然而他只顾着看热闹, 却忘了周遭看热闹的都是些什么人。那些脂粉客本是来找粉头的,对于皮囊美丑相当敏感,当下便有人直勾勾盯着他道:“你也是来嫖的?” 鹿时清摇头,“不是啊。” 他穿着宋扬给他找的衣服, 面料上乘, 那人了然道:“春意楼没有小倌, 你是跟着主子来玩的小白脸吧。” 鹿时清最在乎作风问题,顿时正色:“这位先生, 我是来听曲喝茶的。请你不要胡言乱语,会污蔑干部……不,会污蔑我的名声。” “听曲喝茶?你当爷是傻子吗?”那人嗤笑着,就伸手来捏他的脸。 系统急道:“你这傻白甜, 还讲什么道理,快跑啊!” 鹿时清转身就跑。脚步略慢些,那人便扯掉了他的头巾。他散着头发,本来想往宋扬那里去, 可是人来人往,把他挤到了看台旁的一个房间前,房门虚掩着,他一个趔趄就进去了。 系统赶紧说:“别看!” 鹿时清捂住眼睛,修长的手指盖住了大半张脸。他明白系统的意思,青楼房间的用途,基本只有一个,说不定此刻正在进行少儿不宜的画面。 可是屋里静悄悄的,须臾之后,才有人慢慢地道:“你这姑娘倒是主动,可惜我今日只要小静仙,且回吧。” 鹿时清觉得这人声音有点熟。 他甩开盖住脸的头发,露出两只眼睛看过去。 居然是宋扬的堂兄宋灵璧,他手里拿着一壶酒,随意地靠在榻上。旁边还有个青衣男子,正站在案前埋头写字。他二人这副光景,就好像此处是文人骚客的书院,而不是青楼。 宋灵璧见鹿时清露出半张脸,也是微微一愣,继而面露欣赏:“青丝如瀑半遮面,情态绝佳。明日再来,我一定留下你。” 系统在他的脑海中勃然大怒:“大嘴巴扇死他,流氓!” 鹿时清也听不下去了,放下袖子,露出全脸,“宋扬的堂兄你好,是我,不是姑娘。” 屋内又静了。 写字的青衣男子抬头看了看,忍俊不禁,蘸了墨汁继续写。 宋灵璧略坐直了些,打量着鹿时清:“原来是你,可惜,可惜了。” 鹿时清不解:“可惜什么?” “可惜我不是断袖。”宋灵璧叹息,“这幅好模样,不知要便宜了哪位姑娘。” 鹿时清被这恬不知耻的话惊到了,偏偏宋灵璧眼神直通通的,并不腻歪,竟不像在揶揄,倒像真的在惋惜。 青衣男子收尾搁笔,无奈摇头:“若灵璧兄是断袖,令姐必然打断你的腿。” “那我真是怕得要死。”宋灵璧笑着起身,取下桌上的空杯斟满,走到鹿时清跟前,“来,尝尝钱塘的神仙醉。” 鹿时清酒量特别差,赶紧摆手:“不用了谢谢,我……我去找宋扬。” “不急。”宋灵璧表情愉悦,“我如何招呼,他都不肯来,今日却带你破例。我这做兄长的,必须敬你。” 上梁不正下梁歪,宋扬进青楼胡混,居然让宋灵璧这么高兴。鹿时清想要解释,让宋扬破例的另有其人。可是宋灵璧径自拉着他的手,往里塞酒杯,可酒杯刚碰着他的掌心,就听宋灵璧轻呼一声,脸上闪过一丝痛 楚。 酒杯砰然落地,摔成几片。 与此同时,微微风动,人影闪过。只见方才执笔写字的青衣男子已经挡在宋灵璧身前,皱眉问鹿时清:“你对灵璧兄做了什么?” 他手里的笔,已经换成了一把短剑。虽然并未指着鹿时清,剑身却已经出鞘一半。 鹿时清喉咙里咽了咽,慢慢举起一个白乎乎的东西:“对不起,可能是小兔子不喜欢酒味,所以……” “兔子?”青衣男了愣了愣,默然收起剑,“失……失礼了。” 宋灵璧看看自己手背上的两颗齿印,再看看鹿时清手上炸着毛的小白兔,哑然失笑,“常言兔子急了会咬人,今日算是领略了。” 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宋扬和叶子鸣闯进来,瞧见披头散发的鹿时清,都被吓了一跳,叶子鸣立马抓住他的袖子,紧张地问:“有人欺负你了?” 鹿时清摇摇头,指着外面道:“还好,只是被人拽掉了头巾。” 叶子鸣一听,把他拽到门口,“是谁,指出来。” 鹿时清眯眼找了一会儿,看见方才调戏他的人正抱着个姑娘,坐在花厅一角上下其手,一脸淫笑。他指了指:“就是那个人。” “看着他。”叶子鸣把鹿时清往宋扬身边一推,直奔过去,将那人一脚踹翻在地。管事的见是叶子鸣,也不敢再拦着。 宋扬不由摸摸自己方才被打的脸,感激不已。“叶子师兄,对我太温柔了。” 宋灵璧施施然走过来,一副很懂的表情问他:“阿扬,今日体验如何?” 叶子鸣收拾完那个登徒子,正在回来的路上。宋扬立马后退一步,保持距离,“听曲喝茶罢了,还能如何。” 那青衣男子将写好的纸张拿在手中,也走过来问:“阿扬,你脸怎么了?” 宋扬看见他,脸上有瞬间的不自然,“修哥也在啊,我……刚才不小心碰的。” “我打的。”叶子鸣回来恰好听见这句,便主动坦诚。 宋灵璧挑眉,青衣男子正要开口,宋扬赶忙道:“都是我不好,叶子师兄教训的对。修哥,这是我在沧海一境的师兄叶子鸣,叶子师兄,这是我修哥,百里坞的程修。大家都是自己人,嘿嘿。” 鹿时清这才知道,原来青衣男子就是宋扬念叨的修哥。他既姓程,又和宋灵璧他们相处得不卑不亢,应该是程家嫡系子弟。 程修和叶子鸣各自打过招呼,柳泉和柳溪也寻了过来,免不了又是一番介绍,一时间江淮软语夹杂着东北口音,格外热闹。鹿时清看见程修把宋扬拉到一边,不知在问什么,宋扬的神色有些复杂。 忽然,柳泉惨叫起来,又蹦又跳。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宋扬走过去问:“你怎么了柳泉。” 柳泉仿佛看到了救星,一下子窜到他身上,“贼拉大一只虫子!哎嘛老吓人了!” 众人低头一看,果然地上一个拇指大的蟑螂快速移动,溜着墙根往门槛处前行。 柳泉激动地指着它道:“快!麻溜给整走啊!” 话音刚落,一只小巧的绣花鞋便踩在蟑螂上,轻轻碾动。待收足时,蟑螂已经由一只变成了一片。一个白衣美人迈着莲步走进来,冲众人盈盈下拜:“小静仙见过各位。” 方才台上拨弄箜篌,妙语清歌的仙子,居然能面不改色地踩死一只大蟑螂。 柳泉擦了把汗:“彪悍,比我这老爷们儿都彪悍。” 宋扬无语:“先从我身上下来行么老爷们儿?” 柳泉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盘在宋扬腰上,所有人都用一言难尽的目光看着他,顿 时闭了嘴,乖乖下来站到柳溪身边。柳溪嫌弃地推他一把,他也无动于衷,红着脸看看小静仙,又无地自容地低下头去。 踩蟑螂归踩蟑螂,丝毫不影响小静仙清冷的气质。她脸上全然没有外面那些姑娘的谄媚,只是略勾了下嘴角,对众人道:“打扰了,奴家来取灵璧公子的诗。”而后看向宋灵璧,“您说要请一位名家誊写,不知好了没有?” 宋灵璧点头道:“应承你的,自然不会欠着。阿修,你的字怎样了?” 程修将手中的纸张奉上,“已经写好,姑娘请看。” 小静仙将纸张摊开,上面笔走龙蛇,字体苍劲,藏锋得当,颇有大师风范。 她微微点头,启唇念着这幅字:“箜篌有真意,发于指上音。得之半弦曲,江山万里春。” 宋灵璧走到她身侧,笑问:“如何,百里坞程修的字,加之我梅花洲宋灵璧的诗?” “绝配,千金不换。”小静仙赞叹着,收起纸张,回之一笑,款款离去。 宋灵璧目送她出去,回身问众人:“如何,小静仙的风采?” 众人都说“好”、“不错”,叶子鸣没说什么,却点了点头,面露惋惜。 鹿时清也感到惋惜,这么漂亮又不矫情的姑娘,理应被娶回家好好疼爱,却落在了这种肮脏地方。 宋扬在一旁撇嘴:“我说修哥怎么会跑来这种地方,原来是要他写字,帮你讨好小静仙。” 程修笑了笑:“无妨,博美人一笑,也是风雅之事。” 宋灵璧心情不错,拉着宋扬:“走,我请阿修到银汉楼畅饮,你和你这几位朋友同去。” “行,不吃白不吃。”银汉楼是钱塘最好的饭庄,宋扬自然满口答应。 他待要招呼鹿时清等人,忽然鸨母引着一个男子匆匆赶来。 鹿时清一看,居然是宋毅。他正经又严肃,可不像是来这种地方的人。不过看他一脸沉重,想必是有比较要紧的事。 宋扬和宋灵璧看见他,也非常惊讶,迎上去正待询问。宋毅便先用力揪住了宋扬。 宋扬大呼小叫:“哥你轻点,我真不是来胡闹的我是来……” “出事了阿扬。”宋毅眼睛发红,“百里坞有人送话说,姐……她自尽了。” 第31章 怒砸娘娘庙 出了这等大事, 饭肯定是吃不成了。 向来吊儿郎当,嬉皮笑脸的宋扬, 像是满弓射出的箭,率先奔回了宋家。 彼时厅堂里跪着个下人,宋灵琪坐在对面,一句一句地问着话。她脸上没有明显的悲伤,可手绢在指尖缠得紧紧的, 说两句就得缓一下喘口气。 宋扬直扑过来, 揪起下人:“怎么回事!” 那下人战战兢兢道:“宋家小爷,小人只是送信的。我家少奶奶这两日本身子不大好,昨晚上,她把丫鬟都撵出去, 说是怕扰了觉, 可今日清早, 丫鬟去伺候,喊门没人应。把门撞开, 就见少奶奶已经投缳自尽了。” 宋扬不信,怒道:“我昨日傍晚才从宋家离开,那时她还好好的,一定是你在骗我, 你为什么要拿我姐开玩笑!” “阿扬松手。”宋灵琪起身,深吸了一口气,“你这样,什么都问不出来。” 鹿时清等人随后赶回, 宋毅好容易把宋扬拉开,推到一边,宋扬面无悲色,只是死死地瞪着那程家下人。宋灵琪给丫鬟递了个眼神,丫鬟取出一根金条给那下人。 下人面露贪色,却是为难的看了一眼人群,不敢接。 宋灵琪道:“我不为难你。但我知道,亲家宅院有限,下人寥寥,一点风吹草动,内外都能传遍,况且这是命案。还请你如实相告,必有重谢。” “若不说,打断的腿,让你爬回百里坞。”宋毅声音沉闷,掷地有声。 一圈人虎视眈眈,唯有程修站在里面,欲言又止。下人眼神闪烁着,低下头去。 宋灵璧忽而扶住额头,拉起程修:“阿修,我头疼,你陪我出去吹吹风。” “这……”程修明显是不愿去。 宋扬浑身发抖:“你还有心思吹风!” 宋灵琪却发了话,“去吧,灵璧一身酒气,阿修照应着些。”声音虽轻,屋子却瞬间静下来。 程修还在犹豫,宋灵璧直接搭着他的肩,推他出去了。那下人搓搓手,接下金条。“其实昨晚,少奶奶和少爷有过争吵,我家太太还进去劝……后来少奶奶才哭着把人都给撵走了。” 他说得支吾,宋灵琪自然不会就此放过,追问:“他们因何争吵?你家太太又是如何劝的?” 下人把头埋得很低,“说……说的是给少爷娶二房的事。” 宋扬不可置信:“什么?娶二房?” 宋灵琪忍了几忍,脸上终是起了一丝薄怒,“岂有此理。当初我不同意这门亲事,是程家百般保证,说此生只娶阿瑛一个。岂料才嫁过去半年,阿瑛尚在孕中,他们就食言至此。” 鹿时清在一旁静静地站着听。原本这是别人的家事,他不该插话。可已经闹出人命了,必须尽快查明真相,给死者一个公道。此时一团乱,宋扬只顾着激愤,却总挠不到痒处。他便开了口:“我们从沧海一境回来,先去百里坞探望宋瑛姑娘,她已经小产一个多月了。 宋毅原本悲痛得说不出话,闻言也是震惊:“小产?为何我们不知?阿扬去了两趟百里坞,为何也不告诉我们?” 宋扬垂着头,吞吞吐吐地道:“姐不让说。” 宋毅怒道:“她不让,你就帮她瞒着么?” 宋扬嗫嚅道:“上回我去百里坞,和修哥比剑输了,他说没想好要什么赌注,随后再说。然后姐就小产了,我想回来告诉你们,修哥却说,赌注就是要瞒着姐小产的事……可姐这不是小事,他见我为难,就说何时我赢过他,何时就能畅所欲言。所以我就去沧海一境拜师了,想着过几个月回来就能赢他……” 原来,宋扬 进沧海一境,只是为了打赢程修,给他姐姐讨公道。真是年轻人,想得也太简单了。 宋灵琪听得屡屡叹气,“程修乃是程家家主的儿子,他自然要息事宁人,不想两家结怨。但他既然这么做,必然是因为阿瑛在百里坞受了委屈,否则他为何心虚?” 宋扬后悔万分,此时终于接受了宋瑛已死的消息,眼中也渐渐湿了。 宋灵琪不愧是家主,在丧亲之痛中依然能保持清晰的思路。鹿时清上前道:“宋瑛姑娘小产,是因为她夫家,给她吃了打胎的药。” 这一来,满屋子的人都呆住了。 半晌,宋灵琪才扶住桌案:“为何会这样?” 那下人的脸都快贴着地了,宋毅上前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混账东西,还不一五一十全数交代!” “我说我说。”下人慌得爬起来,哆哆嗦嗦地说:“因为太太带少奶奶去拜了孳生娘娘,卦上说,少奶奶这胎怀的是个小姐,太太和少爷不喜,轮番劝少奶奶打掉。少奶奶不答应,他们就在少奶奶的粥里做了手脚。” 这其中原委,鹿时清最初听闻时便不可置信,此刻宋毅和叶子鸣等人也是无法接受,又惊又怒。 “后面无需再讲。”宋灵琪定了定神,声音仍有些不稳,“我猜,阿瑛在知道真相以后,悲伤绝望,不愿再让程家小子碰她,再加上她一病不起,程家小子求子无望,便思量纳妾。” 下人点头如捣蒜:“宋家主冰雪聪明,就是这样。” “本是为了真情嫁他,他却当你是生子器具。”宋灵琪嘴边浮出一丝苦笑,“多可笑啊,阿瑛。” 鹿时清心里也发堵。宋家富贵,宋瑛本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嫁人后却要受到这种伤害,与其如此,不如不嫁。 可换一步想,就算是穷人家的姑娘,也不该被如此对待。她们是人,不是动物,来世间走一遭,绝不是为了生子。 宋毅上前一步,拳头紧攥,“长姐,我知道梅花洲与百里坞分地而治,互不干涉,可我姐死在程家,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百般劳碌,只为宋家强盛,弟弟妹妹能随心所欲,抬头做人……却还是不能如愿。” 宋灵琪闭了闭眼,眸中微见凉意,“阿毅,我要亲去百里坞,你且安排吧。” 宋毅待要答应,却见宋扬抹了一把脸,红着眼冲出了门。宋毅沉声道:“阿扬你作甚?” 宋扬一语不发,将剑抛掷在虚空,跳上去就走,顷刻便渺如天际的一粒尘沙。宋灵琪身为家主,平时不得空闲。宋毅已经成家,宋灵璧是堂兄,不方便探视宋瑛。整个宋家唯有他能去走动,却还是没能拯救宋瑛于水火之中。 ……他恨百里坞,更恨自己。 宋灵琪忙对鹿时清道:“先生,快请拦住阿扬,他必然是去百里坞闹事。” 从前鹿时清混基层时,没少帮村民解决问题。每次村民找他帮忙时,他的职业荣誉感油然而生,自然而然地就说:“放心,我尽力而为。” 此时亦然。 可当他答应下来,就意识到宋灵琪求他,是误以为他是修仙者。他的确是修仙者,可缚灵环箍在手腕上,现在形如废人。他只好求助似的看向叶子鸣等人。 好在这几个年轻人也是侠肝义胆,在旁边听完宋瑛的遭遇,早就义愤填膺了。当下叶子鸣就拉起鹿时清,御剑而去,柳家兄弟稳稳跟上。 沧海一境四个弟子一起上,这次无论如何不会吃亏。 系统恨铁不成钢:“这种事你往前冲什么?你是能打还是能骂?” 鹿时清诚恳道:“我三观端正,可以评理。” 系统:“……你赢了。” 宋扬跑得飞快,已经不见了踪影,鹿时清又不记得宋瑛夫家的住址,他们只好先在距离孳生娘娘庙不远的江边落了地。 今日江山城风大,江水波浪翻涌,本不适合游赏。可江畔却围着一大群人,似是在打捞什么。 鹿时清想上前问路,叶子鸣却拦住他:“等一下。” 柳泉柳溪也顿住了步子,柳溪剑柄上镶嵌的白玉亮了一瞬,他侧目道:“有魂魄的气息,是尸体。” 鹿时清浑身一震,也看过去,只见江中捞出一个竹篾编成的大笼子,足可装下一个人。 ……不,里面还真有一个人,不过已经不动了。 他们往跟前走了些许,看清那是个瘦弱的姑娘,脸色苍白,浑身湿透,全然没有了鼻息。 对于这个年轻生命的消亡,人们拍手称快:“伤风败俗,活该!死得好!” 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扑在泥沙里,往那里爬,哭得十分凄惨,可是周遭却有人拉住她,不让近前。 “这小娼1妇勾引我儿子,死有余辜!”一个妇人朝着尸体啐了一口。 老婆婆哭哑了嗓子:“明明是你儿子欺负我孙女,却反倒将我孙女浸猪笼,还有没有天理啊。” 妇人冷笑:“孳生娘娘验过,我儿子是清白之身,你孙女却是残花败柳!她可不止一个男人呢。” 老婆婆抓了一把泥沙扔过去,“你胡说!一定是孳生娘娘算错了!我孙女不是那样的人!” 这下,不用妇人开口,旁人都开始推搡老婆婆。“老婆子乱讲什么,是你孙女淫1贱,你居然污蔑孳生娘娘!当心死了下地狱!” 鹿时清最见不得老人受欺凌,赶紧过去劝和:“住手,你们不能这样!” 叶子鸣和柳家兄弟跟在他身后,也是气得直皱眉。 妇人看向他们,一手叉腰:“你们是什么人?” 不远处就是被害女孩的尸身,没见过死人的鹿时清有些紧张,深呼吸两下,方才答道:“我们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滥用私刑,草菅人命,这是不对的!” “什么叫草菅人命?行为放荡的女人就该死!我们没错,孳生娘娘都不会怪我们!”人们说得理直气壮,仿佛孳生娘娘就是百里坞的天。 鹿时清感到头疼,这些人似乎被洗脑了,根本没法讲道理。为今之计,还是得解决孳生娘娘这个根本问题。 如果能把孳生娘娘的庙毁掉就好了,鹿时清没有见到这个神灵带来的积极作用,反而一连两日都遇上她引发的命案。 忽然,他们听见树林方向有人在喊:“不好了,有人砸了孳生娘娘的神像!” 人们慌了,就像是被拆了祖坟似的,顾不上管老婆婆和猪笼里的女孩,赶紧往树林方向跑。“谁这么大胆!”“丧尽天良,决不能放过他!” 想什么来什么,鹿时清正在思考是哪位勇士做的好事。就见叶子鸣脸色一变,沉声道:“不好,一定是宋扬做的。” 第32章 将迎生死劫 整个百里坞都将孳生娘娘奉为神灵。她的泥胎颜色如新, 一尘不染,定然有人频繁打理。如此谨慎, 又怎会去砸她? 这种冒失而过激的行为,也只有对孳生娘娘恨之入骨,且又冲动的宋扬做得出来。 叶子鸣便往庙前赶,却发现没有人跟他走。回头一看,柳泉柳溪和鹿时清正围在痛哭的老婆婆跟前, 询问来龙去脉。老婆婆痛失孙女, 又被百里坞的人们不容,此时鹿时清好声好气地和她搭话,她满腹委屈终于得以倾诉,哭着全讲了。 原来, 这老婆婆的孙女今年十六岁, 出落得清秀可人。原本指给了邻村的秀才, 可程家偏房一个纨绔子弟看上了她,他的母亲, 也就是方才那个妇人,嫌弃女孩寒酸,不同意儿子娶。加上女孩对这纨绔子弟并不喜欢,不理不睬, 他一赌气,便将女孩强1暴。老婆婆只有这一个孙女,心疼不已,便报官讨说法。 可妇人不慌不忙, 扬言找孳生娘娘来评断。 老婆婆一家老实巴交,也极其信任孳生娘娘,自然同意这么做。他们择日请了程家家主程肃,连同邻里乡亲一起到孳生娘娘庙,焚香上供后,取纨绔子弟的血,洒在神龛底下。 然而令所有人意外的是,纨绔子弟的血,写出来的居然是“处子之身”。再取女孩的血来验,却是“有行房史”。 当下纨绔子弟一家反咬一口,说女孩自己不洁,却勾引他儿子,还要污蔑他们名声。 这罪过不小,程肃便责令女孩浸猪笼,无论她如何喊冤,如何哭泣,最终还是被扔到钱塘江内,香消玉殒。 此时人们都赶去庙里了,老婆婆终于得以隔着笼子触碰到孙女冰冷的身子,她抽噎着道:“连孳生娘娘都帮着恶人,你们说说,还有什么能信的啊?” 鹿时清沉默了。他本来想说,相信自己,只要问心无愧,何须别人评断? ……但不合适,因为别人的妄自评断,已经让女孩冤死。这不是一句清者自清就能解决的事,众口铄金,可以杀人。 叶子鸣走过来,一字一句,“我们会给你一个公道。” 老婆婆抹了脸上的浊泪,抬头道:“这位小哥,快别说笑了。孳生娘娘在百里坞将近二十年,谁能动摇她的地位。你们得烧高香,感谢老天让你们投成男身。这世道……就不是给女人活命的。” 柳泉愤愤道:“啥玩意就不是给女人活命的?那孳生娘娘不也是个娘们儿?我就不信了!” 鹿时清本来是要用他端正的三观来评理的,可这地方毫无三观可言,道理根本没用。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想了很久,才对叶子鸣几个道:“你们如果有多余的盘缠,就给这位婆婆一些,帮她安葬孙女吧。没有的话,就算了哈。” 就算同情心再泛滥,也不能道德绑架别人做什么,帮谁都要力所能及。 叶子鸣直接从钱袋子里掏出一大把,给了婆婆,柳泉柳溪也照做了。老婆婆赶紧道:“太多了,不用的……” 可是鹿时清等人已经匆匆往树林里去了。 “真是好人,你们会有好报的。”老婆婆忍着眼泪,趁着暂时没人阻拦,连忙将孙女的尸身拖离江畔。 鹿时清他们来到孳生娘娘庙,果然看见神龛上的泥胎被砍掉了头,身上也被利器割得伤痕累累。愤怒的香客们将一个人按在地上,拳打脚踢。 那正是宋扬。 宋扬虽有拳脚,可他不愿伤人,一时间只是躲闪,身上免不了挨几下。他抬起头盯着神龛,眼中满是愤恨:“都放开我!我要砸了这个害人精!” 来到百里坞后,他先去程家,一看到宋瑛的脖颈上的致死勒痕,整个人瞬间崩溃。他温柔的姐姐,昨日还在嗔怪他没有保密的姐姐,就这样失去声息,变成一具冰冷的死尸。 什么头胎生女无益,什么怀的是女胎必须打掉,什么孳生娘娘,全都去死! 他直奔孳生娘娘庙,拿剑一通乱砍。 结果惹了众怒,香客们打他还不够,竟有人拎起一块泥胎的碎片,往他头上砸。 然而没有得手。那碎片被一脚踢飞,叶子鸣落在宋扬身前,持剑对着逼近的人群,“都滚开,不许伤他。” “他毁了孳生娘娘的宝相!他该死!”人们暂时不敢近前,气焰却丝毫不减,眼中全是杀意。 正相持间,忽听得外面有人喊:“程家主来了!” “请程家主做主,为我们主持公道!”“一定要严惩这个贼人!”仿佛是来了救星,香客们口中叫嚷着,水泄不通的人海立刻腾出一条道。 趁此机会,鹿时清和柳泉柳溪也连忙跑到宋扬身侧站定。 有三个人从门口走进。其中两个年纪稍大,蓄了细细的胡须,还有一个年轻的,眉目倒有些像程修。三人俱是身穿锦衣华服,举手投足皆带贵气。 这三人看见宋扬的刹那,表情其实并不惊讶,好像已经知道了一切。但随即,其中一个就作出错愕的表情,“阿扬?你怎么作出这种事来?” 宋扬在叶子鸣和鹿时清的搀扶下站起来,一身灰也不拍,指着神龛道:“程伯伯,等我砸完这个破庙,就去你们府上赔罪。” 那个像程修的年轻人赶紧上前拉住他:“阿扬别闹了,快给我父亲和香客们赔罪。” “我不,远哥。”宋扬推开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继续劈砍神龛,烟尘四起,“今日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与梅花洲无关。” 叶子鸣横眉挡在众人和宋扬中间,任他撒野。鹿时清打量着这三个人,程家主就是程肃,宋扬称呼远哥的年轻人,应该就是程修的哥哥,程家长子程远。 那另外一个中年人又是谁?怎么瞧着,在百里坞一手遮天的程肃,对他还有三分敬意。 眼看着神龛被宋扬劈得更秃了,香客们暴怒,却又不敢当着程肃的面造次,只得哀求程肃阻止宋扬。程肃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中年人,中年人淡淡一笑,竟生出些仙风道骨的意思。 “阿扬。”中年人唤道。 宋扬头也不回:“你是谁。” 中年人道:“我是桃叶渡的司马纪,你还记得吧?” 宋扬依然没有停下动作,但语气明显恭敬许多。“原来是司马伯伯。” 鹿时清了然,系统说过,司马纪是桃叶渡司马家的家主,也是玉关峰峰主司马澜的父亲,在江淮三大家族里最有威望,由于醉心修行,他很少出门与人来往。 今日居然破天荒的,跑到百里坞来了。 “当年吃过你的满月酒,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被宋扬轻待,司马纪丝毫没有不悦,微笑着看向鹿时清和叶子鸣等人,“这三位蓝衣少年,想必是沧海一境的高徒?” 叶子鸣和柳泉柳溪抱拳道:“正是。” “我儿司马澜,是玉关峰峰主,仙号无殊子,今后几位若有需要,可以请他照应。”司马纪温声道。他脸上虽有岁月痕迹,可浑身透着股仙气,与周遭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 叶子鸣点头:“多谢。” 鹿时清心想,眼下众怒未平,司马纪却公然寒暄。此人活了这么大年纪,不会这么没眼色吧? 怎么有种阴谋的意味? 下一刻,司马纪就看向了鹿时清:“那这位又是何方高人?” 身份特殊,不能高调。鹿时清忙道:“我不是高人,我只是宋扬捡来的……跟班。” “无门无派?” 鹿时清点头:“对,无门无派。”应该不会有人理会一个没有身份的小人物吧。 果然司马纪笑了笑,别开脸,和程肃低语起来。也不知说的是什么,程肃一边听一边点头,一副言听计从的模样,随后,他便让程远送司马纪离开此处。 程远有些犹豫:“父亲,我……” 程肃一瞪眼,他就唯唯诺诺地走到司马纪身侧:“司马世伯舟车劳顿,请到鄙府暂歇。” 司马纪颔首,随他离开,转身的瞬间眼角余光扫过鹿时清,其中莫名带着些同情。 鹿时清则是低着头,正在认真思考,宋瑛前脚刚死,司马纪后脚就到,莫非是程肃特意请他来的? 忽然阴影逼近,抬头便见程肃眯着眼,站在了他的面前。 鹿时清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您有什么事?” “明知故问。”程肃冷笑,指着鹿时清,面朝众香客道,“一个无名妖人,居然敢挑唆宋家公子和沧海一境的高徒在此胡闹,其心可诛!” 鹿时清愣了,什么意思?这人说话怎么颠三倒四? 不少香客却信了,立刻便愤怒地看向鹿时清:“你这妖人,为何要毁了娘娘宝象!” 鹿时清被这些杀人的目光吓了一跳,本能的摇头:“我没有。” 神龛已经夷为平地,宋扬收起剑,快步走过来:“程伯伯,此事与他无关。” 叶子鸣和柳溪柳泉在一旁点头附和。 程肃却仿佛没听见,痛心疾首地道:“各位听听,这些仙道少年被蛊惑至此,竟还替这个妖人说话,断然留他不得。” “不能留!”“杀了他为娘娘报仇!”“要为娘娘重塑宝象,用妖人的血祭天!” 香客们嘈杂起来,仿佛满怀的仇恨找到了突破口。 宋扬急切道:“程伯伯,他是无辜的,他根本不知道我要毁庙。” 叶子鸣慢慢摇头:“没用的,难道你没发现,他是故意这么说的么?” 鹿时清也终于用他那有限的想象力,弄清了其中逻辑。 宋扬是梅花洲的人,叶子鸣他们是沧海一境的人,就算犯错,程肃也一个都惹不起。可他毫不作为,就会失去威信。只能把过错推在自己这个小透明身上,来平息众怒。 好厉害,正经人绝对想不出这种办法。 鹿时清紧张起来。 ……怎么办,看这个势头,程肃必须要自己做这个背锅侠,被拎出去血祭孳生娘娘。 他死了不要紧,可他用的是原主的命。 叶子鸣和宋扬已经一左一右地牵起他的手,宋扬道:“我们和这些疯子说不着,走,咱们回梅花洲。” 可他们刚迈步,还没走到程肃身边,就见程肃一扬手,将一股粉尘洒向他们的口鼻。 他们猝不及防,也没料到堂堂程家家主会使下三滥的手段,顿时被洒了个正着。 鹿时清只觉天旋地转,率先没了知觉。 第33章 杀身记忆现 潮汐涨落, 声声入耳。 身体陷于一片湿冷之中。 鹿时清只觉眼皮沉重,动弹不得, 周遭浮波流淌,水汽咸涩。 又是那个梦? 不,系统说他不会做梦。 是记忆。 他努力睁开眼睛,昏花闪烁的视野里,映着一个提剑的颀长身影。 由于夜色深沉, 一时未能看清对方的表情, 只有对方森然的语声回荡此间。 “师尊,一报还一报,受死吧。” 对方说罢,举剑朝他猛冲。他悚然要躲, 却仍是动弹不得。 剑未至, 剑气已先逼近。 “青崖!” 这两个字虽然清晰有力, 却不似人声,更像是动物硬挤出的叫声。 紧接着, 便是剑气划破皮肉的声响。尖利的悲鸣传入天际,似是有个毛茸茸的东西一晃而过,随即直直的跌落在地。 鹿时清想看看那是什么,却骤然浑身一震, 喉中不可抑制地发出痛吟,登时喷出一口血。 ——剑锋刺入他的心房,剑柄握在对面那人的手里。 “白团团这畜生,给你挡下了剑气, 但……亦是无用。”那人语气平静,手却在抖,剑也跟着微微颤抖。这一来,他胸前的伤口更加疼痛难当。 浅海处礁石嶙峋,当中躺着一只垂死的白狐。它胸前被剑气刺穿,伤口直入后背,血液沿着礁石纹路汨汨流进海中。它一动不动,四肢偶有抽搐,气若游丝。 鹿时清想站起来,想抱着白狐逃跑,可惜做不到。正惊惶间,他听见自己开了口,声音在强劲的海浪拍岸声中,显得有些虚。 “怀虚……你救救团团。” 握剑的人却道:“此时此刻,难道师尊不是该求我放过?” 鹿时清看着他,“那你……会答应么?” 男人一阵沉默,手抖的更厉害了。他似是不敢看鹿时清,却又不得不看。深邃如夜的眸子里,只有三分不忍,剩下七分全是恨。 但已经比刺剑时的完全狠厉强上许多。 “裴戾,我……不能死。”鹿时清感到自己随时都要断气,却还是强撑着把话说完,“封印……我要去荣枯泉……” 鹿时清明了,这是原主被杀的一幕,这个男人便是逆徒裴戾。 毕竟是有过“亲密接触”的人,鹿时清忍不住趁着原主的视线细细打量。 他眉峰凌厉,瞳色幽深,当中夹杂一抹血红,像是蕴藏岩浆的深谷,就算穿了身沉稳的蓝色,也盖不住由内而外的疯狂与狠厉。是和他那冷淡徒弟顾星逢,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 鹿时清算了算,裴戾进沧海一境时仅有十四岁,杀师时已经三十八岁。这期间,他在天镜峰做了二十四年弟子,甚至还当了别人的师尊。可他面目近乎扭曲,浑身散着肆意的邪气,全然不似清心寡欲的修仙者。 他凑近了道:“那你求我啊。” 鹿时清的血往外流,周遭的海水被染得发紫。他望向远处的天镜峰顶,有些急了:“……求你,让我去荣枯泉……” 裴戾原本一脸期待,可鹿时清真正求了他以后,他却由失望到愤怒,一把揪起鹿时清脑后的头发,强令鹿时清低头,“师尊,看清自己现在的样子,你难道一点都不怕?还想护着所谓天下苍生?” 鹿时清望着被刺透的胸口,不说话了。 海水流动,带走他的血液、体温,乃至他的命。 裴戾的表情狰狞起来,冷笑:“当年为了天下苍生,你杀我满门,今日 为了天下苍生,你却被我毁了一切,甚至开口求我……真是讽刺。” 鹿时清的头这一低下去,便再没抬起来。他的眼睛半开半阖,意识渐渐朦胧,却还在说:“求你。” 裴戾眼中红光闪动,握着剑柄的手险些再入几寸。 可他咬牙克制着,一点点地将剑从鹿时清胸前抽出。 “我不能死……求你……”鹿时清慢慢倒在海边崖壁上,仿佛只会说这几个字。 剑锋上的血迅速冷却,滴进海里倏忽不见。 裴戾望着他被海水打湿的侧脸,表情阴晴不定。“好……很好,那我给你这个机会。” 鹿时清随着原主的感知,一起陷入垂死状态。影影绰绰地看见裴戾走过来,然后俯身,他本能地缩起身子。但这次裴戾没有伤害他,只是用一个囊袋在他胸前接了许多血,转身离开。 幽蓝色背影慢慢与夜色相融,近乎自语的几句话,也与鹿时清渐离渐远。 “有缚灵环在,你是废人一个。我等你一个时辰,若你能在海里扛过这一个时辰,我便放了你,从此你我两不相欠。” “若你死了,那只能说,你命中合该死于我手。” “师尊……再会。” 记忆铺天盖地的袭来,时明时灭。外界的一切,鹿时清自然也就无法感知。 被迷药放倒后,程肃便命人将他锁在孳生娘娘庙中,说是请娘娘自行发落。这是孳生娘娘显灵立威的大好时机,众人当然不会白白浪费。 程肃虽然不动宋扬等人,却也要他们看看,孳生娘娘是如何惩罚冒犯他的人。 因此,宋扬等人被他用捆仙锁束缚着,扔在了孳生娘娘庙的偏殿里。大门敞开,待他们醒来,外面一切能看的很清楚。 未到傍晚,看守的人便早早离开。鹿时清的袖子动了动,小白兔从里面爬出来,隔着门缝往外张望,见内外都是一片死寂,它便转过身,缩成一团。 随即,银光闪现,小白兔的身体越长越大,瞬间长到八尺长。随后长出白发,成了顾星逢的模样。 但维持人形远不如小白兔简单,他浑身上下,包括衣服在内全是白色。当中隐隐透着身后的景象,像是一缕幽魂。但这已够用,半透明的顾星逢走到门前,挥出一道灵力,半边门连同门闩都被打掉。 他想抱起鹿时清离开,可是身体化形并不成熟,一连托了几下,鹿时清都与他穿身而过。 进阶妖身期间,顾星逢灵力不足,操纵这具身体用术法还勉强,却不能真正像实体一般触碰鹿时清。 他略一沉吟,转身来到偏殿。宋扬他们也在睡着,四人一起被捆仙锁缠在大柱子上,就算醒了也跑不了。顾星逢挥动衣袖,几道灵力劈在捆仙锁上,那锁立时断了。 然而晃了晃他们四个,仍是穿身而过,毫无用处。 顾星逢眉头皱了皱,抬手弹出一道灵力,打在宋扬的屁股上。 “啊……好疼。”宋扬立刻跳起来,怒道,“谁打我!” 在他睁开眼的刹那,顾星逢迅速化作小白兔,跨过门槛,飞奔到鹿时清的袖子里。 大殿里没有别人。宋扬有些发愣,随即他就了然,照着就近昏睡的柳泉蹬了一脚,“是不是你趁我睡着做的好事!” 柳泉身上一疼,茫然地睁开眼,“啥好事?” 宋扬一边去推叶子鸣,一边愤愤,“那些人打我就算了,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柳泉微微一怔,过来揪住他:“我啥时候凑啥热闹了?你打了我还嘚瑟?” “别吵了。”叶子鸣醒来定定神,指 着地面道,“你们看。” 地上是断裂的捆仙锁。 柳溪这时也睁开眼,晃了晃脑袋,沉吟,“难不成有人在帮我们?” “谁啊?”宋扬他们四下寻找,却没见别人,只看到了正堂里昏迷着的鹿时清。 昏迷着的傻子肯定不可能弄断捆仙锁,那还会有谁? 他们心中惊疑,赶紧去扶鹿时清。可无论怎么摆弄,鹿时清都没有反应。探探鼻息和脉门,却都很正常。 看看天色将暗,他们管不了许多,架起鹿时清就要离开。 忽然凌乱的脚步声从庙外传进来。 此时此刻,来者不善。他们面面相觑,赶紧分开,各自躲在门后。 只见两个人急匆匆的迈进院中。一个身穿长衫,风流斯文。一个身穿青衣,一个温文尔雅。 居然是宋灵璧和程修。 此时宋灵璧全然不见以往的散漫,他拧着眉道:“不是说就在此处?为何不见人?” 面对空无一人的孳生娘娘庙,程修有些错愕:“他们被捆仙锁束缚,不可能乱跑。” 宋扬一见是他俩,哪里顾得上许多,赶紧和叶子鸣一起架着鹿时清转出门后,“灵哥,我们在这儿!” 宋灵璧一看见他,表情缓和,道:“没死就是万幸,竟还能活蹦乱跳。” 宋扬问:“你很失望吗?” 宋灵璧笑了笑,表情却并不温和。“蠢材,你干了天大的好事。” 一提起这个,宋扬便恼了,“那个狗屁娘娘害死我姐,我砸她泥胎怎么了,我还要一把火烧了这鬼地方。” “牵扯到这个劳什子,就不只是家事了。”宋灵璧摇头,一巴掌拍他脑门上,“如今百里坞的人恨透了梅花洲,宋家和程家的谈判,已经被动许多。长姐明日便到,你千万别再给她惹祸。” 宋扬还要辩驳什么,程修在一旁道:“阿扬,你们不是被绑着的么,谁给你们开的捆仙锁?” 宋扬冷哼一声,没理会程修。在他看来,当初要不是程修拦着,他一早将宋瑛的遭遇告诉家人,绝对不会发生后面的悲剧。 程修也知道他在恼什么,微微一叹,“瑛姐的事……都是我欠考虑,我对不起宋家。” 程修能文能武,无论哪样,在梅花洲和百里坞两地都是数一数二,往日宋扬围着他转。那一点半点的拳脚和御剑术,皆是他教的。 往日情谊,一去不返。此时宋扬对他是前所未有的冰冷。“不许你叫她瑛姐,你不配。” 程修还想继续道歉,宋灵璧却抬手止住,不冷不热地道:“多说无益,先出去吧。” “……好。”程修黯然点头。宋扬走后,宋灵琪不放心,便让他带着宋灵璧跟着回到百里坞。不想,事态已经不可收拾。程宋两家的间隙,恐怕很难补上了。 “出了百里坞,我不想再看见你们程家人。”经过这一天的遭遇,宋扬对这个地方和这些人厌恶到了极点。 他撂下狠话,率先和叶子鸣一起,带着鹿时清走出院门。 跨过门槛的脚刚落地,风声四起,暮色四合,外面的天似是一瞬间便从黄昏到夜半。 树林里雾气森然,有个女人在笑:“那就别离开百里坞,大家和和美美,多圆满?” 笑声又轻又媚,可是伴着林间鸦雀振翅声,似有若无的鬼哭声,以及风扫落叶声,听上去格外渗人。 “什么人?”宋扬和叶子鸣驻足细听,居然辨不出这声音来处是远是近,在东在西。 程修快步走过来,朝着前方拱手道:“孳生娘娘, 阿扬已经知道错了,且饶过他们这一回。待我当了程家家主,定会铭记你的人情。” 第34章 裴戾何所怨 叶子鸣几个面面相觑。 他们虽只见了程修两面, 可程修此人话不多,性子随和, 言行皆是君子风范。和狂放散漫的宋灵璧站在一处,宛如一对闲云野鹤。 此时他冲孳生娘娘搭话,态度却相当熟稔,还提出了要做家主的意思。这副圆滑又有野心的做派,犹如变了一个人。 宋灵璧也不禁审视地看着他, “阿修, 你和孳生娘娘相熟?” 程修眼神微闪,待要开口,却听林间再次响起盈盈笑声,带着犹如空谷般的回响, 尾音延绵。 “程修, 你虽讨人欢喜, 可你哥哥程远和宋灵琪有婚约,他日男娶女嫁, 便会从梅花洲带来大笔嫁妆和家私。有女商圣辅佐,程肃还会将家主给你做么?” 提到姐姐宋灵琪,宋灵璧立时眯眼。程修微微一愣,“不知娘娘所言, 从何而来。” “当然是你父亲程肃说的。”孳生娘娘轻描淡写,“我只同百里坞的头一把交椅为友,其余的全然不管。况且,那个宋家的臭小子, 坏我贡品在先,砸我宝相在后。若不予以惩戒,岂非坏了我的威名?” 孳生娘娘的宝相端庄贤良,笑意融融。就好像照她脸上打一拳,她都不会发怒,反而会关切地问对方手疼不疼。 而此时说话的女声,却阴阳怪气,仿佛上一秒还在笑,下一秒就会杀人。 宋扬对她恨之入骨,“砸了又如何?你是什么鬼东西,敢在红尘界害人!还不速速现形!” 程修赶紧低声喝止:“阿扬,别说了。” 宋扬下巴微抬,“好,我不说。那你告诉我们,你们程家怎么会和这个女怪蛇鼠一窝,说啊。” 程修垂下眼睑,虽然表情无甚波动,脸色却有些白。 那女声笑道:“你想看本娘娘的模样,又想知道本娘娘的秘密,那就来啊,我面对面的告诉你,好不好啊?” 那声音渐渐变得虚幻森冷,起先还是轻柔的娇娘嗓,到后面就成了低沉的女中音。 “娘娘不可!”程修急唤,却无济于事。 林子里鬼叫四起,风声呼啸。很快,树林里黑影动荡,先前宋扬和鹿时清在这里遇到的鬼影,又来了。 “拿下他们,就地处决。”女声再次响起,杀意沉沉。 程修一下子护在宋灵璧身前:“灵璧兄,你不通拳脚,快走。” 四周全是密林,找不到半条路径。宋灵璧施施然走到一边,找了一棵树靠着,“无路可走,不如歇着。” 宋扬拽过人事不省的鹿时清,一把推到宋灵璧身上,“那你看着他,这里我们应付。” 宋灵璧猝不及防,被鹿时清扑在怀里。再看程修和宋扬等人,已经和黑影战作一团。他干脆挨着树坐下,想把鹿时清扔地上,可他发现鹿时清的脸,在黢黑的夜色里,居然也能显出秀致的轮廓,仿佛水墨画上的人,自带渲染意境。 宋灵璧于是改变了主意,让鹿时清靠在他的肩头。鹿时清服服帖帖地偎着他,眉目低垂,没有摆出任何表情和仪态,却比姑娘们在他怀里百般献媚还有韵味。 “我怎就不是断袖。”宋灵璧感到可惜,自语道:“我若是断袖,这世间能入眼的美色,怕是要增一倍。” 忽然,他轻呼一声,手背如同电击,火辣辣的疼。还以为是被蜈蚣蝎子之类的毒虫蛰了,可低头一看,那里只有鹿时清自然下垂的胳膊,盖在宽大的衣袖下面。 他狐疑地看了半天,揉揉手背,转而去盯宋扬等人的情况。 孳生娘娘打定主意大开杀戒,这次派来的鬼影数量可观。宋扬勉强自保,程修则是 势均力敌,能与其中的一两个缠斗。而叶子鸣和柳家兄弟出身名门,又是天镜峰高徒,修为了得。这些寻常鬼怪不堪一击,砍瓜切菜般,被他们一剑一个地放倒。 然而鬼影众多,层层围上来,前赴后继,他们一时杀不完。 便有两只凑近了宋灵璧所在的树下。宋灵璧犹然未觉,还在颇有兴致地观战,“若此时有一壶神仙醉,足可壮胆。” 一只试试探探的鬼手,扒上了他的肩头,他勾着嘴角去看鹿时清,“小美人儿,醒了?” 可鹿时清眼睛紧闭,毫无反应。却是鹿时清身侧,露出一个长着几个窟窿的鬼脸,黑黢黢的。 宋灵璧嘴边的弧度变得僵硬,在和鬼脸对望片刻后,他徐徐开口道:“愚蠢,你不该在此处露面。” 那几个鬼影不知道他此言何意,一时间竟忘了抓他。他语带嫌弃地道:“原本就面目丑陋,此刻又出现在小美人儿的身边,岂不是乌云见月,丑上加丑?” 他说的煞有介事,底气十足,就好像对面不是鬼,而是一群不懂规矩的小厮。鬼影们面面相觑,竟不知如何下手拿人。 直到孳生娘娘的声音凛然道:“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掐死他们!” 鬼影这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宋扬等人被一大波鬼影团团围住,还没有杀出来。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宋灵璧闭上眼,把鹿时清抱起来,“虽是雄花,聊胜于无。” 可下一刻,厉鬼的尖叫声四起,他透过闭上的眼帘,感到外面大亮。 他忙睁眼查看,只见他和鹿时清所在的树下,被一层微薄的白光盖住。身旁的鬼影消失了,而白光外的鬼影茫然四顾,就好像看不见树下的他们。 宋灵璧看了一会儿他们的笨拙样子,忍俊不禁,再看鹿时清紧贴他的胸前,虽然毫无知觉,整张脸只有睫毛微微颤动,似乎在做梦,却莫名有种意味。 ……动人心弦的意味。 宋灵璧咋舌,自我怀疑道,“胡乱动心,我原来是个禽兽?” 他想了想,极其正经地把鹿时清靠在树上,“必是方才的鬼脸太丑,若平安回到钱塘,我定要找小静仙洗洗眼睛。” 他继续观战,却没有发现,在他推开鹿时清的时候,鹿时清袖子里一团险些打在他脸上的灵力,蓦然平息。 数里外的树林深处,掩着一处山坳,山坳中有无数个幽深洞穴。 洞穴中,一个红衣身影看着铜镜,“不见了……这两个也会术法?” 铜镜中俨然便是树林里的战况,方才清晰地捕捉到,鹿时清和宋灵璧从树下消失的一幕。 “你们几个,搜索树下。”她一声令下,低沉又凄厉,赫然便是孳生娘娘的声音。 那几个鬼影在树下探寻,却什么也没摸到,那里空无一物。 她微微眯眼,上挑的眼尾配着红唇白面,美得妖邪。 铜镜中的鬼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骤减,宋扬和叶子鸣等人终于杀出一条路,正在四处寻找宋灵璧和鹿时清。 “娘娘,听说他们是沧海一境的人,修为了得,不是寻常鬼怪可以对付的。”一个鬼影胆战心惊地在一旁道。 “闭嘴,你家娘娘我,不是寻常鬼怪。”孳生娘娘满心不悦,长长的指甲划过石桌,留下五道沟壑。 鬼影连连后缩,“是,娘娘是幽冥界的权贵,远非红尘界的俗物可比。可是……” 孳生娘娘冷笑:“怕什么,我还有傻大个。” 鬼影一喜,“娘娘要派尸王出马了么?有他在,定能拿下那帮人!” 树下,宋灵璧见那些鬼影前来摸索时,还捏了把汗。可躲避间,不慎被他们碰触时,宛如两个不同的空间相遇,竟是穿身而过,毫无障碍。 宋灵璧便放下心来,猜想可能是沧海一境的弟子帮了他。 他回头对鹿时清道:“小美人儿,熬过这遭,你我便是生死之交,今后本公子不会薄待于你。” 鹿时清闻所未闻,垂头睡着,眼睑轻轻抖动。 在他眼前,没有鬼影,也不是黑夜。 而是在天镜峰上,暖月台前。 他耐心地教一个少年捏咒诀,不远处的栏杆底下,坐着个蓝衣男子。暖月台外一池碧水,波纹细密,日光明媚。 “这个结界虽小,却可分离空间,能在危难时刻护你周全。”鹿时清说着比了个动作,一个帐篷大的光华像伞一般罩在二人周身。他收起手,“来,星星再做一遍” 那少年点头,双手一合,提起灵力。白色光华只亮起一瞬,成形之前便灭了。 蓝衣男子起身呵斥:“蠢笨不堪。这是你师祖自创的结界,当初为师一炷香之内便会了,你用了三炷香还没结成,不惭愧么?” 少年垂着头,脸上冰冷。 “怎么,你还不服气?”蓝衣男子脸色也冷了。 鹿时清忙道:“怀虚,星星今日身体不适,状态不好。反正为师闲着无聊,他学得快,我反而无从打发时间。” 蓝衣男子立时变了一幅脸,笑道:“师尊若无聊,我们回去下棋可好?” “可是星星他……” “他自己悟不透,师尊也是白费口舌。”蓝衣男子走到鹿时清身侧,“我今晨下山买了两盒荷花酥,师尊可以边下棋边吃。” 一听有荷花酥吃,鹿时清便看向少年:“那……星星,你先自己练习,若有不明白的地方,随时来问师祖。” 少年沉默地转过身去,继续结印。 蓝衣男子拉着鹿时清飞离水榭, 鹿时清还在回头看,叹息道:“星星话太少了。” “不知好歹,理他作甚。”蓝衣男子冷哼一声,面色回暖,“倒不如多理理我,师尊对我的好,我会一一记着。” 鹿时清笑了笑:“你一向懂事。” “因为弟子一向喜欢师尊。”男子嘴角微挑,凑近他耳边道,“师尊也喜欢弟子,对吧?” 鹿时清幡然醒悟,这是原主的记忆,不是他的本意。 他盯着对方深不见底的瞳色,忽然有些焦急。原主后来是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的? 眼前这个人,真值得原主喜欢得死去活来么? 心潮翻涌,他蓦地睁开眼。 突如其来的黑暗与森冷让他微微皱眉。 这是孳生娘娘庙外的树林。 他记得自己之前被程肃放倒,为何睡一觉就跑到这里了? 树的四周蒙着一层淡淡的白光,再往外看,宋扬和叶子鸣他们正在和鬼影搏斗。和他一起躲在白光后的,居然是宋灵璧。 见他醒来,宋灵璧往他身边挪了挪,笑问:“小美人儿,总算舍得醒了?” ……这是什么称呼? 不过鹿时清顾不上理论这个,连忙站起来,就要往外走,“发生了何事?” 宋灵璧一把拉住他,“你出去非但帮不上忙,反倒会添乱,乖乖坐在这等吧。” 鹿时清一想,有道理,便又退回树下坐着。 此时心神稳了,他发现周遭的光华有些熟悉,“这是什么?” “我猜。”宋灵璧 托着下巴,“应是那些沧海一境的小孩扔的结界。” 鹿时清点头,忽然想起他做的梦。 梦里看到了很多原主的记忆,有裴戾杀原主的危急时刻,也有平日的点点滴滴。 这个光华他也见了,是原主所创的结界,并亲手教给顾星逢,裴戾也会。想必,是顾星逢又交给了天镜峰的弟子,所以此时出现,也不奇怪。 顷刻间,鬼影数量寥寥,叶子鸣已经不仅仅是自我保护了,开始迎头直上,发动反击。周遭的鬼影被他打的抱头鼠窜。 “娘娘,我们撑不住了。”鬼叫声尖利刺耳。 可是孳生娘娘只是笑了一声,不慌不忙。 随即,树林深处的惨雾中,有个人一步步走出来。 他蓬头垢面,满身灰尘,却遮不住身上衣袍的深蓝色调。 鬼影们看见他,纷纷冲过去,藏在他的身后叫嚣。“尸王,杀了他们!” 叶子鸣调转剑锋,直指来人:“尸王?你也是孳生娘娘的手下?” 那人没有说话,僵硬地抬起头。乱发遮挡下,浓重的红色晕染眼底,仿佛瞳孔藏着一望无际的炼狱鬼火。 柳溪紧走几步,惊疑地对叶子鸣道:“你看他的衣服。” 叶子鸣仔细一看,也愣住了。这个尸王居然穿着沧海一境的服饰,且衣服上绘着的云纹海雾,看上去比他们阶位还要高。 而树下,鹿时清已经惊呆了。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尸王,脑中一片空白。可记忆已经自行运作,神识中浮出一个梦中出现过的身影,和他此刻所见的尸王完全吻合。 因此,虽然尸王动作僵硬,神情呆滞,一身死气,与二十年前相比可说是面目全非。 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 那是裴戾无误。 第35章 妖身难再藏 蓦然心口一痛。 鹿时清捂住胸前, 那里还留着一块凹陷的小片疤痕。虽已痊愈,可如今见到了刺他一剑的人, 那刻在记忆中的疼痛反应,却是出于本能。 他想往后退,然而梦中所见纷至沓来,好像瞬间置身于无际的海水中,他的血顺着剑痕一点点流干。 他一下子瘫倒在地, 靠在背后的树干上, 出了一额头的汗。 袖子一轻,小白兔从里面跑出来,虎视眈眈地盯着结界外面。琉璃瞳里震惊与戒备交错,表情丰富得像是人类。 “小兔子, 别乱跑。”鹿时清连声音都发虚, 还不忘把它抱回来。 此刻来的是难得一见的尸王, 宋灵璧正在皱眉观看,忽然觉察到鹿时清行动有异, 回头一瞧,吓了一跳。“小美人儿面如白纸,莫非被鬼咬了?” “没有。”鹿时清抱紧小白兔,“我只是不太舒服……坐一会儿就好了。” 观他脸色难看, 动辄就要再次昏厥,宋灵璧自是不信。可正要继续询问时,忽然身后传来一声金属鸣音。 他赶紧回头,看向结界外面。 只见叶子鸣持剑劈在裴戾脖子上, 正在相持。 他这一剑下去,居然像是在击打金石。裴戾交领处的衣服烂了一个豁口,皮肤却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柳泉柳溪面面相觑,提剑跑过去帮忙。宋扬也要往前冲,却被程修拉住,“阿扬,那是尸王。孳生娘娘手底下的先锋大将,我们不是他的对手,还是不要去添乱了。” “谁跟你是我们。”宋扬一把挥开他的手。不过他倒是听了程修的劝说,站在原地不动,一双眼睛紧盯着叶子鸣。 三把剑同时抵在裴戾身上,在森然阴郁的雾气中,各自闪动寒光,映出他英朗的下半张脸。他面无波动,只是慢慢地伸出手,抓着柳泉柳溪的剑往外扯。动作虽不快,可柳泉柳溪使出吃奶的力气都无法逆转。 直挺挺的剑身,就这般肉眼可见的弯了些许。而握在剑身的手,仿佛不是血肉做的,没有被锋刃硌出一丝纹路。 柳泉柳溪对视一眼,双双弃剑,倒翻数下,在距离裴戾三丈之遥处站定。与此同时,裴戾一松手,将抓来的两把剑抛下,转而去对付叶子鸣。 他僵硬的转过头,越过叶子鸣的剑,直接去抓叶子鸣的胳膊。叶子鸣面色一凛,也扔下剑往后退,可袖子却被裴戾攥在手里。 宋扬急了,扑过去就朝裴戾乱砍。“你这个瘟尸,赶快撒手,有本事冲我来啊!” 果然裴戾的眼珠木然动了动,看向了他。 与裴戾眼里一望无际的死气对视的刹那,宋扬感到一阵窒息,仿佛看到了黄泉路。 叶子鸣迅速扯掉那半截袖子,拉着宋扬就往一旁躲。宋扬从心惊肉跳中回神,忙不迭地拉起叶子鸣的手臂,看到只是袖子破损,当下便松了口气。“还好叶子师兄断袖及时,没有受伤。” 宋灵璧远远听见这一声,尴尬得直咳嗽,“这傻小子不会说话,断袖二字都宣之于口了。” 若是往常,程修必然会回他两句无伤大雅的调侃。可此时程修站在阴影中,整个人都黯淡无光。他这句说完,显得格外冷寂。 再看鹿时清,虽然脸色很差,却还在拼命安抚怀中不停挣扎的小白兔。 “小兔子你怎么了?不怕不怕,我抱着你,没事的哈。” 宋灵璧悠悠道:“你这兔子明显不是怕,是要去斗殴。只可惜心比猛虎,身为狡兔,没有自知之明啊。” “对啊。”鹿时清轻声哄道,“虽然你很有勇气,可你毕竟只是个小兔子,我保护你就好。” 最后一句话明显没底气。 他已经被裴戾杀过一回,如今手臂上还有裴戾施加的缚灵环,自己都保不住,还要妄想保护小白兔。 此时林中再次响起孳生娘娘的声音:“傻大个,就是现在,把他们全杀掉。” 瞬间,裴戾眼中红光大盛。 他牢牢锁定离他略近些的柳泉柳溪,然后缓缓朝二人走去。 叶子鸣施展了无数个灵力打在他的四周,起先,他还能微微顿下脚步,后来便无动于衷。 宋灵璧奇道:“他们为何不也启用这个结界自保?我明白了……他们古道热肠,不除妖邪誓不罢休。” 这时,鹿时清忽然听到脑海中响起一个虚弱低沉的声音,“什么古道热肠,丁海晏说你这个结界不入流,不许收入沧海一境的教籍上,弟子们压根就没有机会学到。也不知道此刻这个是从何而来,真奇怪。” 鹿时清也觉得奇怪,可他下一刻就愣住了,惊喜道:“小白,你终于在了。” 系统像是大病一场,但语气透着明显的不善。“嗯……我最近太忙了,好不容易抽空回来。” “嗯嗯辛苦了。” 系统冷声道:“我说呢,裴戾怎么会消失无踪,原来被人做成了活尸。” “是啊,我也被吓了一跳。”听到系统的声音,鹿时清心里明显踏实很多。“不过还好,你来了,可以帮我。” 系统听见这句话似乎心情转好,笑了一下,“那是。你很幸运,现在裴戾成了活尸,只能靠本能行事。只要你小心遮掩,别让他认出你,你就还是安全的。” 鹿时清总算放下心来,看看怀里的小白兔,在树下薅了一把草。“小兔子,我猜你是饿了才要往外跑。这两天都没见你吃东西呢,是我疏忽了,快吃吧。” 小白兔似是微微一怔,慢慢停止挣扎,任鹿时清把草塞进了嘴里,却只是含着,并不咀嚼。 鹿时清揉揉它的头,“你怎么不嚼?是不好吃么?” 小白兔这才慢吞吞地动口。 此时柳溪柳泉各自取出一根摇铃,对准裴戾左摇右晃,玉骨上缀了十枚银铃,随着动作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裴戾不再前行,站在原地侧耳听,仿佛被铃声吸引。 鹿时清捏了把汗,希望裴戾能被当场制服。此时他的目光全被裴戾吸引,手里的小白兔趁他不注意,悄悄吐出嘴里的草。等鹿时清再看它时,它便又作出咀嚼的样子。 鹿时清顺了顺它耳后的绒毛,“真乖,不乱跑了吧。” 小白兔面无表情地咀嚼着,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 系统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着这个小畜生。” 鹿时清叹了口气:“我要对它好点,不能再留遗憾了。” “你叹什么气?”系统问。 鹿时清怅然:“我想起临死前,狐狸先生帮原主挡剑。” 系统似乎怔住了,半天才道:“你想起它了?” “是啊,原来狐狸先生叫白团团。”鹿时清道,“我本来,还想给小兔子起这个名呢。” “不许起!”系统骤然拔高声音。 鹿时清心里一跳:“你怎么了小白?” “没……没什么。”系统顿了顿,语气和缓些许,“你如果给这小畜生起这个名,是不是太对不起你的灵宠狐狸了?” 鹿时清还以为系统突然发什么火,原来是因为这个。他笑了笑,“是啊,之前我不知道,差点犯错。现在想起来了,那肯定不能再这么 做。对于原主来说,狐狸先生才是独一无二的白团团。” 系统沉默片刻,“那对于你呢?” “我?”鹿时清有点蒙。 他觉得系统问得很奇怪。那只死去的白狐,是原主忠心耿耿的灵宠,却和他没什么关系。 他一个穿越者,哪有资格回答? 系统等不到他的回话,闷闷地说:“算了,你现在……问了也是白问。” 鹿时清越发听不懂它的意思。 但他忽然意识到,系统的声音虚弱又疲累,这个状态好像不止一次了。 之前有两回,系统也仿佛刚从梦中醒来,似乎被累着了,只不过此刻显得更严重。 ……好像,每一次他沉浸在原主记忆里,醒来后,系统都会不在线,就算上线也是状态不好。 是巧合么? 忽然,清越的乐声拂过林间。 叶子鸣折下一枝柳条,拔除内芯,用树皮做成一支短短的柳笛。简单的几个音调来回吹,居然连贯成完整的曲子。 裴戾慢慢地垂下头,死寂的脸上总算出现一丝波动。仿佛被柳笛声戳中了什么心事,他眉目间浮出淡淡的伤感。 系统说:“这是沧海一境的独门秘技,牵魂音,专门为了对付活尸所谱。可以牵动活尸残存的魂魄,使其陷入生前的回忆中,无法行动。对付活尸的修士,便可趁机将其除去。” 鹿时清一边听系统的解说,一边观察裴戾。 悠长的哨音中,只见裴戾僵硬地动身,一步步走向旁边的乌桕树,从树下捡起一样东西。 他把那东西捂在胸口,喉中发出了近似抽泣般的气声。 “师尊……”他摩挲着那东西,“对不……起……对……不起……” 鹿时清睁大眼睛。 他发现,那个东西,就是他前日在这里捡到的照命灯。 囊袋血已干,已经不能被点亮,裴戾却仿佛再也不愿放开。如今他是活尸,手指骨节迟钝,无法灵活地触碰照命灯,只有手肘来回提动,带动一整个手掌,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照命灯。 “青崖,他叫的是你?”系统有点疑惑,“……这个照命灯,照的是谁的命?” 鹿时清没有说话,他想起来,裴戾从海边离去的时候,曾用囊袋接过原主的血,原来是拿去点燃照命灯了。 看样子,原主没能撑过那半个时辰。 怀里的小白兔,也抬头盯着裴戾的动作,不知想到了什么,往鹿时清的怀中贴近了些,眼里有光泽星星点点。 柳泉柳溪见叶子鸣的牵魂曲凑效,赶紧跑去捡了剑,一边往裴戾身边逼近一边运作灵力,打算抓住机会除掉他。 系统抱了很大的希望,咬牙切齿地道:“上,杀了他!” 鹿时清心情很复杂,杀了裴戾算是为民除害,他很支持。 但裴戾和原主之间的秘密,恐怕永远不能水落石出。 就在此时,孳生娘娘骤然发出尖利的笑声,包括裴戾在内,所有人都是浑身一震 孳生娘娘道:“这破玩意儿你见一次捡一次,我扔得心都烦了。立刻放下,专心对付他们。” 闻言,裴戾额上隐约现出些筋脉,却没有放手。 “好你个傻大个。”孳生娘娘怒了,低低地吟诵出一段不知名的咒文。 咒文轻快,她却念得如泣如诉,在一片不见尽头的黑暗密林中,更显得诡谲可怖。 裴戾垂下双手,照命灯铮然落地。 叶子鸣将柳笛吹得又高又急,调子复杂 了许多,可裴戾再也没有迟疑。他脸上重回一潭死水,眼中红光满布,快步向叶子鸣走去,动作比先前更迅捷。 柳溪柳泉待要去拦,他直接握起他们的剑,反手一折。 二人登时摔在一旁,待要爬起来时,两个鬼影早冲过来,将手里的捆仙锁往他们脖子里套牢,顷刻间便将人拖离此间。 无数个鬼影浩浩汤汤,从四面八方涌现。叶子鸣专心对付裴戾,宋扬和程修便被鬼影团团围住,仿佛跌进了黑水的浪潮中。 鹿时清看见这个变故,顿时站起来。他身旁的宋灵璧也终于坐不住,走出了结界,朝着裴戾喊:“尸王,来抓我!” 裴戾正在掐叶子鸣的脖子,缓缓地转过头,目光锁定宋灵璧所在的树下后,再也没有挪开。 他扔下半昏迷的叶子鸣,叶子鸣瞬间被鬼影拖走。 而他则是迅速地往树下走来。 宋灵璧在原地一甩袖子,惋惜道:“原本是想让他趁机逃跑,他却不省人事……也罢。” 他仗着有结界保护,并不仓皇,直接后退一步,回到白光里。 可是裴戾却紧追不放,一直来到结界前,仿佛能看到什么似的,伸手就抓。 那白光仿佛有了实体,像是一张单薄的白纸,一下子就被他扯成碎片。 系统急了:“这个臭不要脸的宋灵璧,他哪里知道,这结界是你创的,顾星逢也会,裴戾也会,他刚被牵魂曲勾起记忆,完全有可能识破它!青崖你快捂住脸,别让他看出是你!” 鹿时清只好用袖掩面,他想把小白兔塞到袖子里,可小白兔一挣扎,就落了地。 想去捡它,已经来不及了。 裴戾携着一身森寒的气息走到树下,与他只有两步之遥。 他捂住脸,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而裴戾用满是血光的眼睛盯他片刻,就要再往前迈一步。 千钧一发之时,只见地上的小白兔身子一缩,浑身冒出刺眼的白光。 瞬间,鹿时清和裴戾中间多出了第三个人。 白发白衣的顾星逢,像是一道半透明的冰墙,将鹿时清牢牢护在身后。 第36章 师徒交恶战 看见这一幕, 裴戾幽暗的瞳孔蓦然放大。 他嘴角牵动,似是想说什么, 可孳生娘娘不允许,咒文迅速吟诵,催着他朝眼前的顾星逢举手就砍。 顾星逢将鹿时清往后一推,聚光成剑,接下裴戾的铁掌。 顾星逢推鹿时清的一下力道很小, 且顾星逢实体不稳, 几乎与他交错而过。可也就是因为这一下,鹿时清瞬间栽倒在地,如同烂泥。 宋灵璧见状便去扶他,“小美人儿, 我虽不知这白衣人是何处神仙, 有何身份, 但你如此行为……实属讹诈。” 鹿时清也不想碰这个瓷。 可实在是,此刻顾星逢现身带给他的震撼, 远超见到裴戾之时。 如果他眼睛没花,方才……的确是小白兔变成了顾星逢吧? 明明是小白兔,怎么会突然变成顾星逢?这不科学! 不,这个修仙的世界里, 本就没有科学可言。 然而系统见多识广,惊讶也并不比他少,在他神识中滔滔不绝地嚷道:“顾星逢会化形!这、这分明是妖力!他……他原来是妖么?” 不过听它这么一说,鹿时清好像能接受这个设定了。 他在“现实世界”看多了影视和, 那些编剧作者的脑洞一个赛一个。妖又如何,鬼又如何,人又如何,只要一心向善,不做坏事,也就不必总拿这个说事。 看来顾星逢一直瞒着这个秘密,连系统都骗过了,所以系统才会如此震惊。 系统能力有限暂且不提。鹿时清唯一不能接受的是,小白兔居然是顾星逢变的。 难怪顾星逢能第一时间知道他在看禁1书并赶来收走,难怪小白兔能在密林里找到埋尸地,还挖出了金钱剑,也难怪小白兔明明看上去柔软可爱,却自带莫名的冷漠气场。 ……那么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顾星逢,完全不能让他往兔子身上联想。可也确实是这样的顾星逢,居然真的变成兔子,还吃草,还和他睡一张床,还和他一个桶里洗澡……哦对,那次是被他强迫的。 为什么顾星逢要这么做?这明显是跟在他身边保护他! 难道说…… 鹿时清再次找系统确认:“小白,你确定,顾星逢没见过原主的真容吗?” “确定。”系统斩钉截铁,反问,“难道你以为,顾星逢认出你了,变成兔子是要保护你?” “……难道不是么?” “当然不是。”系统淡淡道,“他当年就对你疏远,就算知道你是青崖又如何?他不是那种人,之所以跟着你,是因为你可疑罢了。” 鹿时清觉得系统的解释很牵强。 如果顾星逢仅仅只是觉得他可疑,那派个弟子跟着就够了,何必亲力亲为?且还是在受伤闭关期间,至于这么拼命? 但是,就算顾星逢知道他的身份,好像也没理由这么拼命。 总之思来想去,怎么都无法解释顾星逢的行为。 裴戾和顾星逢的虚影战作一团,周围的鬼影已经得手,将宋扬、叶子鸣、柳家兄弟以及程修等人一并拖走。一时间,林中只有灵力和活尸身体碰撞声。然而仅凭这点声响,已经让林间雾气震荡,地面微颤。 系统发泄了一会儿对顾星逢的震惊情绪,语气忽的有些得意:“他顾星逢也是妖,也没多高贵。” 鹿时清认真地纠正它:“小白,不要这样说哈,我觉得人也没多高贵,仙也没多高贵,大家都是平等的。” 系统说:“青崖,你真这么想?” “嗯,我说错了吗?”鹿时清很 怕它发脾气,问也问得小心翼翼。 “没有没有,说得非常好。”系统美滋滋地夸他,顿了顿,又说,“可是我记得,顾星逢刚进天镜峰时,你为了不让他乱跑,还吓唬他外面有妖怪,很凶。当时顾星逢已经十五岁了,本来对你就冰冷,听完更是瞪你一眼,为此裴戾把他撵到太阳底下罚站。你当时很自责,以为顾星逢瞪你,是因为他十五岁了,你还用这么拙劣的谎言唬他,伤他自尊。现在看来,是因为你说妖不好,伤到他的玻璃心了。” “有这样的事么?”鹿时清惊讶,“沧海一境很太平,我为什么要这么骗他?” “谁知道。” 系统淡淡道,“也许,是真的为了他好吧。” “那裴戾呢?我有这样吓唬他么?” 系统正要说什么,忽然顾星逢身上银光大振,光剑将裴戾推得连连后退,鬼影憧憧,俱是徘徊着不敢近前。 裴戾喉中发出低沉的怒吼,浑身骨骼咯咯作响,继续扑向顾星逢,顾星逢毫无惧色,提剑相迎。明明是半透明的身体,却有着力挽狂澜的气势。 鹿时清立刻道:“星星真厉害。” 占了上风的顾星逢浑身一震,怔忡回头。裴戾一掌打在他身上,好在身体不实,他只是轻飘飘地往后退了几步,并未受伤,但也暂落下风。 “小心啊。”鹿时清捏了把汗。 顾星逢冲他略一点头,专心应战。 系统怒道:“青崖,你方才说什么?” 鹿时清愣了愣:“我说什么了?” “你说星星真厉害。”系统气急,“整个沧海一境,只有你叫他星星!以前他功课做得好,你就会夸他这一句!你暴露了!” “我真这么说了?”鹿时清错愕。 他发誓,他真是不经意间说出来的,大概是原主的记忆太深刻了。 “你以为呢。”系统犹然不平,“这就厉害了……区区妖术而已,有什么大不了。” “不要生气哈,我没什么见识。”鹿时清道,“不过,顾星逢的本事,在红尘界也算数一数二了,他上次把黑衣人都打退了呢。” “哼,天下之大。”系统不屑道,“就算他在红尘界横着走,到了长生界、万妖界、修罗界和幽冥界,说不定就被打趴下了。” 鹿时清听系统说过,这个世界共有六界——红尘界,长生界、万妖界、修罗界、幽冥界、死界。 红尘界的人痴迷修仙,飞升到长生界便可成为传说中的神仙,不老不死,不消不灭,真正与天地同寿。 而万妖界是众妖的聚集地,红尘界的妖怪对其心驰神往,也有人修妖道,据说可以进入万妖界。 修罗界便是所谓的魔界,幽冥界则是鬼界,因此,红尘界也有修魔道和鬼道的凡人。只是在当年的围剿中,妖修魔修鬼修已经所剩无几。 至于死界,仅仅存在于传说中。谁也不去探寻,对其避之不及。 这地方据说是一切生命的尽头,世间万物都会在此化为虚有。其余五界的名称,都有个修饰词。给死界命名,则只有一个死字。 人们对其惧怕程度,可见一斑。 不过,各界不存在于同一空间,当中隔着难以逾越的鸿沟。红尘界的人修习其他各界之道,便能以飞升的方式进入其中。可其他各界若想进入红尘界,只能靠运气。 这也是除长生界仙人外,红尘界自觉高于其他各界的原因之一。 鹿时清觉得,既然各界相安无事,红尘界又不争强好胜,也就没有打起来的机会,更看不到顾星逢和别处的人比试。他笑了笑,“太遥远了,只要他现 在能打赢裴戾,他就是最厉害的。” 系统气哼哼地闭了嘴,也不知道在不满什么。 宋灵璧在一旁背着手踱步,自言自语道:“孳生娘娘已经将阿扬他们抓去,若真要痛下下手,怕是一盏茶的功夫便了事。” 他这一说,鹿时清也有些焦虑。孳生娘娘明显是妖邪,居然也能拥有修士的捆仙锁。叶子鸣等人一旦被捆仙锁束缚,便动弹不得,只能任其摆布。 不能再等了。 鹿时清想起方才裴戾抱着照命灯对原主道歉,怎么也不像对原主还怀有仇恨和杀心。 他打算碰碰运气。如果成功,就能节省很多时间,若不能成功,这里还有顾星逢应付。 他放下遮着脸的袖子,便往银光与死气齐飞的战圈跑去,身后宋灵璧怎么喊他都不应。 裴戾和顾星逢打得正酣。在孳生娘娘的操控下,他暂时无法思考,只是觉得眼前这个白发人有些眼熟,好像是生前不喜欢的人。他下手又快又狠,可是白衣人本事不小,全都接下来。一时伤不了对方,裴戾性子上来,浑身杀气蒸腾。 他赤红着双目,不顾一切地攻击顾星逢。树干挡路,他便挥手将树干劈成碎片。观战的鬼影躲闪不及,也被他重重打开,去了半条命。 忽然一个身影闯入了他的视野。 “裴戾!”对方一边跑一边喊。 这名字好熟,是谁? 裴戾微微侧目,动作慢了,顾星逢一道灵力劈得他连连后退。 他大怒,待要回击顾星逢,可是那人又喊了一声,“怀虚!” 裴戾瞬间停下所有动作。 这个声音…… 那人转瞬即至,眉目间有些慌乱,黑白分明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问,“怀虚,还记不记得我?” 裴戾一脸茫然,用为数不多的理智思考着。 这个人真好看,比传说中的神仙也不逊色。只可惜平时戴着面具,只能露出一双雪涧清泉似的眼睛,乍一看澄澈清冽,不沾俗尘。却偏偏爱笑,动不动就弯起双眼,隔着面具眯成新月状。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总是戴面具? 他带着满心怀疑,一步步走过去。 孳生娘娘看得心焦,厉声道:“傻大个你疯了!给我打啊!” 可操控术居然失效,无论她如何用力,都不能阻止裴戾的动作。 整个林子里都是孳生娘娘愤怒的尖叫声,喝令鬼影将鹿时清拿下。可是鬼影还没靠近鹿时清十步之内,顾星逢就用光剑将其斩杀,鬼影瑟瑟发抖,不敢再近前。 孳生娘娘积攒浑身力气去操控裴戾,却不料铜镜冒出一阵白烟,竟被灵力激成了死物。她怒砸铜镜,好在人质没有杀掉,她手里还有筹码。 鹿时清站在树影中,看着裴戾缓缓朝他走来,一颗心快要提到嗓子眼。 脑子里全是裴戾刺他一剑的画面,系统也在焦急地责怪他:“青崖,你别不自量力了,你现在就是个废人,还指望扭转乾坤么?那可是裴戾啊!” 鹿时清被这么一干扰,怕得要死,可顾星逢对付完鬼影之后,便在他身侧站定。 他顿时稳住了心神,对裴戾说:“怀虚,想起来了么?我是谁?” 裴戾慢慢抬起手,似是隔着虚空就能触碰到对面的人。他看着鹿时清,嘴边出现若有似无的弧度,“师……” 那个“尊”字还未出口,白光闪过,他浑身被冻在一块硕大的冰层里,动弹不得。 顾星逢面无表情地走上前,一连施加几道光华在他周身,直到从外面几乎看 不到他的身影,这才作罢。 暂时安全,鹿时清仿佛虚脱了似的,险些跌坐在地,宋灵璧赶紧跑过来扶住他,并对顾星逢表示感谢:“这位白发的……神仙,多谢,可否去救救舍弟他们?” 顾星逢没有理他,抬起手,放出两道灵力,一道推开他,一道绕在鹿时清的周身,仿佛云朵一般托着鹿时清。 “谢谢星星。”鹿时清叫顺了口,再也改不过来。 待顾星逢颔首后,他意识到,在接连叫出顾星逢和裴戾的名字之后,顾星逢并没有十分惊讶。 他于是冲顾星逢招手,下一刻,灵力便拖着他移动到顾星逢的身边,顾星逢微微俯身,做了一个倾听的姿态。 鹿时清在他耳边小声问:“你……是不是已经认出我了?” 顾星逢点头。 鹿时清微微睁大双眼,“真的?” 顾星逢继续点头。 鹿时清不可思议:“怎么认出来的?” 这次顾星逢却摇头。 “不愿说就算了哈。”鹿时清虽然很好奇,但又不喜欢勉强别人。看顾星逢这副不言不语的样子,他又问,“你现在这样,不能说话?” 顾星逢再次点头。 “好吧,那我说你听。”鹿时清举起手腕,亮出白色的缚灵环,“你能不能帮我取些你师尊的血,帮我打开它?” 顾星逢似是微微一叹,指尖聚出细小的灵力,如同针尖一般,投向被封印的裴戾。 随着裴戾一声沉闷的嘶吼,那灵力回到顾星逢的指尖,带着一丝干涸浓黑的血块。 顾星逢弹指,血块落在缚灵环上。缚灵环亮起莹莹的光,随即光华转红,再转黑。须臾之后,又变成白色,血块不见了,缚灵环依然稳稳套在鹿时清的手腕。 “怎么会这样。”鹿时清大失所望。 顾星逢投掷灵力在地面,写出几个大字:“无魂之血,难解此环。” “……他说的没错。”系统道,“死人分两种,一种有魂魄,一种是没魂魄。裴戾被做成活尸,魂魄离体,此刻他的血没有灵力,解不开缚灵环。” “那怎么办?”鹿时清问,他现在有点尴尬,替系统尴尬。系统一直信誓旦旦地说顾星逢没有认出他,对他好是别有所图,现在啪啪打脸。 系统似是自知理亏,老老实实地回答:“找到裴戾的饲主,让她交出魂魄就可以了。” 就是说,必须去找孳生娘娘拿魂魄了。 果然顾星逢也这么想,扔下一个结界,转身就往树林深处走。宋灵璧却唤住他:“神仙不如把我们也带上,那些小孩不认识你,恐怕不肯听你的。” 鹿时清和他解释:“不,他们认识。” 顾星逢却改变了主意,用结界罩在他二人身上,带着他们一起走。 系统冷笑:“顾星逢是妖啊,宋灵璧不识货,叶子鸣他们却看得出来。还是得带上你们,待解决孳生娘娘后,他好脱身。” 鹿时清担忧地望着顾星逢。 虽然鹿时清是从“现实世界”来的,并不看重身份。但红尘界的人,却格外介意。恐怕顾星逢自己也介意,否则也不会一直隐瞒,而且在他面前暴露妖身之后,顾星逢的情绪一直不高。 不过,这些全不影响顾星逢发挥,他带着两个人在林间穿行,很快便来带迷宫一般的洞穴前。 沿途不停地抓鬼影逼问,他们在幽暗的洞穴中稳稳行进。 洞中鬼影闪烁,蝙蝠乱飞,鹿时清被护在灵力中还好,宋灵璧却走得很辛苦。终于在不知被藤蔓绊倒了几次后,顾星逢皱着眉,将鹿时清周身的灵力匀开些,也缠在宋灵璧身上。宋灵璧被托着和鹿时清并肩而坐,眉梢微挑,朝鹿时清一拱手:“借你的光了,小美人儿。” 顾星逢冷冷地看他一眼,继续前行。 约莫一炷香的时辰后,眼前亮起来,他们看见宋扬和叶子鸣睡在苔藓铺满的空地上。 顾星逢顿住脚步,打出一道灵力试探。 那空地周围立时长出一圈荆棘,每一根都生满了粗黑的倒刺,将宋扬和叶子鸣围在当中。若方才贸然过去,必然被刺中。 孳生娘娘的笑声在他们头顶盘桓。 “欢迎来到我的府邸,傻大个那个老处男着实无趣,今日几位个个俊俏不凡,够我玩一阵子了……哈哈哈哈。” 听见这一句,别人都没有反应。 鹿时清却惊得捂住了嘴。 他刚才听见孳生娘娘说“傻大个那个老处男”,傻大个是裴戾,裴戾是老处男。 那他临死前……海里抱他的那个人,又是谁? 第37章 狡黠不可防 系统愣住了, 半晌才道:“不可能,一定是这个妖女胡诌的, 明明你都已经不是……咳咳。” 鹿时清也不信,但非常不解:“可好端端的,孳生娘娘为什么要撒这个谎?刚才那句话,不过是她随口说的啊。” “不知道,反正不可能。”系统哼道, “裴戾处男, 这是我听过最大的笑话。” 一旁的宋灵璧见他神色异样,笑道:“小美人儿面皮好薄,这还不算污言秽语,都把你臊成这样。若真有人调戏你, 你又该如何?” 鹿时清埋头, 把一肚子苦水咽下。 虽然有系统安抚, 他还是打算找个机会再确认一下。要不然这身失得不明不白,非但他自己心里没底, 原主的清誉也平白丢了。 从那些零碎的记忆来看,原主行为端正,并没有那些中描述的那般放荡缺爱,和裴戾相处也很自然, 就是很正常的师徒关系,连暧昧都不见。 当然,也可能是目前记忆有限,他了解的还不够。 他定定神, 继续看向宋扬和叶子鸣。此刻从孳生娘娘的视野中,只能看到顾星逢一人,他和宋灵璧都在结界中护着。 顾星逢谨慎地站在荆棘丛外,没有轻举妄动。 孳生娘娘咯咯直笑,连连问他:“白发哥哥不像红尘界的凡人,从何处来?你生得如此俊美,不知可有意中人?” 顾星逢像是没听见,只顾用眼睛打量宋扬和叶子鸣。 “这般冷淡,即便有也不肯说吧。”孳生娘娘轻佻得很,“既不肯说,别人又如何知道?白白错过可怎么好?” 有意无意的,顾星逢回头看了一眼,目光从鹿时清身上快速掠过。 此情此景,很轻易让鹿时清产生一个错觉——好像他就是顾星逢的意中人。 他立刻汗颜,怎么可能,他可是顾星逢的师祖。 顾星逢是好人,出于祖孙情分一直默默帮他。但这也是看的原主的面子,他在这里胡思乱想什么?太不尊重原主和顾星逢了。 兴许是顾星逢也觉得那个目光不妥,无论孳生娘娘怎么撩拨,他再也没有回头。孳生娘娘贴了一阵子冷屁股,也不生气:“白发哥哥既然不愿理我,那我只好看看别的乐子啦。” 语落,荆棘丛中飘来一阵惨淡黑雾,倏然散去。 宋扬揉揉眼,从地上坐起来,茫然四顾。 孳生娘娘叹了口气,“可惜啊,百里坞这些年杀了不少女孩,男人娶老婆都难,一时寻不到合适的给你玩。你的同伴生的也不错……呵呵呵,就当是报你砸我神庙的仇了。” 顿了顿,她微笑道:“小弟弟,你叫什么?” 宋扬眼神发直,木然道:“宋扬。” “我测过了,你还是童子身,想不想……破一破?”她声音变得轻飘飘的,带了些蛊惑人心的意味。 宋灵璧瞠目结舌:“这个孳生娘娘行为放浪,此刻又说出这种话来,莫非是要对阿扬……” 鹿时清也是惊呆了,宋扬还是个孩子,若真如宋灵璧所言,那孶生娘娘也太过分了吧。 可顾星逢站在原地不动,他和宋灵璧也只能保持淡定。 却见宋扬摇头:“不想。” 孳生娘娘意外道:“为何不想?难道你想做一辈子的雏儿?” 宋扬极其缓慢地说:“我不要成为灵哥那种拈花惹草的混蛋,胡乱睡人。我要找个浑家过安稳日子,这才是对姑娘负责。” 宋灵璧骂道:“混小子,我又不祸害好人家的姑娘,再说,本公子从来给钱,怎就不负责了?” 鹿时清看他一眼,居然觉得他说得还挺在理……自己一定是疯了。 孳生娘娘却被宋扬逗笑了:“原来你还是个正经人,可惜你惹了本娘娘,不能如你所愿了。”她又换上魅惑的语气,对宋扬道:“宋扬弟弟,你瞧瞧,你身边睡着的是谁?” 宋扬呆滞地看向叶子鸣,叶子鸣靠躺在斜斜的石壁上,人事不省。他袖子被裴戾扯掉一截,白生生的胳膊露出来,垂在碧翠的苔藓上。 宋扬盯着他的胳膊:“他是……我叶子师兄。” “你再仔细看看。”孳生娘娘谆谆善诱,“如此清秀可人,怎么可能是你师兄?这脸蛋白嫩细致,分明是个姑娘啊。” “姑……姑娘。”宋扬垂下头,似是犹豫。 “没错,这姑娘就是你的浑家。”孳生娘娘道,“今宵便是你的洞房花烛夜,从此你与他结发白首,好好享受吧。” 宋扬呼吸急促起来,慢慢地爬到叶子鸣跟前,把人搂起来。 宋灵璧和鹿时清呆若木鸡,宋灵璧摇头:“本以为孳生娘娘要亲自破阿扬的童子身,吸他元阳,已算狠毒。却不料她竟要……一举两得,作弄两个儿郎。” “快啊,把他抱起来,开始吧。”孳生娘娘对宋扬低低地笑。 “浑家……洞房……”宋扬喃喃地说着,凑在叶子鸣的发间嗅了嗅,面露痴恋,“好香……” 眼见着不可描述的画面就要上演,鹿时清连忙捂住眼睛。 宋灵璧微微欠身,喊顾星逢:“神仙,再不阻拦,怕是真要出事。” 顾星逢无动于衷,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宋灵璧唉声叹气:“事后这小子就算不羞愤自杀,也要被他这位小师兄打死,孳生娘娘也忒狠了。” 可是宋扬激动了一阵子,却是不再往下动作,含羞抱着叶子鸣发呆。 孳生娘娘催促道:“继续啊,你的浑家等着你垂爱呢。” 宋扬无措道:“还要怎么做,我不会啊……” 这下宋灵璧扶额,鹿时清傻眼,孳生娘娘也无言以对,半晌才道:“这个呆头鹅!你扒光他的衣服,狠狠地……蹂1躏他!” 宋扬连连摇头:“我不能蹂1躏,他会生气的。” “怎么会呢。”孳生娘娘有些不耐,“她是你浑家,是你女人,你蹂1躏她,她只会感到爽快和愉悦。” “……真的?” “千真万确,你越粗鲁她越喜欢呢。” “她喜欢粗鲁……好!”宋扬放下心来,拎起叶子鸣的衣领,照脸上给了一拳。 孳生娘娘:“……” 鹿时清:“……” 宋灵璧:“……” 这一拳怕是用上了吃奶的力气,叶子鸣的头歪向一边,脸颊上登时肿了大片。 这剧烈疼痛将他从昏睡中唤醒。 睁开眼,只见宋扬把他平放在地上,正准备按照自己理解的“蹂1躏”对他拳打脚踢,他心中一凛,抬腿就踢。宋扬猝不及防被踢倒在苔藓中,满脸都是疑惑,“不是说……越粗鲁,浑家就越喜欢么?” 也是在叶子鸣醒来的那一刻,顾星逢瞬间变成小白兔,向某个方向跑去,鹿时清和宋灵璧也被灵力带着跟他走。 孳生娘娘沉声道:“不好。”便没了言语。 此处只剩下宋扬和叶子鸣两个。叶子鸣冷着脸,一边整理仪容,一边对宋扬怒目而视。 宋扬却仍执迷不悟,大声呵斥叶子鸣:“没体统,哪有浑家打夫婿的!信不信我休了你!” 不过他说归说,却并不敢再乱动,一副色厉内荏怕老婆的模样。 “出去算总账。”叶子鸣捂着半边脸颊沉声说罢,聚起灵力,将荆棘丛扫开,走了出去。 宋扬小媳妇似的跟着出去,叶子鸣瞪他一眼,他立马停住不走,等叶子鸣继续前行,他又畏畏缩缩地跟上。 顾星逢离开关押宋扬和叶子鸣的所在,便又化成人形。 方才趁着孳生娘娘作弄宋扬,他用灵力迅速查探这洞穴的四面八方,摸清了地形。此时带着鹿时清和宋灵璧,犹如在自己家登堂入室。哪里有机关哪里有陷阱,他都能预先得知,一一避开。 沿途虽有鬼影与野物,却不见孳生娘娘的下落。顾星逢还抓住几个鬼影问路,都指向洞穴中央的某一处。 言道,那是孳生娘娘居住的正殿。 顾星逢面色沉着,径奔那里。 与此同时,相反方向的洞穴出口处,一个红衣身影仓皇地窜出来。 她的身后,还跟着十几个鬼影,拖拽着昏睡不醒的柳泉柳溪和程修。她手持一面巴掌大的铜镜,窥探着顾星逢的行迹,旋即放下,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 鬼影小心地问:“娘娘,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她微微一笑:“去程家,让程肃来解决。程修是他儿子,我不能动,这两个小娃娃是累赘……待脱身之后,扔到江里去。” 鬼影不解:“娘娘既是幽冥界的大人物,为何不回去幽冥界?” 她眼睛一眯,吓得鬼影脖子一缩。她淡淡道:“幽冥界哪有这么多好吃的婴儿亡灵?傻子才回去。” 她收起铜镜,便要继续往前走,忽然听见一声痛心的叹息,“原来那些被流掉的婴儿,都被你吃了,你太残忍了。” 她顿时魂飞魄散,猛然望向声源处。 只见顾星逢带着鹿时清和宋灵璧从洞穴阴影中缓缓走出。 她后退一步,瞪大眼睛问:“怎么可能,你们不是……” 鹿时清道:“进入正殿找你的是幻术,你被星星骗了。” 原来,方才在荆棘丛外,顾星逢已经识破了孳生娘娘的伎俩,幻化出分身佯作找她。自己却带着鹿时清和宋灵璧追出来,鹿时清原本还不解,宋灵璧揣测之后向他道破,最终果然如此。 鹿时清说罢,还不忘夸一句:“星星真是机智。” 顾星逢微微点头,面部轮廓在隐隐雾气中格外柔和。 孳生娘娘本就惨白的脸,此时更白了。她冷笑:“也罢,今日遇到红尘界的高人,也算我胭脂鬼时运不济。” 她见鹿时清站在顾星逢和宋灵璧中间,风姿不凡,以为他是最厉害的那个。红袖一翻,便扑向鹿时清。 可半路上,她就被白光拦下,顾星逢持剑指着她,眼神凛如冬日严霜。 又要开打了,面对孳生娘娘这种妖邪,顾星逢不会心慈手软。鹿时清以为接下来必定是惨烈一幕,本能地用手遮眼睛。 顾星逢见他如此模样,改变主意收起剑,一掌将孳生娘娘打倒在地。孳生娘娘吐了一口黑血,才刚爬起来,顾星逢便又是一掌,她险险避过,灵力在她周身炸开,鬼影哭叫着逃跑,将手里的人扔地上。 宋灵璧便去给人松绑,拉着鹿时清过去帮忙。 孳生娘娘恨恨地擦了一把嘴角,瞧见一旁乱石密布,可以藏身,便慌忙躲了过去。岂不知正中顾星逢下怀,那里鹿时清看不到,他追过去毫无顾忌地展开攻击。 硕大的山石后面,灵力乱闪,孳生娘娘的闷哼与惨叫响了几下。须臾之后,动静全无。鹿时清再看过 去,只见顾星逢不紧不慢地走出来,手中一道灵力,拖着半死不活的孳生娘娘。 第38章 宝鉴乱阴阳 宋灵璧正在摇晃程修等人, 见状小小地惊叫一声,“了结在迅雷之际, 果然高手。” 鹿时清走过去,对顾星逢道:“辛苦了。”接着,又小声说,“谢谢。” 顾星逢轻轻摇头,将孳生娘娘扔到地上, 紧接着一道白光如同绳索般将其捆住, 这一来彻底动弹不得。 系统却是不解:“青崖,好端端的,你谢他干什么?” 鹿时清连回它的意念都是暖的:“小白,你难道没看出来, 刚才星星是照顾我的情绪, 故意把孳生娘娘引到石头后面的吗?” 系统沉默片刻:“是么。” “嗯。”鹿时清情不自禁地夸道:“他可真细心。” “呵呵呵。”系统忽然莫名地笑起来, “他真厉害,真聪明, 真细心。还有什么?” 鹿时清没觉出不对,认真地想了想:“还有……对我真好。” 系统冷冷地道:“那是对他师祖好,你别忘了,你是穿越者。” “……”这话里有话的态度, 终于引起了鹿时清的注意。 他感到疑惑,不知从何时起,系统开始对顾星逢有了敌意。先前总说顾星逢对他好,不是因为认出他的身份, 而是别有用心。但具体什么用心,系统却含糊其辞。 此刻,顾星逢认出他已是板上钉钉,系统却又说,对他好是因为原主。 虽然这么说的确没错,可他刚穿越过来时,系统可不是这个态度。和他提起原主,用的是“你”这个称呼,不久更是直接叫他“青崖”,俨然把他代入了角色。 现在却又特意强调他“穿越者”的身份,着实奇怪。 鹿时清觉得,自己绑定是的个有脾气的系统,忽冷忽热,时好时坏。听说大姨妈期间的妹子脾气古怪,可再怪也怪不过他的系统,系统就像个三岁孩子,一言不合就要哄。 ……这么一想有点可爱。 鹿时清干脆就拿它当三岁孩子,哄道:“对的对的,我说错了,以后会注意的。” “无所谓,等这场风波过去,你走你的阳关道,他过他的独木桥。”系统淡淡道,“以后就是陌生人。” 鹿时清一怔:“不回沧海一境了?” “当然不回,这是我们一开始就计划好的。”系统说,“你不会忘了吧?” “……没有。” 在和系统说完这番话后,鹿时清不禁开始心神不宁。可眼下不是走神的时候,他只好暂时将心思放在孳生娘娘这里。 此刻孳生娘娘正嘶声厉吼:“你们这帮贱民,我胭脂鬼死在此间,他日幽冥界必当踏平红尘界。” 鹿时清问她:“你是幽冥界来的?” “不错。”孳生娘娘抬头直视。 她美则美矣,可眼角上挑,眉尾斜飞,看上去刻薄又凌厉,这一发狠,竟看得鹿时清心里发憷。但他不能再表现出来,万一顾星逢再照顾他情绪,出手修理,这孳生娘娘恐怕就没命了。 还有许多无辜亡灵等着讨公道,她不能就这么死了。思及此,鹿时清无所畏惧,继续问:“你为何会要在百里坞装神弄鬼,为何要害人?” 孳生娘娘冷笑:“我凭什么回答你?就凭你脸蛋好看?” 话刚说完,她就凄惨地叫起来。身上的白光浮动着,如水波一般渗入她的体内。她身上空无一物,却痛的直打滚。一开始她还咬牙死撑,顷刻便绷不住,抓住鹿时清的衣角告饶道:“好冷好痛!我说……高人收手吧!” 鹿时清讶然看向顾星逢,顾星逢却无动于衷地站在一旁。 鹿时清只好受了这个大礼,点头道:“好,你说吧。” 孳生娘娘瘫倒在地,声音发虚,“我来红尘界以后,为了避人耳目,只以野鬼荒魂为主食,实在忍不住了才去吸食生魂。某日来到此地,遇到一户人家的妾室垂泪。原来这家人因正房多年不孕,买她进来求子。正房善妒,若这胎她生的不是儿子,便要被再次卖掉。我假装神仙显灵,用从幽冥界带来的阴阳宝鉴为她测算,得出这胎是儿子。她自是对我千恩万谢,我便心生一计,要她为我建庙。” 宋灵璧唤不应程修等人,在一旁听到这里,皱眉:“从此你就成了害人的孳生娘娘。” “还没有。”孳生娘娘道,“我要那妾室大张旗鼓来拜我,将我能测算男女的本事宣扬出去,渐渐来了香火。妾室生子不久,那家正室也怀上了。那位小妾唯恐正室生子,便找我商议。我要她带正室来测算,测出正室这胎是儿子,我却告诉她怀的是女儿。正室决意要生,就算女儿也是嫡出。但我让那妾室放出风声,说头胎生男则阳盛阴衰,头胎生女则阴盛阳衰。不久之后,便传来了正室打胎的消息。” 孳生娘娘顿了顿,脸上浮出一抹诡异的笑,“随后家家户户来测算,十有八九回去打胎。程肃身为百里坞的掌事,自然要来兴师问罪。我以为他要砸庙,便现身对付,岂料他却要提出与我合作。我欣然答应,从此这庙门上,便有了孳生娘娘四个大字。” 虽在意料之中,鹿时清还是吃了一惊,“就这么顺利的合作了?你没有胁迫他?” “我胁迫他?”孳生娘娘笑意深了,“他程家修道不如桃叶渡的司马家,又没有女商圣宋灵琪的天赋,在百里坞早就没什么威望可言。他要借我的本事把揽百里坞,我也需他的名头站稳脚跟,两全其美的事,还需胁迫?” 鹿时清叹息道:“如今近二十年过去,你们对百里坞的毒害根深蒂固,不知害死了多少女婴……你也是女身,难道就不痛心吗?” 孳生娘娘奇怪地反问:“高人,生魂是我最喜欢的美味。你吃肉的时候,可有想过被宰杀的猪羊是男是女?你会不会痛心?” 两句话说得鹿时清和宋灵璧面面相觑,半晌,鹿时清才找到反驳的措辞,“你既然到了红尘界,就要守这里的规矩。你逼死那么多无辜的人,现在是罪有应得。” “高人此言差矣。”孳生娘娘纠正他,“我从没逼谁,是这些人自己不拿人命当回事。打胎也好,浸猪笼也罢,都是他们自己做的。我纵然吃人魂魄,也不过是捡漏罢了。” 鹿时清不禁摇头,他也不知道为何要摇头。 只是觉得,有很多事情都不对。 正如孳生娘娘所言,生男可得到尊严和地位,她们为了尊严和地位打胎。男人在乎贞洁,女人在乎脸面,便有女子因为贞洁和脸面被浸猪笼。 这些虚无之物,全都比人命重要。 “你与程肃,竟是人鬼勾结。”宋灵璧将程修扔在地上,面色转冷,“害死阿瑛的,不是一家人或者你一个鬼,而是整个百里坞。” 孳生娘娘盈盈而笑:“这话也对也不对。譬如宋瑛的婆婆,当年也打过胎,哭得跟什么似的。可到头来,不也是逼着宋瑛重蹈她的覆辙?事情没发生在自己身上,谁都不觉得疼。百里坞的人被人害,又害人,你说怎么办?” 宋灵璧一时无语。 百里坞是一团乱麻,每一桩公案的后面,都是千丝万缕的家长里短。再往上彻查,就是一手遮天的程家。若要清洗,恐怕百里坞整个都要垮掉。 鹿时清的手握成了拳。 起先,他和宋灵璧想的一样,不查则已,一查就会牵连许多,恐怕他没有本事控制 局面。 可如今,百里坞最大的程肃已经被揪出来,梅花洲和沧海一境也已经知晓。若再放任不管,恐怕真的没人管了。 宋瑛嫁到百里坞时,何其风光,何其幸福,以为找到了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也许在夫婿喂她喝那碗粥时,她还满怀憧憬地想象着,未来的女儿像她多一些,还是像夫婿多一些,长大后会不会也找到一个如意郎君,平安一世。 而那个淹死的女孩子模样周正,正值花季,即将和一位斯文书生成亲,可说诸事顺遂。在她被玷污之前,她必然是在满心欢喜地缝制嫁衣,甚至开始盘算新婚后的第一餐该如何烹制,才能让公婆满意。 谁又知道她们不久之后便陆续死去,且临死前的经历绝望又可怕。 即便如此,她们却还不算最惨。 因为还有不计其数的女婴,来不及出生,来不及窥见世间一丝光亮,便被扼杀在母体内,沦为没有生命的肉团……杀死她们的人里,甚至有她们的母亲。 鹿时清缓缓道:“就算身世再凄苦,也不是杀人的借口,也不是被原谅的理由。无论是谁,杀了人就得承担罪责。” 这时,顾星逢上前一步,将灵力投在地面,几个发光的字迹,让在场几人清晰可见。 ——谁都没有资格替亡魂原谅。 鹿时清眼睛一亮:“对,我想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顾星逢颔首,此刻他眸色浅淡,当中却带着灿若星辰的光华。 “这是何意?要一一将恶人正法?”宋灵璧却有些犹疑,“百里坞世代修仙,根基极深,连朝廷都不插手。况且程肃此人狠辣强硬,明日家姐与其对质尚需小心,你们又如何对付他?” 鹿时清想了想,俯身对孳生娘娘道:“姑娘,你去拆穿程肃吧,把一切公之于世。” 孳生娘娘瞪大双眼:“该说的都说了,你还要我去抛头露面?不可能,我立下的威望毁于一旦,以后再也无法在红尘界立足。”这十几年安稳又自在,若程肃倒了,她以后又要过东躲西藏,四处漂泊的日子。 顾星逢手指一动,她便立刻倒地上哀嚎起来,方才折磨她的灵力明明已经消失,此刻却仿佛活了过来,虫蚁一般在她体内翻腾啃咬。 地面上方才显现的几个字,此时光华流淌,重新组成了另一句话。 ——灵咒入体,终生跟随。若不听从,随时毙命。 这和当初埋入黑衣人蛇矛上的灵咒一模一样,只要顾星逢不放过,便会跟随他们一辈子。只要顾星逢心情不好,随时都能要了她的命。 “……你!”孳生娘娘惊怒地看向顾星逢,半晌,咬起牙关,选择了求生,“好,我答应。” 经此一夜,百里坞再也没有孳生娘娘。 画下结界,留宋灵璧在洞外看顾程修等人。顾星逢便命孳生娘娘带他们回到洞中,这次一为和宋扬叶子鸣汇合,二为找裴戾被收走的魂魄,打开鹿时清的缚灵环。 这回,鹿时清没再让顾星逢拿灵力托着,而是和顾星逢并肩而行。他又不缺胳膊断腿,没必要那么矫情。 不过,可能是在沧海一境时,和顾星逢总在暖月台见面,此时顾星逢就在身侧,周遭乱飞的蝙蝠鬼影,都仿佛成了飘落的玉蝶梅和朱砂梅。 鹿时清觉得这个联想很有趣,忍不住笑了笑。顾星逢侧目看他,他连忙收敛表情。 沉默良久的系统,冷不丁地开口:“青崖你说,你自己想不想回沧海一境?” 鹿时清愣了愣:“你不是不让我回去么?” “不说我,就说你自己,想不想?”系统重申。 鹿时清沉默片刻:“小白对不起,我想。” “因为顾星逢?”系统直截了当。 “对,我觉得星星没你说得那么差。”鹿时清不会说谎,也觉得没必要说谎,“相反,他很好。你刚才不是问我还有什么要夸的么?现在又多了一个,星星很正直。他对于处置百里坞的态度,和我想的一样。不能说我的想法就完全正确,但小白,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能碰上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真的很难得。” “……朋友?”这次倒是系统愣了,“你拿顾星逢当朋友?” 鹿时清诚恳道:“嗯嗯,我仔细考虑了。你说得对,我是穿越者,不是他的师祖。那就放平心态,把他当朋友吧。反正在他看来,我应该就是个失去记忆的师祖,我也不用跟他摆什么辈分。” 系统忽然暴躁:“你怎么能这样!” 鹿时清赶紧道:“别生气哈小白,这仅仅是我自己的想法。你是系统,我都听你的,你不让我回沧海一境,我就肯定不会回去。” 系统喃喃道:“就因为我是系统?” “对啊,你是系统你最大。”鹿时清哄他。 “好。”系统忽然低低一笑,“那好,我让你回沧海一境。顾星逢知道你的身份,还能保护你,我有什么理由不让你回去?” 这话正中鹿时清下怀,他对系统连连道谢,可系统没有任何反应,应该是又离开了。 不过他对系统阴晴不定的态度习以为常,只希望它下次再来的时候,心情会转好。 他们被孳生娘娘带到平素安居的正殿,孳生娘娘敲了敲石壁,顿时石壁开启一扇暗门,上面藏着一架多宝阁。 孳生娘娘取下最中间的黑色木盒,毕恭毕敬地献过来:“高人,这里面就是傻大个……裴戾的魂魄。” 第39章 魂魄归何处 这就是裴戾的魂魄。 鹿时清有一丝激动, 如果可以打开缚灵环,就意味着他能拿到原主的能力。这样, 就不用总让顾星逢跑前跑后的保护他了。 系统也可以完全放心,不再总是制约他的行动。 鹿时清拎过木盒,并不很重,便对顾星逢道:“那我就先收着了,等见到你师尊, 我再拿出来。” 待顾星逢点头之后, 他才小心地塞进袖子里。 此时裴戾还在树林里封印着,周围加了一层结界,他出不来,外人进不去。 孳生娘娘悻悻地道:“此刻便去寻傻大个?” “不急。”鹿时清又朝她伸出手, “你那个用来测算的阴阳宝鉴留着没有益处, 也请给我们吧。” “给你们?”孳生娘娘盯着鹿时清澄澈的眼睛, 从这般纯善无害的人嘴里说出索取的言语,实在不搭。可因他目光真挚, 竟让人不忍拒绝。然而阴阳宝鉴不是普通物件,孳生娘娘舍不得断了这条后路,“不行,这是我从幽冥界带来的法器, 给了你们,我今后靠什么立足?” 最后一个字刚出口,锥心刺骨的冰冷又从她身上冒出来,她立时倒地, “好好……我给你,别折磨我了……” 顾星逢垂下手,咒术停止。孳生娘娘颤巍巍地从身上取出一枚巴掌大的铜镜,递给鹿时清。 鹿时清收起来,怜惜地看着她,“早点交出来,也免受皮肉之苦,何必呢。” 孳生娘娘气得险些咬碎银牙。 鹿时清蹲下身,她别过头去,鹿时清只好转到另一边再次蹲下,问:“姑娘,你在幽冥界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到红尘界来?” 孳生娘娘此刻一无所有,根本不想理他。 鹿时清叹了口气,接着道:“你有父母兄弟吧,你在红尘界漂泊,不是让他们很担心?” 孳生娘娘冷哼:“担心又如何,不担心又如何?与你有何干系?” 鹿时清摇头:“是与我无关,但我们此刻也算认识了,我只是想关心你一下。” “不需要。”孳生娘娘油盐不进,讥讽道,“你若真关心我,就不该来蹚百里坞的浑水,害我沦落到这般光景。” “你在红尘界引起这么大的风波,就算现在我们不管,日后也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鹿时清谨慎的说,“姑娘,你的本事我大致看了一下,好像不太不定立时就将你除掉。我们还会尽可能给你一个公允的处置。” 孳生娘娘神色稍缓。鹿时清此言虽然啰嗦,可的确在理。 比如那个宋扬,见她就喊打喊杀。亏得他是纸老虎,这帮人里本事最大的人,便是眼前的两个。白发那个,又冷又硬,动不动就要拿灵力折磨她。她骨头没那么硬,此刻心里虽然各种叫骂,面上却已经服服帖帖了。但这个黑发的俊俏高人,还多此一举地跟她讲道理,实属难得。 鹿时清混基层时就喜欢跟人谈心,也有一定经验,见状趁热打铁:“就算父母兄弟不担心你,幽冥界总有你的亲友故人吧,总有人想着你吧?你就甘心一辈子在外面流浪,再也不见他们了?” 此时顾星逢也移步过来,吓得孳生娘娘本能地缩身子。可顾星逢没动手,只是蹲在了鹿时清身边。此时收起一身凛冽寒意,作倾听状,竟显出些柔和来。 孳生娘娘心中稍安,微微垂头,“他们逼我嫁给一个很可怕的人,我不愿意。嫁过去就是死,还不如跑出来。” 鹿时清问:“那人是谁?” “说了你们也不认识。”孳生娘娘莫名嗤笑一声,“总之,我宁愿在外漂泊,也不 要出嫁。” 鹿时清点头:“那你跑出来这么多年,这件事应该早就过去了。” “你懂什么,你以为幽冥界的群鬼就和红尘界的凡人一般短命无能?”孳生娘娘道,“当时定下的,便是二十五年后迎娶我,如今还剩不到三年。” 鹿时清沉吟,“你已经来红尘界这么久了……那你是怎么遇到裴戾的?” 孳生娘娘略一回思,“那时我刚立庙不久,某个雨夜,有人闯入这片树林里,在一棵乌桕树下痛哭。他手里还捧着个破灯,倾盆大雨早就浇灭了,可他还是不撒手。我被哭声扰得心烦,就要过去吃了他,却发现他已经垂死。我大喜,取他魂魄时察觉他是个分神期的高手,吃了太浪费,于是做成尸王供我奴役。因他身材挺拔,比我手底下的小鬼颀长许多,我便随口唤他傻大个。” “他为什么要哭?”鹿时清疑惑,裴戾不是报仇了么,应该高兴才对。 “那乌桕树下迈着几个低阶活尸,我是知道的,但懒得理会。”孳生娘娘道,“他哭,大抵因为这些活尸是他的什么人吧。而且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时,还说了句他错了,他对不起你……我也不知道这个你,指的是谁。一晃眼二十年,谁知道那人又如何。” “错了……”鹿时清喃喃道,“难道裴戾误会了?” 他在梦中见识到的原主,耐心又亲切,怎么都不像是能灭裴戾满门的人。 鹿时清不敢轻易下结论,但潜意识已经倾向于相信原主。 孳生娘娘观察着他的神色,“高人认识傻大个,却不知道他身上的来龙去脉?” 鹿时清当然不知道,他觉得原主肯定也不知道,否则不会稀里糊涂地被寻仇。他正想再往下说时,忽然嘈杂声由远及近,“浑家,你怎么不说话,是为夫蹂1躏你不够用力,让你不高兴了吗?” “闭嘴!” 一前一后两个人影闯进了这道走廊,眼见着要进入正殿。顾星逢微微眯眼,瞬间变成小白兔,跳进鹿时清的怀里。此时知道小白兔就是顾星逢,鹿时清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举在半空里发愣。 孳生娘娘问:“高人,我怎么办?” 此时宋扬神志不清,叶子鸣又太聪明,孳生娘娘和顾星逢的事恐怕瞒不过他。鹿时清想了想,“你变一下吧,也躲在我的袖子里。” 待宋扬和叶子鸣进来后,看到的便是鹿时清孤身一人,彬彬有礼地举着小白兔。 不及多言,问询了宋灵璧和其他人的下落后,叶子鸣带着鹿时清就走。 出了洞穴,顾星逢便用灵力唤醒程修和柳泉柳溪。 程修睁开眼见到宋灵璧,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灵璧兄,请你相信我,我必定当上程家家主,扫清百里坞一切污浊。” 整个程家,程肃霸道贪婪自不必提,程远懦弱愚孝。也就程修还算清流,宋灵璧点头:“便信你一次,莫教我失望。” 柳泉则是直接蹦起来,手忙脚乱地抖着身上的爬虫,柳溪无可奈何地帮他撵。 宋灵璧看看鹿时清身边,“那个神仙呢?” 众人都狐疑,哪来神仙? 鹿时清道:“这……” 宋灵璧一介凡人,不懂神仙妖怪之分。可他懂,若说出去,恐怕顾星逢无法在红尘界立足。可顾星逢暴露妖身之后,非但不伤害他,还依然一如既往的护他帮他。 看来他信任顾星逢并非一厢情愿,顾星逢同样也信任他。 鹿时清心里豁然明朗,跑到宋灵璧身边小声央告:“帮我们保密好么,就当……你什么也没看见?” 宋灵璧只是似笑非笑 地看着他:“给我一个理由。” 这摆明是在逗他,可鹿时清还是认真地想了想:“你说过的……我们已经是生死之交了,这个算理由么?” 宋灵璧大笑出声:“算,小美人儿记性真好。”又对着众人道,“是我眼花看错,并没有神仙。” 程修站起来,戒备地张望:“此刻孳生娘娘何在?” 宋灵璧已经答应了鹿时清,自是守口如瓶。鹿时清怕说错,也不敢开口,一时无人回答。 他们便以为孳生娘娘还在逍遥法外,如今只是暂时安全,便商量着赶紧离开此地。程修和孳生娘娘打过交道,带领众人走出去。在树林入口处,顾星逢撤下结界,露出了冰块封冻的裴戾。 除了知道真相的宋灵璧和鹿时清,其余人皆惊讶不已,围着冰块查看。 鹿时清将小白兔拿出来,轻声问:“我可以放魂魄了么?” 小白兔点头,然后缩回袖中。 鹿时清便做了个深呼吸,取出黑色木盒,慢慢打开。 此时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等裴戾魂魄归位,趁裴戾没有恢复神智,赶紧取血。只要离了缚灵环,得到能力,这个世界上困扰他的问题将减少一大半。 然而,也不知是他太紧张,还是这两日太疲累,就在木盒开启的刹那,他像是被谁推了一把,腿脚发虚,重心不稳,平地摔了一跤。 好在他捏得紧,木盒牢牢攥着,没有扔出去。 叶子鸣推开纠缠不休的宋扬,过来扶他。他道着谢爬起来,手忙脚乱地拿起木盒查看,发现里面空空如也。而盒子的分量,也明显比方才减轻了一半。 莫非魂魄离开了?已经进入裴戾体内了? 鹿时清快步走到冰块前,只见裴戾一动不动,沉沉死气被冰块压制在内。 没有任何动静。 鹿时清心里惊疑,正要问顾星逢时,忽然袖子里一道暗红光华跌出来,孳生娘娘狼狈地在地上打滚,“高人明鉴!我真的没有耍花招,我也不知道盒子怎就空了,交给你们的时候,里面明明是有魂魄的啊!” 第40章 百里坞薄凉 她贸然出现, 着实吓了众人一跳。 顿时有几把剑出鞘,剑锋齐齐指向她。叶子鸣沉声道:“邪祟, 还不束手就擒?” 可孳生娘娘根本听不进他的言语,在地上挣扎不停,似是痛苦的很。 鹿时清连忙抬起袖子,朝里面小声说:“都是我不好,没有看好魂魄。” 他其实很无辜, 方才真的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推了他一把。 但毕竟是在他手里丢的, 责无旁贷。 顾星逢在袖中迅速盘算着。 方才的一瞬间,他的确以为是孳生娘娘在作怪。可孳生娘娘被他下了咒术,命已捏在他的手上,连阴阳宝鉴都交了出来, 不至于因为区区裴戾的魂魄得罪他。 莫非这林中, 还有别的高阶邪祟? 顾星逢垂下眼睑, 兔爪上灵力闪现。趁着众人注意力全在孳生娘娘身上,迅速在鹿时清脚边写出几个字:“放我出去, 查探林中。” “好,小心啊。”鹿时清轻声应着,背对众人蹲下身。 小白兔从袖中钻出,瞬间化作一道白光向林子深处飞去。 约莫过了半柱香时间, 白光便返回此处,化作小白兔。与此同时,孳生娘娘停止挣扎,近乎虚脱地瘫在地上。鹿时清见状, 将小白兔托在手中,问:“有没有什么发现?和孳生娘娘有关系吗?” 小白兔摇了两下头,表示都没有。 鹿时清心里顿时被疑云笼罩,这魂魄林子里没有,孳生娘娘也没拿,到底去了何处? 眼看剩下最后一步,马上就可以打开缚灵环,却陡生这样的变故。 鹿时清自责道:“我真没用,连个盒子都看不好。” 小白兔抬起爪子,在他手上一笔一划地写,“无妨,我会……” 它还想继续往下写,可是一抬起头,正和鹿时清的双眼对了个正着,犹豫了一下,它默默垂下爪子,顺着鹿时清的胳膊溜进了袖子里。 鹿时清眨眨眼,怎么写到一半就跑了? 会怎么样? 顾星逢是想说,会帮他找到裴戾的魂魄吗? 不写完就跑,难道是顾星逢觉得没有把握做到? 鹿时清细细回想着顾星逢的举动,竟觉得方才小白兔看向他时,琉璃瞳略有躲闪,像有些害羞似的。 不太可能,如此严肃的时刻,什么事能让顾星逢感到害羞?一定是看错了。 他又试着唤系统,系统毫无反应。 这下心里稍稍安稳,幸好系统不在,否则又是一通埋怨。 一旁,众人围着动弹不得的孳生娘娘,商量一下,就要当场格杀。可正待举剑,孳生娘娘就从他们的剑锋底下凭空消失,紧接着,鹿时清的袖子里便添了一丝分量。 顾星逢确认孳生娘娘无辜后,将她复又收回。 众人却不知情,大惑不解。持剑在树林入口处巡视了一番,没有见到任何异常,这才一头雾水地收起兵器。鹿时清捂着袖子微微叹息,耍得众人团团转,实非他心中所愿。可顾星逢的身份不能暴露,两边权衡之下,只能对不住他们了。 忽然,叶子鸣腰间的铃铛震了震,发出清脆的鸣音。柳溪道:“叶师兄的传音铃响了,是谁在寻你?” “噤声。”叶子鸣制止他说话,而后收敛形色,保持肃立,将铃铛捧起,“师尊有何吩咐?” 一个冷淡而低沉的声音道:“此刻如何了?” 鹿时清眼睛一亮,这是顾星逢的声音。 原来顾星逢可以利用这个叫做传音铃 的东西和叶子鸣他们联络,难怪叶子鸣能在孳生娘娘的洞穴中迅速找到出口。 叶子鸣答道:“方才多谢师尊解惑,弟子已经安然离开魔窟。” 顾星逢“嗯”了一声,“外面有无异样?” 叶子鸣便将看到孳生娘娘和冰封裴戾的一幕简要讲了一遍,问道:“这尸王不知被何方高手封印,着实奇怪,弟子待要就地焚化以绝后患,还请师尊示下。” 顾星逢道,“不要焚化,寻一副棺材暂存。” 叶子鸣虽不解其意,但还是点头答应。 鹿时清心想,顾星逢一边化成别的形态保护他,一边给叶子鸣他们指点迷津,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太辛苦了。 宋扬一路跟着叶子鸣转悠,此时被柳溪强按在树底下,抱膝坐着。嘴里仍然念念有词,依稀是“浑家”、“洞房”之类。 叶子鸣冷冷地扫他一眼,对传音铃恭敬道:“宋扬被孳生娘娘蛊惑,如今疯疯癫癫,胡言乱语,弟子用丹药和术法也无法破解,还请师尊解惑。” 宋扬眼睛似是闪了闪,念得更大声了。 顾星逢沉默片刻,“他已无恙。” 听见他这个回答,在场所有人都颇为意外。 叶子鸣本身还将信将疑,因为顾星逢一没见到宋扬,二还没听他说明宋扬的症状,就直接做了这个结论。可是再看宋扬,已经停止了念叨,爬起来战战兢兢地躲在树后。 众人顿时明了,柳溪张大嘴,指着他道:“好哇,我还扶了你一路,闹了半天是你整幺蛾子唬我们!” 传音铃里,顾星逢淡淡道:“若遇困难,随时传音于我。” “是,多谢师尊。”放下传音铃,叶子鸣的脸色瞬间冷到极致。 宋扬举起双手,连声告饶:“叶子师兄你听我解释啊,当时打了你,把我自己也吓得不轻……都是孳生娘娘那个妖孽害的!这一路我忍得很辛苦啊,每叫你一声浑家,我都得出一回冷汗!可我若是恢复正常,你肯定不会放过我,所以只能……喂,你们别光站着看啊,快来劝架!” 可是众人冷眼旁观,只有程修试探着想凑上前,还被宋灵璧拦住了。 叶子鸣不依不饶地揪起他,下巴微抬,露出脸上那片红肿:“我说过出来算总账,血债血偿。” ------------- 这日百里坞天气晴好,万里无云。 可程家大院的上空,却仿佛罩着一片阴沉雾气。 正堂里,程肃正襟危坐,看似沉得住气,却屡屡低声问一旁的程远:“去看看你司马世伯回来没有。” 程远连连答应,对着客座歉意一笑,迅速跑下去。 宋瑛的丈夫和婆婆跪在门边,战战兢兢。 客座上的宋灵琪仿佛他们不存在,放下茶盏,直接看向程肃:“程世伯,我和阿毅已经等了两盏茶,我们两家的家事,何一定要司马世伯参与?” 程肃道:“的确与你司马世伯无甚牵连,只是他恰好来访百里坞,出了这等大事,若不让他知晓,岂非怠慢了他?” 宋灵琪微微颔首:“那便依了程世伯的意思,我等先行商讨,随后将结果告知司马世伯。” 下首的宋毅也跟着道:“不错,司马世伯出世避俗,捡要紧的告诉他即可。” 程肃面上一僵,“犬子程修和灵璧也没有回来,两家的家事,少了他们可不妥。” 话音刚落,便听见下人来报:“家主,二公子和灵璧公子回来了,还……” 程肃皱眉:“还怎么样?” 下人看了看宋灵琪,似是有些忌惮,却还是往下说了:“还带回了宋家小爷和那个妖人。” “……”程肃脸色微微一变。他请司马纪前来,是为了帮他出谋划策,并借司马纪的面子镇压宋家。可司马纪一早便去游山玩水,探寻百里坞的灵气,至今未归。倒是他最不愿看到的人,先一步回来了。 而且,他临时推出去做替罪羊的无名小卒,居然没有被孳生娘娘带走? 见他模样如此,宋毅悄悄向宋灵琪道:“他和我们说,阿扬心情不好,和沧海一境的几个人去了山里游逛。灵璧哥和程修怕他们迷路,便也去寻……此时安然返回,他看上去却有些失望,太蹊跷了。” 宋灵琪微微一笑,低声道:“这些说辞,原就是敷衍我们的,你还信了。” 随即,宋灵琪朗声道:“既然两家人齐了,快请进来,进入正题吧。” 程肃脸上阴沉不定,无言地挥挥手。 鹿时清一行人便被领了进来,宋扬的脸上已经多了一块红肿,和脸上带伤的叶子鸣站在一处,仿佛双生子。 他见着宋瑛的丈夫就气不打一处来,一脚把人踢翻在地,跟着就是拳头猛砸。宋瑛的婆婆见了,哭喊着求他停手。 宋灵琪浅浅地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盏,慢条斯理地叫了停。宋灵璧这才拉着宋扬落座,并旁若无人地招呼鹿时清等人也坐下。 程修径直走到程肃身边。程肃见鹿时清须尾俱全,宋扬等人生龙活虎,便压低声音问程修:“到底怎么回事?孳生娘娘呢?” 程修不知从何说起,为难道:“这……说来话长,容我随后再向父亲细讲。” 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了,哪有功夫细讲。宋扬翘着二郎腿,有意大声道:“长姐你不知道,程伯伯对我们特别热情,我深深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宾至如归。” 进来的几个人面色不善,宋扬又是话里有话。程肃待要置若罔闻,又恐怕失了底气,便耐着性子点头,“哪里,哪里。” “程伯伯说得对,哪里是宾至如归。我在梅花洲犯了错,也不过是挨我哥一顿捶。在百里坞,程伯伯直接将我们迷晕,扔到孳生娘娘庙,让那个女鬼来发落我们。”宋扬拉过叶子鸣,夸张地指着他二人的脸,“看看这伤,都是拜她所赐。” 程肃勃然变色,宋灵琪和宋毅也面面相觑,看向程肃:“程世伯,此事当真?” 宋灵璧在一旁皮笑肉不笑:“只可惜我这做哥哥的煞风景,跑去搭救,平白辜负了程世伯的一番美意。” 程肃面上挂不住了,“阿扬砸了孳生娘娘的神像,犯下众怒。我此举,只是想让他见识见识孳生娘娘的威严,并非认真害他。” 宋灵琪点头,沉静地看着他:“如此说来,程世伯先前是在拿谎言搪塞我们。” 程肃避开她的目光,“灵琪,世伯也是怕你们担心。” 宋灵琪扯了下嘴角,缓缓起身,“程世伯,程宋两家是世交。看在您的面子上,我向百里坞出货给的是最低价,进货给的是最高价,就连舍妹冤死在这里,我都静心以待,不愿伤了和气。可您的举动,实在令我寒心。” 屋内鸦雀无声,待程肃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居然被一个小辈逼得哑口无言。 宋扬愤愤道:“长姐这就寒心了?你要是知道程家和孳生娘娘那个女鬼暗中勾结,又该怎么样呢?” 宋灵琪微微眯眼,宋毅也站了起来,对宋扬沉声道:“阿扬,没有证据的事,不要乱说。” 程肃冷笑道:“不错,阿扬,你可不能随意污蔑人。孳生娘娘是本地神灵,不是女鬼。况且我一个凡人,如何与她勾结?” 对方不但不脸红,反而理直气壮地质问自己。宋扬怒道:“你……” 程肃淡淡道:“程家问心无愧,我可以和孳生娘娘对质。” 场面一时冷凝,宋扬只有一面之词,却无法将孳生娘娘喊来,宋灵璧表情严峻起来,示意他别再说了。再看程修,低头站在程肃身后,完全没有在林子里发誓做家主的神采。 程肃有恃无恐,朗声道:“阿瑛的死的确遗憾,可她未免太娇气。这百里坞的女人,有谁小产一次就想不开的?本地风俗如此,谁也没奈何。” 宋瑛的婆婆大着胆子道:“家主说得对,咱们百里坞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天下的男人,又有哪个不是三妻四妾,为什么到了她这里,就得变变?” 宋瑛的丈夫也想说什么,可是瞧见宋扬杀气腾腾地站起来,便脖子一缩,躲在了宋瑛婆婆后面,不吭声了。 程肃摆摆手:“大家也莫要争了,阿瑛是自尽,罪不在旁人,更不在孳生娘娘。我不追究阿扬砸庙,你们宋家也别再难为阿瑛的婆家,将死者厚葬了,就此作罢如何?” 他在百里坞称王称霸惯了,这番话也是说得颇有威严,仿佛一锤定音。 宋灵琪就算在生意场上奔波多年,也没见过这般厚颜无耻的,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宋家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对程家人怒目而视。 这时,沉默许久的鹿时清也站了起来,轻声道:“程家主一定要见到孳生娘娘,才肯说实话,对吗?” 程肃本想用一句“这里没你说话的份”打发这个无名小卒,可想了想,还是冷冷地道:“本家主说的句句实话,若你不服,便唤孳生娘娘显灵相见。”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鹿时清叹了口气,“那,如你所愿吧。” 他一抬袖子,一团红雾从里面窜出来,落在地上化作一个女人的模样。 她身穿红色衣裙,肩上盖着霞帔,红唇白面,眉眼妖邪。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所有人都愣住了,程肃张口结舌,半晌,磕磕绊绊地道:“孳……孳生娘娘?” 第41章 程家起巨澜 在场的人无一不惊讶, 只是比起程肃,俱少了心虚和慌乱。 满室静寂中, 程肃本能地往后退,可身后就是椅子,不由打了个趔趄。待程修后知后觉地要过来搀扶,他已经一屁股坐了下去。 鹿时清低头看着孳生娘娘,“姑娘, 程家主很想跟你对峙, 有什么话,当着大家的面敞开说一下吧?” 孳生娘娘还是头回在光天化日下现身。鹿时清前脚说完那句话,顾星逢后脚就将她丢了出来,还加了道咒文为她避光。 饶是如此, 她还是有些不习惯, 眼前人影憧憧, 好半天才看清楚屋里都有谁。 当即,宋瑛婆婆就指着她和鹿时清骂道:“你们少胡说八道, 这个妖女一股子狐媚气,尖酸刻薄,连给孳生娘娘提鞋都不配!” 在袖子里禁锢良久,孳生娘娘原本还有些迷瞪, 这突如其来的辱骂让她瞬间脑子清醒,直接看向程肃:“程肃,你就任凭一个乡野村妇骂我?” 她不开口则已,一开口, 宋瑛的婆婆和丈夫便面面相觑。曾经孳生娘娘在夜间显灵过两次,用的就是这个声音。也因为孳生娘娘显灵,更加固了她在百里坞民众心中的地位。 程肃面色急转,却是指着孳生娘娘道:“休得放肆,本家主何曾认得你?你是哪来的邪祟,居然敢冒充孳生娘娘?” 以往程肃在黑暗的山洞里与孳生娘娘密谈,从来都是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唯恐得罪了她。此时却是疾言厉色,毫不认账。程肃自然知道她的身份,可她是幽冥界来的恶鬼,无论如何都不能认。 况且,她是从鹿时清袖中出来的,此时又极为温顺地站在鹿时清身侧,若不是人被降服,以她泼辣张扬的性子,绝不可能这么听话。 把持百里坞固然重要,可若被人知道真相,怕是整个程家都无法在此立足。程肃打定主意,要和她撇清关系。 这态度让孳生娘娘落差极大,她立时站起来,“程肃你个老乌龟,见我失了势,想过河拆桥不成?” 程肃冷笑:“本家主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宋扬也跟着冷笑:“程伯伯,你不是说要对峙么?现在怎么不敢了?” 宋灵琪抬手制止宋扬,上前对孳生娘娘道:“程世伯在百里坞威望极高,岂会和妖人勾结,依我看,你必然不是孳生娘娘。” 程肃忙道:“对,还是灵琪明白事理。” 孳生娘娘不可置信地看着宋灵琪:“你家宋瑛死在百里坞,你居然还帮他说话?” “我帮理不帮人。”宋灵琪嘴边浮出浅笑,又问宋瑛的丈夫婆婆,“听说孳生娘娘端方慈爱,貌若天神,深得你们喜爱?” “对!”二人连连点头。 宋灵琪又问:“你们见过她本人?” “没错!”宋瑛婆婆道,“孳生娘娘曾在我们百里坞上空显出宝相,举止端庄,和她的雕塑一模一样,根本不是这个妖女能比的。” 宋瑛的丈夫接着道:“整个百里坞只有大伯能和孳生娘娘说得上话,之前有人不服大伯,孳生娘娘便显出宝相谴责他,让他当场肠穿肚烂而死。” 听罢,宋灵琪赞叹道:“程世伯真有威望,连孳生娘娘都听你的。” 女商圣的夸赞让程肃很受用,但又不好太得意,只是略一点头。 宋扬怒了:“长姐,你怎么帮着他说话!” 鹿时清觉得自己智商突然在线了,居然明白了宋灵琪的意图。他欣喜不已,决定帮趁她一把。众人没有注意自己,悄悄转过身,对着袖子里道:“星星,等一会儿,可能需要你帮忙。” 果然 宋灵琪下一句就是:“既然如此,还请程世伯唤孳生娘娘现身相见,与这妖女说个明白。” 程肃面上一顿,孳生娘娘便盈盈的笑起来:“对啊,既然我不是孳生娘娘,那便劳烦神通广大的程家主把真货叫出来啊。” 程修见程肃哑口无言,便帮着解围道:“孳生娘娘身份尊贵,岂是我等想见就见的?” 程肃咳嗽一声,以拳抵唇,“不错,孳生娘娘日理万机,最近闭关修炼,不方便请她出来。” 宋灵璧乐了,懒懒地坐回位子上:“她已是神灵,还需要闭关修炼?这神仙当得,未免太累了些。” 程肃强作镇定,“修炼无止境,你道外书生,又怎么懂得?” 宋灵琪眼睛微眯,“所以说,程世伯是请不出孳生娘娘了?” “不是请不出。”程肃强调,“是暂时请不出。” 一旁鹿时清和袖子里说完话,又在孳生娘娘耳边低语交代几句,方才起身朗声道:“好巧,我和孳生娘娘也能说得上话。” 程肃目光一沉:“你这妖人什么意思?” 鹿时清不但不怕,反而直视过去,不卑不亢道:“既然程家主喊不出孳生娘娘,那就让我来吧。”他指着门外中庭上方,一碧如洗的晴空。“大家注意看,孳生娘娘马上就要显灵了。” 程肃不信,孳生娘娘是鬼,只能在夜间出来活动。 只是,这鹿时清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半点修为都没有,居然能拿下孳生娘娘这种恶鬼。也不知道,他此时又要耍什么花样。 众人纷纷涌到门边,往天上看。程肃看看孳生娘娘和鹿时清,还好端端地站在原地,他心中疑虑,也跟了过去。 原本空无一物的天际忽然亮起七色光华,翻搅流动,像是被揉成一团的彩虹。但世间不存在这么大的彩虹,如同群山绵延,能一直将百里坞的天空填满。 顷刻间,各个颜色分离,沿着各自的轨迹,或延伸,或交汇,或深浅变幻。 程肃攥起了袖子,宋瑛的婆婆和丈夫,以及见过孳生娘娘显灵的下人们,全都惊讶看着天际这壮观的奇景,继而高呼起来:“孳生娘娘显灵啦!孳生娘娘显灵啦!” 立刻,前院后院的人都闻声跑出来,聚在一起高呼娘娘显灵。而程家大院外面,也响起了雷动一般的欢呼声。这些欢呼声不是蔓延或者循序渐进,而是呈爆发之势瞬间喧嚣了整个百里坞。 空中的光彩也在这时变成了一个女人的轮廓。随着线条逐渐明晰,她身穿正红,肩披霞帔,头戴凤冠,金色光华在身后浮动。 女人眼睛开合,嘴角弯出弧度。 这张脸如乌云压城,只要是身在百里坞的人,都无法避开她。 程肃一把推开挤在门口的众人,快步走到中庭,“这不是孳生娘娘,都别看了!她是妖孽,她是冒充的!” 往日他的话如同天理,没有人敢违拗。但此刻很凄凉,人们把他的话置若罔闻,纷纷跪在地上,五体投地,口呼“孳生娘娘千秋万代,永垂不朽”。不管他们是贩夫走卒,还是权贵富豪,这一刻,统统只有一个身份。 他们全都是孳生娘娘最虔诚的信徒。 “今日孳生娘娘的宝相,比以往夜间的还要美!”有人痴迷。 “何其有幸,能目睹孳生娘娘真身,我死而无怨。”有人狂热。 “孳生娘娘!可否为妾身测算,我这胎是男孩还是女孩啊!”有人磕破了头,灵机一动地询问。 很快,她面前的血迹就形成一行字:“此胎为男,四月整。” “多谢娘娘!”她欣喜若狂,一阵猛 磕,石子铺满的小道上留下斑驳血迹。 旁观者见状,也纷纷叩头出血,央告孳生娘娘为其测算。有算生男生女的,有算未过门妻子是否贞洁的,也有算自己是否被戴绿帽的。 孳生娘娘眉眼低垂,仁慈地望着她的信徒们。 地上血字络绎不绝地呈现,无论求告的是什么人,何种情况,得到的回答无一例外都是男胎、贞洁、未有不轨。 程肃仿佛疯了,匆匆奔走在众人中间,看到那些血字,指着天上的美人面咆哮:“你这妖孽在此骗人!哪有全都是男胎的?”他摇晃着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你们看看!你们的结果都一样,都一样啊!她不是孳生娘娘!” 开始,还有人因为他的话露出疑惑的表情,但随即,一个声音从天而降,回荡在四面八方,顷刻间难寻来处。 “今日显灵做法,将女胎转为男胎,不洁洗成贞洁。”美人面上的樱唇一张一合,“以报诸为之爱。” “原来是这样!谢谢娘娘!谢谢娘娘!”人们对孳生娘娘的话深信不疑,再次磕头,不少人眼含热泪,地面的血迹又多了一层。 孳生娘娘话锋一转,面露忧伤。 她叹息道:“程肃背叛我,污蔑我,我甚是难过。” 人们一听,不约而同看向程肃,先是震惊,然后失望。 待孳生娘娘眼角凝聚的雾气形成一滴泪,化作零星小雨洒落,打在每个人的衣衫和头顶。他们脸上,便被愤怒爬满。 “娘娘,要我们怎么做?”有人急切地问。 孳生娘娘摇头:“不必,今日之后,我离开百里坞,与诸位作别。” “不要!”人们急了,一个劲儿磕头哀求,“娘娘不要走!程肃对不起你,可我们还是拥戴你的!” 可孳生娘娘只是垂泪,一语不发。 人们先生束手无策,很快找到了最简单最粗暴的方法。 他们红着眼睛看向程肃,一步步向他走过来,将他围在中间。 程肃看着水泄不通的人墙,不敢相信自己的处境,端着架子吼道:“你们别信那个妖女的鬼话,她是假的,她在骗你们……你们做什么!别过来!住手!” 没有人听他说在啰嗦什么,为了取悦孳生娘娘,为了阻拦神灵离开,他们可以倾尽所有。家主算什么东西,程肃又是哪根蒜,统统比不过孳生娘娘一根头发。 人们对程肃拳打脚踢,闷响和惨叫声不绝,却是淹没在铺天盖地的呼声中。 “程肃必须死!”“杀了程肃,让娘娘息怒!” 第42章 陋习无可传 程肃在百里坞叱咤数十年, 就连当初辅佐仙道修士斩杀妖邪,都没有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此时, 往日被他视为蝼蚁,玩弄在鼓掌之中的愚民却一拥而上,将他扑在地上拳打脚踢。他们不懂修行,也没有灵力,用的全是最低级的招数。程肃毫无防备, 没有带人手, 也没有兵器防身,一开始还能用结界保护自己。怎奈百里坞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觉得程肃负隅顽抗,是对孳生娘娘没有愧意的表现, 怒气更深, 下手更猛, 很快就破了他的防范。 最初程肃还能还手,不久便在地上滚来滚去, 最后竟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他嘴里犹然无声地道:“放肆……都该死……本家主……饶不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浑浑噩噩地睁开眼,感到有人跪在身旁痛哭。 是他的次子程修。 “父亲,多亏那位沧海一境的仙人高抬贵手, 让孳生娘娘叫停了他们,否则……父亲,事已至此,我们还是都认了吧。” “程伯伯, 自食恶果的感觉如何啊?”是宋扬在冷嘲热讽。 宋灵琪叹息道:“程世伯,这便是百里坞的众人。希望你能悬崖勒马,坦诚一切,我们两家联手平定此事。” 程肃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此刻只想活着,他艰难地点头,竭力发声:“就……就照你说的办……” 今日孳生娘娘停留时间最久,所有人都忙着观看,竟是连个抬他的人都没有。最后,还是程修将他背了回去。这么多人等他交代,不好往卧房里送,可又喊不来人抬榻,程修只好将他像烂泥似的平放在正堂的地上。 鹿时清没有出门观看,他身边的孳生娘娘一动不动,像个木偶,本体已由顾星逢送到天际糊弄众人。方才程肃离开时,见的不过是个虚影。 待程肃躺好,鹿时清便走了过来。虽然看他的目光很是不忍,但毫无同情。“程家主,如果早点配合我们,你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啊,何必呢?” 宋灵璧接着道:“小美人,这就叫做敬酒不吃吃罚酒。” 此刻孳生娘娘的幻影眉目低垂,正在接受人们的虔诚膜拜。听到鹿时清这一句,不由想起树林中他向自己索要阴阳宝鉴的一幕,同样是不肯合作,受了皮肉之苦之后才乖乖听话。 当时鹿时清也说了类似的话。 不合时宜的,她竟有些啼笑皆非:红尘界竟会有这样的人,长得纯良,表情无辜,行事也是谦谦君子。可有时候说的话,怎就那么气人? 果然程肃翻了个白眼,险些一口气背过去。可眼下,只有这些人能救他了。 他对司马纪满心怨气。江淮一带,数他程家和司马家走得最近,什么好处都往桃叶渡送。此次宋瑛出事,他心知不妙,一早便传音给司马纪,请他过来帮忙压制宋家,司马纪也满口答应。 可是来了以后,只是不疼不痒地出了个主意,把那个美貌妖人推出去承担宋扬砸庙的罪责。却不料这个妖人居然深藏不露,拿下了孳生娘娘。 此刻急需司马纪来压场,可司马纪居然云游不回,留他一人应对。 若非程肃奄奄一息,怕是要将牙齿咬碎。他看向鹿时清,忍气吞声道:“你……要我怎么做……” 外面感谢孳生娘娘的高呼声不绝于耳,只有鹿时清知道,刚才不过是撒了个弥天大谎。 胎象一旦形成,又如何转变?失去贞操的人,也无法再回到从前。 他只是想暂时保住这些人,否则以百里坞对这些陋俗病态般的维护,这些人怕是要被当场打胎浸猪笼。 鹿时清道:“你再去戳穿孳生 娘娘。” 程肃浑身直哆嗦,断然拒绝:“不行……他们会打死我的!” 鹿时清和他保证:“你放心,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去做,孳生娘娘就会原形毕露。如果她被拉下了神坛,人们就没有必要再针对你。” 程肃还是摇头:“如果他们知道,是我骗了他们,也不会放过我的!” 程修也担忧不已:“不错,还请仙人另寻他法。” 鹿时清正色道:“没有人犯了错之后可以逃脱罪责。你父亲错了就是错了,就算戴罪立功,也掩盖不了他怂恿众人杀女婴浸猪笼的事实。” 宋灵琪也微微颔首:“说得对。方才救下程世伯,是他不该被这样草率的处置。若就事论事,他该承担的,是愚弄众人的后果。” 程肃恐惧不已,若真相大白,恐怕方才他的遭遇又要重来一遍。 宋扬恐吓他:“程伯伯,你要是还不答应,就还把你扔到外面去,反正你也没什么用了。” 程修见众人都没有松口或者改变主意的意思,只好附在他的耳边小声劝道:“父亲,不若就答应了。司马世伯不会彻日不归,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也不会不主持公道。到时候,说不定还有回旋的余地。可若立刻拒绝,说不定真的……” 其实不用他剖析,程修心中也透彻,只是还心存侥幸。 此刻终于无可回避,程修颓然道:“好……” 这一来首要难题迎刃而解。可众人还是不清楚,鹿时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鹿时清将叶子鸣和宋扬拽到一边,小声说:“等下要演一出戏。” 叶子鸣点头:“然后?” 宋扬却抱臂看着他:“小没,你这一天装神弄鬼的,我都没敢多说话,一是怕你没面子,二呢,我喜欢看程肃吃瘪。可你也得见好就收啊,刚才孳生娘娘的变故可能只是个巧合,万一等会儿你玩大了怎么办?” 鹿时清正待说什么,叶子鸣先一步开了口:“我信他。” 宋扬眉梢微挑:“你信他?叶子师兄你怎么也不靠谱起来?他可是……” 叶子鸣打断他的话,道:“师尊吩咐的。” 宋扬:“……” 如果是师尊,那就不靠谱了。 叶子鸣看向鹿时清,表情有些古怪:“你笑什么?” 鹿时清一愣,摸了摸脸:“有吗?” 宋扬清清嗓子:“有,笑得……还挺好看。” “……”鹿时清承认,刚才听到顾星逢要叶子鸣他们相信他的时候,他心里的确很高兴。但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 不过话说回来,顾星逢的所作所为,完全打破了他对其最初的印象。虽然到现在,顾星逢都是冷冰冰,寡言少语。可不妨碍顾星逢对他好。 比如,高冷地为他用灵力托起他,一脸冰寒地替他打退妖邪。 现在又背地里叮嘱叶子鸣等人,要相信他。如果叶子鸣不说,他肯定还不知道。 叶子鸣皱着眉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啊?”在对方逼问的目光下,鹿时清不免心虚,看看宋扬,磕磕绊绊地说,“就是他的跟班啊。” 叶子鸣直视他:“把你带进沧海一境之初,我就怀疑你来路不正,可师尊说你没有问题,加上你后来表现的没有异样,我便信了。可是如今,你能拿下孳生娘娘,这百里坞的种种异端也难保和你无关。虽然你没有作恶,可我还是做不到和师尊一样对你深信不疑。你还不肯坦诚自己的真实身份?” 鹿时清一句都反驳不了,嗫嚅道:“我……不能说……” 叶子鸣面色转冷:“不能说?那就是你真的有故事了。” 宋扬也终于觉得不对,抓起鹿时清的上臂,“小没,我把你捡回来的时候,就怀疑过你的身份,可是你当时疯疯癫癫。可如今,你好像慢慢正常了,这孳生娘娘,真是你制服的?可师尊明明说你是个凡人啊。” 两个人轮番询问,可此时并不是花闲工夫说这些的时候。 鹿时清有点着急,别说此刻不能说,以后也不能说。一旦说出去,顾星逢是妖的事实,就会传遍天下。 他连连摇头,为难不已。正在此时,叶子鸣腰间的传音铃响了。 叶子鸣立刻收敛神色,拿起传音铃,“师尊有何吩咐?” 顾星逢的声音淡然传出:“百里坞事态如何?” 叶子鸣语速略快,将今日所见所闻讲了一遍,顾星逢道:“嗯。” 叶子鸣还特意将孳生娘娘一事重点讲述,可顾星逢的态度却波澜不惊。叶子鸣不由道:“孳生娘娘无故被擒,林中尸王也被莫名封印,还有那些鬼影,也全都不见了……这个叫小没的人,很可能和这些异状有关,不知师尊有何高见?” 顾星逢只是道:“信他,尽早了结此事。” “是,师尊。”叶子鸣的疑云一样未解,不甘不愿地结束了和顾星逢的对谈。 宋扬自言自语:“师尊就像是跟着咱们来了似的,关键时刻就来打断。” 叶子鸣眉心皱了一瞬,“师尊既然吩咐了,我们听你的便是。待回到沧海一境,再请师尊明鉴。”他警告地看着鹿时清,“在此之前,我会仔细看着你,希望你不要节外生枝。” 鹿时清连连答应着,呼出一口气。 他们哪里知道,顾星逢根本不是“像是”跟来,他压根就是跟来了…… 不过幸好,他跟来了。 百里坞从未有过如此盛况,每一个人都跑来空地上驻足,这样便能毫无遮挡地观看孳生娘娘的尊容。 然而程肃离开后,已有两炷香的时间。无论人们再说什么,孳生娘娘都没有开口。她眉垂目合,仿佛睡去,一张亲和端庄的美人面,仿佛开在上空的硕大牡丹。 渐渐的,人们便不约而同地收了声,唯恐打扰到神灵,甚至连呼吸都嫌重。他们希望这一刻能变成永恒,孳生娘娘永远不会离开,而他们,可以站在这里凝望到死。 整个百里坞好像成了一副诡异的画,绚烂,静止。 忽然,程家的钟楼上传出敲钟声。 百里坞没有塔,这钟楼共有五层,便是此间最高的建筑。以往每个清早,程家都会敲钟鸣晨,百里坞寻常的一天随之开启。或有重大事故,程家也会敲钟明示。 但此刻,不需要。 人们只想安安静静地看神灵,只觉这钟声响得格外刺耳,格外突兀。 他们生怕孳生娘娘不悦,继而一走了之,便怒气冲冲地看向钟楼方向。有人顿足:“程家疯了么?惹娘娘不快就罢了,此刻还要来惹麻烦?” 他们涌到程家的围墙外,想要进去阻止,可对方显然有所准备,将院门紧闭。 钟楼上站着一群人。程修扶着程肃靠在墙角。其余的,还有鹿时清,沧海一境的叶子鸣等人和宋家一众。其中,宋扬和叶子鸣的手里还拿着剑,剑锋指着天际。 有人疑惑地看了片刻,忍不住问:“他们想干什么?” 周围却没有人回答,大家都和他一样不解。 忽然,宋扬对孳生娘娘大喊:“妖孽,你在百里坞行骗近二十年,今日总算撞到我们沧海一境的手里了!” 孳生娘娘睫毛颤了颤,睁开眼睛,彷如弯月到圆月。 人们慌乱地道:“孳生娘娘息怒!他不是我们百里坞的人!我们这就把他赶走……杀了他!” 可是孳生娘娘的眼中,却闪过一丝惊恐。她开口,声音不稳:“沧海一境……” 往日,孳生娘娘都是笑着的,纵然伤心垂泪,也美得没有人气,不似人间之物。可此时,她害怕的表情,却是生动鲜活,不像人们心中的神仙了。 纵然如此,还是有人维护道:“娘娘是神仙,沧海一境是仙道的修士,你们都是一家人!” 立即有人帮腔,怒斥宋扬:“就算你是沧海一境的人,也不该砸娘娘的神像!娘娘是神仙,你是无名小辈!还不快放下剑,跪地赎罪!” 宋扬大声笑起来,指着孳生娘娘道:“她是神仙?哈哈哈哈笑死人了,也不问问长生界有没有这号人物!” 叶子鸣也上前一步,凛然道:“只有红尘界凡人飞升长生界,却向来不见长生界仙人下至红尘界。倒是修罗界,万妖界,幽冥界的邪魔会到红尘界作祟,不知这位孳生娘娘,是哪一处的?” 这一质疑,早在程家和孳生娘娘勾结时,就准备好了应对的说辞。 人们纷纷道:“别的神仙只有神像,我家娘娘却亲临下界,难能可贵!”“因为娘娘抛开长生界,拯救众生。”“长生界仙人算什么,只有娘娘才是真神灵!” 宋扬冷笑:“是神是鬼,让我们一试便知。走,叶子师兄!” 当着众人的面,二人御剑而起,直奔孳生娘娘所在的天际。柳泉柳溪不知其中缘故,也想跟上去出风头,鹿时清赶紧拦住。 人们只见两个少年冲上天际,还不甚担心,甚至还嗤笑:“一会儿他们就知道娘娘的厉害了,小小修士对付仙人,呵呵,恐怕娘娘都不用动手。”“好教长生界降下天谴,直接劈死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小子。” 叶子鸣和宋扬只是听鹿时清一顿吩咐,其实心里也是没底的。在靠近孳生娘娘之际,他捻起一个咒诀,将灵力打在孳生娘娘眉心。 孳生娘娘浑身一震,整个百里坞的上空也仿佛跟着颤抖,继而痛苦的尖叫传遍四方,由于带着空谷般的回音,听起来刺耳又瘆人。 宋扬新奇地很,他在沧海一境也就学了一招半式,也试着往孳生娘娘身上放灵力。 他打孳生娘娘的右肩,孳生娘娘尖叫着往左边移动,他打孳生娘娘的左手,孳生娘娘慌乱地往右边闪避。孳生娘娘身体庞大,行动迟缓,笨拙的像个低阶活尸。 底下的人眼睁睁看孳生娘娘挨打,都有些发蒙,有人大声喊:“娘娘为何不反击!拿出你的神通教训他们啊!”“是啊娘娘,教训他们!”“别不忍心啊,人善被人欺!” 可是孳生娘娘仿佛没听见,只是左闪右闪,狼狈地回避。宋扬放下心来,越发得意,干脆直接拳脚招呼。 赤手空拳的攻击,都让孳生娘娘发出夸张的痛吟。 鹿时清在底下默默地看着,觉得孳生娘娘这个戏有点过。 算了,这些细节不重要,也没人在乎。 他走到程肃身边,说道:“程家主,我方才交代你的说辞还记得吧,现在你大声告诉大家。” 程肃咬着牙,在程修的搀扶下,趴在钟楼的边缘露出上半身。他张了张嘴,只是干涩地说了两个音节,便累得直喘气。 程修帮他缓着气,对鹿时清求告道:“仙人,方才的话还是我来说吧,父亲伤太重,实在开不了口。” 程肃奄奄一息,根本没力气说话,鹿时清也便同意了。 宋灵璧补充道:“那阿修每说一句,程世伯都要点头应承。” 程修连连答应,走到钟楼边,对着外面喊:“孳生娘娘不是不忍心反击,而是无力反击!” “胡说!”“不可能!”“怎会这样?”外面无数张脸,无数个表情,无数个反应。 程修道:“因为她是幽冥界流窜而来的恶鬼,对仙法毫无还手之力。” “什么?”“骗人!”各种声音此起彼伏。人们被骗了二十年,将孳生娘娘供奉了二十年,又因为孳生娘娘的影响生息繁衍了二十年,怎么可能认同这种说辞。 “你们看啊,沧海一境的两名普通弟子都能将她压制,难道还不能证明么?”程修指着天际,孳生娘娘蜷缩成一团,已经毫无神仙的仪容,与宋扬和叶子鸣一身慨然正气形成鲜明对比。 开始有人动摇了,“娘娘!你到底是……” 孳生娘娘连声道:“我是神!我是恩养天地的孳生娘娘!”可她仓皇退缩的行为,却与此时的豪言壮语背道而驰。 程修眼神微闪:“二十年前,她哄骗我父……” 鹿时清不喜欢打断别人,却不得不这么做:“抱歉了,请你说对大家实话。” “好吧……”程修闭眼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揭下了程肃多年的遮羞布,“我父亲程肃,在二十年前与孳生娘娘勾结,将恶鬼尊为神仙,骗过百里坞的各位,在此……我程家,向各位衷心致歉。” 死一般的寂静如潮水般蔓延开来,只有天上难听的尖叫还在持续。过了许久,人们才反应过来:“不可能!”“不会的!”“这不是真的!” 可孳生娘娘丑陋的挨打惨状,又不容他们不信,一时只剩下嘴硬而已。 不过很快,他们连嘴都硬不起来了。 在宋扬和叶子鸣的不断围殴之下,孳生娘娘终于撑不住,浑身不住地抽搐,黑气千丝万缕地从她身上漫出。这异状让人们重新安静下来,呆呆地观看着。 紧接着每个人瞳孔映出的,都不再是美貌的孳生娘娘。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眉目刻薄,气质妖异的陌生女子。 宋扬和叶子鸣也似乎吃了一惊,宋扬故意大声问:“你是谁!” 女子捂着脸,竭嘶底里地喊:“我是孳生娘娘!你们都该死!” 人不是那个人,声音却还是那个声音。 目睹这一切的人们,简直要崩溃了。半个时辰前,他们还在为目睹孳生娘娘而欢呼雀跃,此时却各种悔恨。 恨孳生娘娘,恨程家,也恨自己。 但孳生娘娘在天上,触不可及,恨自己更是不着边际。只有恨程家,才最实在。 有人哭,有人跪下捶地,更多的还是骂程家和程肃的,“程家害人不浅!你们不配呆在百里坞,程肃不配做家主!姓程的滚出去!” 这一来,就牵连到百里坞所有程姓人士了。 有个程家妇人试探着说:“虽然孳生娘娘骗人可恶,家主帮着她也不对,可程家是无辜的啊……女子不洁浸猪笼,女婴不好就流掉,这不正是各位想要的么?” 众人还不及回味这话,就听孳生娘娘尖利地笑道,“事到如今,程家还想将自己摘干净?” 妇人吓得一缩,但今日若不争取,程家怕是真的无法立足于此。她硬着头皮道:“难道我说的不对?” 众目睽睽之下,孳生娘娘笑着说了一件事:“如果我没记错,你家儿子强1暴村北的李婆婆的孙女,为了避祸,你用重金贿赂程肃,他便请我改变结果。待到当众测算时,登徒子是清白之身,女孩子却不清白……最后登徒子逍遥法外,女孩子 浸了猪笼。” “……”被揭晓得突然,妇人一时无从争辩。 不远处一个老婆婆跪倒在地,嚎啕大哭:“我那苦命的孙女啊!你死得好冤哪!” 人们注视着妇人,眼神从惊诧到嫌恶,妇人脸上青白交替,半晌,慌不择言道:“这个妖女骗人!根本没有的事情!大家不要信她的话!” “是么?”孳生娘娘斜睨着她,“反正你不信,那我再说一件也无碍。” 这次妇人理直气壮,底气十足,“还有什么事,你尽管编造!” 孳生娘娘笑道:“二十年前,你家买了一个小妾,后来小妾产子,而你无所出。你便将小妾毒死,将其子据为己有,纵容至今,我说的可对?” 妇人瞪大眼睛,浑身颤了一下,强撑着几分镇定道:“不对!她是病死的!” “哦……病死的啊。”孳生娘娘似笑非笑,“其实当年你有过一胎,只是测算出是个女儿,你便狠心流掉,却不料从此再也没能怀上。” 妇人哑口无言,不知道这个妖异的孳生娘娘后面还要说什么。 孳生娘娘笑意深了:“你不知道,其实我是被小妾买通了。” 妇人猛然向前一步,直视天际,“那我头胎其实是……” “是男孩。”孳生娘娘笑道,“你能买通我,别人同样能买通我。所以,程家其他人,真的干净么?” 第43章 三家商后事 众人哗然, 就连鹿时清都不禁摇头。 真是无巧不成书。 昨晚孳生娘娘自述来历时,曾经提过这个小妾, 哪成想这段故事里的正室便是眼前这位妇人。当时鹿时清只觉得这小妾不是好人,为了防止被正室迫害,居然先下手为强。让孳生娘娘将正室的男胎断为女胎,更放出头胎利弊的流言,让正室堕胎。 这一来, 不但害了正室, 更稳固了百里坞的歪风邪气,害死了无数女婴。 如今从孳生娘娘的言语中得知,该小妾自食恶果。从此正室再也没有生育,狗急跳墙杀母夺子。她的孩子, 也被正室纵容成品行不端的浪荡子弟。 而正室可恶, 却也有可惜之处, 错综复杂。 这并非个例。整个百里坞,都是一个巨大的恶果, 其中又蕴藏着无数小的恶果,牵扯出成百上千的人。 妇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她捂着自己平坦的小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孩子啊, 娘对不起你啊……” 鹿时清是个容易共情的人,看个电影都能难受好几天。可此时他却不怎么同情妇人,如今才知道忏悔痛哭,难道只有男孩才配做她的孩子, 女孩就要被冷冰冰地打掉? 原本痛失孙女的那位婆婆也在哭,此时倒是停下了,小跑到妇人跟前,指着她的鼻子道:“活该!叫你们程家欺负人!你这儿子就算生下来也是祸害,打掉正好。” 妇人恨恨地擦了一把眼泪,上去和老婆婆厮打。可老婆婆根本不怕,两个人扭滚到尘埃里,几乎是以命相搏。围观的人有去拦的,不过多是在帮着老婆婆拉偏架。他们也不一定是诚心帮孙婆婆,不过是想程家人多受些罪。 整场闹剧持续了一个时辰。 鹿时清见差不多了,便将孳生娘娘收回袖中。百里坞上空没有了祸害根源,但人们却气势汹汹地围在程家大院的外面,不肯离去。 “程家必须给个说法!”“程肃出来!”“把程家人赶出百里坞!”呼声高亢,此起彼伏。 宋扬和叶子鸣“得胜归来”,两个身影从虚空中掠过,人们一见,顿时止住方才的言语,对着他们高喊“英雄”。 叶子鸣脸上淡淡的,落地后,用复杂的眼神看了看鹿时清,似是有话要说。宋扬洋洋得意,嗤道:“这些人真有意思,方才还对我们喊打喊杀,现在却把我们捧成英雄。” 柳泉则心有不甘:“我要上去干,指定也是嗷嗷的。” 鹿时清忙道:“对啊,幸好你没去,否则孳生娘娘扛不住。” 这是实话,宋扬战斗力不高,叶子鸣有分寸,方才的那出戏非他二人不可。 柳泉心里这才舒服点,也得意起来:“那必须啊,咱爷们儿这尿性,杠杠的。” 鹿时清被他这口音逗乐了,还想说什么,叶子鸣忽的把他拽到一边,问道:“那个幽冥女鬼,是你收走了?” “是的。”鹿时清点头。 “你打算如何处置?” 鹿时清笑了笑:“当然是听你师尊的安排。” 叶子鸣欲言又止,最终只淡淡道,“但愿你说的都是真话。” 叶子鸣如今也是茫然得很。眼前这个装疯卖傻的人,虽然看上去纯良无害,可行为实在怪异。好在他办的都不是坏事,且师尊顾星逢也对其深信不疑。 不过,叶子鸣也不多做揣测,他不信鹿时清,但身为弟子,他没有理由不信顾星逢。 眼见着收拾了孳生娘娘的两个少年进入程家,外面的人又重新沸腾起来,非要程家滚出百里坞不可。 正吵嚷间,两个人御剑掠过上空,直奔 钟楼。众人打眼一看,正是神隐了半日的司马纪,旁边那个是程远。 二人见着如今的变故,大吃一惊,司马纪便问宋灵琪究竟发生了何事。 宋灵琪扫视一圈,欠身道:“还请司马世伯移步,我们回正堂细说。” 如今大事尘埃落定,剩下的便是后续处置,三家的重要人员前去商议即可。宋灵琪吩咐宋扬和宋灵璧招待众人后,便带着宋毅去了正堂。 临近中午,众人昨夜惊险了一晚上,一大早又来处理这桩公案,早已是又累又饿。鹿时清还不想这么快离开,毕竟裴戾的魂魄还没有下落。可宋扬却不愿意在百里坞停留片刻,这地方乌烟瘴气,就算孳生娘娘不复存在,却还有一群碍眼的刁民。 宋灵璧拍拍他的肩:“也好,如今天色尚早,即刻回到梅花洲,我带你们去钱塘银汉楼。” 宋扬用力点头:“行啊,我要吃最地道的荷花酥。” 鹿时清一听有荷花酥吃,就动摇了。 这时他的袖子里传出窸窸窣窣声。 他趁着众人还在商议,寻了个无人的角落,把小白兔抱出来,轻声问:“星星有什么事吗?” 小白兔望着他,用爪子勾出一点红色衣角。 紧接着就听见孳生娘娘压低的声音:“高人,我没有主动害人,如今已经帮你们到这个份上,你能不能放我走啊?” 鹿时清微微一愣:“放你走?”那岂不是又要祸害别的地方? 孳生娘娘知道他的疑虑,快速地道:“你放心,白发高人给我施了咒,我不敢胡作非为的。如今我身份暴露,不能再滞留红尘界了。” 鹿时清问:“离开红尘界后,你打算去哪?” 孳生娘娘沉默片刻,“去修罗界吧,那地方虽然凶险,但我父兄他们绝对不敢去找我。” 鹿时清便再询问小白兔:“星星觉得呢?” 小白兔点点头,浅如琉璃的眸子里波澜不兴。 这是极有自信的表现。鹿时清便抬起袖子,对孳生娘娘道:“那你走吧,多保重啊。” “多谢高人。”孳生娘娘连忙道谢,而后低声道,“其实红尘界……” 她没说完,引起了鹿时清的好奇心,“红尘界怎么了?” 孳生娘娘笑了一下:“没什么,红尘界挺好的,也请二位……多保重。” “我们会的。”随着鹿时清的回应落地,一道红光从他的袖中飞出,沿着钟楼台阶的阴影,蛇一般贴着墙游走了。 鹿时清看了片刻,再望向日头底下聚在门外的人潮,心中百般滋味。就在几天前,他听闻百里坞的事情时,还不敢管,怕惹出更大的麻烦。可如今…… 他看着小白兔的眼睛道:“星星,我做到了。” 小白兔眨眨眼,兔爪点在他掌心,银色光华汇成几个小字:“力挽狂澜,很厉害。” 鹿时清却得意不起来。 他想起原主从前保护沧海一境,迎战各路妖邪的壮举。这一比较,今天的小聪明不值一提。如果没有顾星逢和叶子鸣帮忙,他根本不可能得到这个结果。 恰好小白兔又写下几个字:“先回沧海一境,师尊魂魄日后再寻。” 鹿时清叹了口气,心想如果能拿回力量就好了,就能帮助更多的人。而不是一举一动都要战战兢兢,都需要顾星逢来帮忙。 况且系统着重申明过,顾星逢帮他,全因为他用了原主的身份…… 鹿时清觉得自己不能这么矫情。不仅靠着原主的命活过来,还因此获得那么多好处,干什么得了便宜还卖乖? 不论如何,替原主活下去,帮原主洗清从前的污名才是他当前要做的事。 他重新振奋起来,捏了捏小白兔的耳朵,“谢谢星星,我自己也会努力的。” 小白兔浑身一震,似是想躲,可看见鹿时清微微弯起的双眼,终究没躲。 一个时辰后,人满为患的银汉楼,来了几个奇怪的客人。 直接御剑从天而降,穿过大厅,落在二楼的豪华包间外。其中两个年轻人,居然抬了一副个黑漆漆的棺材。 惊得店小二就要上前理论,一瞧见打头的那个,态度急转,忙不迭地招呼:“这不是灵璧公子么,快请雅间坐。” 宋灵璧微微一笑,让其余人先进去,也不要菜谱,如数家珍地点了十几个菜。 宋扬拉着叶子鸣一马当先进了房间,鹿时清歉意地道:“不好意思啊,我们吃完就走,这棺材不会在这里放很久。” 小二连连摆手:“不妨事不妨事,别说一口棺材了,您就是放十口都没所谓……只要放得下,嘿嘿。” 柳泉饿得前胸贴后背,哪还有闲工夫听他啰嗦,一拍棺材:“叨叨啥呢,整酒整菜!不是说钱塘的荷花酥贼好吃么?也整点!” 可真等到一盘正宗的钱塘荷花酥端上来时,柳泉尝了一口,就扔到了柳溪碟子里。柳溪正在啃鸡腿,见状动作一顿:“咋回事?” 柳溪撇撇嘴:“啥玩意儿甜了吧唧的,不稀罕,还是沧海一境的好吃。” 宋扬差点被醋鱼卡着,好容易顺了气,大声道:“你疯了吧,沧海一境那个咸不咸甜不甜的,根本不正宗。” “管他正宗不正宗,我就爱吃那个。”柳泉低头扒饭。 正说话间,鹿时清已经连吃了两个荷花酥,正要向盘子里仅剩的几个下手。宋扬赶紧道:“小没你慢点,给我留一个。” 饭桌上吵吵闹闹,宋灵璧忍俊不禁,起身招呼:“小二哥,再上一盘荷花酥。” “哎!来啦!”不多时,店小二托着荷花酥和另外几样菜上来了。 森冷乌黑的棺木摆在门口,毕竟渗人,上面还贴着符咒,稍微一个明白人都知道里面是什么。店小二已经从周遭走了几次,还是小心翼翼地绕开一些。 他迈过门槛,忽然手一抖,托盘掉在地上,几个装菜的盘子摔得稀里哗啦。 宋扬正等荷花酥吃,见状瞪起眼睛:“你怎么回事啊?” 店小二一下子躲到门后,哆哆嗦嗦地指着棺材道:“爷……那棺材、那棺材在动!” 第44章 棺中一念残 众人闻言皆惊。 鹿时清正要再拿一块桂花糕, 此时也顾不上了,慌得跑出去看。只见棺材剧烈颤抖, 厚重的棺木撞击起来,发出沉闷又零碎的声响。 丝丝黑气从缝隙中渗出来,如雾如霾,还未落地,便被棺中的动静抖散。 动静越来越大, 敲击声越来越重。 封条一般的符纸发出刺眼的金光, 似乎在同黑气对抗,可终究敌不过,使得棺材震的更厉害了。 “快通知大家离开。”鹿时清赶紧对把店小二推出去。 店小二前脚下楼梯,符纸片片撕裂, 棺材上下分离, 棺盖瞬间撞在墙上, 劈成两三瓣。 只见黑影一闪,鹿时清的身体瞬间腾空。他原本站在雅间门口, 眨眼的功夫便被推进了雅间内。 少年们惊呼一声,纷纷拔剑。 鹿时清浑身寒毛直竖,只觉一个冰凉坚硬的手掐在他脖子上。一抬眼,就看见裴戾近在咫尺的脸。蓬乱的头发下, 是两只弥漫着死气的眼。 鹿时清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变故,但青天白日,此间凡人众多,一定不能让裴戾作祟。他赶紧道:“怀虚, 请你住手。” 声音不大,但雅间里相对安静,少年们面面相觑。 叶子鸣沉声道:“怀虚?他是裴怀虚?” 柳溪了然:“难怪师尊不让烧,这原来是师尊的师尊么?” 柳泉点头:“据传青崖君死后,怀虚子不知所踪,原来竟是被做成了尸王。” 宋扬则一脸凝重:“怀虚子和青崖子的恩怨情仇扑朔迷离,竟是这个收尾,看来那书上写得还不够全面啊……” 鹿时清没心思听他们说什么,此时又急又怕。林间初见时,他叫出裴戾的道号,裴戾当即停下动作。可现在,裴戾竟然无动于衷,眼底是浓重的黑色,仿佛完完本本就是个死人。 握着他脖颈的手,稍一用力,就能让他血溅当场。 少年们顾不得许多,围过来对准裴戾一通乱砍,却没有任何收效。裴戾一动不动,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鹿时清试着呼唤系统:“小白在吗?” 本不报太大期待,岂料久违的声音及时出现。系统打了个哈欠:“怎么了?”三秒之后,不待鹿时清说什么,它就怒道:“好个裴戾,居然敢欺负你。” 鹿时清惊喜过望:“太好了小白,你快帮帮我们。” 系统错愕道:“你们?” “嗯嗯。宋扬他们不是裴戾的对手,这里还有很多无辜路人。”鹿时清解释道。 系统声音瞬间冷却:“呵呵,所以你是为了别人才求我的,不是为了你自己。” 鹿时清愣了,情况危急,系统却又不分时机地闹起了别扭。 他想,要不就改个口,道个歉,然后把其他人摘出去,让系统只救他,反正结果都一样。 可还没有开口,他袖中就窜出一个白影,直扑裴戾的手。裴戾反应不过来,脸上闪过一丝痛楚,顿时放开鹿时清。 宋扬眼疾手快,见状赶紧将鹿时清拉开。鹿时清一直退到门外,这才看清楚,裴戾手上挂的是小白兔。 裴戾被咬疼,便去抓小白兔。可小白兔极其敏捷,迅速跳到一边,飞快地跑到鹿时清脚边,抓着衣袍爬到他的手上。 “我们居然连个兔子都不如。”宋扬咋舌,将鹿时清往楼梯处推,“小没,这里交给我们,你带着你的兔子闪一边去。” “我也闪一边去好了。”系统凉凉地说,“我也连个兔子都不如呢。” 鹿时 清忙道:“怎么会,刚才要不是星星帮忙,你肯定已经把裴戾制服了。” 可系统再也不吭声,似乎又开始赌气。 鹿时清还想继续哄它,可情况不允许,若非叶子鸣等人及时围住裴戾,恐怕裴戾已经追到门外了。 只见叶子鸣眉心微拧,拿起传音铃唤道:“弟子叶子鸣,请师尊传音。” 立时传出了顾星逢不带感情的声音:“何事?” 鹿时清再看手里的小白兔,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便轻轻塞回袖子里。心想好险,刚才不但没帮上忙,还差点暴露了顾星逢的身份。 所以着急没用,不如稳定心神,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银汉楼的食客们还不知道楼上发生了什么事,有些凑近了观看,有些待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少部分趁乱跑了出去。 宋灵璧也不紧不慢地拍拍他:“小美人儿,你我在这里,他们反而束手束脚,不如叫些瓜子茶水。” “叫那些干什么?”鹿时清愣了愣。 宋灵璧微微一笑:“如此热闹,适合旁观,瓜子茶水可以助兴。” ……果然文人骚客的思维异于常人。 “你自己慢用吧。”鹿时清摆摆手,转身往楼下跑去。宋灵璧一连喊了几声,他都没有回头。 如果事态不可控制,很可能伤及无辜。鹿时清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疏散群众,避免无谓的伤亡。 此时一楼大厅人员密集,大家都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看见棺材和叶子鸣等人的几个,也不知道害怕,反而在那里指指点点。 “看他们穿着蓝衣服,应该是沧海一境的弟子。” “那棺材刚才有什么东西跑出去了?莫非是活尸?” “怎么可能,若是活尸,还不就地焚烧,拿到银汉楼做什么?” 鹿时清喊了系统几声,系统又没动静了。他只好拿起临近桌上的碗筷,叮叮当当敲起来。店小二见状便拉住他:“客官,你要干什么啊?” “那是尸王,比活尸更可怕。”鹿时清正色道,“必须让大家赶紧离开。” 店小二一听,脸都白了,颤巍巍地道:“客官不能啊,掌柜的要是知道我放棺材进来,肯定打死我。今天尸王作祟,以后客人们哪还敢来吃饭啊!” 不错,他们饿狼似的跑过来吃饭,店小二是看在宋灵璧面子上才放他们进店,再平白给人添麻烦,岂不是过分了?鹿时清皱眉想了想,灵光一闪,对着人群大声道:“着火啦,快逃命啊!” 这一招果然比什么都有效。 人们也顾不上看热闹了,撇了饭菜就跑,鹿时清怕引发踩踏事件,还想跑到门口疏散。店小二却揪住他,急道:“可是客官,他们都还没给钱呢。” 望着头也不回的人群,鹿时清傻眼了,这个他还真是没辙。 这时,有人懒洋洋地道:“不忙,都记在我账上。” 回头一看,宋灵璧拎着个小酒瓶从楼梯上下来,一身的悠然之气。 店小二这下放心了,道了谢便也跑出去。 沉默多时的系统终于开了口:“你要是多求我几句,说点好听的,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 真是比三岁小朋友还要孩子气。鹿时清哭笑不得道:“求你了小白,就帮我这个忙吧。” “哼。”系统虽然语气依然别扭,但总算答应了,“好吧,就让你看看,我比顾星逢和裴戾厉害多了。” “对对,你最厉害了。”鹿时清哄它。心里却觉得好笑,一个系统,却非要和角色争存在感。 宋灵璧随手将小酒瓶倒空,拉起他往外走:“寡淡,走,买神仙醉去。” 鹿时清为防别人起疑,便随他出去。 身后叶子鸣闭着眼念了几句咒文,裴戾安静下来,被咒文指引着走向棺材。也不知是顾星逢的指点有效,还是系统插手的作用,才这么快将其制服。 鹿时清一直被宋灵璧拽到银汉楼斜对面的酒坊。 外面的人并不知道银汉楼的变故,还在熙熙攘攘保持着往来节奏。酒保一见熟客来了,连忙堆起笑:“灵璧公子,有两日没见你啦,今日要多少?” 宋灵璧比了两根手指:“二十坛。” 鹿时清四周看看,问他:“这么多,能拿走吗?” 酒保笑道:“这位小哥面生啊,您不必担心,灵璧公子的酒,小店稍后会用马车送到府上。” 不愧是大户,买酒都能享受到送货上门的待遇。 鹿时清不禁有些羡慕:“你真幸福,有那么能干的姐姐。” “她可是江淮赫赫有名的女商圣。”宋灵璧笑眯眯地,不置可否。 鹿时清回想起宋灵琪秉烛忙碌的场景,疑惑道:“不过她好像挺累的,连嫁人都顾不上,你为何不帮她操持一些呢?” “各展所长,懂么?”宋灵璧背起手,“我姐和阿毅,都是行商的材料。我却天生适合吃喝嫖赌,若非要倒行逆施,勉强帮他们,添乱不说,也会让我姐觉得她做得不到位,还要我这副懒骨头操心。” 鹿时清:“……” 这是他见过懒得最理直气壮的。 还好家里有钱,要是贫困户,扶都扶不起来。 “阿扬还小,性子未定。至于阿瑛……她只想做个贤妻良母,可惜啊。”宋灵璧微微一叹,若有所思,“往后恐怕只有变本加厉的花钱,才能让我姐安心。” 鹿时清明白了。 宋灵琪拼命挣钱,就是为了让弟弟妹妹们获得随心所欲。宋灵璧天生就是诗酒堆里的,要是强行抹灭爱好,去走仕途经济,苦闷地过一辈子,反而不是宋灵琪想要的。 银汉楼的动静渐渐平息,被街上的喧嚷盖住。 酒保写完账目,接过宋灵璧从银汉楼带出来的小酒瓶,从酒缸里舀出来一瓢,轻轻往里面倾倒。那瓢是用葫芦劈的,格外笨拙,酒瓶却是细颈窄口,可酒水却仿佛一根细线,穿口而入。 鹿时清赞道:“好厉害,一滴不漏。” 酒保将瓶子递给宋灵璧,得意道:“小哥有所不知,这酒瓶刚用过。若取干净的来,我倒完酒,这瓶口丁点不沾。” 鹿时清闻者那酒香浓郁,酒气足可醉人,便问:“这是什么酒?” 宋灵璧饮了一口,面露沉醉。“便是我当日请你尝的神仙醉。” 鹿时清点了点头,怪不得觉得香之外,还有些熟。又听酒保自夸:“这酒大名神仙醉,小名三瓶不成仙。三瓶下肚,就连长生界的仙人都要醉倒,不再想着当神仙了。小哥也来点?” “不了不了。”鹿时清笑了笑,他酒量差得很,醉了又要误事。 三言两语的工夫,叶子鸣等人抬着安稳平静的棺材出来了,棺盖被他们用麻绳缠着勉强用。从出事到平定,不过两炷香。 鹿时清迎上去:“辛苦了。” “嗯。”叶子鸣的眉心却没有展平,他本想问鹿时清和顾星逢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尸王的身份,但结果显而易见。于是作罢,只对鹿时清道,“我们要寻一副新的棺木,明天一早便动身回去。” 鹿时清问:“你师尊的意思?” “不错。” 鹿时清看着乌油油的棺木,有些不解。怎么顾星逢现在就吩咐回沧海一境?难道不打算继续找裴戾的魂魄了?且这封印好端端的,为何突然生出变故? 但此时他没有别的主意,系统又玩起失踪,只能先听从顾星逢的安排。 傍晚时分,宋灵琪和宋毅也从百里坞转回。 宋瑛的尸身也被带回梅花洲安葬。宋灵琪让宋瑛夫家赔了个倾家荡产,往后别说小妾,连下人都请不起。 随后,宋灵琪以帮助百里坞平定祸1乱为由,请程家解除婚约。在司马纪的劝说下,固执了二十多年的程肃,终于松了口。由于老大程远懦弱无能,少了婚约加持,程肃心灰意冷之际,直接立了遗愿——他死以后,由程修继任家主。 如今程家俨然大厦倾颓,这家主便是烫手山芋,当了就得收拾后续残局。不过,程修也算求仁得仁。 宋家晚宴上,宋灵璧淡淡道:“但愿百里坞在他手里,真能起死回生。” “他以后就是大忙人了,没工夫陪你写写画画。”宋扬撇了撇嘴,殷勤地给叶子鸣夹菜,“叶子师兄多吃点,养足精神,明日一早,你们还要赶路呢。” 鹿时清听这话里的称呼不对,问他:“为什么是你们?” 宋扬搁下筷子,避开众人目光,道:“我……不回沧海一境了。” 第45章 落雪作星河 这一顿饭, 宋扬十句话有七八句都是对叶子鸣说的,叶子鸣烦不胜烦, 一直埋头吃菜。此时却忽然抬起头:“不回去?” 柳泉也道:“干啥不回去,我不欺负你了行不?” “欺负我?就凭你?”宋扬不屑,顿了顿,轻声道:“我是为了帮我姐讨公道,才要去沧海一境拜师的。如今她不在了, 我也没有再回去的必要。你们知道的, 我是个不服管教的尖刺儿,还是不去添乱了。” 来的几个沧海一境弟子,都不是圆滑世故的人,听他把话说得这么死, 一时不知道怎么接。倒是宋灵琪打圆场:“阿扬在沧海一境的这段时间, 多亏有几位帮衬。以后若有机会, 我会让阿扬去沧海一境看望大家。” 宋扬连忙附和:“对,我一定会回去看你们的。” 宋灵璧则是豪气地道:“劳烦带几坛神仙醉给你们师尊, 以表谢意。” 柳泉一听,赶紧摆手:“太多了,不好拿……” “好。”叶子鸣却直接答应,看着宋扬道:“一言为定。”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却让宋扬微微一愣,随即重重点头,“一言为定!” 他忽然高兴起来,取过一杯神仙醉, 一饮而尽,而后摸着鹿时清的头,语重心长道:“小没,你若留在梅花洲,我就对你负责一辈子。想回沧海一境也行,我这个大人不在身边,你就得听叶子叔叔的话,知道么?” 人小鬼大,故作老成,鹿时清差点喷饭。 但转念一想,他二人不过萍水相逢,这个少年却能对他照顾备至,非常难得。人的缘分如此玄妙,几十年的师徒情分,说断就断,而点头之交,却能永远记得。 而离别以后。有的人后会无期,有的人重逢有时。 也不知道宋扬会是前者还是后者。 用过晚饭,宋扬帮着叶子鸣他们捯饬存放裴戾的棺木,鹿时清想过去搭把手,宋扬却说尸王可怖,怕吓着他,撵他去花园里自己玩。 分开在即,他也不想拂了宋扬一片好意,便一个人转悠。宋家财富万千,花园也比程家的足足大了两三倍,快抵得上天镜峰的场地了。 如今,满园的朱砂梅开到荼靡,地上一片深红。 繁星点点,沉甸甸压在云端,鹿时清抬头看了一会儿,蓦然心里一动,忙把小白兔抱出来。 顾星逢的进阶期到了最后关头,灵力损耗极大,化形的小白兔这半日都在闭目养神。迷迷糊糊中,他听到鹿时清关切地闻讯:“还在睡吗?星星好像很疲惫,是不舒服,还是太累了?” 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又听鹿时清叹了口气:“接着睡吧,我不打扰你了。” 小白兔睁开眼,眼中满是朦胧睡意。 见他醒了,鹿时清抱歉道:“对不起,我吵到你了。” 小白兔撑起精神,摇摇头,在他手心写:“何事?” 鹿时清把他往上托起,在他耳边道:“你看,天上全是星星。” 小白兔的耳尖微颤,想回头看,却险些撞上鹿时清的脸,赶紧作罢。鹿时清没有察觉它的局促,激动地仰着头:“你看,朱砂梅这么红,星光又这么亮,宋家的花园简直是仙境。” 此时看天,天上是星辰满布。看地,人间是梅花飞红。 小白兔的眼眸渐渐变得深邃。 “奇怪……”鹿时清收回视线,自言自语道,“为什么会有种得偿所愿的感觉,就好像以前特别想看这幅景色似的,但朱砂梅和星星,都很常见啊,前两天在宋家也不是没看过。这突如其来的满足感,是怎么回事……” 星光照入小白兔的眼中,微芒浮动。 鹿时清见小白兔只是呆呆的看,一直没有太大反应,以为顾星逢是不感兴趣,便干笑一下,说:“对不起啊,是我太无聊了,居然叫你一起看星星。” 小白兔抬了抬爪子,想在他掌心写什么,却忽然警觉地竖起耳朵,飞快地钻进他的袖子里。 花瓣萦绕的石子小路尽头,传来一个女声:“阿扬太不懂事了,晾着先生一人在此。” 鹿时清回头看清来人,摆手道:“没事,我一个人走走也挺好。宋家主是要回房继续忙碌么?” 此处是前厅到后院的必经之路,宋灵琪抬手,让两个掌灯丫鬟退开,自己则走到鹿时清身前,笑道:“是啊,百里坞一行,耽搁了不少账目,需要连夜清点。” “辛苦了。”鹿时清由衷赞道,“你比很多男子都厉害。” 宋灵琪不置可否,“其实女子也很厉害,只是大多无处施展。”说罢,见鹿时清欲言又止,便微笑着问,“先生似乎有话要说?” 鹿时清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坦诚道:“对不起,我刚才差点就说,若宋家主是男儿,定会立一番大事业。不过宋家主的事业已经很大了,而且宋家主好像对身为女子这件事,没有不满意,所以还是不说的好。可是,你这一问……我还是说了。” 两个丫鬟被他逗得掩口轻笑,宋灵琪也勾起嘴角,“无妨,多谢先生对我的认可。不过我觉得,女子心灵手巧,蕙质兰心,当女子也没什么不好,我丝毫无怨。” 鹿时清对她的自信很是赞赏,“你说得对。” 宋灵琪笑意微敛,垂下眼睑,“怨只怨,这个薄待女子的世道。” 说罢叹了口气,施了一礼,继续前行。 是的,女子无错,是世道不公。 鹿时清隔着花雨看过去,只见宋灵琪身影单薄,脚步却十分坚定。他想想自己从前的世界,再想想百里坞,忽然冲动地上前一步,大声道:“天地间也不一定只有六界,说不定六界之外还有别的世界,可以给女子自由。” 刚说完,他就意识到,自己是穿越者,这句话说得未免太匪夷所思,宋灵琪恐怕无法理解。 可是宋灵琪脚步一顿,有些惊愕地回过身,“你莫非……” 话到一半,鹿时清还等她说下文,问道:“莫非我怎么?” 宋灵琪瞬间整顿神色,微微一笑,“没什么,我相信先生,这个世界一定会这样的极乐之处。” 极乐,不错。 一个理想的地方,人人如意,可不就是极乐么? 鹿时清冲她点头:“极乐之处,这个名字真好。” 宋灵琪眼中有什么黯淡下去,但她平素喜怒不形于色,这点细微表情转瞬即逝。略一颔首,便带着丫鬟们离去。 鹿时清很是欣慰,宋灵琪不愧是女商圣,心思异于常人。要是这些话,他拿去和宋扬说,绝对又会被当成傻子。 明日早起就要赶路,他早早回房睡觉。 头天晚上在孳生娘娘的树林里熬了个通宵,他已经特别疲累,以至于前半夜昏昏沉沉,睡得很死。就在潜意识以为可以风平浪静到天亮时,他又做起了梦。 梦里,又回到了天镜峰,暖月台的水榭上。 周遭白茫茫的,水面结冰,冰面覆雪,几枝凋零的残荷顽强地伸出来,却还被冰棱爬满。 纷纷扬扬的大雪从天而降,风一吹,梅树上的积雪掉落,露出光秃秃的枝干,看着都冷。可梅树下却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身量略长些,正对另一个少年模样的人说:“星星,真抱歉,我以为今 晚会有星星的……没想到,下了这么大的雪。” 少年摇摇头,望着周围的雪,没有离开。 那人将手放在少年的头上,轻轻叹了口气,仰头看天。随着这动作,他脸上与雪同色的面具暴露在冷风中。 他一挥袖子,淡淡的白光罩在二人身侧,将风雪隔绝。原本随风飘荡的月白色长袍和深蓝色衣衫,也瞬间平静下来。 “星星,师祖向你保证,等天晴了,师祖一定再和你看星星,你想去哪,师祖都和你一起,好不好?” 少年沉默片刻,“我想去天上。” 那人:“……” 似是感到有些为难,那人一时不知说什么,任风声响了一会儿,那人露在外面的两只眼睛忽的微微弯起,指着天上说:“星星,你看。” 少年抬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周遭灵力的光芒加大,如同地面射出一束光柱。他对少年道:“这雪被光一照,像不像满天繁星?” 少年怔怔道:“像,还会动。” 他笑得更深,“对啊,往天上飞的时候,眼中所见的星空定然是会动的。星星这么聪明,以后肯定可以飞升长生界,看到这般景象。” 少年眼中闪烁着莫名的光亮,重重点头。良久,他也问:“师祖呢?” “我?”那人指指自己,“你是想问,师祖想看什么吗?” “嗯。”少年侧目看他。 那人想了想,认真地道,“我就想看看……和沧海一境,不一样的梅花。” 看完这一幕,除了觉得温馨以外,鹿时清最大的感触就是惊讶。 非常惊讶。 因为这少年便是顾星逢,戴面具的,便是他——不,严格说来,是原主青崖君。 太奇怪了。 以往的梦,他都是用原主的第一视角来感知的,因为那是原主的记忆。 可今晚的梦,却是第三视角,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目睹了原主和顾星逢相处的点滴。 ……所以,这个第三视角来自于谁?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身上? 第46章 无间难再得 清早, 鹿时清抱膝坐在床上发呆,小白兔还没有醒, 他也不敢乱动。 倒是近来一直神隐闹别扭的系统,反常的找他搭话。“喂……青崖。” 鹿时清正要找他,赶紧说:“小白,我有问题想请教你。” 恰好系统也说了句:“有件事想问你。” 气氛诡异的沉寂一下,两个人又异口同声地道:“你先说。” 再次沉默, 这次鹿时清再也不开口了。 过了片刻, 系统才别别扭扭地先发话:“怎么感觉,你跟我生疏了这么多。” 鹿时清在心里默默叹气,作为这个世界上的合作伙伴,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和系统搞好关系。可谁叫系统性格怪异, 阴晴不定, 一句话说不对就要发脾气。 说的少, 错的就少,于是他整个人都变得谨小慎微。 又听系统郁闷道:“莫非这两天我太凶了?” 鹿时清终于忍不住, 说:“嗯……好像有一点点。” 系统那边静了静,呵呵一声:“是啊,我哪有顾星逢温柔。星星真厉害,真聪明, 真细心,对你真好。” 鹿时清有点被系统吓到了。 他前些日子随口夸顾星逢的两句话,居然被系统一字不差的记到现在,逮到机会就冷嘲热讽。 系统见他不说话, 冷笑:“被我说中了吧?我算知道你为什么对我生分了,全是因为顾星逢对不对,青崖你个大猪蹄子!” 鹿时清的笑容逐渐僵硬。 这不是系统,也不是什么小孩子,这纯粹像是传说中无理取闹的女朋友。 可他单身多年,根本不会哄,半晌才道:“不要生气了,不是因为顾星逢,也不是因为你对我凶。是……是我自己的问题,我不会说话。” 可系统不依不饶,“到现在你还帮他,以前怎么不见你不会说话呢?” “……”鹿时清最怕讲不通道理的人,绞尽脑汁之后,他决定岔开话题,“那个……小白,你找我有什么事啊?” “刚才有事,现在没了。”系统淡淡道,“您老人家找我有何贵干呢?” 鹿时清现在是怕了系统了,可他又不能耽误正事,可再开口时,声音明显弱了。“是这样的小白,我昨晚做了个梦……” “怎么又做梦了?”系统明显很错愕。 不过鹿时清出于紧张,也没留意,继续道:“是的。但很奇怪,我梦到原主和顾星逢的一些日常,这次是第三视角。就好像我是另外一个人,站在一边旁观似的。” “有这种事?”系统顾不上闹别扭了,沉吟起来,“这也太匪夷所思了,莫非你真的做梦了?不可能啊……” 鹿时清也觉得不可能,所以才急着告诉他。 但显然,系统也是一头雾水,半天也没找出头绪,最后只得交代道:“接下来再看看,还会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有异常立刻告诉我。我自己也再找找原因。” 鹿时清鼓起勇气问:“小白,为什么原主不会做梦啊?到底是原主不会做梦,还是我不会做梦?你可不可以详细和我说一下?” “不、可、以。”系统说罢,再也没了动静。 鹿时清只好继续抱膝。 他觉得自己是史上最惨穿书者,剧情一塌糊涂,全是疑点不说,又摊上个一无所知且脾气古怪的系统。 还好书里描写的的大风大浪已经过去了,如今留在他身边的,全是好人。 不知又过了多久,有人敲响他的门,他还以为是叶子鸣喊他出发,可一打开门,却宋灵璧 一脑门官司地闯进来。 宋灵璧性子懒散,并不喜欢跟人深交,他的出现让鹿时清深感意外:“灵璧公子,你找我吗?” 宋灵璧打了个哈欠,把手搭在他肩上,“小美人儿莫怕,我找的不是你,那位白发神仙何在?” 话音刚落,床上闪过一道白光,把宋灵璧撞开,随后落地,变成了一身纯白的顾星逢。 鹿时清无奈,谨慎了一早上,还是把他给吵醒了。 而对于宋灵璧这个不速之客,顾星逢显然也不怎么欢迎,表情一丝温度也没有。 宋灵璧却不在意,对他拱手笑道:“神仙,可否将那日的结界教给我?” 鹿时清奇道:“你不是对这些不感兴趣么?” 宋灵璧叹气道:“架不住俗事纷扰啊。这不,听闻我回梅花洲的消息,清早便有人登门求诗。我姐又不想得罪这些禄蠹权贵,便命我出去逐一接见,烦不胜烦。” 鹿时清恍然道:“所以,你学这个结界,就是想避开拜访你的人?” “孺子可教。”宋灵璧揉着太阳穴,对顾星逢笑道,“神仙既然不想暴露身份,我宋灵璧绝对守口如瓶,所以……我可不是在威胁你,只是商量。不行则罢,我再想别的招数。” 顾星逢以为他就是在威胁,本有些怒意,听到他后面的言语,便神色稍缓,看向鹿时清。 鹿时清想了想,“这不是害人的法术,教他也没什么,不过……他没有灵力,能学会么?” 顾星逢便在地上写下两个字:“伸手。” 宋灵璧知道有戏,道着谢照做,随后他掌心便出现三道光华,而后消隐,地上的字又写道:“三次机会,用时眨眼五下。” “才三次……”宋灵璧嫌少,但瞧见顾星逢冷下脸,也便点着头出门,“多谢,我省着用便是,小美人儿,此去一路顺风。” 这就是宋家的日常点滴,一个繁忙的宋灵琪,一个踏实的宋毅,一个不务正业的宋灵璧,外加一个游手好闲的宋扬。看上去宋家富贵滔天,其实和普通人家没什么两样。 修士有修士的自在,俗人也有俗人的乐趣。 鹿时清看向顾星逢,昨晚的梦浮现脑海。那个想要去天上看星星的少年,一转眼便鬓发霜白,明明身为掌门,看上去却一点都不自在。 不知怎的,鹿时清觉得有些难过。 顾星逢侧目,发现鹿时清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头发,表情复杂,不用猜都知道他在想什么,便写字道:“患病所致。”顿了顿又补充,“原因不是你。” 随后,便化身为小白兔,面无表情地钻进了鹿时清袖子里。 鹿时清一头雾水。 他也没说顾星逢头发变白的原因是自己啊,不,他甚至一句话都没说。 为什么顾星逢急于解释?为什么今天每个人都这么让他摸不着头脑? 直到日头高挂,叶子鸣等人带他离开宋家,一行人御剑半日,他都没有想明白这些问题,而沧海一境却已是近在眼前。 再看另外三个,柳泉扛棺材,柳溪挑着一担好酒,叶子鸣则护着他,每一个都很辛苦。他什么都不干,反而一怀愁绪胡思乱想,简直太矫情。 算了,人是最复杂的动物。他在“现实世界”时,就是因为不会揣摩领导心思,才被发配到偏远山村建档立卡的。不过也因祸得福,得到了人生中最有意义的工作。 还是珍惜眼前比较好。 顾星逢再冷漠,对他却没的说。系统再别扭,终究也是在帮他。所以,对他们坦诚友好就对了。 在见到顾星逢之 前,他想先找系统缓和关系,免得见到他和顾星逢来往之后,系统对他们的偏见进一步加深。可叫了一声没反应,柳泉却蓦然闷哼一声,身体剧烈摇晃。 他面露惊慌:“这棺材咋越来越重了。” 那棺材像座小山,三言两语的功夫便压得他满头大汗。叶子鸣赶紧道:“快落地。”说罢,他先一步御剑着地,将鹿时清放在天镜峰的山脚下,便去接应柳泉。 鹿时清站在原地焦急地张望。叶子鸣御剑而起,还距离柳泉数十丈之遥,就听一声巨响,棺材碎裂。柳泉不及躲闪,被裴戾一把推开,险些掉进山坳里,幸而被叶子鸣及时接下。 裴戾也不和他们纠缠,俯冲落地,朝鹿时清狂奔而去。鹿时清一见情况不妙,转身就跑。 可裴戾速度极快,完全不似林间现身时那般僵硬,瞬间便将鹿时清的后颈抓在手中。 鹿时清头皮发麻,再也不敢动了。 许多天镜峰的弟子闻得动静,跑过来一看,都被吓了一跳。叶子鸣冲他们喊:“快帮忙!” 他们慌忙取出兵刃,想要将裴戾围起来。可裴戾腿脚极快,脚步一刻未停,拎着鹿时清向前猛冲。一个弟子措手不及,被他撞翻在地,手里的剑也被夺去。 所有人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这个活尸,用比他们还要娴熟的方式御剑,直奔天镜峰中央。 叶子鸣也惊呆了,待反应过来,奋起直追。 其余弟子也追了过来,周遭响起七嘴八舌的质问:“叶师兄,方才那尸王是什么来路,为何能够进入沧海一境?”“是你把他带进来的么?他居然会沧海一境的御剑术!”“他穿的也是沧海一境的服制,看起来位分不低,叶师兄他到底是谁?” 视野里,是箭一般冲向暖月台的裴戾。 此刻的暖月台中,顾星逢正在闭关的紧要关头。如此大事,顾星逢却不愿声张,必有隐情。 叶子鸣的眉心紧皱,最终只是含糊地回答道:“他……是师尊的一位故人。” 鹿时清眼见着就要被裴戾带到暖月台了,花雨扑面而来,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可他顾不上许多,大声问裴戾:“怀虚!你醒醒!你这是要干什么啊?” 裴戾瞳色浓黑,面如死灰,可杀气却在周身弥漫。 与其说是回应鹿时清,倒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他嘴里发出机械的音节:“杀……顾星逢……杀了……顾星逢……” 第47章 幽冥胭脂鬼 鹿时清本能地护住袖子。 裴戾是疯了吗?顾星逢什么时候又得罪他了? 袖中旋即空了。小白兔化成一道白光, 缠上裴戾的手臂。一收一提间,铜铁似的皮肤生生出现几道勒痕。可是裴戾行动未变, 嘴里的念叨声也是一刻未停。 仿佛此刻的裴戾真是一个死物。 鹿时清惊诧不已,连忙去喊系统,但不出意外的,系统没有回应,仿佛不存在。 暖月台近在咫尺, 水榭外的一排房舍门户紧闭。他心念急转, 对着白光道:“星星,我虽然不知道你闭关的原因。可你既然选择这么做,肯定是不想见人的,你快用结界什么的, 把你师尊挡下来, 否则大家都要跟着他闯进去了。” 说罢, 他自己就愣住了,自语道:“怎么感觉, 裴戾是故意要大家跟进去似的?” 裴戾与白光缠斗着,跃入水榭外的廊桥上。鹿时清赶紧回头看,只见数十名弟子站在后山入口处,叶子鸣拦下他们, 正在说着什么。 此处是掌门居所,他们不敢擅闯。 沈骁的身影从前山飞驰而来,叶子鸣一见,又冲弟子们交代几句, 迎上沈骁,二人一前一后朝水榭而来。 这期间,叶子鸣简明扼要地和他讲述来龙去脉,沈骁不时点头,看向廊桥上的裴戾和鹿时清,目光凝重。 水面荷叶连绵,他们没有直入廊桥,谨慎地落在荷叶上。两把剑却是从脚下飞出,直直刺向裴戾。 裴戾已经奔到廊桥尽头,正待上岸。听闻剑气震荡,他仿佛脑后生眼,迅速闪身。两把剑刺了个空,却不依不饶,调头再刺。 趁着裴戾停顿的当口,沈骁和叶子鸣足尖一点,飞至房舍前,挡下裴戾。 作为顾星逢的首徒,沈骁今年也不过是二十岁整。而早在二十年前,裴戾便已经离开沧海一境,整个天镜峰的弟子都对他没有印象。若非叶子鸣的讲述,沈骁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活尸,便是他们的师祖——怀虚子裴戾。 纵然活尸没有感情,沈骁还是按照沧海一境的规矩,冲他施了一礼:“得罪了。” 只见虚影一晃,下一刻,沈骁便出现在裴戾身侧。裴戾抬手就朝他天灵劈,沈骁召剑抵挡,随后指尖聚起光华,朝着裴戾身上连续击打。 原本被白光缠绕的手臂,已经发出骨节拧动的咯吱声,再加上沈骁的攻击,立时咔嚓一声响,无力地垂下。 叶子鸣抓住这个机会,迅速拽过鹿时清。 而裴戾暗沉的眉宇间,只是闪过微不可查的痛楚,他撇下鹿时清,拖着手臂往房舍猛冲。 千钧一发之际,房舍正门的缝隙中,飞出一道光华,对准裴戾当头罩下。 裴戾愤怒地挣扎,却一时冲不破。局势稍定,沈骁和叶子鸣上前,对着正门躬身:“弟子无能,请师尊怪罪。” 里面传出顾星逢的声音,“你二人当机立断,做得很好。” 正门后面,便是顾星逢的真身。鹿时清站在一枝含苞的荷花旁,心中莫名有些激动。但究竟因何激动,他却说不出来。只是一想到顾星逢的脸,心潮就会本能翻涌,仿佛每一丝气血都渴望见到他。 沈骁道:“弟子这就寻镇尸棺,存放……这个尸王。” 顾星逢在里面补充道:“再加一副高阶缚灵环。” 众人俱是一愣。缚灵环只对活物有用,且还得是身怀灵力的修仙者。裴戾已经是死去之人,居然也要缚灵环? 沈骁疑惑:“师尊,莫非他的魂魄尚未离体?” 叶子鸣摇头道:“不可能,我们同他交过手,俨然行尸走肉,身上毫无灵气。” 鹿时清也忍不住好奇地问:“莫非,他魂魄回来了?” 说罢,见沈骁和叶子鸣盯着自己看,赶紧收声。他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不该在别人说正事的时候插嘴。 顾星逢却认真地回答:“只有一半,银汉楼作祟便是这个缘故。”顿了顿,接着道:“在外恐生是非,才未声张。如今回到沧海一境,当为其正名。此人便是吾师怀虚子,亦是你等师祖。” 沈骁问:“师尊的意思是……” 顾星逢道:“将怀虚子回归的讯息传于各峰主,待我三日后出关,共商后事。” 叶子鸣将鹿时清往前推了推,对顾星逢道:“禀师尊,宋扬因私事已了,不愿再回沧海一境。而他捡回的这个人,却执意要随我们回来,敢问师尊,要如何安排他?” 沈骁轻声道:“子鸣,让他住回原处便可,如此小事还需滋扰师尊?” 房中传出一声“嗯”,听不出明显情绪。 叶子鸣看了沈骁一眼,没再说话。他觉得此行若是换成沈骁,怕会比他还多心。为何诸多事宜,师尊只告诉这个外人,却要瞒着他们这些本门弟子? 两炷香后,鹿时清站在后山的屋檐下发呆。 同样的海景,同样的住处,明明一成不变,却好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短短几天,从梅花洲转了一圈,再回来时,聒噪的宋扬不在了,小白兔身份暴露,也不再陪着他。 不过,也没有再陪着他的必要。 裴戾被封在镇尸棺里,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大的威胁落在明处,暂时无法触碰他。顾星逢又帮忙掩饰他的身份,在沧海一境吃得好睡得好,系统也没有意见。 乍一看,似乎已经达到了最终目标——安度一生。 可仔细一想,却还有些毛骨悚然的细节没有弄清楚。 那天在树林里,裴戾的魂魄明明已经丢了。可银汉楼里,却莫名其妙地回来一半。按理说,魂魄回来的越多,裴戾的意识应该更清明才对。如今看他的表现,反而不如之前。至少初见时,他还对自己有所反应,如今倒像是死透了。 还有,裴戾和原主青崖君,到底有何恩怨。 既然是抄家灭族一般的深仇大恨,裴戾又不是粗枝大叶的人,怎么会弄错了? 明明一错数十年,又如何在杀死原主后,瞬间开了窍? 鹿时清苦闷地叹了口气,忽然沈骁从天而降,将手里的盒子递过来。“师尊说,这是你先前落在暖月台的东西,让我还给你。” 鹿时清一穷二白,哪有可以落下的东西。 他刚想否认,却发现这个木盒很眼熟,瞬间明白了顾星逢的意思,道着谢接下来。 待沈骁走后,他嘴角微微上扬,回到房中关上门窗,把盒子打开,果然里面整整齐齐摆了几个粉嫩的荷花酥。 他小心地拿起一个,咬一口,酥脆掉渣,唇齿间满是清香。 果然荷花酥是最好的解压食物,他感觉心情好多了,打算一边吃一边思考问题。 不过,刚才在思考什么来着? ……唉,想不起来了。只要荷花酥好吃,就足够了。 入夜,百里坞。 孳生娘娘庙已经被砸得稀碎,原本被宋扬砍断的神龛,如今更是被夷为平地。断砖碎瓦中,还有屎尿等秽物,俨然成了粪坑。任谁看了,也想不到这就是往日香火惊天的神庙。 庙外的树林,却是一如既往的幽深冷寂。 只是,往来的鬼影也痕 迹骤减。没有了孳生娘娘和程家,百里坞如今被崇尚修仙的司马家暂时接管,它们明显过得不如往日,各自寻新的门路去了。 修士们不时巡过此间,偶有疏漏,便被一个红衣身影趁机窜了进来。 她迅速跑回山洞,昔日风光无限的洞穴,已经被烧了个透彻,里面残烟弥漫,到处都是乌黑一片,不复昨日风光。她愤怒地咒骂着,循着记忆找回正殿,看到石壁完好无缺,情绪才稍稍缓和。 她念动咒语,石壁往一旁挪开,露出一扇巨大的多宝阁。 从上到下,摆满了各种盒子。 她闭了闭眼,自语道:“这些年攒下的生魂,本打算慢慢享用,如今要走……只能一发吃掉。” 她招来一个方盒,刚落在掌心,她就脸上一变,盒子的分量太轻了。慌忙打开看,里面空空如也。 “怎么会这样?” 她定定神,扔下盒子,跑到多宝阁上翻看,很快架子上被她翻得一片狼藉,地上的空盒堆成小山。 “怎么会这样!”她不肯相信,尖叫着重复地问。 不多时,她就发现了端倪。 这扇石壁的边缘处,有一片黑色爪印,像是被什么动物碰过。 她还在思索,百里坞可曾有什么妖物,忽然脸色苍白。 浓重的死气漫过每一条山洞,像是潮水般在她周身波动片刻,缓缓褪去。 “不好!”她顾不上心疼这些被盗走的生魂,拔腿就跑。 可就在她出洞的一刹那,明明眼前空无一物,她却好似撞上了山石,往后弹开,重重落地。 她浑身颤抖地爬起来,由于惊恐,原本狭长的眼睛瞪得溜圆。 “胭脂鬼,你让我好找。”虚空里不见一物,这声音如远在天涯,又如近在耳边,仿佛每一寸土壤,每一棵草木都在说话。 她跪在角落里,抖如筛糠:“父……父王……” 那声音苍老而森冷,“躲到围猎场来,还伙同凡人装神弄鬼,我的颜面都被你丢尽了。” 她吓出了眼泪:“父王饶命,我……我再也不敢了。” 林间越来越冷,近乎结冰。鸟雀纷纷逃离此间,林子外却有两个声音越来越近。 “兄长,我们回去吧,父亲会不高兴的。” “阿修,我一定要找到孳生娘娘问清楚,到底为什么要帮着外人来拆穿父亲!害得父亲抱病在床,害得我们程家一落千丈!”程远站在树林入口的小道上,和程修推搡着。 当日他听从父命,去寻云游的司马纪,回来以后,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无力回天。他什么都没有看到,至今无法接受这些变故。 程修沉默片刻,“兄长,父亲这些年本就不妥……” “你住口!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程远向来怯懦,可一旦涉及父亲程肃,他的眼睛里便揉不得沙子。“你根本就不配做父亲的儿子,当日若我在,程家绝对不会落到这般光景。” 程修头上青筋隐现,“兄长,难道你也觉得,和幽冥界的厉鬼勾结,任由愚民杀死女婴,这都是对的?” “父亲所为,我不予置喙。”程远避重就轻,愤愤道,“若非这些变故,我已经娶了灵琪,以后做了家主,我会继承父亲遗风……” 程修忽然道:“幸好。” “什么?” “幸好宋家主没有嫁给你。”程修面色平静,语气平静。 突来一拳打在他脸上。 程远第一次打人,眼睛都红了。程修却没有生气,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程远望着他的背影,怒道:“她看不起我,你也看不起我么!我等了她那么多年,最后还是得到退婚的下场,我找谁说理啊!你走吧,你不配当程家人,你为程家做了什么!还不是只会巴结宋灵璧,他给过你什么好处! 程修脚步略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黑夜里。 “我让你们都看看,我会找到孳生娘娘,重振程家!”程远竭嘶底里地喊完,冲进密林里。 果然,他看见了一袭红衣。 他狂喜不已,冲过去喊:“孳生娘娘,你还有办法的对不对,是我们哪里做的不好,惹你不快,所以你才要惩罚我们,对不对?我们再建个庙吧,比以前的更大,整个百里坞一定还会臣服我们的!” 红衣女人猛然抬头,露出了邪气的眉眼。 程远纵然见过她的真身,趁着漆黑夜色,却还是被吓了一跳。 他稳稳情绪,重新堆起笑:“娘娘您吩咐,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女人没有像以往一般发号施令,只是恐惧地看着他的背后。 程远心中疑惑,背生凉意,连忙转过身,顿时露出了比女人还要惊恐百倍的表情。 次日,程家不见人回来,百般央告司马家后,集起一群人去林中查找。 偌大的树林冷寂无声,鸦雀不闻。最终,他们在小道旁,找到了一团腐肉似的东西。 凭着和腐肉混为一团的破烂布料才能辨认出,那就是程远。 他浑身没有一块完整的骨头,仿佛整个人被什么东西揉碎了。 第48章 人散如花折 月辉清冷, 朱砂梅红。 鹿时清站在暖月台的水榭边缘,看着明净的水面, 很快就发现,他又做梦了。 如今初夏时节,朱砂梅已经到了落花期。梦中所见,却是开得浓艳。 转过身,果然看见水榭里站着少年顾星逢。他面色苍白, 捧着几枝梅花, 朝着回廊尽头张望。虽面色冷淡,可等一个身影出现时,目光明显亮了许多。 “师祖。”他冲那人施礼。 听见这两个字,青崖君面具底下的两只眼睛顿时弯起来, 他目光从顾星逢怀中的梅花上掠过, 笑问:“星星, 这么晚了,你找师祖有何事?” 顾星逢低着头, 道,“这些梅花,送给你。” “星星对师祖这么好,不用猜, 也知道是送给我的。”青崖君温和道,“只不过,还是想听星星亲口说出来。” 顾星逢目光微闪,默默地将花枝递给他。他接过来细细一看, 问,“这么多颜色,是去外面折的吗?” “嗯,去了梅花洲。” 青崖君微笑着,叹了口气,“你真是有心了,每逢春季,都会往梅花洲折花给我。” 顾星逢没有抬头,整张脸埋在花树下的阴影中。 青崖君没有发现他的反常,伸手去摸他的头顶,“谢谢星星。” 明明是往日的习惯举动,顾星逢却如遭电击,蓦然往后退,倒把青崖君吓了一跳。随即,他便瞧见了顾星逢有些病态的脸色,凑近了问:“你的脸色好难看,不舒服么?” 顾星逢将脸转向一边,“……没有。” 青崖君自是不信,摇头道:“才刚夸了你,你就开始骗我了。师祖虽不聪明,眼神却不差啊。” 水榭中静默片刻,顾星逢终于别别扭扭地开了口,说得却是另一件事。“你,要和师尊合籍?” 闻言,青崖君的眸中出现瞬间黯淡,“不错。” 顾星逢直视着他:“为什么?” 青崖君避开他的目光,“这两日此事传得热络,你既已听闻,又怎会不知道原因?” “那都是别人说的。”顾星逢一字一句,“我不信。” 青崖君怔了怔,半晌笑道:“傻孩子,这是事实,你不信又能怎样呢。” 可顾星逢只是重复:“我不信。” 气氛一时僵硬,青崖君道:“星星,你不舒服,又不愿意告诉师祖,那就快些回去休养吧,好梦。” 明明是他在下逐客令,他却像逃也一般离开水榭。 可还没走开几步,他就不得不停下。转过身,月白色的袍袖被顾星逢牢牢攥住。“星星,你……” “不要合籍。” 顾星逢抬起头,澄明月色映入眼眸,他向来冰冷的脸上,竟出现哀求的意思。 “我做掌门,我去荣枯泉,我保护沧海一境,我哪里都不去。”顾星逢说,“师祖,不要合籍。” 也不知是那句话戳中青崖君心思,他迅速低下头,喘息片刻,好容易才挤出一句干涩的话,“星星,对不起。” 顾星逢的身量已经略超青崖君,他以压迫的姿势,将青崖君逼退数步,最终,青崖君靠在廊桥的柱子上,手里花枝落地。青崖君颓然道:“星星,听师祖的话,回去吧。” 顾星逢却不听他的,不依不饶地问:“是不是师尊做了什么?” “……没有,我就是喜欢他,才要与他合籍的。”青崖君垂下眼睑,说的磕磕绊绊。 “师祖,看着我说。” “……”青崖君没有抬眼。 顾星逢道:“我明白了,你在说谎。” 他放开青崖君,沉吟道:“下月底合籍……幸好。” 青崖君不明白,“什么幸好?” “等我回来。”留下四个字,顾星逢转身就走。 青崖君云里雾里,又怕他生事端,待要再唤时,忽听得两声脆响,掉落的花枝被人踩在脚底。 裴戾落在青崖君身侧,牵起他的手,“师尊,夜深了还乱跑,叫我好找。” 青崖君没有接话,只是怔怔地看着水榭方向。 水榭上空,顾星逢御剑而去的背影。裴戾目光一沉,“看来也是过来非议你我的,师尊放心,从此你的身边只有我一人而已,我会对你好的。” 鹿时清站在一旁观看,他觉得裴戾虽然误会了顾星逢,但这番话却说得很暖。以青崖君的温和性子,绝对会对其千恩万谢。可是青崖君却只是看向脚下,轻声道:“你踩到花了。” 裴戾微微一愣,青崖君已经俯下身去,抽着他脚底的梅枝。裴戾本能后退,问道:“师尊,这花是……” 青崖君一语不发,用灵力接了梅枝断处,小心地吹了吹灰,抱在怀中,头也不回地离开此间。 看着留在原地,表情复杂的裴戾,鹿时清感到很惊讶。 不是说,这是一篇狗血的耽美师徒文吗? 原主是因为对裴戾爱得死去活来,才被百般欺骗,最终送命的。 可方才,原主对着顾星逢说喜欢裴戾,却连正视顾星逢的勇气都没有,明显是在说谎。此刻又对裴戾如此生疏,甚至还有一丝忍耐的情绪,就好像裴戾拿什么要挟他了似的。 若真如这般,整篇文的逻辑都站不住了。原主起码是没那么喜欢裴戾的,那后面又怎么会被裴戾害死? 那些看过的小本子是世人各种杜撰,尚能解释。系统却是实实在在,难道也在骗他不成? ……这,这不可能啊! 正惊疑间,视角骤然转换,鹿时清感到自己像是被生生拽离暖月台,天旋地转后,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处山洞里。 外面响着潮起潮落声,似乎是海边。 洞中燃着一堆火,一身蓝衣的顾星逢盘膝而坐,此时他的脸更白了。凑近了看,从下巴到眼角,居然结着大片冰霜,就好像整个人在严寒中冻僵了。 可看看洞外,山石上满是青葱,远处沧海一境的峰顶白梅盛放,明显是春天。 顾星逢睁开眼,行动自如地走到石壁前。鹿时清这才发现,那上面写着一排正字。 顾星逢的指尖亮起光华,在末尾又写了一横,低声道:“余下一个月。” 本来鹿时清还不明白这些正字是在记录什么日期,此时灵光乍现。 他想起来,顾星逢对青崖君说,“等我回来”。而石壁上的正字已经写了四五个,再加上顾星逢方才所言,近乎两个月。 那似乎……是原主和裴戾合籍的日子。 鹿时清睡得很不踏实,本能地去摸枕边。可那里空空如也,并没有毛茸茸的小白兔。他一愣,瞬间醒来。已经来沧海一境三天了,还是没能习惯小白兔不在的日子。 坐起来,才发现浑身湿透,额头上也汗涔涔。他以为是太热了所致,可伸手一摸,额角上冰凉一片,似乎还有未融的冰粒。 五月的天气,哪来的冰? 可房间里空空荡荡,门窗紧闭,根本没有第三个人。 这个情形,倒是像极了梦中所见的顾星逢。 想到这三个字,鹿时清心中一阵猛跳,他打开门 就要往外走。可湿润的海风扑面,他看着微微鱼白的天,有些发蒙。 自己是疯了吧,大清早的,居然想去找顾星逢。 今天是顾星逢出关的日子,用不了多久就能见到本人,为何要如此心急? 鹿时清深吸一口气,可心里跳得更厉害了。仿佛见不到顾星逢就是病,如今病入膏肓,一刻都等不了。 他抬脚便走,明明不认识路,脚下却是一步未停。好像不用他思考,就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带着他往前。半个时辰后,旭日高升,他绕过先前顾星逢泡澡的泉水,沿着一条羊肠小径来到暖月台前。 果不其然,顾星逢正披着月白色长袍,坐在水榭里看书。周遭荷叶团团,浮波碧翠,阳光洒遍,水榭里显得光照柔和,顾星逢的脸部线条也被淡化,比起梦中所见的黑发少年,如今一头白发更显出尘。 鹿时清喜出望外,喊他:“星星!” 顾星逢似乎正看得出神,被他这声吓了一跳,书都掉了。 他脸上有些许慌乱一闪即逝,随即将书放入水榭边缘的暗格中,才面无表情地看向鹿时清:“你如何进来的?” 鹿时清想了想,“大概是恢复了一些记忆,抄小道进来的。” 顾星逢一时无言,隔着一池子水,又听鹿时清:“星星,可以带我过去么?” 顾星逢脱口而出,“不可以。” “这样啊……”鹿时清点着头,向一旁跑开了。 顾星逢垂下眼睑,没有挽留,但脸上还是出现一丝失望。 下一刻,他就听到身后的回廊上响起脚步声。 回头一看,只见鹿时清一路小跑着上了水榭,冲他挥着手道:“那我就自己跑过来吧。” 顾星逢见他转瞬即至,竟是先后退一步,道:“方才……我看的是寻常的修习典籍。” 鹿时清压根不关心他看什么书,仿佛在极力挣扎,极力克制,可还是不可避免地往他身边凑,一脸苦恼地道:“星星,我满脑子都是你,我做梦也是你,现在还特别想抱你,我、我是不是疯了啊?” 第49章 梅花洲之殇 顾星逢:“……” 水榭上吹过阵阵凉风, 天气清爽,他的脸却显而易见地红了。 鹿时清再次靠近:“星星, 你为什么不理我?” 日光洒满他清秀的脸,他眼角眉梢皆是毫不掩饰的渴求。 顾星逢一时无法思考,只是问,“你,想抱我?” 鹿时清重重点头“可以吗?” 顾星逢眸中幽深起来, 听见自己说:“……好。” 其实, 在鹿时清点头的时候,已经忍不住往他身上靠了。顾星逢刚一张开双臂,怀里立时便多了一个清瘦的身体。 “星星……”鹿时清在他身上来回蹭。 顾星逢本能地抱住他。二人相贴的身影映入湖面,如画如梦。 可片刻之后, 顾星逢蓦然缩起瞳孔, 低头盯着他的脸。 恰好鹿时清也抬起头, “星星……我想……想……” 他脸颊微红,仿佛喝了酒, 看着顾星逢近在咫尺的薄唇,很想上去咬一口。 不,不只是想。他已经大着胆子凑过去了,而顾星逢一动不动, 这让他很欣慰。 越来越近。 就在目的快要达成的时候,忽然颈上一痛,整个人都失去了意识。 顾星逢收起指尖灵力,接下他软绵绵的身体, 平放在水榭的长凳上。在他手腕上把了一会儿脉,顾星逢眸中黯淡下去。 他清晰的记得,近期不可能对鹿时清做那种事。但这个症状,已经很明显了。 冰塑花缘何会进入鹿时清的体内? 顾星逢算了算,大概是鹿时清离开沧海一境前发生的事,但他毫无印象。所幸在外游荡的这些时日,他妖身进阶,灵力微弱,否则鹿时清的后果不堪设想。 但若非与那修罗界来的黑衣人比斗,逼得他使出妖术,提前激化妖身。他也不会为了避免失控,误伤鹿时清,而将鹿时清送出去了。 可是要解冰塑花的毒,只能…… 顾星逢深吸一口气,微微俯身,吻上了鹿时清的嘴唇。 裴戾身死,成为尸王的消息已在沧海一境传遍。今日各峰主应邀前来,商议如何处置。 丁海晏等人来到正殿时,顾星逢已经在此候着了。不过,向来简洁的正殿,却加了一块屏风,设在顾星逢的掌门之位旁。 若在以往,丁海晏定要多管闲事地问一嘴,此时他却目不斜视,直奔装着裴戾的镇尸棺。 沧海一境的镇尸棺由玄石打造,当中加了数道符咒,哪怕不盖棺盖,活尸也动弹不得。丁海晏将棺盖掀开一条缝隙,透出裴戾死气沉沉的脸。 裴戾外貌英朗,气质上乘,和顾星逢一样,都是令人过目难忘的好皮相。何况几位峰主还是昔日同门,纵然他浑身蒙尘,却还是一眼认出了。 当下便有个人抚棺哭起来:“裴师兄啊,暌违二十年,你却成了这副模样,怎不叫人心痛啊!” 丁海晏本在皱眉盯着裴戾看,闻言呵斥道:“抱璞,你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姚捧珠拍着那人的后背,“师祖说的极是,爹,人死不能复生,何况裴师伯成了尸王,如今还不算瞑目。” 姚一成拿袖子抹泪:“爹知道,可爹忍不住哇。珠儿,你裴师伯和我是同时入门,他天资奇高,比你后来的司马师叔还要出众,若非……他现在,必然已经是掌门了。” 丁海晏哼了一声,自顾自地捡了阶下的首席落座。姚捧珠低声道:“爹,当着掌门师兄的面,你怎么口不择言啊。” 姚一成愣了愣,往阶上掌门之位看去,只见顾星逢垂着眼帘,面无表情,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他立刻收声,又朝着镇尸棺拱拱手,才和姚捧珠一起落座。 顾星逢抬眼,只见海楼峰丁海晏,丹阙峰姚一成,流霜峰姚捧珠都已经到了。唯独不见玉关峰的司马澜。 姚捧珠见顾星逢盯着那个空位,忙欠身道:“掌门师兄,今晨司马师叔接到金陵来的紧急书信,一大早去了钱塘。他要我向你告个假,今日集会的任何结果,他都赞同。” “钱塘。”顾星逢眉心微动。 司马家才刚接下江山城的百里坞,司马澜便赶往钱塘,不知是不是与梅花洲有关。 世人都有野心,司马澜平素宛如闲云野鹤,看似并不理会家事。 他贸然撇下沧海一境赶往钱塘,很可能是钱塘出了大事。 正思索间,丁海晏不耐烦地开了口:“恒明,裴戾既已成了尸王,贻害不小,直接焚化便是。至于带回沧海一境,惊动这么多人么?” 顾星逢盯着丁海晏:“即是师尊遗体,当落叶归根。” 姚一成对丁海晏道:“是啊师尊,师叔青崖君只有这一个徒弟,总不能胡乱扔在外面。” 丁海晏瞪他一眼,他便低下头,一个字也不敢再说,姚捧珠在一旁看得忍不住摇头。 丁海晏又对顾星逢冷笑:“我不过随口一说。你既然将我们都叫来,想必不只是带回沧海一境安葬,这么简单。” “不错。”顾星逢点头,“师祖之死,对外宣称是诛邪卫道,真实原因却并未明朗。下一步,便是搜齐师尊魂魄,使真相大白,还师祖一个公道。” 姚一成和姚捧珠对视一眼,深以为然的点头。姚一成还叹着气道:“师叔一生孤苦,好不容易收了个徒弟,却还……只希望师叔的死,不要和裴师兄扯上关系,否则……师叔也太可怜了。” 与姚一成的唏嘘不同,丁海晏面上无波,只淡淡道:“恒明,这些年你深居简出,只怕那些传言你没听过吧。” 姚一成愣了愣:“什么传言?” 姚捧珠却是面露难堪:“师祖,那都是下三滥的人编出来的,青崖君不是那种人。” “你如此笃定?你和青崖有过多少交集?”丁海晏问她。 姚捧珠比顾星逢小十多岁,青崖君死的那一年,顾星逢才满十八,姚捧珠更是刚记事。记忆中,有个戴面具的人抱过自己,眼睛笑起来像新月一般,说话声音又温柔又好听。 这便是姚捧珠对青崖君仅有的印象。 姚捧珠微微低下头:“我相信青崖君……若青崖君人品不好,逸天君也不会将掌门之位传他吧。” 丁海晏蓦然一拍桌子,“那是师尊没有料到,他这逆徒后来会做出那等事来!他和裴戾合籍,总不会是假的!你等还要为他开脱到何时?” “够了。”顾星逢面色骤冷。 偌大的正殿里鸦雀无声,众人见掌门难得露出怒意,都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 丁海晏却不以为然,淡淡道:“行了,人死为大,我这做师兄的也不再苛责他。恒明你说说,你究竟有何打算。” “在集齐师尊魂魄前,他的遗体暂留天镜峰。”顾星逢看向丁海晏,“师祖青崖君的死因关系重大,日后还需诸位配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恒明,你说话便说话,为何独独盯着我?”丁海晏脸色一沉。 姚捧珠忙道:“师祖息怒,您是这里资历最高的,掌门师兄自是要头一个问询您啊。” “是么?”丁海晏冷笑,“我看未必吧。” “心中无鬼,何惧人看。”顾星逢随他揣测,垂着眼睑起身,“诸位且回。” “恒明,你……” 丁海晏被沧海一境捧了这么多年,就算顾星逢少言寡语,也不会和他硬碰硬。可近来却十分反常,顾星逢似乎越来越不买他的帐了。 姚一成笑呵呵地凑上来:“师尊,请移驾到丹阙峰坐坐,弟子又有了新制的丹药。” 丁海晏冷哼一声,拂袖起身。 姚捧珠见他二人一前一后离开天镜峰,也微微叹息着站起来,对顾星逢道:“掌门师兄,我问过子鸣,听说百里坞前些日子不太平,裴师伯缘何会死在那里?” 顾星逢往屏风后看了一眼,走下玉阶,“幽冥界的人将他做成活尸,但他的死却与幽冥界无关。” “是啊……幽冥界的人来到红尘界,这不是好兆头,希望不要带来什么祸患。”姚捧珠道,“那裴师伯是因何而死,掌门师兄可有头绪?” 顾星逢看向门外的纷飞落花,“多半,与多年前围剿邪修有关。” 姚捧珠不明白他这个揣测从何而来,待要再问时,忽然司马澜从天而降,行色匆忙。 姚捧珠忙迎上去,司马澜也来不及和他打招呼,快步进殿,沉声对顾星逢道:“梅花洲出事了。” 鹿时清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扇屏风后,不远处的有几层台阶,当中放了个玉质的座椅。 他还没来得及疑惑自己缘何会出现在这里,脸就先热起来。 他记得,昨晚做了一段很长的梦,早上起来就中邪了似的找顾星逢,见面还往人怀里钻。 好在顾星逢没有生气,任他胡作非为。 ……不过,多半是看在青崖君的面子上,才对他这么宽容吧。 这个屋子很大,静悄悄的,鹿时清试探着下床,脚刚着地,就见屏风边缘人影晃动。 顾星逢出现在玉阶前,询问他:“你醒了?” “……嗯。”鹿时清像根木头似的站在原地,他一向在顾星逢面前放得开,此时却局促得不行。 但他心存侥幸,顾星逢如此淡定,想必是不会追究他的所作所为的。 然而,顾星逢一步步向他走来,表情的确淡定,开口却是:“方才可有梦到我?” “……啊?”鹿时清浑身一震,忙道,“没有,我就没有做梦。” 顾星逢点头,又问:“此刻,脑子里可还想着我?” 眼见他已来到面前,鹿时清不由后退一步,“不想了。” 顾星逢再点头,脚步未停,“可还要抱我?” “……不、不要了。”鹿时清连声道,“星星对不起,我也不知道那会儿在发什么疯。” 顾星逢终于站定,可鹿时清已然退无可退,靠在墙壁上,险些窒息。因为顾星逢俯下身,两个人的脸距离颇近,仿佛鹿时清一抬头,就能亲着顾星逢的嘴。 可是顾星逢却依旧没有放过他,还在问:“你还想不想……” 鹿时清欲哭无泪:“不想了,什么都不想了。星星,我真的已经好了,我向你保证。” 顾星逢抓起他的一只手。 鹿时清全身绷紧,今天顾星逢的手是暖的,和往日冷如寒冰的手截然不同。 ……顾星逢要对他做什么? 鹿时清盯着顾星逢的脸,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每一次呼吸都如过三秋。 终于,顾星逢放了开他,带些释然道:“的确已经痊愈。” 原来,顾星逢是要 给他把脉。鹿时清出了一头汗,把脉就直说啊,问那一堆话,害他差点以为,顾星逢也要跟他一起疯了。 鹿时清擦着额头,回想方才自己那副傻样,忍俊不禁。 既然是顾星逢让他“痊愈”的,那顾星逢肯定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待要问问顾星逢,自己得了什么病,又是怎么治好的,需不需要再治疗一下巩固巩固。 可不等开口,顾星逢先把他按坐在榻上,轻声和他道:“告诉你一件事,但你要做好准备。” 鹿时清盯着他的神色,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是坏事么?” “对。” 鹿时清定了定神:“你说吧,我没事的。”他觉得,坏事也不过是找不到裴戾的魂魄,让他当一辈子废人。不过,有系统和顾星逢在,这也没什么大不了。 “就在昨夜……”顾星逢似是发出一丝叹息,低低地道,“梅花洲的宋家,被灭门了。” 第50章 卷轴招虎狼 微雨, 梅花洲。 朱砂梅落尽,铺满道路, 与泥泞混作一团。 如此天气,往日鲜少有人外出。此时宋家大宅外,却围了不少人。里面一层,统一穿着素淡服制,外面一层, 则是驻足观看的闲杂人等。 但无论是谁, 手里都打着伞,毕竟天气微凉,衣服被雨沾湿还是会冷。 只有宋扬一个,跪在破碎的大门前, 木呆呆地向里张望。一日之前, 这还是富丽堂皇的宋家。此刻, 却是一半断壁颓垣夹杂着灰烬,一半空荡荡的厅堂沾着污血。 司马纪身后跟着撑伞的家丁, 两个一前一后走到他跟前,劝道:“阿扬,你司马师叔已将昨夜的事报给沧海一境了,各门各派必会给宋家惨死的各位讨个说法。淋雨不利伤口恢复, 且起来,去包扎吧。” 宋扬额上的血痂本已凝固,被雨水一淋,又汨汨出血, 他却像感觉不到疼,更听不见别人的话,无动于衷。 宋灵璧踉踉跄跄跑过来,见着他,一把拽住:“阿扬,你没事吧!” 司马纪在一旁欣慰道:“灵璧总算醒了,万幸,宋家多了一个生者。” 宋扬死水般的眼睛终于动了动。 宋灵璧颤声道:“阿扬,听哥的,快去治你的伤。” “我……凭什么听你的?”宋扬开了口,声音沙哑干涩。 宋家一门死绝,宋灵璧便是宋扬唯一的亲人,宋扬一开口,却是说出这样的话,听者无不诧异。 但宋灵璧仿佛预料到了他的态度,重复道:“去,包扎伤口,一切……随后再说。” 宋扬突然暴怒道:“不!我现在就要说!”他把宋灵璧推了个趔趄,红着眼站起来,“都是你……宋灵璧都是你!我以前只觉得你游手好闲,现在才知道你是天下第一大懦夫!” 众目睽睽之下,他揪起宋灵璧的衣领,“你怎么对得起长姐!怎么对得起我哥!你对得起宋家吗!” 声音撕心裂肺,字字含血,在被雨水打湿的梅花洲上空回旋。 前一晚。 宋瑛停灵已毕,葬入宋家陵园。 整个宋家似乎洗清了连日来的阴霾。撤下白绫后,宋灵琪特意命人在各个门楣挂了红绸。晚宴还加了几个菜,宋家上下齐聚一堂。 宴席上,宋灵琪宣布几件大事。其一,分设私塾,梅花洲愿意念书识字的女孩子都能进,分文不取。其二,将宋家商路南北进一步扩展。其三,宋家与程家断绝一切来往。 人人拍手称快。宋扬嚷道:“长姐早该这么做了,程家不是东西,以后不许百里坞的人再来梅花洲,不……就不许他们踏入钱塘半步!” 一呼百应,宋家众人都同意。 宋灵璧喝了一口神仙醉,半真半假地叹道:“可惜了,少了一个抄我诗篇的大家。” “瞧你那点出息。”宋扬恨铁不成钢,“天底下就他程修会写字?你放心吧灵哥,就算不断绝来往,他也没心思再碰什么字了。他哥死了,他爹又病着,程家有一堆的鸡零狗碎等他忙活呢。” 宋灵琪道:“阿扬,嘴上且饶人吧,毕竟程家现在不好过。” 宋扬只消停了一会儿,又去和宋灵璧搭话,“灵哥,你说到底程远是怎么死的,那么凄惨,明明孳生娘娘已经被拿下了。又有什么东西,能在司马家眼皮子底下作祟?” 宋灵璧沉吟道:“你说得有几分道理,我认为……” 宋扬眼睛一亮:“难得灵哥对这种事情发表见解,快说说,你觉得什么?” 宋灵璧认真的道:“我筹措一下言辞,你先把 这瓶神仙醉喝了。” “这有何难,你快些啊。”宋扬抓起酒瓶,一饮而尽,擦着嘴道,“好了没,说吧。” “我认为……”宋灵璧说着,吭的一声笑了,“我也不知道。” 众人哄堂大笑。宋扬明白了,便去推搡宋灵璧:“好哇,你耍诈,骗我喝酒!” 一旁的宋毅止住笑,斥道:“灵哥逗你玩玩,你别胡闹。” “都欺负我。”宋扬嘴上虽抱怨,却并未生气,“还是我叶子师兄好,懂得也多,待人也真诚。恼了我就回沧海一境找他,再也不回来,灵哥你怕不怕?” 宋灵璧摊手:“我有何惧?听闻沧海一境千顷玉蝶梅,纯白无尘。你去熏几年,说不定还能习得一身风雅。” 宋扬望着东方澄明的夜空,若有所思。“这个倒是。不过沧海一境还是有一棵红色的朱砂梅,就在掌门的居所前。” 宋灵璧挑眉,“那掌门的品味可不敢恭维。朱砂梅花红如血,太腻了。” 宋扬正待接话,忽听得宋灵琪轻斥:“灵璧,你失言了。” 众人本来插科打诨,其乐融融,听到宋灵琪提醒,才意识到今晚本是为了清晦气,兆好运的,宋灵璧居然说出“血”字,十分不妥。 宋灵璧便开始倒酒,笑道:“的确是疏忽了,童言无忌,我自罚三杯。” 众人忍笑,宋扬比手指羞他:“啧啧,脸皮比咱们家大门都厚。” 可是话音刚落,剧烈的撞门声就响起来。众人是在后院夜宴,却被吓了一跳,可见撞击声有多大。 宋灵琪微微色变,“发生了何事?” 便有家丁喊道:“不好了家主,有人闯进来了。” 紧接着管家急促的声音传来:“家主,是……百里坞的程家主,带着一帮人进来了。” 种种迹象可见,来者不善。 宋灵琪起身,众人也警觉地起身。宋灵琪问:“程家主?可是程修?” 一个洪钟似的声音响起来,“程家之主,自然是老夫,还轮不到阿修那个废物。” 下一刻,只见一个身影迅速闪入。 程肃从剑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在众人跟前。 随之而来的是一片嘈杂声,宋家的家丁在阻拦程肃带来的人,双方起了争执,开始械斗,已经有不少人跟在程肃后面闯进了后院。 霎时间,宋家的女眷纷纷惊叫着回避。 宋扬本想发怒,可看见程肃的样子,不由一愣:“你不是……” “你想说,我不是快入土了么?”程肃容光焕发,和先前遍体鳞伤,形容枯槁之态判若两人,“叫你们失望了,老夫如今好得很。” 宋扬还要说什么,宋毅推了他一把。宋灵琪不卑不亢道:“程家主是好是坏,与我们宋家无关,谈何失望?” “是么。”程肃皮笑肉不笑,“可老夫看你们阖家欢乐,可是失望得很呐。” 他走到一张桌案边,蓦然掀翻。酒水、菜肴、点心掉了一地。 宋扬大怒:“程肃,你见不得别人好,就过来闹事么?来人,快把这个疯狗赶出去。” 几个宋家的壮年和家丁便要上前,然而还未近身,程肃带来的人便将他们拦下,双方一时僵持。 程肃淡淡道:“你以为我此来只是闹事?未免太小瞧我了。” 宋灵琪微微眯眼:“那程世伯,今夜到底为何而来?” 程肃骤然笑了一声,可眼睛里却泛着怨毒的光,盯着宋灵琪道:“你这女人,还好意思问我原因?我儿惨死,你脱不了干系!” 宋灵琪了然,叹了口气:“远哥之死,的确突然。我理解程世伯的心情,可程世伯不该胡乱泄愤。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如何去害他?” “就算你不动手,他也是因你而死!”程肃怒形于色,指着宋灵琪,“若非你们多管闲事,程家怎么会倒?你看不上程家,便使出阴损招数陷害,又趁人之危解除婚约!阿远也是一根筋,偏偏对你这女人死心塌地!” 一通歪理,让宋灵琪敛去表情,“看来程世伯不是来讲道理的,我无话可说。” “自然不和你讲理。”程肃面露杀机,“你生是程家人,死是程家鬼。我儿死了,你该为其披麻戴孝,却在这里张灯结彩,陪着一群男人吃饭,成何体统!我程家境况凄凉,你们却逍遥自在,凭什么!要死一起死!” 竭嘶底里的咆哮,伴随映面的火光,程肃整个人都变得狰狞起来。 宋灵琪对宋毅低声道:“他心智不甚正常,又是有备而来。你先将其余人等带离此处,再去唤司马家的人来。” 程肃虽没听到宋灵琪在吩咐什么,但一看宋毅带着一群人就要走,顿时爆喝一声:“一个都不能离开!” 言未毕,从程肃身后站出一个黑衣蒙面人。 此人朝着天际一抬手,但见金光闪现,如同一个硕大的帐篷,将整座院落罩在其中。 宋家众人见状,又惊又怒。 宋灵璧看向黑衣人:“还带了帮手,你是何人?” 黑衣人闭口不言,垂着手站在一边。倒是程肃冷笑道:“何须多问,自然是帮我的人。” “区区雕虫小技,吓唬谁?”宋扬甩开宋毅的手,大踏步走到金光前,抬脚就踢。 可下一刻,他如遭电击,浑身抽搐着跌在一旁。 “阿扬!”宋家姐弟惊呼,宋毅快步过去扶他。 程肃哈哈大笑,先一步走到宋扬身边,将他提起来。“小子,你得意啊,我这就要你的命!” 宋扬眼前冒着金星,却不忘咬他的手。程肃吃痛,一掌拍向宋扬天灵,宋毅眼明手快,将宋扬拽开。这一掌擦着宋扬的额角过去,宋扬闷哼一声,头上血流如注。 宋毅面色沉重,抓着宋扬离开。“走!” “找死!”程肃红了眼睛,对准宋扬的背影,举剑就刺。 “小心背后!”宋灵琪连忙提醒。 宋毅瞳孔一缩,来不及转身查探,本能闪在宋扬身后,同时将宋扬推开。 利器刺入血肉的声响清晰入耳,热血四溅。 “阿毅!”宋灵琪尖叫出声,这么多年,她还是头一次当众失态。 宋灵璧刚扶住宋扬,便见到这一幕,脸都白了。 “长姐……恕……我无能……”心房被刺透,剑气入体,宋毅只来得及说完这句遗憾的话,便失去了声息。 宋扬回过身,只见宋毅的头耷拉下去,大声咆哮:“哥!程肃你个老王八蛋!你放开我哥!” “好啊,我放开。”程肃抽出剑,宋毅重重倒地,他从宋毅的尸身上踩过去。那剑上还滴着血,他笑着叹气,“这么快就见血了,方才沾的那些,还没有干透。” 他每往前一步,宋家人就后退一步,就仿佛眼前这个不是人,是恶鬼。 “你们知道这剑上本来是谁的血么?”无人回答,程肃就自己往下说,“是宋瑛丈夫一家的血。要不是他们,宋瑛不会死,孳生娘娘的事也传不出去,你们也就不会来捣乱,后面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说来说去,全是别人的错,就好像自己全无罪过。 宋 扬不可置信:“你连自家的人都杀?” 宋灵璧似是想起什么,沉声道:“阿修在何处,你把他怎样了?” “呵,那个无用的逆子。阿远都知道替我找孳生娘娘,他倒好,翻来覆去只是说我不该这般,不该那般。”程肃淡淡道,“可谁叫他是我程肃的儿子,若没了他,我便绝后了。关他几天而已,让他知道什么是忠孝。” 宋灵璧扶着宋扬,沉声道:“我告诉你忠孝是什么。百里坞人顺着你,捧着你,任你颠倒黑白,指鹿为马,这是忠。你的儿子们对你唯命是从,对错全听,这是孝。” “对,就是这样。”程肃哈哈大笑,“灵璧,可惜你不是我儿子。阿远做得很好,可他死了,只剩下一个不听话的阿修。” 他收起笑容,“多说无益,都去死吧,宋家,一个不留。” 随着这一声令下,他带来的人一拥而上,对准宋家的家眷一阵乱砍,哭喊声和告饶声此起彼伏,却不能阻止这些残暴行径。那黑衣人也抬起手,数道火光落在各处房舍上,熊熊大火迅速蔓延,昭示着喜气的红绸率先化为灰烬。 宋扬在宋灵璧手里奋力挣扎,“放开我,我和他们拼了!” 宋灵璧牙关紧咬,对程肃怒目而视,却始终没有放手。 宋灵琪眼角泪痕斑驳,声音却还是稳的,对程肃道:“人在做天在看,你今日下此毒手,司马家不会坐视不理,沧海一境和其余门派都不会放过你。” “那又如何?”程肃红光满面,仿佛吃了灵丹妙药,“死我一个,灭你一门。我程家败落,总好过你宋家断子绝孙!我赚了!” 周遭金光闪烁,想要逃出去的人被弹回来,接着就被剁成肉泥。 最终,一群人退到后院的房舍前,路被堵死,再也出不去了,而房舍起火,避无可避。 忽然,宋灵璧肩上中了一刀,血如泉涌,登时倒地。宋扬失去依靠,也跟着摔倒。 宋灵琪瞪大眼睛,想要上前,却被程肃持剑拦住,狞笑道:“他们两个死了,现在轮到你了。” 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倒下,而刽子手们还不停息,还在补刀,直到把人剁成几段才肯罢休。 火光耀眼,宋灵琪只见人们在地上乱砍,却不知道砍的是哪一个。 但原本宋扬和宋灵璧倒下的地方,已经被来回补刀好几次了。宋家屹立不倒的,只有还没被大火吞噬的几棵老梅。 宋灵璧的眼前血红一片,他紧紧抓住宋扬,勉力眨了五次眼。光华升起,将他二人罩在其间。再有刀剑劈过来,便穿身而过,空无一物。 宋灵璧想喊宋灵琪过来,可宋灵琪却缓缓走进燃烧的房舍内,脸上尽是绝望。 程肃的笑声越发刺耳,宋灵璧想站起来,可肩上伤重,他头重脚轻,挣扎几下便倒地。宋扬却盯着火光的方向,大声道:“放开我!我要和他们拼了!我要去救长姐!” 宋灵璧也想。 但他知道,不可以这么做。他没有灵力,无法挪动结界,此时若让宋扬出去,也是个死。 唯一能做的,就是抓住宋扬的两只手绝不放松。 宋灵琪的衣裙开始燃烧,火光在她身上攀爬,皮肤刺痛难以忍受。 但她忍了,脸上一丝痛楚都没有。她抬起眼睛,最后看向被遭受无妄之灾的,被付之一炬的家,和无辜惨死的,再无明天的家人。 她竟是若有似无的笑了一下。 所重视的,全部化为乌有。想要保护的,全部死在她面前。 这世道…… 对不起了,红尘界。 “程肃。”当着众人的面,宋灵琪留下在世间的最后一滴泪,看来悲伤至极,“极乐卷轴早已经归你所有,你却还是不肯放过我们……你好狠的心啊。” 程肃只当她是被吓傻了,胡言乱语,“什么极乐卷轴,疯疯癫癫。” 宋灵琪浑身被火包围,却拼尽浑身力气大喊:“什么丧子之痛,什么家仇,不过是为了灭口罢了!极乐卷轴,就在程肃手中!” 程肃看向黑衣人,“您知道她在说什么吗?” 黑衣人摇头,露出的两只眼睛垂下,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程肃被报复带来的狂喜包围,顾不上管那些细节。并且,他也根本不在乎。他看向在火中慢慢佝偻的宋灵琪,大笑不止:“死吧,你宋家终于得意不起来了!” “长姐!长姐!”宋扬嗓子都喊哑了,可他的声音却传不出结界外。 “阿扬……别……任性……”宋灵璧眼见着火光中的人影倒下,终于支撑不住了。他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声哽咽,甚至,整个宋家他是最理智的一个。可他脸上沾的泪,不比任何一个人少。 “宋灵璧,你放开我!我哪怕是死,也要和哥哥姐姐死在一起!”宋扬对宋灵璧拳打脚踢,可宋灵璧毫无反应,他才发现,宋灵璧已经失去意识。他肩上的伤深可见骨,血流满地,和宋家死难者的血交汇。 “灵哥!”宋扬吓坏了,探探鼻息,宋灵璧还活着,只是陷入昏迷。可宋灵璧抓在他手腕的那只手,依然攥得发狠,如铁箍一般。 打砸声渐渐远去,天地间只留下火焰燃烧的动静。宋扬把脸埋在土里,朱砂梅的残花香气伴着血腥入鼻。 他一个人,呜呜地哭起来。 亲人们死去的一幕幕,在脑海中翻来覆去的闪现。 “宋灵璧,我恨你!你为什么要拦我!”宋扬的眼睛里已经流不出泪,只剩下喊破了的声音,还能发泄一丝情绪。 宋灵璧喃喃地道:“放你出去……和大家一起死么?” “那又如何!一起死,黄泉路上也不孤单。”宋扬眼眶通红,“现在孤零零的,像什么样!” 宋灵璧用力抓起他的肩膀,“难道你就不想为长姐和阿毅报仇?宋家上下百余口人,难道要白死不成?” “对,报仇……报仇!”宋扬眼睛里出现了别样的神采,“杀了程肃,要他们程家陪葬!” 他心灰意冷了半日,此时终于被宋灵璧激起热血。 司马纪温声道:“二位贤侄莫慌,我已经去请程家主了,既然是他下的毒手,你们又亲眼所见,待问明之后,我定要让他给你们一个交代。” 宋扬浑身漫出杀气,咬牙切齿道:“什么意思?这是不信我们的话么?要什么交代,直接偿命便是!” 宋灵璧也道:“司马家主,宋家满门惨死,难道我们会诬陷别人?” “自然不是。”司马纪笑了笑,“贤侄们稍安勿躁,我一定尽快查明。只是昨晚凶险,不知二位是如何逃脱的?” 宋灵璧眼睛微微眯起,随即若无其事地道:“我和阿扬躲在尸体下面,逃过一劫,阿扬有伤在身,我又拦住了他,否则他定然冲动跑出去。” “原来如此。”司马纪点头。 说话间,一个司马家的人御剑而来,对司马纪施礼后,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司马纪脸色微变,问道:“此话当真?” 那人确定:“回家主,千真万确。” 司马纪司马纪闭上眼,摇头叹息。 宋扬等的焦躁,催道:“是从百里坞来的吗?怎么不把人带过来?” “带不 过来了。”司马纪深吸一口气,半晌方道,“整个百里坞,已经没有活人了。” 第51章 虚惊或绝境 百里坞好几百户人家, 一朝死绝。 莫说宋扬和宋灵璧不信,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可能信。 可当他们匆匆赶往百里坞, 却被眼前所见惊呆了。 而惊呆他们的,并非百里坞的现状有多惨烈和血腥。相反,这里一片祥和,干净又安静,好似以往最稀松平常的一天。大到江畔的停船, 小到屋檐的落叶, 俱是完好无损。 只除了人。 他们寻遍了百里坞的每一间房,每一条路,没有见着一个像样的人。 只见到一个个白色沙土堆成的人形,穿着各色衣饰, 或是搬柴, 或是烧火, 或是坐在檐下下棋,或是一家几口逗弄孩子。乍一看好像是来到了一个沙土横行的奇异世界, 可千真万确,这些都是人。 百里坞与梅花洲相距百余里,这里也在下雨。 有置身屋外的人形沙土,倒在泥泞中, 大半个身体已经被雨水冲刷。剩下的一半身体,手里还撑着伞。伞全须全尾地掉在地上,人却先从毛发,再到皮肉, 最后是骨骼,循序渐进地融入水中。 他们像是死在了一瞬间,还保持着作为活人最后一刻的动作,而生命消逝,动作永远凝结。 面对种种所见,莫说是宋家兄弟,就连司马纪都露出惊恐的表情,“真是太匪夷所思了。” 是怎样可怕又神秘的力量,能瞬间将上千人性命夺走,无声无息,杀人无形。 出了百里坞地界,一切如旧。但凡进入百里坞,便是一片死城,鸡犬不留。 平素镇定的宋灵璧,此时用袖子捂嘴,险些晕厥。 宋扬喃喃道:“我不信……这不可能!” 他匆匆冲进程家,果然程家也不例外,到处都是人形沙土,就像是被什么榨干了汁液一般。 正堂里,首位上坐着个人,也已经如这般死去。桌上搁着一坛子好酒,他还保持着豪饮的姿势。只是半个胳膊都掉了,酒碗摔得粉碎,地上的酒液余香未散。 是程肃,他从梅花洲归来,正在喝他的庆功酒,不料死在了这一瞬。 酒碗不重,沙土的胳膊却承受不住,被生生压塌。 “程肃!”宋扬咬牙切齿,拔剑就刺。 可剑还未近身,那沙土就被剑风吹散,四分五裂地落在地上,摔成一摊。 宋扬刺了个空,微微发愣。 宋灵璧在身后低声提醒:“阿扬,他已经死了。” “死了……”宋扬额上暴出筋脉,举剑对着地上的沙土乱砍,尘烟弥漫。 司马纪随后赶来,见他所为,劝道:“阿扬,程家主已死,你还是保重身体的好。” 宋扬不听,叮叮当当砍了上百下,沙土乱飘,地上满是剑痕。 宋灵璧上前劝他,“阿扬,你冷静。” “冷静不了!”宋扬转身,指着他吼道,“宋灵璧,都是你做的好事!你不是说要报仇么?现在还找谁报仇去!都是你,要不是拦着我,我和哥哥姐姐一起死,现在人不人鬼不鬼,像什么样!” 宋灵璧摇头:“宋家产业尚在,你还可以……” “我不愿意!”宋扬嘶声道,“家都没了,你跟我提什么产业?宋灵璧你有没有良心啊!” 宋灵璧眼中起了血丝,他想辩解什么,最终只是深吸一口气,什么都没说。 他的选择没有错,但正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作出了最冷静的选择,才更为情理不容。 也许真的……一起死比较好。 宋扬乱吼一通,见宋灵璧不争不辩,气焰也逐渐弱了。往日意气风发,潇洒散漫的大诗人,此刻一身血污,面色颓唐,路人看了都觉唏嘘。何况他以往虽然对宋灵璧嘴上不齿,其实很佩服他的才华和心性,如今见状更是辛酸。 “既然什么都做不了。”宋扬抹了一把眼泪,把剑横在脖子上,“倒不如……” 宋灵璧一愣:“你做什么?” “灵哥,我去找他们了,你随意吧。”宋扬闭着眼,就要抹脖子。 宋灵璧肝胆欲裂,“阿扬!”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人影迅速闪到宋扬的身边,一手抓住剑身,一手捏住宋扬持剑的手腕。宋扬一心求死,闭着眼吼道:“别拦我!滚开!” 来人置若罔闻,见剑身稍稍离他脖颈些许,对准他的后颈就是一掌。宋扬哼都没哼一声,直接倒地。 危机解除,宋灵璧看着来人道:“阿扬的那位小师兄,你来得真是时候。” 他身子一晃,险些晕倒,又有一人扶住他,“宋公子,我是沧海一境沈骁,师尊闻讯后,命我们前来看视,在梅花洲又听闻百里坞的消息,我们便即刻赶来,你受惊了。” 宋灵璧摆摆手,仿佛失去所有力气,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傍晚时分,沧海一境。 天镜峰。 宋灵璧伤处重新处理,换了身干净衣服,闭眼坐在正殿中,鹿时清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灵璧公子,掌门已经全都安排好了,你还有什么疑问么?” 短短几日未见,宋家便出了这么大的变故,鹿时清生怕一句说的不对,刺激着对方。 宋灵琪,宋毅,都是很优秀的人。虽然只是萍水之交,在梅花洲的日子对他却很照顾。鹿时清自己都难过了一天,何况是他们的亲人? 原本今日,他也想跟去梅花洲的,但一则顾星逢不让,二则那里吉凶未定,他去了只会成为拖累,于是作罢。 却不料整个百里坞也都…… 虽然在百里坞发生了很多不愉快,也见识了人心险恶。且不说多数人罪不至死,那些好人更是无辜。比如程修,虽然迫不得已听从他的父亲,却有一颗向善的心。还有那位死了孙女的老婆婆,才刚舒展一口气。 他们也遭受了无妄之灾。 唯一的幸事,就是梅花洲的宋扬和宋灵璧还活着,并被沈骁等人带回来安置。顾星逢和几位峰主商议后,由沧海一境出面,安葬宋家死者。至于宋家的家产,先由沧海一境看管,待一切事必,再交还给宋灵璧和宋扬。 宋扬仍在昏迷中,此事只与宋灵璧商议,可宋灵璧却是不置一词。 顾星逢也走下玉阶,对他道:“此刻没有外人。” 宋灵璧终于睁开眼,盯着门窗道:“还不够,再设个结界吧。” 顾星逢点头,手掌翻动,数道光影罩在各处缝隙上,正殿被围的密不透风。 宋灵璧这才站起身,对顾星逢道:“虽然顾掌门今日的模样稍有不同,但在下还是一眼看出,你就是那晚树林里的白衣神仙。对不对?” “不错。”顾星逢面无波澜。 宋灵璧正色,对着他俯身做了一个长揖。 “多谢顾掌门留下的结界,救了我和阿扬的命。” 顾星逢还未说话,鹿时清就在一旁叮嘱道:“请你继续保守秘密,不要把那天晚上的事情告诉别人。” 宋灵璧起身,“自当保守,不过……”他看向顾星逢,“我猜,顾掌门不是人?” 顾星逢也不惊讶,任何一个修士见了他化形的模样都会怀疑。宋灵璧虽不修仙,却也不是傻子。 鹿时清 叹道:“所以才希望灵璧公子别说出去啊。” 宋灵璧不置可否,继续问顾星逢:“你……不是红尘界的人?” 顾星逢垂下眼睑,没有回应。 这一副默认之态,让宋灵璧了然道:“明白了。” 这下轮到鹿时清惊讶了。顾星逢居然不是红尘界的人,那他是哪里来的?他是妖身……万妖界? 一个万妖界的妖怪,怎么会跑到鲸腹中呢? 顾星逢淡淡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宋灵璧扯了下嘴角,“顾掌门放心,我对你的身世不感兴趣。只是有一件事,我想问你是否知晓。” “说。” 宋灵璧道:“你知不知道,极乐卷轴?” 顿了顿,他又补充,“我希望顾掌门说实话。” 顾星逢道:“我不知道。” 他神色坦荡,没有半分迟疑。 “连你也不知……”宋灵璧面露失望。 鹿时清疑惑:“灵璧公子,极乐卷轴是很重要的字画么?” “若只是字画倒还还罢了。”宋灵璧苦笑,“我原不信邪,直到亲见百里坞的惨状……看来都是定数,无可挽回。” 鹿时清听得稀里糊涂,看向顾星逢。顾星逢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后,问宋灵璧:“极乐卷轴是何物?” “极乐卷轴,是这世间最可怖的四个字。”宋灵璧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仿佛这样能释放他心中潜藏的阴影,“二十年前我父亲外出走货,不幸染病,却不肯就医,生生痛死。临终前他叮咛我们,一定不要张扬他的病况。” 鹿时清问:“他生的是什么病?” “不清楚那是什么病,但病状骇人听闻。”宋灵璧又深深吐纳一次,继续道,“胸部以下全都成了白灰,一吹就散。原本只是后背一个白点,短短数月……蔓延全身。” 听上去,就像是被看不见的火苗,极其缓慢地烧死。 鹿时清听他三言两语,都觉恐怖。可见小时候的宋灵璧亲眼见着他父亲死状,该留下多大的阴影。 这时,顾星逢往他身边挪了半步,距离贴近,他心里瞬间安定下来,感激地看了顾星逢一眼。 “的确吓人吧。”宋灵璧笑了笑,闭上眼睛,“父亲死后多年,风平浪静,我以为此生再也不会见到类似症状。直到……今天看到百里坞众人的尸体。” 鹿时清睁大眼睛,顾星逢面色凝重:“这和极乐卷轴有关?” “对。”宋灵璧道,“极乐卷轴也是父亲临终前告诉我们的,叮嘱我们记住它,并烂在肚子里。以后听到这四个字,能躲多远躲多远,否则极有可能和他一样惨死。我和我姐牢记于心,连二房的阿扬他们都不知道。昨晚我姐绝望而死,为了报复程家,她大喊极乐卷轴在程肃手中。不过隔了几个时辰而已,程家落到何等下场,你们也都知道了。” 殿中鸦雀无声。 宋灵璧闭上眼,“我姐已然,将不得了的东西引进了红尘界。” 第52章 人去茶未凉 宋灵璧父亲的死状, 和百里坞众人的死状相同,死因也一样。 极乐卷轴。 不知为何物, 不知有何用,不知何种模样。单是这个名字,就已经造成腥风血雨。 顾星逢问:“令尊行商途中有何遭遇,以至于招来杀身之祸?” 宋灵璧回忆稍许,“此事, 就连父亲也是糊里糊涂。他走货到中原地带, 露宿山中。睡到半夜腹中不适,便寻到一处山石后如厕。须臾,夜空闪烁,亮如白昼, 竟有两人在过招。我父亲也略有修仙, 见过不少高人。他说两人的修为, 世所罕见。他们所到之处,山石崩塌, 寸草不生,真正的仙人也不过如此。又听见极乐卷轴四个字,似是一人在向另一人索要,而另一人说他也没有。打斗中, 其中一个信手朝父亲他们驻扎的位置打出一掌,父亲的随从马匹瞬间化为灰烬。父亲在石头后面,以为躲过一劫,却不料被微不可查的气浪扫到后背, 最终难免一死。” 顾星逢眉宇微皱,“那打斗的二人如何了?” “其中一人杀死另一人,待其化为灰烬后,当场离去,红尘界也再不闻这般人物。”宋灵璧顿了顿,淡淡道,“想必他们乃是红尘界之外的人。手法如此怪异,不是妖魔就是鬼怪。” 顾星逢缄默。鹿时清立即反驳宋灵璧的话:“未必红尘界没有这种人,说不定是他心虚躲起来了。星……掌门就是妖,可他就不害人。” 宋灵璧自知失言,朝顾星逢拱手,“对不住,我一时口快。小美人儿说的没错,红尘界的人坏起来,恐怕妖魔鬼怪也要叹服。倒是顾掌门连日来所为光明磊落,颇有君子风范。” 鹿时清接道:“对,他是君子,顶天立地。” 顾星逢眸光微微闪烁,直接看向宋灵璧:“方才的话,我都记下了,还有何事?” “还有,宋家的产业。”宋灵璧已然盘算清楚,“全都捐给沧海一境。” 虽然宋家大院被烧毁,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外面的田地商铺等等,依然不可小觑。鹿时清和顾星逢对视一眼,顾星逢问“为何?” “我只有一个条件,就是沧海一境要帮我照顾好阿扬。”宋灵璧微微一叹,“我管不住他,还望你们能护他一世。不管是绑,还是关,都不要让他再轻视性命。” 拿千万家产换宋扬一命,宋灵璧真是煞费苦心。 但沧海一境也有产业,并不缺钱。此时答应宋灵璧的请求,未免显得趁火打劫。顾星逢道:“且先安住,随后再议。” 宋灵璧也不多言,不过也仍未离去。鹿时清便问:“灵璧公子,你好像还有什么事要说?” 宋灵璧沉潭一般的眼中,出现一丝渴求,道:“前日送来那些神仙醉,还在否?” 鹿时清替他的身体捏了把汗:“你伤成这样,还要喝酒?” “无妨。”宋灵璧摆摆手,“神仙醉比什么药都凑效。” 见他这样,鹿时清心里也不好受。宋扬年纪小,还能大吼大叫,甚至闹自杀来发泄情绪。可宋灵璧不能,他非但要照顾宋扬,还得保持清醒的头脑。恐怕只有神仙醉,能让他暂时浇愁了。 顾星逢负手道:“分毫未动,只是……” “我都将家业拱手相送了,你还舍不得几坛酒?”宋灵璧微微皱眉。 鹿时清一愣,“不是的灵璧公子,你让他把话说完啊。” “别期期艾艾的,快快讲来。”宋灵璧一心要酒,不管不顾。 “别再叫他小美人。”顾星逢道,“否则,滴酒不给。” 明明事关鹿时清,他却不看鹿时清,只直视着宋灵 璧讨价还价。 宋灵璧诧异地看一眼鹿时清,鹿时清冲他尴尬的笑:“其实,这个称呼的确不合适,我是个男人,又老大不小的。要不,你随着宋扬叫我小没吧?” 宋灵璧胡乱摆手:“随意,酒呢?” 顾星逢道:“找子鸣拿库房钥匙。” 随即,门口的白光撤了,宋灵璧转身就走。 虽然他一句抱怨都没有,鹿时清还是有些担忧。目送他离开后,鹿时清提醒顾星逢:“星星,灵璧公子刚经历丧亲之痛,你是不是对他有些苛刻了?” “正因他丧亲之痛,才格外宽容。”顾星逢淡淡道。 “……原来已经是宽容了啊?”鹿时清低下头,心有余悸地道,“看来,若不是照顾他的情绪,星星很可能会把他赶出去?” 顾星逢不答反问:“你喜欢他如此称呼?” 虽然他的表情不悲不喜,鹿时清闻言却有些着急,生怕他误会什么,忙解释道,“其实不喜欢,只是没好意思说。” 说罢,忽然意识到,顾星逢在树林里不能说话,方才所有人一起谈正事的时候,宋灵璧也没有这么称呼他。只有此时,顾星逢才有机会帮他说话。他恍然大悟,“哦,原来星星是为了我好。如果我一开始就拒绝,也不至于让你来替我说,我真笨。” 顾星逢不置可否,看向在淅沥下雨的门外。黄昏时分的湖面朦胧起雾,荷花半开未开,收回目光后,顾星逢似是被恬淡的景色所感染,连表情都柔和起来。他问鹿时清:“想不想吃荷花酥?” “想啊。”鹿时清顿时凑近一步,“你还有吗?” 顾星逢看着他的眼睛,“那就答应我,别再说自己笨。” 鹿时清微微一怔,重重点头,也认真地和他说:“好,我再也不说了。” 顾星逢脸上没有大的波动,只是嘴角的弧度柔和不少。他抬起一只手,似是想触碰鹿时清的脸,但最终还是在鹿时清纳罕的目光里,默默垂下去。 次日清早,晨光洒在暖月台上。 荷叶亭立,荷花初绽,下过雨的山中,处处清凉爽快。值此好风好景,顾星逢向来都会在水榭中静坐,或是放空心境,或是喝茶,或是看书。 今日,他却沿着回廊一路走,采撷最红的几朵荷花。而后进入居所的密室内,开始一番忙碌。 先洗净荷花,捣碎,取汁和面。再填入馅料,捏成蓓蕾形状,轻轻切开数瓣。最后放入油锅炸制,绽放成品,装盘冷却。 这一系列的工序说难不难,只是繁琐。可自始至终,顾星逢眉眼低垂,心态平和,仿佛在做着一件极有意义的事。 手法娴熟,仿佛将这一件极有意义的事,重复做了无数遍。 一炷香的时间后,鹿时清从沈骁手上接下盒子,虽然面上只是礼貌的道谢,心里早就雀跃起来。 待送走沈骁,他打开盒子,脸上笑意的灿烂之状,足可与盒子里盛放的荷花酥媲美。 顾星逢果然没有骗他。 一个小小的承诺,他都差点忘了,顾星逢却如约履行。 他迫不及待地吃了一个,待要再拿时,忽然意识到,这里住的不只有他一个人,不能再吃独食了。于是盖上盒盖,揣起来跑到隔壁敲门:“灵璧公子,起来了么?” 敲了一会儿,里面传出宋灵璧醉醺醺的声音:“姐,我再睡会儿……昨夜和阿修……在小静仙处太累……” 鹿时清连忙停下。 荷花酥固然好吃。但对此时的宋灵璧来说,这个梦,恐怕千金不换。 他又来到宋扬的门前,犹豫 着要不要敲两下。 送回沧海一境后,宋扬便一直在昏睡。他头上有伤,又遭受重大打击,急需安养。因此,丹阙峰还特意送了安神补脑的药来。但不知为何,无论怎么撬,宋扬都不肯张嘴吃药。仿佛在睡梦中,他都抱着必死的心念。 顾星逢请了丹阙峰的峰主前来为他诊视,此时天色尚早,不知他何时回来。 空气湿润,荷花酥过几个时辰就会丧失口感,鹿时清正在纠结是吃掉,还是放到宋扬醒来,忽然听见身后衣袍震荡的声音。 有人来了。 下一刻,叶子鸣的声音便响起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鹿时清一转身,果然檐下多了几个人。有沈骁和叶子鸣,也有姚捧珠和司马澜。还有一个是…… 那人手里托着一个扁长的方形匣子,不知怎的,突然手一抖,把匣子扔了。 鹿时清惊呼:“小心啊。” 匣子并未落地,司马澜一伸手就接下来,微笑着还给那人:“姚师兄,拿好了。” 想来,这就是丹阙峰主姚一成。 姚捧珠嗔怪道:“父亲忒莽撞了,万一跌坏了银针,再差人回去拿,岂不误事?” 姚一成接过匣子,仿佛没听到二人的话,只是呆呆地看着鹿时清。 鹿时清左顾右盼,确信他看的是自己,“请问,你有事吗?” 司马澜伸手在姚一成眼前晃晃:“是啊姚师兄,你为何盯着人看?” 姚捧珠却若有所思:“莫非父亲又要……” 话未说完,只见姚一成眼圈一红,堂堂丹阙峰峰主居然当然所有人的面,掩面抽噎,“珠儿啊,这个年轻人实在是……实在是太像你的师叔祖了。一晃二十年了啊,你都长这么大了,青崖君若见着你,定然欢欣非常,疼爱有加,当年他对爹也是如此啊……” “青崖君若见着我,定然欢欣非常,疼爱有加,当年他对您也是如此。”姚捧珠学着姚一成的腔调,几乎是和他一同说完的后半句,然后扶额,“这么多年,但凡见个身形差不多的,您都要哭一场青崖君。莫说我的耳朵要出茧子了,青崖君若泉下有知,定然也要跳起来捂您的嘴啊。” 第53章 忽如远行客 沧海一境共五位峰主, 姚一成是最不像峰主的那一个。 从小根骨极差,全靠师叔鹿时清和师父丁海晏关照, 才在海楼峰不受欺负。但他在医术上造诣极佳,商议之后,丁海晏索性便推举他做了丹阙峰峰主这个苦差事。 说好听些,是个峰主。说难听些,就是丹房总管。没有天镜峰统管全局的权利, 没有海楼峰高高在上的地位, 更没有玉关峰和流霜峰的盛名与实力。 但姚一成欣然从命,在丹阙峰一留就是二十多年。对上,任劳任怨。对下,从不摆谱。 此时哭起来, 惹得周围小辈啼笑皆非。 鹿时清却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姚捧珠诧异的看他一眼, 推了推司马澜:“师叔, 真是奇了。往常我爹对着人哭时,人家要么觉得晦气, 敢怒不敢言、要么吓得跑开、要么被逗笑。最好的处置,也不过是客套两句,匆匆远离。可是,像这个小孩一般随着我爹哭的, 还是头一个。” 司马澜看看红着眼的两个人,“可今日,你父亲哭得的确很动情。” “这倒是……” 被这么盯着看,鹿时清倒觉得不好意思, 好容易忍住情绪,对姚一成道:“青崖君如果知道,他死后这么久,你还总是想起他,一定会很感动的。” “你说得对。”姚一成说话都带着哭腔,“师叔一贯善良,别人对他好三分,他给人还十倍。” 姚捧珠微微叹息:“这种脾性固然是好,可是容易吃亏啊。师祖不是也说过么?”她清清嗓子,学着丁海晏的语调,“青崖为人,抱璞与无殊各得一半。抱璞得其愚钝,无殊得其不争。” 仙门之中,一旦得了道号,从此便以道号相称。 姚一成道号是抱璞,司马澜道号是无殊,与他们各自为人相得益彰。 对于姚捧珠的说辞,司马澜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青崖君无欲无求,如空谷幽兰,高山流水,我向来景仰。” 姚一成则转悲为喜:“珠儿啊,这是为父最为自豪的事情了。你司马师叔还得靠学,才能得到一点皮毛。为父浑然天成,不学就像你师叔祖。” “你们真是……”姚捧珠揉揉额头,问司马澜,“师叔,司马家主一心期望你能飞升,如今你已经到了大乘初期,还是仔细想想,如何渡劫吧。” 司马澜笑了笑,“顺其自然,能渡则渡。” 姚一成一听,立时将青崖君搁置,劝他:“珠儿说得不错,还是早做准备的好。万一飞升失败,功亏一篑不说,令尊也必然失望。” 姚捧珠忙给姚一成使眼色:“父亲不可乱说,以司马师叔的天分,怎会失手?” “哎唷,司马师弟,对不住啊。” 司马澜大度地摆摆手,道,“姚师兄,阿扬急等救治,你还是先去瞧瞧他吧。” 姚一成这才想起正事,便对鹿时清摆摆手:“年轻人,有空常来丹阙峰走动。唉,迄今为止,你是我见过,最像青崖君的人了。” 鹿时清满口答应。 沈骁很有眼色地打开门,姚捧珠推着他进去,还不忘嘟囔:“不过是个身影而已,说得好像您见过青崖君的脸似的。” 鹿时清在心里默默地想,何止是像,如果见过青崖君的脸,你们知道了……本来就是一个人啊。 不过,这样也好。 他也不用恢复身份,因为本来就不是原主。裴戾的魂魄回不来,他没有修为,顾星逢也就可以一直保护他。 虽然这样很没用,却可以活的没心没肺。 很纠结,一方面又想变得很强,不用顾星逢总是担心。一方面又害怕真的变强以后,顾星逢便会离他而去。 姚一成虽然不甚机灵,但的确有两把刷子。取出匣子里最细小的一根银针,扎在宋扬喉咙处,宋扬居然自动张嘴。这时再喂药,他便吞咽自如,格外顺当。 待几位峰主离开后不久,宋扬便醒了,少不了又是一阵闹。闹着要回梅花洲,闹着找哥哥姐姐,待宋灵璧被这动静吵醒,满身酒气地跑过来查看,他又闹着要和宋灵璧拼命。 众人束手无策,怎么劝说都无济于事。最后,还是叶子鸣上前,一拳打在他脸上。 宋扬收声,捂着脸呆呆地看着叶子鸣:“你打我,叶子师兄……我都这么惨了!你居然打我!” 叶子鸣目光凛冽:“就你惨。那你去死吧,反正你现在活着,也不过是个只会给人添麻烦的废物。” “我是废物……”宋扬眼泪唰的流下来,崩溃道:“我就是废物!如果我的经历发生在你身上,你说不定还不如我!” 叶子鸣头上冒起青筋,捏着拳头,似是想再打他。顿了顿,终是哑声道:“没有如果。你经历的,我早就经历过了。” 不知情者俱是一愣。 宋扬怔忡道:“……什么意思?” 沈骁在一旁道:“十五年前,昆仑曾有过一场浩劫。子鸣的父母罹难,当时太虚顶死去的弟子不计其数。由于元气大伤,老弱病残照料不过,未几,太虚境便将子鸣送了过来。” 鹿时清才知道,原来内敛沉静的叶子鸣身上,居然有这种变故。他并不像柳泉柳溪那般只是游学,而是自小寄居于此。难怪他只年长宋扬一岁,为人却比宋扬老成得多。 宋扬慢慢放下捂脸的手,这两日似乎只剩下愤怒悲伤的脸上,终于生出了额外的感情——愧疚。 叶子鸣揪起宋扬的衣领,一字一句:“我不如你,从记事起就没有家人,是不是更该去死?” 宋扬嗫嚅:“不……不是的……” 他只顾发泄自己的情绪,无心伤害谁。 宋灵璧不再近前,倚着门框叹息:“阿扬,看来你是认真恼我。这几日我且回避,待你消了气,我再来看你。” 说罢,转身离去。 其实叶子鸣的话,早已将宋扬点醒。 叶子鸣一无所有。他至少还有宋灵璧这个堂兄相依为命,所以,为什么还要伤害这个仅剩的亲人? 可家破人亡时,宋灵璧的阻拦,他此时仍是不能释怀,眼睁睁看着宋灵璧离开。 “今后做人还是做鬼,你好自为之。”叶子鸣冷冷地说罢,也扬长而去。 宋扬默默低下头,攥紧了被角。 沈骁见他模样,便知道是叶子鸣的话凑了效,好言宽慰几句,也便带着其余弟子离开。宋扬以为屋里没有别人了,抬头却看见鹿时清,便把头扭到一边,“小没,你是不是也要骂我?” “不是啊。”鹿时清把盒子放到床边,随后打开盖子,“我就想给你尝尝这个,很好吃的。” 有冰塑花的前车之鉴,宋扬并不信他,无动于衷。鹿时清只好掰下一块,送到他嘴里。 宋扬本能地皱眉推拒,可荷花酥入口即化。他顿时瞪大眼睛,怔怔地看向鹿时清。 沧海一境,竟然有和梅花洲同样的荷花酥,火候味道几乎分毫不差。 鹿时清微笑着问:“好吃吧?” 宋扬默默地拿起剩下半块荷花酥,埋头狼吞虎咽。 鹿时清问他:“在沧海一境吃到这么好吃的荷花酥,是不是很惊喜?” 宋扬想开口,可是一不留神噎得直咳嗽。 鹿时清微微一叹,上前拍他的后背,见他一时不能发声,便自己往下说了。“反正我吃到的时候,是很惊喜的。因为一开始,就没有想到沧海一境会有这个。我觉得宋家主临死前,必然不知道宋家还有幸存者。但她如果知道,你和灵璧公子活得很好,一定也会很惊喜吧。所以,你是想让她永远绝望,还是想活成她的惊喜呢?” 宋扬好容易止住咳嗽,却没有吭声。他似是饿极了,径自去拿另一个荷花酥。可还没碰着盒子,他忽然把头埋进被子里,嚎啕大哭。 宋灵璧一言既出,说到做到。 那日之后,真就没再出现在宋扬面前,不是在房中饮酒,就是到山坳里枯坐一整天。然而他二人是兄弟,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宋家的死难者尸首清点完毕,择日下葬。他们二人作为亲眷,自然得去。 鹿时清向顾星逢央告,他好歹蒙受宋家照顾,又和宋灵琪聊得投机,理应去送最后一程。好说歹说,顾星逢总算同意,但执意要变成小白兔跟随。 由于宋家是江浙大家,司马澜作为司马家的人,也要前往,便由他带领众人去了梅花洲。 百余口人下葬,声势浩大,虽然沧海一境和司马家全权打理,宋灵璧和宋扬还是免不了跑前跑后,一日下来,整个梅花洲都弥漫着香火鞭炮的余味,人人精疲力尽,宋扬更是哭哑了嗓子。 鹿时清理解他的心情,送完这一程,就真的阴阳两隔,以后要是再想哭,就得挑地方了。 黄昏时分,众人打算去宋宅暂歇,而后返回沧海一境。离开陵园的路上,宋灵璧将水囊塞鹿时清手里,“喝吧。” 鹿时清才刚喝过水,“谢谢你,我不渴。” 宋灵璧却执意塞他手里,“既如此,你帮我交给阿扬,他嘴唇都干裂了。” 鹿时清看了一眼宋扬,对方木呆呆地走着,两眼空洞,要不是叶子鸣搀着,恐怕他要走到沟里去。鹿时清建议道:“灵璧公子,你可以自己去送,说不定你们就和好了。” 宋灵璧摇头道:“时机未到,待明日他养足了精神,我平心静气地与他聊一聊。” “好吧……”鹿时清见他转身要走,就问:“你要去哪?” “到酒坊打些神仙醉,沧海一境那些,眼看就见底了。”宋灵璧头也不回,摆摆手,“你们且回去,我随后就到。” 鹿时清于是去给宋扬送水,宋扬精神恍惚,一时没反应过来,叶子鸣拿过水囊,直接塞他嘴里。 宋扬果然渴极了,一口气喝了几大口,冲他二人道谢。鹿时清提醒道:“你也应该谢谢灵璧公子,是他让我送来的。” 宋扬转动眼珠,环顾四周,“……他人呢?” “去买神仙醉了。” 宋扬“哦”了一声,低头不语。 鹿时清观察着他的神色,趁机道:“其实你没那么气了吧,从今往后,灵璧公子就是你在红尘界唯一的亲人,为什么还要和他过不去呢?” 叶子鸣淡淡道:“他不过是拉不下脸,在等一个机会罢了。” 鹿时清心里犯嘀咕,当初宋扬对叶子鸣可是各种拉的下脸,到宋灵璧这里却不行,也许……情况不同吧。 他悄悄告诉宋扬:“灵璧公子明日可能要找你和好,你可千万别再意气用事了。” 叶子鸣也看向宋扬。宋扬擦了一把眼睛,重重点头。 “灵璧公子慢走,二十坛神仙醉随后便送到府上去。” “有劳。” 宋灵璧从酒坊离开,手中拎着个装酒的小瓶,走在梅花洲的小道上。地面零落的朱砂梅,在暮色中泛着黯淡的微光。 宋灵璧喝了一口酒,忽然来了诗兴,指着满树的碧翠,醉醺醺地道:“昨笑花似血,今泣血胜花……” 接下来如何续,他一时没想好,打算再喝口酒找找灵感。 可忽然有人拍他后背,惊得他险些喷酒。 “是阿扬么?”宋灵璧勾着嘴角回头,看见来人,瞬间变了脸色,“……你?” 程修惊喜地抓住他的袖子,“灵璧兄,你果然活着。我两日不敢用灵力,一路走过来,总算还来得及!” 宋灵璧盯着他,一语不发。 程修的脸色苍白如纸,似是病入膏肓,可他眼中光芒矍铄,颤声道:“是我程家对不住你们,我爹他们已经死了,我……” “可你还活着。” 宋灵璧眯起眼睛。 “是……程家本该死绝。”程修的脸色更白了,“那日我被我父亲禁足在家,对此事一无所知。否则,我拼死也会拦住他啊。” “多说无益。”宋灵璧用力抽回袖子,带的程修一个趔趄,“你为何不死?” 程修声音低下去:“父亲回来找我夸耀,我大惊之下,找机会跑出来,可刚离开百里坞,就……” “我问的是,你为何不死。”宋灵璧一字一句。 “我……”程修正要说什么,忽然痛苦地闷哼一声,把手中的包裹塞到宋灵璧手中。 宋灵璧刚想扔了,却见程修蓦然倒地,指着包裹嘶声道:“灵璧兄,对不起,我只能为宋家做最后……” 一语未毕,他保持着这个姿势,断了声息。 宋灵璧诧异万分,上前试探着推推他,却不料,像是碰到了沙土,程修整条胳膊轰然断裂,掉在地上碎成粉末。 程修死了,和百里坞众人一致的死状。 宋灵璧悚然后退,似是想起了什么,慌忙打开包裹,里面除了盘缠衣服之外,还有几封书信。 随便挑出一封,打开迅速扫一眼,宋灵璧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司马纪?竟是司马家?” 此时眼前光影微闪,他警觉地将书信放在背后,抬头看去。只见面前凭空多了一个穿黑袍者,样貌完全陌生。 宋灵璧问:“你是何人?”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声音阴冷地道:“不止是司马家,可能还有……” “还有谁?”宋灵璧问。 对方依然没有回答,幽幽地道:“凭你,就想给宋家报仇?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一步步逼近,宋灵璧不禁后退,渐渐退到梅树的阴影里,“你意欲何为?” 天色全黑。 一行人在宋家废宅中等了快一个时辰,酒坊送酒的马车都走了,宋灵璧依然没有回来。 众人便觉不对,差人去宋灵璧常去的地方寻找,西湖,梅林,烟花街,银汉楼全都翻了一遍,不见他的踪影。 最终,他们只在酒坊回宋家的小路上,发现了一具化作沙土的尸体。 宋扬很快便认出,那是程修。众人先是不解,很快也便找到了解释的说辞。也许是程修听闻程肃所为,便逃出百里坞,想到宋家看看。可不免还是遭受了那不明力量的攻击,只是他远离百里坞,伤得不重。但那力量可怖,他最终难逃一死。 一直等到第二天,第三天…… 依然没有宋灵璧的消息,宋扬鞋底都几近跑破,不知过了多久,已经发誓永不再哭的他,终是又哭起来。 他拼尽全力地喊:“灵哥,你回来啊!我再也不和你闹别扭了!我们一起打理家业,你说什么我都听!你回来好不好啊!” 宋灵璧,依然没有踪影。 实在没辙,沧海一境只好又将宋扬强行带回去,宋扬被灌了安神汤,沉沉地睡着,整个人瘦了好几圈。 期间鹿时清来看过他好几回,见他这样,心里很难过。 本以为还有宋灵璧陪着他,可宋灵璧下落不明,如今红尘界暗潮涌动,只怕他凶多吉少。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永远不知道停下的地方,是中点,还是终点。 在床边坐了一会儿,鹿时清正待起身离去,忽然,昏睡了几日的宋扬睁开了眼。 他惊喜地问:“你醒了?感觉如何?” 宋扬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鹿时清觉得气氛有些诡异:“你……怎么了?” 下一刻,宋扬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抚过他的面颊。鹿时清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却见宋扬扯着嘴角笑了,痴痴地道:“你可真好看。” 第54章 青崖意难测 且不说这两日宋扬苦大仇深, 就算往日好端端的,宋扬也不曾对谁如此黏糊过。 鹿时清只觉毛骨悚然, 瞬间站起来,连连后退。 不留神,将身后的座椅碰倒,发出突兀的声响。 叶子鸣闻声进来,“怎么了?” “宋扬他……”鹿时清指着床上, 待要将宋扬的诡异行为告诉叶子鸣, 却发现宋扬闭着眼,照旧躺着,方才一切仿佛是个幻觉。 叶子鸣走到床边,狐疑道:“他又胡言乱语了?” “是啊。”鹿时清点头。 何止是胡言乱语, 简直胡作非为。 叶子鸣没再说什么, 仿佛习以为常似的, 收起床头的药碗,又出去了。先前, 叶子鸣给宋扬喂药时,宋扬还没少抓着他叫姐姐。叶子鸣一语不发,十分大度。 鹿时清觉得自己有些反应过度。叶子鸣年纪轻轻,比他淡定多了。 宋扬这两日接连遭受重创, 神志昏沉,没少说胡话。姚一成也交代过,他在昏迷中,无论作出什么行为, 都是无意识的,不必大惊小怪。 鹿时清只希望宋扬醒来以后,能恢复正常。否则,宋家的两个幸存者,一个失踪,一个疯癫,未免太凄惨了。 也许是鹿时清的心意真挚,打动了某位神灵。 过不几日,宋扬的确醒了,那些出格的行为也没再出现。给他喂饭喂药,他全都吃,看上去正常得很,可整个人明显变得少言寡语。 要不是叶子鸣和沈骁拦着,他还想跟着柳溪柳泉他们去修习。 鹿时清看在眼里,觉得宋扬这么沉默,倒不如再大闹一场发泄发泄。他生性外放不羁,这样下去怕是要闷出毛病。 红尘界似乎又步入正轨,百里坞和梅花洲发生的种种不快,仿佛只是海面偶起的风波。 也因此,鹿时清再也没有理由去找顾星逢了。 而仙云会也即将到来,届时四方修士都会齐聚沧海一境,这两日顾星逢一直忙于筹备,似乎是把鹿时清忘到了九霄云外。 鹿时清已经没了那天清晨勇闯暖月台的气魄,就算再想念顾星逢,也只能忍着。 鹿时清到现在都不明白,他那日到底是怎么了,竟会作出那么大胆的举动。 似乎不是大问题,顾星逢却不告诉他。 不过连日来,鹿时清再无那种感觉。 浑身冷寂,心却是火热,只有顾星逢才能将他从那种无尽的折磨中解救出去。 想抱顾星逢,想和顾星逢…… 躺在床上,鹿时清拿被子蒙起头,心里跳得厉害,觉得不能再想下去了。 顾星逢可是原主的徒孙,怎么能对他生出这种邪念,禽兽不如。 他努力抑制自己的想法,奈何睡着了做梦,却又梦到顾星逢。 这次,依然是那个奇怪的第三视角。 他正跟随少年顾星逢匆匆前行,周遭树影乱晃,花色迷离。 头上悬着朗月,玉蝶梅遍开的沧海一境,处处皆是清和之气。 鹿时清忍不住想往前去,探探顾星逢的黑发是何等触感,是不是和如今的白发一般柔软微凉。可他只能留在原地,动弹不得。甚至,他发现自己没有实体,像是空气一般悬浮着。 太离奇了。 ……这到底,是谁的记忆? 正呆愣间,顾星逢攀上天镜峰最高的山崖,朝着一个方向张望。鹿时清稳稳心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重重花影的掩映下,当中是暖月台的水榭。 水榭上,一 身月白的青崖君静静站在朱砂梅下。虽然带着面具看不见脸,他浑身却透着落寞,就连红色花瓣落在衣摆,他都没有掸掉。 还是穿着红衣的裴戾走过来,帮他拂去这些落花。 不知裴戾说了句什么,青崖君点点头。裴戾似乎很高兴,便去解他的腰带。 他的站姿明显僵了,但还是一动不动,任由裴戾把他的外袍脱掉。随后,裴戾将搭在水榭栏杆上的红衣取下,披在他身上。 今夜青崖君没有带冠,也没有束发,而是任由长发披散脑后,红衣又松松垮垮地披着,与平日端庄的掌门装束比起来,显得慵懒闲散。 裴戾一只手环上他的腰,他想躲,可是裴戾又说了句什么,他垂下头,不再挣扎。 风吹红梅,落花片片。 两个身穿喜服的人临水而立,如画如幻。 若非鹿时清知道一星半点的内幕,见着这个和谐的场景,必然要由衷说一句“祝你们新婚愉快,百年好合”。 但显然,青崖君是不情愿的。 他到底为什么,会受到裴戾的胁迫? 他并没那么喜欢裴戾,为何系统还要拿狗血文的桥段来解释? 再看顾星逢,一眨不眨地盯着暖月台。须臾之后,他抽出溯光剑,打算御剑赶往暖月台。可是刚踩到剑上,他就浑身一震,猛然跌了下来。 鹿时清大吃一惊,本能地去扶他,却做不到,只能疼惜地盯着顾星逢的额角。 顾星逢的额角全是汗,但一丝丝寒气却从他的衣领下渗出,须臾,霜花如图腾一般爬上他的脸,连带着那些汗渍也跟着凝结。 顾星逢勉力伸手,想去控剑,可是溯光剑只在半空里如同垂死地晃了两下,便也铮然落地。 一丝慌乱从顾星逢的脸上闪过,他再去看暖月台,只见裴戾取出一只白色缚灵环,戴在了青崖君的手腕上。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青崖君居然同意了这个过分的要求。 “不要……”顾星逢摇头,可他的声音低弱,连身侧的鹿时清都听不清楚,更传不到暖月台去。 青崖君戴上缚灵环之后,裴戾的动作蓦然粗鲁起来,与方才毕恭毕敬的模样判若两人。他一把将青崖君按在水榭上,扯掉了他身上的红衣。 青崖君挣扎起来,不可置信地望着裴戾。他似乎在辩驳什么,可裴戾的表情狰狞扭曲,满脸狂喜,仿佛等这一刻等了很久。 他将青崖君禁锢在怀中,御剑而起,直往海边而去。 顾星逢焦急地盯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却一直唤不起剑。少年时期的他,心性远不如二十年后沉稳。他抬起冰霜封冻的双手,狠狠砸向地面。 冰花碎裂,他的皮肤露了出来。 顾星逢眉间闪过一丝痛楚,但他再去唤剑,溯光抖动,终于有了回应。 顾星逢似是找到了方法,抓起一块石头,用力往身上砸,碎冰之声不绝于耳。 鹿时清看着都疼,想拦住他,可一无法触碰,二不能发声,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自残。 一炷香后,顾星逢身上的冰霜尽碎,汗滴如雨,嘴唇苍白如纸。但他没有一刻停顿,御剑就走。 鹿时清一颗心揪起来。 这便是原主被杀的那晚。如果时间不差,此时裴戾应该已经捅了原主一剑,甚至已经取了血离开。 他迫不及待想看看,顾星逢有没有赶到海边。 不指望顾星逢救人,他只是不想让顾星逢看到,原主临死前被裴戾……不,或者别的什么人胡作非为的一幕。 那可是顾星逢最敬重,最亲近的师祖,如果看到那个场面,一定特别难过。 然而,梦境戛然而止。 鹿时清瞬间睁开眼,夜深人静,满屋黑暗。 此情此景,像极了上次醒来的那个清晨。可他额头上没有冰水,也并不那么想见顾星逢。只是满心疑惑,顾星逢到底去了海边没有? ……不过,从顾星逢如今的表现来看,他应该没有去,也什么都没有看见。 否则,这二十年,原主又怎会漂泊在外? 如果顾星逢看到了那些不堪的事情,也肯定无法面对他。 鹿时清觉得这个猜想比较靠谱,便稍稍安心了。 先不说如今这些记忆是谁的,他只希望原主的记忆能快些回来,好让他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未几,游离多时的系统终于舍得联系他,“青崖。” 如今,鹿时清听到系统的声音,居然先是一惊,生怕他来发脾气。听它语气如常,才放下心来,微笑着回道:“小白,你来了。” “对啊,我太忙了,抽空来看看你。”系统欢快地说,“最近过得如何?” 鹿时清道:“我挺好的,只是……” 系统离开的几天,宋家灭门,百里坞尽丧,宋灵璧失踪,鹿时清简单地把这些和它说了一遍。虽然已经过去数日,再提起来,鹿时清还是心情沉重。 系统沉默片刻,安慰他:“修真世界,打打杀杀都是常态,你别太难过。” “嗯,谢谢小白。”难得它贴心一回,虽然这话说得无情,鹿时清还是表示感谢。 系统道:“客气了。那宋扬,现在怎么样了?” “他已经被正式收入天镜峰,只是他最近神智恍惚,星星还没让他修习。” “星星……”系统嗤了一声,“行吧,那你对宋扬好点,他怪可怜的。” 鹿时清把这个称呼脱口而出时,就已经后悔了,生怕系统再不高兴。岂料它没有,反而说了这种话。 果然系统还是那个善良的系统,只不过脾气差了点。 “放心吧小白,我一定会的。”鹿时清一高兴,满口答应。他差点就把梦中所见告诉系统了,又怕系统再因为顾星逢生气,最终还是作罢。 最终,宋扬还是跟着柳泉柳溪去修习了。 几位峰主合计,他如今已经是沧海一境的弟子,身体已经养好。虽然精神沉郁,可年轻人忘性大,也许和同龄人相处些时日,很快就能从阴霾中走出来。 他们叮嘱柳泉柳溪好生照看,谨防宋扬惹出什么事来。 岂料,宋扬倒没有惹事,惹事的却是别人。 这日,弟子们到丹阙峰,随姚一成学丹鼎之术。因姚一成有言在先,要鹿时清常去走动,鹿时清觉得这是个机会,他也可以一起帮忙照顾宋扬,便也跟着去了。 姚一成讲了半日丹药制法,又分发了药草和燃料,让弟子们各自试炼一转丹药,三日之后上交。 弟子们领命,散去研习。柳泉柳溪和宋扬一组,围在一个炉鼎前说着什么。 鹿时清也正想过去凑热闹,忽然一个弟子从宋扬身边走,不知有意无意,碰了宋扬一下,顿时宋扬手里的药草倾洒一地。 柳泉顿时瞪起眼,对那弟子道:“杨天绍,咋整的呀你?” “算了,没事。”宋扬说了一句,蹲下去捡药草。 可那个叫杨天绍的弟子不道歉,也不对宋扬的大度表示感谢,一脚踩在药草上。 若非宋扬收手及时,怕是手也要遭殃。宋扬皱眉,抬头看向他,“什么意思?” 柳泉一把将他拉起来,怒道:“你还问啥意思?这王八犊子绝对是过来挑事儿的。” 杨天绍抱起胳膊,扬眉道:“说对了,我就是要找他宋扬的麻烦。” 宋扬脸色未变,“为何?我宋扬得罪你了?” 杨天绍往后一招手,顿时凑过来好几个弟子,聚在他身后虎视眈眈,气势逼人。 杨天绍道:“你小子仗着自己是梅花洲宋家人,就在这里耀武扬威,前些日子要不是你口无遮拦,丁太师伯祖也不会找我们的麻烦,害我们大家跟你一起受罚!如今你宋家败了,你还得意什么?” 放在往日,宋扬早就炸起来打人了,但此时他却只是咬了咬牙,问:“我没有得意,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杨天绍挑衅地笑,“当然是要你滚出沧海一境,你这种只会仗着家族横行的废物,没了宋家,你什么都不是!缩在沧海一境苟延残喘,像什么男人啊!” “滚出去!”“滚出沧海一境!”“废物!” 原来,这些弟子早先就看宋扬不顺眼,加之他宋家出事,几个峰主围着他转,各种灵丹妙药尽着他吃,弟子们更是愤愤不平。趁着此时修习将尽,姚一成不在,相约过来滋事。 宋扬额上爆出青筋,柳泉过来,瞪着杨天绍。 杨天绍道:“你看我作何?” “瞅你咋地,装啥呢,咋不嘎巴一下瘟死你!” “你说什么!”杨天绍虽然听不明白,也知道不是好话,大怒,推了柳泉一把。 柳泉急眼了,一把揪起杨天绍的衣领。他哥柳溪还算沉稳,此时也没有劝架的意思,登时喊来几个相熟的弟子。双方的人越来越多,剑拔弩张。 宋扬见事态有些不妙,待要说什么,柳泉将他推一边,揪着杨天绍道:“欺负宋扬就是欺负我柳泉!不服就干,来啊,谁怂谁是瘪犊子!” 第55章 双修秘道术 情况一发不可收拾。 这下, 柳泉和杨天绍在地上扭打翻滚,手脚并用, 拳拳到肉。杨天绍那一帮弟子们想去帮忙,却被柳溪招来的弟子拦下,纷纷开打,一时间乌烟瘴气。药草、丹砂、木料、书籍撒了一地。 宋扬想跑出去找师辈过来镇压,却被柳溪拉住。他把宋扬推到桌子后面, 叮嘱门口观望的鹿时清站远些, 但不要告状。待鹿时清答应后,他便从里面将门插起来,一应动静全都隔绝在内。 鹿时清趴在门缝里看,宋扬着急地拉着柳溪柳泉, 似是在劝解。可杨天绍没来由的一拳就落在他脸上, 宋扬终于忍不住, 将杨天绍一脚踹翻,便跟着加入了战局。 忽然, 他感到怪怪的。 低头一瞧,姚一成不知何时过来了,猫着腰,蹲在门槛边往门缝里看。 鹿时清赶紧退开, 心虚道:“姚峰主,你……你来了。” 姚一成站起来,指着大门纳罕道,“出了这般大事, 你怎么不去通报我?” 鹿时清犹豫了一下,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姚一成,“此事是因为宋扬而起,宋扬先前无意得罪了一些弟子,那些弟子又眼红沧海一境对宋扬太好,今天跑过来找他的麻烦。我觉得,如果此时姚峰主出面,他们一定觉得你是在帮宋扬,对宋扬的偏见会更重。现在有人替宋扬出头,是好事,第一是让对方明白宋扬没那么好欺负,第二能让宋扬找回一些信心。所以……我才没声张。” 姚一成托着下巴想想,“有道理,那就这样吧。” 他又蹲下去趴门缝了。 鹿时清:“……” 还真是随心所欲啊。 他也继续围观,本以为看就够了。可姚一成还不时推他,“你看看,那个弟子脸上青得,跟个大花脸似的。”“嚯,这一拳打得猛,我看着都疼。”“我的药草!这帮孩子打就打,别祸害东西啊。” 这哪像峰主,完全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市井之徒。 鹿时清既要忍着进去拉架的冲动,又要给姚一成捧场,心有点累。 不过,这场混战没有持续多久。 就在姚一成看得津津有味,不亦乐乎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问询:“抱璞?你在此处作何?” 姚一成浑身一震,鹿时清心道不好。 二人齐齐回头,只见丁海晏带着几个弟子站在身后,皱眉望着他们。 姚一成支支吾吾:“师尊……您老人家过来,为何不知会一声,弟子……好去接您啊。” “我有几句话,交代完便走,没必要兴师动众。”丁海晏说罢,向鹿时清看去。上次见面闹得很不愉快,鹿时清不自觉地往姚一成身后躲,可丁海晏早已看见他,眯眼道:“又是你。” 鹿时清低着头出来,招呼道:“丁峰主,你……你好。”他盯着丁海晏日日不离手的警悟尺。上回那一下,虽没打在身上,却让他心有余悸。 而丁海晏说话时,会习惯性地将警悟尺放在手心轻敲,在无形中给对方威压。此时他又作出这个举动,问鹿时清:“你不是沧海一境的弟子,缘何跟着他们一起来修习?嗯?” 姚一成都忍不住悬着一口气,鹿时清小心地解释道:“我是过来……” “咚——” 丹房中传出巨响,把他底气不足的话打断,似乎是炉鼎被推翻了。 丁海晏眉心皱起,扬起警悟尺指着大门,问他二人:“丹房中何事吵嚷?”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 鹿时清被拦在门口,不许进入,急得团团转。丹房中则是一片狼藉, 所有弟子都跪在地上,听候发落。 丁海晏满脸阴云地坐在丹房正前方的讲桌前,用警悟尺敲了两下桌子,“如此说来,你们到沧海一境,是学打架斗殴,拉帮结派来了!接下来辟谷三日,不得有误!” 弟子们才刚来沧海一境数月,并不曾学习辟谷之法。贸然断食,身体绝对吃不消。 柳泉抬起头:“回丁太师伯祖,是杨天绍那瘪犊子先动的手!” 杨天绍的脸上青了一大块,辩驳道:“丁太师伯祖,是柳泉先骂我的。” “你不欺负宋扬,我能骂你么?”柳泉瞪眼。 杨天绍冷笑:“那是我和宋扬的事,与你何干。” 柳泉待要再说什么,柳溪拉住他,对丁海晏道:“无论如何,斗殴滋事不合沧海一境的规矩。是我们的错,请太师伯祖一并责罚。” 丁海晏冷笑一声,尺子指向其他人:“总算出来个顶天立地的,你们倒只会一味推脱。”他又看向姚一成,“还有你,你身为长辈,不但不制止,反而站在外面看热闹,成何体统!” 丹房中鸦雀无声。 姚一成垂着头道:“刚才,那个谁……说的话很有道理,我也认为,总是插手弟子们的私事不合适。” “你是峰主,倒要别人教你做事?”丁海晏怒极反笑,“这种荒谬之言,是谁说的?” “回师尊,没……没谁。”姚一成觉得不能出卖鹿时清。 姚一成和青崖君一般,也是不惯撒谎的人,吞吞吐吐破绽很重。 丁海晏拿警悟尺猛敲桌子,“你当我年纪大了,好糊弄?” 众人吓了一跳,鹿时清跑到门口道:“这话,是我说的。” 丁海晏见着他,缓缓起身,“又是你。” 鹿时清瞧见警悟尺上的穗子晃动,不由捏了把汗,小声道:“有什么话好好说,能不能不要……” “不能。”丁海晏仿佛被什么击中了一般,猛然闪身到门前,阴沉地盯着他,“有什么话好好说……又是这一句,你再说一遍试试?” 鹿时清幡然醒悟。 上次就是如此激怒了丁海晏,看来丁海晏是真的痛恨这句话。可好巧不巧,这句话偏偏是他的惯用语,劝架的时候常用。 生怕丁海晏出手,他赶紧改正:“不不,我不说了。” 饶是如此,丁海晏也没那么容易放过他,“插手弟子们的私事不合适?你说的?你凭什么指摘峰主的作为?好大的能耐,沧海一境的掌门给你做,如何?” 整个沧海一境,只有丁海晏敢这么嚣张地拿那个位子说事。 在场的人谁也不能接,谁也不敢接。 却有一个身影从天而降,落地时将鹿时清向后一拉,稳稳站在他和丁海晏中间。 “星……”鹿时清的脸被几丝微凉的白发拂过,差点脱口而出,连忙捂住嘴。 顾星逢没有回头看他,冲丁海晏拱手道:“若师伯祖容许,掌门之位可以让给他。” 他一向稳重内敛,这话却说得没有分寸。弟子们惊讶不已,纷纷思索掌门是怎么了。 丁海晏更是勃然大怒,“恒明,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鹿时清扯了扯顾星逢的袖子,顾星逢无动于衷,淡淡道,“不知丹房一事,师伯祖要如何处置?” “所有人辟谷三日,以为责罚,你不同意?” “不同意。” 丁海晏冷冷道:“那你要如何?” “先问根由,化解恩怨,再据罪过轻重分开责罚。若不问青红皂白,一概而 论,才是掌门或峰主所为……”顾星逢顿了顿,“我做不到,不如将掌门之位交出。” “你说什么!”丁海晏攥紧了警悟尺。顾星逢一副冷冽之色,亦是迫人。 鹿时清赶紧道:“其实丁峰主也有道理,他的办法简单,效率高。可顾掌门的提议,虽然实施起来麻烦,却更加公允,你们都没错啊。” 丁海晏顿时拿警悟尺指向他,“闭嘴,此处没有你说话的余地!” 尺尖再近少许,就要碰着鹿时清的脸。顾星逢眸色一凉,只听呯的一声响,警悟尺从丁海晏的手中飞出。 待众人反应过来,警悟尺已经插在门前的柱子上,入木三寸。 丁海晏后退一步,又惊又怒地质问顾星逢:“恒明,你要欺师灭祖不成!” 所有人都呆若木鸡,顾星逢这是要对丁海晏动手么? 待反应过来,姚一成小跑过来,着急地道:“都是我的错,我要是一早处置,也不会让师尊和恒明来解决。” 鹿时清小声道:“是我不对,我不该乱出主意的。星……顾掌门,你千万别冲动啊。” 弟子们纷纷叩首:“请掌门师尊息怒。” 不知是谁的话凑了效。 银色光华从顾星逢的掌心消隐,他冲丁海晏躬身道:“救人心切,师伯祖勿怪。” 不过瞬间的工夫,他身上气势全无,又回到那个缄默平和的样子。 丁海晏愣了愣,姚一成恍然道:“我懂了,方才师尊要伤这个年轻人,你是为了救他才这样的啊。” “我……”丁海晏怒视鹿时清,他方才不过是随手拿警悟尺指他一下,指不得么? 他顾星逢,至于紧张成这样? 丁海晏蓦然想起,黑衣人来犯的那晚,顾星逢同样如此紧张。 他心中疑云浓重。 姚一成打着圆场,“师尊不必恼怒,此处有弟子和恒明就够了,对了,师尊驾临丹阙峰,有何贵干啊。” 说话间,顾星逢将警悟尺招来,以不卑不亢的姿态,双手奉上。 丁海晏从鹿时清身上收回目光,冷着脸接下。“仙云会近在眼前,我撰写了请柬,你寻几个字迹周正的弟子誊抄之后,分发各派。” 说罢冷哼一声,扬长而去。身后的弟子将一个小盒子交到姚一成手上,也施礼离开。 姚一成接下来,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擦了擦汗。 没有警悟尺悬着,众人也都松了口气,宋扬默默地走出来,“师尊,今天的事,都是因我而起。我暂时……还是不来修习了,您就罚我吧。” 鹿时清怔怔地看向宋扬,这个张扬浮躁的少年,真的变了很多。 顾星逢一言九鼎,寻了弟子们细细问询,罚杨天绍等人辟谷两日。柳泉柳溪虽然不是主犯,但毕竟参与了斗殴,罚他们誊抄请柬。宋扬的请求他也同意了,不过不是罚他,只说他身体还未康复,待彻底养好再来修习。 如此处置还算公允。鹿时清放心了,当着众人面,顾星逢没有看他一眼。他也明白,这是顾星逢在变着法的保护他。 今日丁海晏看他的眼神,明显是起了疑心。若他二人再眉来眼去,落在有心人眼中,没事都得寻出三分不是。 但鹿时清不明白,以丁海晏的身份,为何还要亲自撰写请柬,还一副任劳任怨的样子,太不符合他的为人了。 晚上鹿时清开导宋扬几句,回到房间喊系统。 系统很快就有了回应:“怎么了青崖?” 鹿时清于是问出了自己的疑惑,系统嗤道:“他肯定任 劳任怨,不但任劳任怨,而且甘之如饴。” “……为什么啊?”鹿时清更糊涂了。 “这是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技能了。”系统说,“他虽然人不怎么样,根骨也不好,却有一副好文采。当年白霄在时,就没少夸。等你当了掌门,他更是把揽了所有能写的东西,传记、碑文、耒文等等等等。就这个小小的请柬,还不够发挥的呢。” “原来是这样。”鹿时清明白了。丁海晏爱出风头,这也无可厚非。 系统见他欲言又止,便道:“青崖,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鹿时清道:“小白,这两日我都没有拿到记忆,好奇怪。” 他梦中所见全是第三视角,自然不能算记忆。但看到那些,全是围着顾星逢转的。怕系统不高兴,他也就没说。 系统若有所思:“这样啊……” 鹿时清试探着问:“这是不是不正常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记忆就中止恢复了。” 系统顿了顿,道:“你别急,今晚再试试,若还是没有,你再来告诉我。” “好的,谢谢小白。” 说来也巧,他和系统说完,晚上还真的又见到了那些熟悉的记忆,熟悉的视角。 他置身在暖月台的水池边,看到裴戾在水榭上翻着一本书。 他闪身进了水榭,冷不丁地开了口:“怀虚,这是什么书?好看吗?” 裴戾并不慌张,仿佛在等着他似的,起身笑道:“师尊,特别好看,你要不要试试?” 鹿时清听见自己笑了一声,温言道:“又是外面寻来的话本?” “不是话本。”裴戾神神秘秘地合上书本,“是师尊从未接触过的功法。” “我在这里守了数十年,看过各门各派的许多典籍,竟然还有我没接触过的?”鹿时清的视线下移,顿时抽了一口冷气。 那书本上写着几个大字:双修秘道术。 此时,裴戾笑着凑近了:“师尊,你知道双修么?” “你怎么能看这个!”鹿时清指着那书,手指颤抖。 “这是我偶然从一个魔修手里缴获的。”裴戾叹了口气,“我知道,这是禁1书,是旁门左道。可我看了几页,眼前总是浮现师尊的影子。” “怎么可能……”鹿时清不可置信,身体都在抖。 “我说过的,我喜欢师尊。”裴戾一把抓住他的手,幽深的眼中映出他苍白的面具:“因为师尊对我实在是太好了,我不能自控……所以,还是你的错啊师尊。” “你说的喜欢,难道不是徒弟对师尊的喜欢么?”鹿时清嘴里质疑着,连连后退。 可裴戾不放手,步步紧逼,“当然不是,我对你……是对心仪之人的喜欢。” 鹿时清一个劲摇头:“不可能,不会的……” “为何不会。”裴戾举起这本书,在他耳边道,“师尊,天镜峰人烟稀少,你在此数十年,难道不觉得枯燥么?就算你不喜欢我,难道你不想看看这书里,写的都是什么?” 鹿时清盯着封皮,一时无言。裴戾如诱导一般,继续道:“这书真的很好看,有男人和女人,也有男人和男人。真是大开眼界,你若看了,定会和我一样心驰神往……” “别再说了!”鹿时清猛然后退一步,将书从他手里抽出,扔到了水榭外,堪堪落在朱砂梅下。 他语气里起了前所未有的薄怒,“怀虚,你是不是忘了我的身份?” 裴戾愣了愣:“师尊?” “你若还当我是师尊,就不许再说这些胡话,这些书 你有多少,全都毁掉。”鹿时清义正言辞。 裴戾默然片刻,噗嗤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鹿时清正色,“我是认真的。” 裴戾好容易止住笑,冲他躬身:“师尊我错了,方才我是和你开玩笑的,你竟真的相信了?” “你……”鹿时清转身就走。 “师尊?生气了?”裴戾见状,追出水榭。 鹿时清头也不回,只觉心跳得很快,看来原主当时是真的生气了。 就算醒了,心里还憋着一口气。 倒不是因为原主的关系,而是他为原主不平。 从前天镜峰不像现在这般广收弟子。裴戾来之前,原主孤身守着天镜峰,可能只有那只叫做白团团的狐狸作伴。裴戾来以后,他可能是掏心掏肺地对裴戾好。 可裴戾对原主,却只有怀着误解的仇恨,没有半点尊重可言。对他的师尊,居然能开出如此过分的玩笑,甚至还要让他师尊看旁门左道的书。 鹿时清生了一会儿闷气,又忍不住想,那本《双修秘道术》去哪了。 很大可能,是事后被裴戾扔掉了。 也好,省的留在那里祸害别人。 趁着天色还早,他决定去看看裴戾。 镇尸棺在天镜峰正殿,由于阳气多多益善,只要和看守的弟子说一声,随便一个人都能进去看。先前,裴戾给鹿时清留下的阴影太大,他一直没去看过裴戾,如今想起了裴戾从前的所作所为,就必须去一趟。 “怀虚,有些话我得告诉你。”鹿时清望着光华笼罩下,棺材里沉睡的裴戾,“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对青崖君做的事情太过分了!伤害他的身体之前,你就已经把他的心伤到底了。我不知道你是拿什么威胁他的,但是,等我想起来以后,我一定会再来跟你讲理。也希望你的魂魄赶快回来,能听到我的这些话。” 裴戾脸色惨淡,一动不动,全然没有梦中所见的那般狡黠和轻佻。 鹿时清顿了顿,想起前些日子树林里的情形,他叹了口气,“你后来肯定后悔了,但没办法,做错事的成本也包括后悔。原主失去了生命,不是你后悔,就可以挽回的。” 说完这些,总算好受一些了,鹿时清心想,刚找完系统,他就看到了这样的往事。就算系统没有帮忙,纯属巧合,那也足够了。 他本来以为原主喜欢裴戾,他就无权对裴戾做什么说什么。可如今看来,并不是那样。原主对裴戾的心思,非常纯洁,是一个师尊对徒弟应有的态度。 他一定要找机会,帮原主洗清从前的污名。 由于宋扬暂时不能修习,这一日除了吃饭,他都在后山呆着。鹿时清陪他坐了很久,直到坐出了困意,才回房小睡。待到傍晚,他又去喊宋扬去饭堂,却发现宋扬的门虚掩着,一屋子酒气。 是神仙醉的味道,才刚离开一会儿,他居然把宋灵璧留下的酒给翻出来喝了。 鹿时清赶紧进去拿他的酒坛:“你空腹喝酒,会伤身体的!” 宋扬不撒手,醉醺醺地道:“灵哥的酒,我不能浪费……” “那也得先吃饭啊。”鹿时清拉不动他,只好道,“我去叫子鸣他们来帮忙。” 他正要出门,却见人影一闪,宋扬堵在了门前,直勾勾地盯着他:“别啊,咱们一起喝。” “我不喝……我要出去了。”鹿时清觉得不太对,就要挤出去。可宋扬推了他一把,力气还不小。 他跌坐在地,正待爬起来,宋扬却拎着酒坛把他扑倒,喷着酒气道:“来啊,喝啊。我都没看过你喝醉的样子呢。” 鹿时清看着宋扬迷蒙且放肆的双眼,觉得很陌生,“你醒醒,我们认识没多久,你好像不知道……我不会喝酒的。” “谁说的,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宋扬扳着他的肩膀,拎着酒坛就往嘴里灌。 “放开,我不……”鹿时清废人一个,无力反抗,被他按着猛灌,鼻子嘴里都是酒,险些呛死。 待宋扬终于放开他,他躺在地上咳了半天,好不容易缓过来气,只觉酒汁在腹中烧灼,整个身体都冒出热意,眼皮重的抬不起来,头也昏昏沉沉的。 宋扬嘻嘻笑着,趴在他的身上,摸着他的脸道:“哇,醉了,果然你这副样子更好看了。” 第56章 酒后悲与乐 迷迷糊糊中, 鹿时清觉得有人在摸他的脸,却看不清对方是谁。 烈酒灼心, 他整个人快烧起来了。 宋扬把他抱在怀里,扑在他颈间嗅了嗅,惬意地眯起眼,“和当年一样的体温,真好……可惜啊, 插在我们中间的人太多了, 我要一个一个的解决,真是麻烦。” 说罢,他又笑,“不过我不怕麻烦, 只要能回到最初, 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 做什么我都愿意。” 鹿时清只觉得有人在和他说话,但他耳鸣头晕, 听不清楚具体内容。 危机感袭来,此时此刻,他只有一个想法——从这屋里逃出去。 宋扬正在得逞的兴头上,忽然看见鹿时清的嘴一张一合, 似乎在说话。他便捏起鹿时清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你说什么?大声些。” 鹿时清勉强睁开眼,“对……对不起……” 竟是一脸愧意。 宋扬一头雾水:“什么对不起?” “对不起。”鹿时清又重复一声, 忽然偏头,狠狠咬住了宋扬的手。 “……”宋扬先是一愣,待反应过来,已经是痛不可当。 他表情里没有一丝痛楚,手却不受控制,把鹿时清狠狠推开。鹿时清身上一松,顿时滚落在地。 趁这个机会,鹿时清猛掐大腿,迅速往外爬。 “来人……快来人……”他瞪着被酒气熏红的双眼,嘴里大喊。 “想跑?”宋扬眯起眼,起身就追。 眼见鹿时清已经到了门口,却被宋扬拽住了小腿,他死死地扒着门槛不撒手,冲外面大喊:“来人,救救我!” 宋扬便来捂他的嘴,冷笑:“别白费力气了,现在是饭时,人们都去饭堂了。” 鹿时清充耳不闻,嘴里发出呜呜声,挣个不停。 掐大腿带来的清醒稍纵即逝,再这样下去,不知道后果如何。 正在鹿时清惊慌失措的时候,门口居然传来了说话声。 宋扬微微一愣,眯起了眼。 “叶师兄,我知道我们做的不对,可宋扬先前的确……” “杨天绍。”叶子鸣淡淡道,“就算是先前,宋扬也没有大错,他不过是说错了一句话,你何至于怨到现在?” 杨天绍道:“我……我的娘啊!” 叶子鸣皱眉:“你说什么?” 杨天绍指着大开的门道:“叶师兄你看,你们快看!” 一行人,分别是叶子鸣,柳溪柳泉,杨天绍,以及当日参与斗殴的其他主要人员。叶子鸣听闻丹房纠纷,强拉杨天绍等人过来和宋扬道歉,因叶子鸣与他们平辈,素日又多有帮衬,他们对叶子鸣更能敞开心扉,有一说一。 来的路上,他们就对宋扬的态度上各自发表意见,叶子鸣已经将杨天绍等人说得哑口无言了。可杨天绍一声惊呼,打断了这番对话。 众人望去,只见宋扬凶神恶煞般的撕扯着鹿时清,鹿时清则是牢牢扳住门槛,神情仓皇。酒气扑面而来,见着他们,宋扬非但不慌,动作更粗暴了。一下子把鹿时清从门槛上拽下来,往屋里拖。 叶子鸣又惊又怒:“宋扬,你在做什么!” 鹿时清仿佛看到了救星,软绵绵地朝他伸出手:“救……救我……” 柳溪柳泉面面相觑,赶紧过来拉人。宋扬却狠狠地剜他们一眼,一脚将门踢上,从里面插上门闩。 叶子鸣愣了愣,上前踹门:“宋扬开门,快把他放了!” “滚!关你屁事!”里面传出宋扬暴跳如 雷的声音。 杨天绍虽被叶子鸣劝说,到底还是不服宋扬。此时见着这个场面,连忙过来添油加醋:“叶师兄,两位柳家师弟,你们瞧见了,这种纨绔子弟,心就是黑的!根本不像你们说得那么好!”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没错叶师兄,他家人都死了,他还在这里胡作非为!”“他定是见这位小厮貌美,酒后起了邪念。”“沧海一境修习期间严禁饮酒,他才被掌门师尊管教几天啊,就醉成这样!” 众人七嘴八舌,叶子鸣无言以对。他好容易说得杨天绍等人过来和好,岂料宋扬来了这么一出,简直烂泥扶不上墙。 杨天绍见状,更加得意,“我去告诉师尊!” 见他御剑离开,柳溪柳泉就要去追,叶子鸣拦下他们,皱眉道:“宋扬的确荒唐,不管杨天绍了,先救人。” 门闩被劈成两截,门开了。 只见宋扬把鹿时清放在床上,半靠床头,又将鹿时清的发带解开。暮色微拢,屋子里的灯盏被点亮。鹿时清被醉意吞没,嘴里呓语着,已是睡得不省人事。 浓云一般的黑发散开,映着鹿时清通红的脸。虽然他的衣服好好地穿在身上,在明艳暖调的灯光里,却莫名透着一丝香艳。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便是宋扬。 他虽是这幅画面的始作俑者,却只盘膝坐在鹿时清面前,托着下巴欣赏鹿时清,就好像对面是人间盛景。 尽管表情痴迷,眼神里却带了许多懵懂与天真。就好像是一个不经人事的少年,头一次染指朝思暮想的姑娘。 见他们进来,宋扬身上的所有情绪全收,又变成那副生猛之态,他把鹿时清拽在怀里,冲叶子鸣大吼:“滚!别来打扰我们!” 叶子鸣持剑指着他:“宋扬,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要你管!”宋扬双眼圆睁,仿佛不认识叶子鸣,“滚出去,我就是要和他在一起!” 叶子鸣深吸一口气,朝身后一招手。 弟子们一拥而上,跑到床边抢人。宋扬一手抓着鹿时清,一手往外乱打,嘴里还叫骂不已。 忽然,门口响起一个微冷的声音,“住手。” 声音不大,若不仔细听,可能根本不知道在说什么。 可乱哄哄的场面瞬间安静了,弟子们垂下手,毕恭毕敬地站在一边。杨天绍气喘吁吁地随后而来,“掌门师尊,您看看,太不像话了。” 他本要趁机多数落宋扬几句,可是一看顾星逢冷到极致的脸,噤若寒蝉地退下了。 叶子鸣道:“师尊,宋扬他……” 顾星逢一抬手,叶子鸣便也退到了弟子中间。 房间中央余出大片空地,顾星逢目光牢牢锁住床上两人,他身形变幻,眨眼间便来到床前。 宋扬还在负隅顽抗,他仇视地盯着顾星逢,悄悄地把鹿时清往怀里搂了些。 顾星逢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细微的举动,眼睛微眯。 只见光芒闪烁,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下一刻,宋扬便滚落在地,鹿时清滑倒在床上,烂醉如泥。 杨天绍赶紧道:“师尊,宋扬行为出格,请您不要姑息。” 此时宋扬不知是摔晕了,还是酒劲上来了,竟是一动不动,和鹿时清一般睡了过去。看上去孤独无依,与方才张牙舞爪之态判若两人。 叶子鸣咬了咬牙,拿起桌上的半杯凉茶,泼在他脸上。 宋扬打了个激灵,睁开眼:“咦?怎么了?为何这么多人来我屋里……” 他一脸惺忪,翻了个身背对众人,皱眉道:“这是什 么床啊,又冷又硬,一点都不舒服!”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嘟囔完了,他又要睡,柳泉跑过去把他抓起来,“别在这扯犊子!师尊来了你就装是不?麻溜起来请罪啊!” “别吵,睡觉都不让人睡!”宋扬醉醺醺地说着,一巴掌糊在柳泉脸上,就好像方才那场大闹只是个幻觉。 柳泉扒下他的手,抬头看向顾星逢,为难道:“师尊,您要责罚他吗?” 顾星逢在一旁看了片刻,除了方才的行为之外,宋扬身上并无异常。他微微俯身,将手搭在宋扬的手腕上探了探,依然没有异样。 “酗酒伤人。”他收起手,淡淡道,“罚去看守镇尸棺。” 虽然看守镇尸棺是乏味且耽误修习的一件事,但宋扬罪有应得,且顾星逢没有给他吃皮肉之苦,也算格外开恩。叶子鸣俯身:“是,师尊。弟子会督促他的。” 杨天绍心中大快,也道:“师尊英明。” 顾星逢颔首,去床上抱起鹿时清。鹿时清被这么一碰,眼睛撑开一条缝。虽看不清来人,但顾星逢的动作轻柔,让他潜意识里很安心。自然而然地靠在顾星逢胸前,格外顺从。 众位弟子错愕的看着,觉得两个人配合的也忒熟练了。顾星逢目不斜视地离开,在出门的瞬间,他平静的眸中浮出一丝深沉的波光,朝着停放镇尸棺的正殿方向看了一眼,而后足尖一点,凌空而去。 叶子鸣上前,将宋扬扯到床上,宋扬还在不耐烦地絮叨:“有完没完,你这丫鬟也太烦了,今晚的荷花酥不给你吃!” 叶子鸣冷着脸,将被子掀开,粗暴地扔他身上。 “不识抬举,叶师兄放心,他明天就笑不出来了。”杨天绍幸灾乐祸,又压低声音,悄悄地问,“不过叶师兄,方才那人不是宋扬带来的小厮么,师尊谪仙一般的人,为何会格外厚待他?” 向来孤冷的掌门师尊,抱着一个男人从他们面前走过,带来的震撼简直如同山崩地裂。 有个弟子摩挲着下巴:“不过那个小厮……长得真好看啊。仔细想想,我还没见过哪个人比他好看的。” “啧,掌门师尊不比他好看?” “那不一样,掌门师尊是丰神俊朗,这个小厮呢,却是眉清目秀,还那么瘦,就像画上才有的美人。难怪宋扬刚才那么疯,你看就连掌门师尊也……” “都闭嘴!师尊为人磊落,你们休得胡言乱语。”叶子鸣冷冷地扫过众人。 这些年轻人本没想那么多,只是随口指点而已,此时也觉得不妥,赶紧收声。 止住了众人的闲话,叶子鸣望向顾星逢消失的天际,却是忧心忡忡。 难不成师尊真是因为那人的皮相,才…… 顾星逢将鹿时清带到水榭,夜间的凉风阵阵,一路上嚷着难受的鹿时清,总算安静了一些。但眉心还是皱着,脸红得厉害。 他以前从未喝醉过,顾星逢不知道如何应对,便问:“你……感觉如何?” “我胃里不舒服。”鹿时清喃喃道,“想吃……好吃的……荷……” “荷花酥?”顾星逢问。 “对……” 水榭外荷花含苞,红艳如火。顾星逢道,“我去做荷花酥,你能否做到不乱动?” 鹿时清咂咂嘴,点了好几下头:“去……吧,我不动……保证不动。” 顾星逢将他轻轻放在水榭的长凳上,便去采摘荷花。这期间,鹿时清果然乖乖地躺着,纹丝不动。 两炷香后,顾星逢将做好的荷花酥端进水榭。鹿时清依然维持方才的睡姿,呼吸平稳。 顾星逢以为他已经睡过去了,将荷花酥放在桌上,走过去查看。岂料他刚站定,鹿时清就偏过头,抓着他的袖子,摸他的手。 他不明所以,加之这碰触来得突然,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回过神,鹿时清已经摸完了他的两只手,失望地翻了个身:“没有荷花酥……骗我。” 顾星逢拈起一个荷花酥,放在他嘴边,“没骗你,看。” 鹿时清眼睛一亮,挣扎着要坐起来,顾星逢扶了一把,让他靠在栏杆上。他接过荷花酥就往嘴里塞,一口咬掉大半个,可是很快,他的笑容就凝滞了。 这和以往吃荷花酥的反应大相径庭。 顾星逢问:“不好吃?” 他在脑中把做荷花酥的过程又过了一遍,烂熟于心的工序不可能出错。 鹿时清咽下嘴里的荷花酥,剩下的却是再也不肯吃了。“好吃……但这个荷花酥,不是那个好吃的荷花酥……” “……”顾星逢头一次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没有吗?没有那个荷花酥吗?”他失望地看向摆放荷花酥的盘子,跳下长凳便往那里走。 可是腿脚绵软,没两步他就要跌倒,顾星逢赶紧来扶。人是没倒,他却抓掉了盘子,荷花酥滚落一地。 “啊,好可惜。”鹿时清弯腰去捡。 顾星逢把他按在长凳上,“我捡,你且坐着。”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鹿时清像个犯错的孩子,趴在栏杆上,低头看水面。 “无碍。” “唉,好想吃那个荷花酥啊……” “哪个荷花酥?” 顾星逢一边捡荷花酥,一边回应他的每一句话。 “就是……”鹿时清看向水面,回忆着吃过的味道,斟酌着该如何形容。忽然一条鱼跃出水面,去吃红嫩的荷花。带出的水花晶莹剔透,在月色下熠熠生辉,转瞬即逝。 鹿时清眼睛又亮了,“就是那个荷花酥!” 他激动地爬起来,越过栏杆直往水里扑。 须臾之后,顾星逢拖着湿淋淋的鹿时清上了岸。 鹿时清埋在他怀里,难过极了:“不见了……荷花酥……不见了,咳咳咳……那可是……最好吃的荷花酥……咳……” 顾星逢拍着他的背,声音轻且沉,“比方才的还……好吃?” “对不起。”鹿时清抬起头,有些委屈,“我不能骗你。” 顾星逢目光一凛:“那是谁做的?” “你做的啊……”风一吹,鹿时清抱起双臂,“可是你后来都没有再给我吃了,真遗憾……那真是最好的荷花酥了,不骗你。” “……”顾星逢觉得,以后都不能让鹿时清再喝酒了。 因有灵力加持,顾星逢身上滴水不沾,奈何鹿时清不行,一落水就被浸湿。顾星逢让他靠在朱砂梅下,帮他脱去湿透的外衣。从海里出来后,鹿时清格外怕冷,此时也顾不上难过所谓的荷花酥了,缩成一团,直打哆嗦。 顾星逢见状,便脱去月白长袍,盖在他身上,又用灵力帮他取暖。 很快,鹿时清就平静下来,只觉有个太阳般温暖的人在身侧,情不自禁靠了过去。 折腾了半天,又落水吹了风,他的神智稍稍回来,盯着顾星逢的脸看了片刻,恍然道:“星星?” 顾星逢点头道:“是我。” “星星……”鹿时清喃喃道,“你很奇怪。” 顾星逢的灵力一滞,“怎么?” “你为什么不叫我师祖了?”鹿时清 问。 “不为什么。” 鹿时清不说话了。顾星逢以为他又难过,低头去看他的脸,却发现他嘴角勾起,居然在偷偷的笑。 “星星,其实你不叫我师祖,我很高兴。”鹿时清抬起头,眼睛里似乎起了点点波光。 “……嗯。” 鹿时清道:“我希望,你也别再拿我当师祖,不过我知道……这不可能。” 顾星逢望着他。 鹿时清有些失落,“算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明明连记忆都没有多少……还胡思乱想,真自私。” 顾星逢默然片刻,“为何不想做我师祖?” “我不知道。”鹿时清烦乱地揉着额角,“头疼,好想睡。” 顾星逢垂下眼睑,“好,我带你回房。” “不,我就在这睡。”鹿时清望着水面,微笑起来,“我要等荷花酥,等它来了我们一起吃。” 顾星逢叹了口气,“好。” 除了他口中的荷花酥不知所谓,别的顾星逢都能满足。 月色如水。鹿时清披着月白长袍,黑发半湿,靠在朱砂梅下,死活不起来。顾星逢也只好由着他,可是,就连他想去拿些被褥也做不到——鹿时清自己不动,也不让他走,硬要他也一起等荷花酥。 鹿时清躺在他怀中,他浑身硬的像木头。鹿时清也感觉到了,狐疑地拍拍他的腰腹部,“你好硬啊星星……” “……嗯。” 又静默片刻,鹿时清再次拍他,却是赞叹:“这床好软。” “……嗯。” 鹿时清一愣,“床会也说话?” “……” 顿了顿,顾星逢道:“我不是床。” 鹿时清却是翻了个身,瞪起眼睛仔细观察他,还拿手捏捏他的鼻子嘴,“这床又暖又好看,说话也好听,我可以带走吗?” 月白长袍是掌门的服制,鹿时清已经很久没穿过了。如今这一身大了些,衬得他的身材更加细长。 顾星逢睫毛微颤:“嗯。” 鹿时清笑了:“真是好床。”他满足地趴下去,把头靠在顾星逢的胸口。 忽然,他惊起地睁大双眼。 只见顾星逢的胸前光华微闪,很快,便凝聚成一朵花的模样。 顾星逢正在极力克制身上的热意,忽听得鹿时清一声欢呼:“荷花酥!看,我等到了!” 顾星逢茫然低下头看,顿时脑中一片空白。 鹿时清手中捧着冰塑花,三两口便吃了。 顾星逢脸色刷的一下白了,“你……你把它吃了?” 鹿时清看看自己还沾着凉意的手,愣了:“抱歉啊,我自己全吃了,本来说好要一起吃的……” 顾星逢总算明白了,为何冰塑花留在了鹿时清体内。 他进阶期间,鹿时清曾来过这里。应该是他失去意识时没有控制住,结出了冰塑花,被鹿时清当做荷花酥给吃了。 灵力不足时还好,如今灵力充足…… 鹿时清很快便觉不对,原本酒意正浓,冰塑花的劲头也上来了。他看向顾星逢,两眼充满殷切,“星星……我好热啊。” 顾星逢沉着脸,把他压在地上,他迫不及待地吻了上来。 刹那间,他喉中一声轻叹,满足地闭上眼,还想再进一步。 顾星逢却镇定非常,近乎冰冷,不带一丝感情地回应着鹿时清,灵力一点点渡进他的口中。 次日,鹿时清醒来,只觉得头疼眼 花。忍着不适回想了一下,记忆停留在宋扬把他拖上床的那一刻。 后面发生了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所以他看见自己躺在朱砂梅下,身披顾星逢的衣服,着实被吓了一跳。 此时顾星逢不知所踪,他赶紧脱了这月白袍子,可找了一圈,也没寻见自己的衣服。 他又往长凳下找,手自然而然地放在长凳底部,不知碰到了何处,只听“咔”的一声轻响,长凳中央的暗盒居然开了。 一本书从里面掉了出来。 鹿时清一脸茫然,准备捡起来塞进去,可无意中看了一眼封皮,却整个人都蒙圈了。 封皮上赫然写着几个字:双修秘道术。 第57章 系统怒渐生 与此同时, 身后风动。 顾星逢穿戴整齐,带着一叠崭新的深蓝色服制进入水榭, 见状也是一愣。 鹿时清干笑一声,手忙脚乱地往暗盒塞书,一边道:“这个格子好奇怪,居然自己打开了。” 暗盒里装得满满当当,有糕点食谱, 有功法典籍, 还有一系列不知名的册子。 鹿时清打眼一扫,居然还瞧见了“师尊”等字样,依稀是他看过的那两本。 顾星逢从他手中收走了,却好端端的藏在这里。 还有这本《双修秘道术》…… 梦中, 他看到青崖君扔了它, 不料却是被顾星逢捡到。而别的书都被摞的整整齐齐, 书脊朝外,只有《双修秘道术》胡乱放在外面, 一碰就掉。 该不会…… 那天早上他找顾星逢的时候,顾星逢正在看这一本吧?顾星逢还急着和他解释说,看的只是寻常的典籍。 鹿时清的智商终于上线一回,手上的物事却无法兼顾, 《双修秘道术》怎么都塞不进去。 最后还是顾星逢默默走过来,轻轻拉起他,拿过书册放进暗盒的缝隙里,然后关好。 鹿时清赶紧转过身, 背对顾星逢。 仿佛是大人无意中抓到了偷糖的孩子,气氛莫名尴尬起来。顾星逢将衣服放在桌案上,低声道:“给你的衣服。” “谢谢,我等会儿穿。”鹿时清深吸一口气,道,“其实……” “什么?”顾星逢谨慎地问。 “其实我没看见那是什么书,你一来,我就赶紧放下了。”鹿时清看着自己的脚尖,“既然你藏在这里面,肯定是很贵重的物品,所以……我绝对不能看。” 顾星逢静默片刻,“你全都没看见?” “嗯,没看见。”鹿时清强调。 顾星逢微不可查地呼出一口气,抖开衣服,“不错,很贵重,都是……当初你的藏书。” 他想要上前将衣服盖在鹿时清身上。鹿时清却还是没有回头,只是道:“照这么说,原来我二十年前,就已经在看什么双修,什么师尊了。” 顾星逢浑身一震。 “对不起啊星星。”鹿时清终于转过身,脸上通红,额头上汗涔涔,手心也全是汗。“我刚才撒谎了……” 顾星逢:“……” 就这样,在更加尴尬的氛围中,鹿时清穿好了衣服。恰好水榭外,弟子送来饭菜,顾星逢去接了,回到水榭摆放在桌案上。鹿时清托着下巴坐一旁等着,又想起那晚梦中裴戾的所作所为,忽然开口道:“谢谢你。” 顾星逢不明所以地抬起头。 鹿时清起身:“人都会对未知的东西感到好奇。这些书,别说是你,我自己都想看呢。有些人看了会做坏事,但还有些人看归看,却不会产生什么不好的想法,更不会逼着别人怎么样。” 顾星逢继续摆放碗筷。 鹿时清道:“星星,你就是第二种人,非常好。” 这本是好话,他说出来,也是想让顾星逢不再那么尴尬。可顾星逢的眼帘却垂下去,将一碗粥往他面前一推,“半个时辰后,沈骁会送你回后山。” 他竟是要走。 鹿时清一愣:“你不吃么?” “师伯祖过来问话,我去前殿候着。”扔下这句话,顾星逢飞身而起,直接离开了。 留下鹿时清一头雾水。 这是什么道理?丁海晏既然还没有来,吃完饭再去也不迟,为什么要饿着肚子等? 鹿时清搅着 粥,百思不得其解。他说谎骗顾星逢,顾星逢没有不高兴,反而是听了好话之后当场走人? 他有限的心思,实在搞不清楚这么纠结的事。本来还想趁吃饭的时候,细细问问顾星逢,昨晚他喝醉了是不是做了什么过分的事,为什么顾星逢的衣服会在他身上。 现在全泡汤了。 待回到后山,宋扬已经去看守镇尸棺了,见不到人。他漫无目的的闲逛,隔着树影,看到以杨天绍为首的几个年轻弟子聚在假山旁交头接耳,依稀传出“掌门师尊”的词眼。 鹿时清悄悄绕到另一边,蹲在草丛里听。 “你们说这算什么事啊,若非这个波折,咱们已经去海楼峰了。”一个弟子摊手。 杨天绍嗤道:“依我说,不去挺好,丁太师伯祖讲起规矩,比什么都吓人。” 又一个弟子道:“也不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透出的风声,说昨晚掌门师尊把那个俊秀小厮留到暖月台了,丁太师伯祖什么都不管了,一大早就来找师尊质问,这不是无事生非么?” “反正,就算师尊和……咳,真有什么,也不能认啊。”杨天绍压低声音,“青崖君的名声是怎么毁的?他的死因,虽然粉饰过去了,但各种隐情传得满天飞,多少年都洗不清。” 话题立刻偏了。 “对对,我听说,是怀虚子裴戾找他报仇的。”有弟子道。 “也指不定是情杀,两口子吵架,冲动杀人。”杨天绍叹了口气,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我看过一个版本,是这么写的。” “在哪在哪,我也想看。” “看不了,上次海楼峰丁义的事情闹出来以后,各峰自查,给我收走了。” 弟子们徒然唉声叹气,鹿时清则是站起来,转身就跑。 他要往前殿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师辈们在前殿议事,闲杂人等是进不去的。他被拦在门外,绕着日月同生柱徘徊良久。 系统猝不及防地跑出来:“青崖,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我闲逛。”鹿时清胡乱笑了一声,不提他要来看顾星逢。“小白,你找我有事吗?” “没事不能找你吗?” 鹿时清忙道:“当然可以了,我只是怕我聊起来没有边际,耽误正事,所以就问问。” “还真有事。”系统淡淡道,“青崖,昨天晚上我都看见了。” “……啊?”系统的权限那么大,鹿时清也不意外,只是很紧张,“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做什么了没有?” 系统来者不善,“你做了,而且很过分。” 鹿时清一愣:“怎么过分了?” “你喝醉以后,顾星逢把你带到暖月台上照顾。你却掉进水里,弄湿了自己衣服。”系统越说越气,怒意渐盛,“趁着顾星逢帮你换衣服的时候,你又强吻顾星逢,还让顾星逢抱着你睡觉!” “……真的吗?”鹿时清半天无法思考,感觉系统说的是一个陌生人。 “你不信?”系统哼了一声,“否则你的衣服怎么会湿了?我有必要骗你吗?” 鹿时清低头不语。 系统换了一副口吻,语重心长:“青崖,你来到这个世界,除了我,也就和顾星逢熟悉一些。顾星逢对你好,你对他心存感激,这也正常。但你要清楚,这全是因为他当你是他师祖啊。” “我……我清楚的。”鹿时清嗫嚅。 “清楚你还……”系统似是想发火,却忍住了,“你既然清楚,就不该对他产生非分之想!” 鹿时清愣了:“我没……” “你让我说完!”系统却打断他,“别说他顾星逢一个正常人,不会对自己的师祖怎么样。一旦,他知道你是个外来的穿越者,占据了他师祖的身体,他绝对会恨死你的!” 鹿时清本来憋足劲头要反驳系统,却忽然失去了勇气。 对啊,如果顾星逢知道他不是青崖君,只是占了青崖君身体的陌生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顾星逢现在对他越好,说明顾星逢对青崖君越敬重,日后暴露身份,顾星逢便会越讨厌他。 他只是个普通人,心理素质没那么强。就算他对顾星逢不存在非分之想,也无法承受这种落差。 系统见他缄默不言,冷声道:“被我说中了?心虚了?” “我没有!”鹿时清涨红了脸。 “你脸都红了,别嘴硬了。”系统毫不留情面,“否则你现在站在日月同生柱前做什么?还不是要来找顾星逢?你敢去和他求证昨晚的事么?” “我……”鹿时清深吸一口气,“我敢。” 系统冷笑:“那好,你就问你有没有亲过他,去啊。” 鹿时清之所以这么笃定,一是因为系统所言,真的不像他的为人,他在“现实世界”也是光棍一个,忙得没时间谈恋爱,全心全意投入扶贫事业。这么纯洁正直,怎么可能做出那种大胆的事情? 二是因为,如今系统和他说的真话少,假话多。他相信,顾星逢不会骗他。 又等了一会儿,丁海晏终于黑着脸从正殿出来,似是和顾星逢谈得并不愉快。 鹿时清这次学精了,赶紧躲在一颗玉蝶梅后,避免撞枪口。此时正殿门前,也只有守着的寥寥两名弟子,旁人并不敢过来触霉头。丁海晏气头上,便有些口无遮拦,临行时还朝着正殿撒火。 “真是房檐滴水照窝行,别的不学,偏偏……青崖如此,你也如此!天镜峰算是毁在你们手里了!” 鹿时清看着一行人掠过天镜峰上空,五指在袖下攥紧。 一回头,他瞧见顾星逢缓缓地走出正殿,虽然面无表情,周身却罩着一片冰寒,仿佛隔着数丈都能冻死人。 他看见鹿时清,微微一愣。他刚才也算是给鹿时清甩脸色了,鹿时清居然这么快又来寻他。 脸色顷刻缓和下来,顾星逢闪身到日月同生柱下,白发在云瀑间泛着银光。 鹿时清扯了下嘴角,一连做了几个深呼吸。 顾星逢问:“你来找我?” “是的。” “有话要问?” “对。”鹿时清又深呼吸一下,鼓起勇气直视顾星逢的眼眸,“星星,我昨晚是不是亲你了?” 第58章 不见顾星逢 顾星逢微微一愣, 继而垂下眼睑。 鹿时清突然急着找他求证,分明是对昨晚的事有印象。此时若当面回答是, 鹿时清脸上必然挂不住。但若否认,又明显是在说谎。 而清晨,他才刚因为《双修秘道术》被鹿时清识破了谎言…… 顾星逢模棱两可地回答:“你不过是醉了。” 鹿时清心惊肉跳:“所以我真那么做了。”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转身想跑。 可是人影闪动,顾星逢拦在他面前, “不必介怀, 我不在意。” “我知道你不在意。”鹿时清低着头,连正视他的勇气都没了,“因为我是你师祖啊。” 顾星逢沉默片刻,道:“你昨晚曾说, 不想做我师祖。” 鹿时清猛然抬头, “我真这么说了?” “……嗯。” 鹿时清的瞳孔慢慢缩起, 喃喃道:“那我一定是疯了。” 顾星逢想继续问昨晚鹿时清没有回答的问题,“你……” 然而鹿时清捂住额头, “别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我想静静。” 他拔腿就跑,这回顾星逢没有再追。而是站在原地, 默默望着他的背影。 顾星逢眉宇间闪过一抹痛色。 冰塑花的来由,他不能说。 双修秘道术,他拿来做了什么,更不能说。 身为异族, 生来带灾。 也许将鹿时清的魂魄找到,将掌门之位归还,才是他顾星逢的解脱之日。 鹿时清一口气跑回后山,扑到床上拿被子蒙住头,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暂时与世界隔绝,让他忘记烦恼。 可系统却不放过他,大笑着开了口:“怎么样啊青崖,就算我能骗你,你的星星也不会骗你啊。” 鹿时清咬着牙关,半晌憋出一句:“那是因为……我喝醉了。” “你要是对他没有想法,就算喝得再罪也不会亲他。”系统好像打了胜仗一般,得意道,“还是你心里有鬼,借酒发泄。” “我没……” “别狡辩了。”系统哼道,“我怎么不见你对别人亲近呢?宋扬叶子鸣,还有柳溪柳泉,虽然模样比不上顾星逢,可也都是个顶个的俊俏,陪你的时间也比顾星逢多多了,你怎么唯独对顾星逢赞不绝口呢?” 鹿时清闭上眼:“我改。” “那可真是谢天谢地,您加油。” 面对系统的冷嘲热讽,鹿时清下定决心,不能再去找顾星逢。就算他对顾星逢有好感,甚至真的产生了一丝丝不自知的情愫,他也要从此断绝。 他已经占了原主的身体,不能再招惹原主唯一的徒孙。更何况,他还要帮着原主洗清污名,眼下还没有一点头绪,万一节外生枝,不是添乱吗? 从这天起,鹿时清频频往天镜峰正殿去,第一是要观察裴戾有无变化,第二,是陪陪宋扬。 宋扬在正殿守棺已有几日,他对鹿时清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还是事后听叶子鸣他们讲述,才知道了大概。但他始终不信,正如鹿时清不信自己酒后非礼顾星逢一般。 鹿时清因此惺惺相惜,觉得可能真的有些人喝醉以后,会精神分裂,作出和平日天差地别的举动。 但他把这个想法告诉系统,系统却不信,反而为宋扬开脱。说宋扬只是闲着无聊摆弄他而已,纯洁的很,可跟他似的抱着别人亲。 再去找叶子鸣等人求证,结果正如系统所说,鹿时清顿时蔫了。 不过宋扬再也 没有喝酒,再也没有胡作非为,除了比以往沉闷忧郁以外,其余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鹿时清也就安心留在正殿陪他,两个人闲来无事说说话,借此打发时间。 可鹿时清越来越觉得,时间过得慢了。 生活寡淡如水,以前在基层的时候,可以帮助村民干农活,可以写报告写方案。如今,一开始还能和宋扬闲聊,但为了照顾宋扬心情,他要刻意避免提起梅花洲和百里坞,这一来,谈资大打折扣。 慢慢的,两个人也没什么话说了。 鹿时清便靠在门口,看着日月同生柱发呆。有那么一两次,瞧见一袭月白色长袍从天而降,进入正殿的议事厅。他赶紧躲起来,可等人走了,他又回到原地,对着空无一人的大门发愣,就跟中邪了似的。 没多久,他又做梦了。 这次梦到的,还是那个诡异的第三视角。 不过,开场的时候没有青崖君。 只有少年顾星逢,不,比少年还要年轻一些。 顾星逢正在一个场地外跪着,这里鹿时清曾经随着弟子们熟悉过,是玉关峰的演武场。 那时的顾星逢稚气未脱,脸上还带着些许婴儿肥,应该只有十二三岁。 虽然眼睛和现在一般清亮淡漠,可身体瘦弱,精神也略显委顿。他低着头,似乎犯了错,不远处还燃着香记时间。 片刻之后,光影晃动,大门被推开,裴戾和当年的司马澜进来了。 司马澜面露不忍:“裴师兄,这孩子只是今日的功课未完成而已,何必如此苛责。” 裴戾无动于衷,扬眉看过来:“他是我唯一的弟子,也是天镜峰唯一的弟子,这般窝囊,我如何向师尊交代?” “可是……” 裴戾抬手:“无殊,不用劝我。这也是我师尊的期望。” “掌门师叔?”司马澜微微一愣,“他会对此事这般执着?” 裴戾淡淡道:“哪个做长辈的不盼着弟子好?你不是师尊的徒弟,他才对你宽容罢了。” 司马澜的表情似信非信,裴戾冷冷地对顾星逢道:“还有三炷香,跪足了才能去用饭,听见没有?” 顾星逢道:“是。”跪的纹丝不动。 裴戾还要说什么,忽然门口晃过一个人影,他脸色迅速回暖,快步出去:“师尊怎么来了?” 一个清朗的声音回道:“天色暗了,不见你回天镜峰,我不放心过来看看。” 此时顾星逢年纪尚小,应是没怎么见过青崖君。知道传说中的师祖来了,脸上只是浮现一丝波动,没有抬头。 门外,裴戾笑道:“师尊也太谨慎了,我又不是三岁孩子。” 青崖君煞有介事:“十二年前,你也不是小孩子,不照样困在鲸腹中了?” 司马澜微笑着走了出去,冲青崖君施过礼,道:“可也因为那件事,捡回了顾师侄,也算是因祸得福。” “什么福。”裴戾嗤道,“祸不单行还差不多。” 看来,裴戾对顾星逢的厌弃已经不加掩饰了。鹿时清担忧得很,顾星逢孤高冷淡,肯定受不了这种话。可是再看顾星逢的神,却是古井无波,仿佛已经把这话听过无数遍。 从司马澜的话里听出,顾星逢这时才十二岁。虽然瘦弱,脸颊尚且带着肉,表现得却比如今的沈骁还要老成。鹿时清很想摸摸他的头,捏捏他的脸,可惜此刻没有手。 顾星逢毫无反应,青崖君却轻斥:“不要这么说,星星是个好孩子。” 裴戾不以为然,“师尊都没见过他,怎就笃定他 好?他可是整个沧海一境最不像话的弟子,依我看,还是把他逐出师门的好。” 青崖君叹了口气:“你和你丁师伯,都不让我见他,我总不能从只言片语,就断定他的品行吧?” 司马澜忽然道:“可巧,这孩子现下就在……” 裴戾清清嗓子:“师尊,我饿了,回天镜峰吧,我让饭堂给你做荷花酥。” 青崖君还在疑惑,“无殊,那孩子在哪?” 裴戾啧了一声,“走了师尊。” 待两个声音远去,司马澜推门进来,“顾师侄,此刻你师尊已经离开,你……起来如何?” 顾星逢摇头,没有动。 司马澜微微一叹,出去了。 鹿时清心想,这青崖君也太软了,既然不喜欢裴戾,又何必对他言听计从?顾星逢没被裴戾折磨死,实属万幸。 真不知道后来这孩子是怎么回的天镜峰。 顾星逢面色愈加苍白,好容易捱到了最后一炷香,他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却忽然有个人扶住了他,“星星?” 顾星逢睁开眼,眼前正是带着奇异面具,身穿月白长袍的青崖君。 青崖君露出的两只眼睛弯起来,“你,是星星吧?” 顾星逢似乎没被人这么称呼过,冷着脸纠正道:“我叫顾星逢。” “那你就是星星啊。”青崖君打量着他,关切道,“孩子,你为何如此憔悴?” 顾星逢从他怀里挣脱出去,换了个地方继续跪。 “孩子,你可能没见过我。”青崖君也不生气,追过去,想把手放在他头顶,“我是你师祖啊。” 顾星逢偏头躲开。 青崖君愣了愣,从袖子里取出绢布包着的两块荷花酥,送到他面前,“你师尊说你犯了大错,让你罚跪。还吩咐任何人都不许看你。我身为掌门,不能坏了这个规矩,也不能越过你师尊来包庇你。来,师祖悄悄给你带了荷花酥,以后别再犯错了。” 顾星逢接下荷花酥,放在手里盯着看。 青崖君献宝似的道:“很好吃的,你快尝尝。” 下一刻,荷花酥在空中打了个转,飞在墙上撞了个稀碎。 青崖君愣了:“星星,你……” “我没有师祖。”顾星逢一字一句,眼中像是埋了厚厚的冰。 第59章 暖月人独处 气氛也随之降到冰点。 青崖君显然是被自己的徒孙伤到了心, 声音有些不稳:“星星,是师祖……哪里做的不对么?” 顾星逢一语不发, 两眼紧盯最后一炷香。 等了半晌不见回应,青崖君叹道:“你师尊说你挑食,总不正经吃饭,看你身体如此瘦弱,这样下去会吃不消的, 长不高怎么办?” 顾星逢眉心微动, 仍旧没有作答。 青崖君只好走到墙边,看看一地粉碎的荷花酥,“要知道这世上,还有很多人在饿肚子, 荷花酥虽小, 必要时可以救命。你把它摔了岂不可惜?唉, 只好收起来,去山中喂鸟了。” 说着, 他还真的蹲下去,亲手将荷花酥残渣拢起来,往袖子里塞,也不嫌油污。 顾星逢抬起眼睑看他, 待他起身的瞬间,又垂下。 “星星若不喜欢师祖,也不要拿食物撒气,可以吗?”青崖君走回他身侧, 想再摸顾星逢的头,可看见手上的油渍,又讪讪地作罢。“相信你是个好孩子,如果师祖哪里让你不高兴了,你告诉师祖,师祖下次还给你带……” 一炷香燃尽。 顾星逢一下子站起来,飞奔出去,青崖君和还未说完的话被晾在原地。 看到这里,鹿时清疑惑重重。 明明是裴戾罚顾星逢,为什么顾星逢要对原主使性子? 顾星逢看上去稳重,居然挑食到,把自己饿成皮包骨? 还有,原主摆事实讲道理的样子,居然和他如此相像。 不,先来后到,原主明显活得更久,要像也是他像原主。 鹿时清想,也许正因为有类似的特质,他才被选中取代原主吧。 画面变换,顾星逢穿了一身单薄的棉袍,在山上打柴。此时他的身量比先前高了很多,两颊也饱满不少。可相较同龄人还是瘦了,他把砍下来的柴凑成一拢,捆好,正待拖走。 忽然人影一晃,青崖君落在了光秃秃的树下,“星星,累不累?” 此时顾星逢的反应很耐人寻味,明明已经不抵触,却也只是施了一礼,简短道:“不累。” 青崖君却足够受用,高兴地走过来,他穿着轻飘飘的月白长袍,却形色如常,仿佛和顾星逢不在一个季节。“这几日师祖教给你的术法,学得怎样了?” 顾星逢望了望柴堆,“最近白天打柴,只练了一半。” “我听你师尊说了,你和海楼峰的师兄弟们打架,他罚你砍柴一个月。”青崖君轻声问。 顾星逢倔强道:“我今后熬夜练习,一定全都学会。” 青崖君微微摇头:“师祖教你这些,是希望你可以保护自己,可以活得更开心。而不是让你为了学而学,懂吗?别对自己过于苛刻。” 顾星逢眼中流过一丝疑惑。 鹿时清在一旁看着,知道他在疑惑什么。层层迷雾揭开,青崖君本人和旁人讲述的样子,已经渐离渐远。 顿了顿,青崖君担忧道,“星星,有什么话可以好好说,为何一定要打架呢?” “没什么。”顾星逢闷闷地扭过头。 “唉,不想说就算了。”青崖君转移话题,“星星你看,这是什么?” 顾星逢一瞧,只见他变戏法似的,从袖中取出一堆东西,是花生、玉米和红薯。 青崖君笑道:“天色尚早,我们把这些烤了吃,如何?” 顾星逢喉咙里动了动,点头。他要把柴堆解开,却被青崖君拦住。 “那是你的柴,用了还要重新去砍。”青崖君一抬手,灵力飞上枝头,瞬间,几支树干掉在地上,罗列有序。 顾星逢盯着看,半天没有动。 青崖君看出了他的心思,微笑道:“想不想学?” 顾星逢问:“……可以教我吗?” “自然。”青崖君摸摸他的头,“把这些东西全吃完,师祖就教你。” 篝火燃起来,红薯和花生埋在柴堆底下,玉米则被树枝串起来,架在火上烤,原主还教顾星逢如何掌握火候。 鹿时清看到这里,隔老远都觉得很温馨。上回天气还是微热,如今树林满是里萧瑟。看来从那天以后,原主隔三差五来找顾星逢。中间的时光,又是传授术法,又是投喂食物,顾星逢的精神气明显好了许多。 果然顾星逢不是石头人,点点滴滴的好处加起来,他对原主已经不那么抵触了。 只是,他好像怀着一肚子心事,不肯对原主袒露。 画面再次变幻,顾星逢依然穿着这身单薄棉袍,四下里却是白茫茫的一片。 他站在雪地里,被一群弟子拦住去路。 “顾星逢,道歉!” 顾星逢看也不看他们,换个方向继续走。岂料弟子们不依不饶,把他围起来,打头的那个道:“看来裴师伯的责罚还是轻了,既如此,上回你打我的账,便不能算了。” 其余弟子附和道:“没错,是青崖君的徒孙又怎样,我们还是广容子的徒孙呢,青崖君还不是照样被广容子训得服服帖帖?” “跪下道歉!天镜峰合该低海楼峰一头!” 打头的弟子趾高气昂:“听见没有,我上回不过是提及,广容子说青崖君是蠢货,你就打人。打了又如何?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顾星逢嘴唇紧抿,慢慢抬起头。 那弟子肆无忌惮地迎视他的怒火:“不服气?那你倒是说说,青崖君担任掌门这么久,都做了什么?他能收弟子吗?他能讲经说法吗?他能结交四方门派吗?” 旁边七嘴八舌地插嘴道:“自然不能!”“还不都是我们师祖广容子做的?”“青崖君不蠢,难道他还聪明吗?” 鹿时清在一旁听得瞠目结舌,他知道丁海晏不待见原主,却不知道程度如此之深。居然教唆门下弟子口口相传原主的不是,看样子,怕是整个沧海一境都对青崖君有非议。 这一点,倒是和系统,还有那些书籍上的编派吻合。 但鹿时清很感动,替原主感动。 短短两三年的相处,顾星逢居然为了原主和别人打架,以至于被裴戾罚去砍柴。 为什么不告诉原主呢,原主知道他这么做,一定会很高兴的。 ……对,不能。原主知道顾星逢举动的同时,也意味着他会知道那些扎心的言论,得不偿失。 这么一想,鹿时清更替原主感动了。 忽然,嚷嚷声戛然而止,顾星逢的身形极快。待鹿时清再看时,他已经和几个弟子扭打在一起了。 明面上对方人多势众,是顾星逢吃亏。其实不然,顾星逢三拳两脚便将那几个弟子踹开,又将打头的那个踩在脚底。 打头弟子想挣开,无奈胸口如同压了千钧巨石。他惊怒道:“顾星逢,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顾星逢目光凌厉,说了两个字:“道歉。” “你……唔——”对方一个犹豫,顾星逢往下一踩,他竟脸色煞白,登时吐出一口血。 周遭惊呼阵阵,顾星逢似乎也被这一脚的力道震住了,不觉后退一步。 那些弟子们把他狠狠撞开,将同伴扶 起来。“顾星逢!你居然对同门下此毒手!”“滚出海楼峰,回你的天镜峰去!” 正喧哗间,裴戾和丁海晏匆匆御剑而来。弟子们像是见了救星,脸色变得极快,把方才耀武扬威的气势一藏,纷纷哭诉顾星逢所为。 “顾星逢对师祖不敬,弟子们只是想讨个公道,却被他打成这样,请师祖明鉴!” 丁海晏冷哼:“又是你,顾星逢,我好意收你在海楼峰教养,你却不服管教,屡次殴打同门,简直可恶!” 顾星逢攥起手指,辩白道:“是他们先……” 后话还没出口,只见身影一闪,他就被裴戾踢翻在地。 和方才的弟子们的小打小闹不同,裴戾这个位分的修士,灵力雄厚的多,这一脚也踹得更实在。 顾星逢跌倒在雪地上,胸前虚软,肋骨少说断了两根。他站不起来,却还是说:“是他们先侮辱……” 裴戾毫不怜悯,把他从地上拎起来:“他们侮辱谁了?” 顾星逢却不肯唤出这个称谓,血液顺着他的下巴淌。裴戾把他扔在地上:“让你说,你又不说,我看你就是狡辩!” 那些弟子们对视一眼,忙解释道:“回师伯,我们只是找他评理的,哪有侮辱谁,是他不由分说就打人。” 丁海晏皱眉道:“怀虚,这是你的弟子,屡次惹事,你看着办吧。” 在场的,没有一个人帮顾星逢说话,包括他的师尊。 相反,裴戾还像是抓住了机会一般,决然道:“顾星逢,看来你不适合留在沧海一境。念在师徒一场,我也不再罚你,养好伤,便下山吧。” 丁海晏淡淡道:“如此也可。” 弟子们喜道:“师伯英明!” 裴戾拖着他起来,“走吧,从此你便不再是沧海一境的人。” 如此一锤定音,顾星逢咬着牙关,闭上了眼。 然而,一个声音急急地传来:“谁说他不是沧海一境的人?” 丁海晏眯起眼,裴戾看见来人,脸色一顿:“师尊?” “师兄。”青崖君冲丁海晏颔首之后,直奔顾星逢而来。 他从裴戾手中把人拽过去,顾星逢脸色苍白,没有挣扎,顺从地靠在他怀中。裴戾愣了:“师尊这是要做什么?” 青崖君浑然不似平日那般亲和,带着愠怒道:“怀虚,你为何把他伤成这样?他可是你徒弟!” 丁海晏道:“青崖,他现在不是了,怀虚已经将他逐出师门。” 裴戾走到青崖君身边:“是啊师尊,他行为不端……” “不可能。”青崖君驳斥,“他行为如何,我一清二楚。怀虚,当日在鲸腹中,你是如何向我保证的?不用我插手,你一人便能将这孩子抚养成人,如今为何食言了?” 他召起溯光剑,扶着顾星逢往前走,稍稍一动便牵动顾星逢的伤处,顾星逢忍不住低吟一声。 青崖君只好将他打横抱起来,安抚道:“没事了星星,师祖带你回天镜峰。” 裴戾上前一步:“师尊,你要将他带回去?” 丁海晏皱眉:“青崖,你这是要打你怀虚的脸。” “抱歉师兄,我相信星星的为人。”青崖君的语气依然软和,却没有商量的余地。 裴戾面露不甘,还想说什么,青崖君却转头对他先开了口:“怀虚,我对你有点失望。” 看完这一幕,鹿时清算了算,时间也差不多了,顾星逢十五岁入天镜峰,这一点也吻合。 梦尽,他却意犹未尽,醒过来打开窗,外面天 已经亮了。 他还没有看够,迫不及待想知道,顾星逢在天镜峰过的如何。 同时,他和原主一样,对裴戾很失望。 此人两面三刀,挑拨是非。在顾星逢面前,搬弄青崖君的不是。在青崖君面前,又将顾星逢一通贬损。 到了天镜峰外,他百般结交同门,唯独将本该最亲近的顾星逢和青崖君,扭曲得一无是处。 离了梦境,鹿时清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暖月台,此刻顾星逢必然正坐在水榭上看书。 不行,不能去。 他要离顾星逢远一点,梦中的祖孙二人那般和谐,他一个无关紧要的穿越者,不能给这种情分抹上污点。 可没有如他所愿。 没多久,沈骁就来寻他。说是近来方圆百里外的渔村频频出事,渔民莫名其妙被吸走精魂,十分诡异。为安全起见,掌门师尊特意交代,要让毫无灵力的住客搬到暖月台,由他亲自保护。 鹿时清愣住了。 仙道中人,随便拎出一个小鱼小虾,也都会一点入门仙法。 在沧海一境,毫无灵力的住客…… “原本还有宋灵璧宋公子和你一般毫无灵力,可他不知所踪。”沈骁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如今,仅剩你一人,且随我去暖月台吧。 第60章 仇怨一场空 才刚决定不见顾星逢, 接下来却要在暖月台和顾星逢朝夕相对,且只有他们两个人…… 鹿时清心情复杂。 系统跑出来道:“青崖, 恭喜你啊,又可以见到你的星星了。” 鹿时清怎会听不出它话里的嘲讽,却也无心计较,“可是这样……会不会出事啊?” 系统毫不留情地道:“如果只需要住一天两天,顾星逢也没必要让你搬过去。你放心吧, 长期相处肯定会出事的。” “……” 系统说:“不过, 你要是真的打定主意不再见他,我倒是可以帮你。” “怎么帮?”鹿时清慎重地问。 “帮你离开沧海一境啊。”系统说罢,一本正经地补充,“我只是建议而已, 你如果想继续留在顾星逢身边, 当他的师祖, 我也没意见,都随便你。” 一听“留在顾星逢身边当师祖”, 鹿时清连忙摇头:“不能在他身边,我还是离开沧海一境吧。只不过……” 系统淡淡道,“你犹豫了?” “不是犹豫。”鹿时清道,“只不过原主太冤枉了, 我想要找出裴戾被灭族的隐情,让所有人知道,原主和裴戾不是那种关系。” 系统愣了愣:“原主和裴戾不是那种关系?你听谁说的?顾星逢吗?” 鹿时清心惊肉跳。他都忘了,这些揣测全是在梦境中, 跟随那个第三视角的所见所闻得出的,系统并不知道。 他赶紧道:“他什么都没和我说过,是我猜的。” “没事别瞎猜。”系统不悦,“如果他们不是那种关系,原主为何要对裴戾百依百顺,为何要合籍?” 鹿时清无言以对,这的确是很大的谜团。 顿了顿,系统安慰他:“别想太多了,你只管等着吧,顾星逢不是也要集齐裴戾的魂魄,给你一个公道么?” 顾星逢的确这么说过,这些天来,他也的确在一直密切关注各处奇异事件。 鹿时清忽然灵光闪过,问系统:“小白,你说那些渔民的魂魄被吸食,会不会和裴戾有关?” “你觉得,是裴戾的残魂作祟?” “有没有这个可能呢?” 系统沉吟:“说不定还真有,不过还是要抓住邪祟才能断定。你先在暖月台安心住着,看顾星逢那里有什么进展。” 有了系统这句话,鹿时清也就安心食言了。 甚至,他感到一丝释然。 就好像减肥的时候,拼命忍着不吃东西,却被医生告知身体不好必须进食。 他对顾星逢的想念,已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无法自控。 鹿时清在沈骁的指引下,抱着行李进了暖月台。顾星逢正在水榭上静坐,见状直接飞身而来。在落地的一瞬间,顾星逢才掩去眼中的炙热,恢复平日里那副不冷不热的模样,向他亮出手中的木盒。 这木盒里照例是新鲜的荷花酥。 鹿时清的眼中有渴望一闪即逝,随即看向沈骁:“请问,哪个是我的房间?” 沈骁冲顾星逢行过礼,伸出手,指向一排房舍中,紧邻顾星逢的那间。 “……多谢。”鹿时清说罢,抬脚匆匆往那里跑。 顾星逢盯着他的背影,向来透彻的眼中难得浮出茫然。那木盒晾在虚空中,显得格外落寞。 沈骁先前帮顾星逢送过荷花酥,瞬间猜出几分意思,躬身道:“师尊,他拿着行李不便接,弟子帮师尊送入房中可好?” “嗯。”顾星逢将木盒给了沈骁。 他足尖轻点,飞回水榭,盯着进入房间的鹿时清恍神。 近来鹿时清刻意避着他,他心里很清楚。只是不明白,鹿时清为何如此。 起先,他还松了一口气,觉得背负的一身秘密可以不必那么快露出破绽。可很快,他撑不住了。 他已经饱尝二十年没有鹿时清的时日,思念经年累月的堆积,在重逢后,一发不可收拾。 所以,他想出了让鹿时清搬到暖月台这个提议。一则确实是为了保护鹿时清,二则,还是为了时常能看到鹿时清。 哪怕鹿时清见了他,一句话也不说。只要他能亲眼见着鹿时清每日安好,已是足够。 实则,鹿时清也是这么做的。接下来的时日,他只远远看着顾星逢,每当顾星逢有意无意要往他这里来,他就赶紧关上房门,把人拒之千里。 鹿时清心里又何尝不煎熬。 但一来,他自我约束,不能对不起原主,对不起顾星逢。二来,系统冷嘲热讽,叮咛嘱咐,无所不用其极,让他时时想到酒后对顾星逢做的荒唐事。 总之就是一个目的——不能靠近顾星逢。 这日,顾星逢暂离水榭,鹿时清趁着四下无人,悄悄溜进去。因为,就在一炷香前,顾星逢刚在这里坐着喝茶。 此时长凳之上,顾星逢的体温尚未消散,换下的便服搭在栏杆。 鹿时清鬼使神差地坐在了这块位置的旁边,望着近在咫尺的月白色便服,仿佛正和顾星逢并排而坐。 时至六月,暖月台水榭的四周荷花开遍。鹿时清难过地想,自己肯定是没救了,也许系统说得对,他就是对顾星逢有非分之想。 虽然还不至于想亲他抱他…… 好吧,亲他抱他什么的,一开始听系统说的时候,他格外震惊。如今细想之下,除了震惊之外,他并不讨厌。 原本还信誓旦旦地和系统说,那只是意外,现在看来……或许他潜意识里,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喝醉了才暴露出来而已。 必须离开沧海一境,否则这样下去,真不知道如何收场。 鹿时清正坐着发愣,忽然瞧见天边飞来两个身影,竟是顾星逢和姚一成。 此时想跑已经来不及了,他脸色煞白,胡乱张望一下,居然慌不择路地躲进长凳底下。 好巧不巧,顾星逢落地时,就站在他的面前。 这也太丢人了,千万不能被发现。他望着顾星逢拽地的月白衣摆,欲哭无泪地缩了缩身体。 姚一成左顾右盼,狐疑道:“恒明师侄,刚才这水榭上好像有个人啊,怎么一晃眼就不见了?” “师叔看错了。”顾星逢语气平稳,指了指椅子,请他落座。 姚一成点着头,坐在了水榭的另一侧,从这个角度看不见鹿时清。 鹿时清趴在长凳下,长长出了一口气,正在庆幸自己身法迅捷,两个人大人物都没有发现他。不料,顾星逢落座时,随手将搭在栏杆上的便服外衣扫落。那便服如同活物一般,叠成几叠,堪堪垫在鹿时清微抬的上身下。 鹿时清吓了一跳,本能往一边躲,却仿佛有看不见的手,扶着他的头,枕在了衣服上。这一来,比起方才僵硬的匍匐姿势舒服多了。 他的脸贴在柔滑的衣料上,脑子里嗡嗡作响。 顾星逢一早就看见他了,不但没有说破,还这么贴心的给他弄了个“枕头”。 姚一成毫无觉察,询问顾星逢:“师侄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么?” 顾星逢从茶盘中取了茶盏,给他二人各自斟了,道:“几句往事,想 询问师叔。” 姚一成接过茶盏,笑道:“客气了,有什么直接问便是,何须这么郑重。” 顾星逢看着他:“还请师叔悉数告知。” “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师尊怀虚子与师叔一同入门,师叔天资不在修仙,而师尊资质超群。”顾星逢直截了当道,“丁师伯祖却收下师叔,将师尊推给我师祖青崖君,这其中有何缘由?” 姚一成愣了愣:“你说的好有道理,按照他的为人,应当留下更好的才对。不过……直接去问你丁师伯祖,不是更清楚?” 顾星逢无言地低头喝茶。 姚一成想了想,也便了然:“也对,你丁世伯祖这脾气……还是问我吧。” 顾星逢放下茶盏:“我想知道,师尊和我师叔入门的详细经过。” 姚一成回思着道:“还记得那一年,各种邪修横行。我和家人一起北上寻亲,途径百里坞,却不料被一伙人劫持。他们挖人脑髓生吃,还将死人做成活尸,十分可怖。我家人被一一害死,仅剩我一个。是你丁师伯祖及时赶来,将我救下。我当时受了惊吓,待醒来时,恶人已除。我被带回沧海一境,由于事先知道我根骨不佳,你丁师伯祖格外开恩,没有让我参加招新大会。你师尊,则是通过招新大会,名正言顺进来的。后面的,你也都知道了。” 顾星逢点头:“师尊自述是孤儿,拜入天镜峰。” 姚一成看着顾星逢的表情:“往事明了,师侄为何眉宇不展?” “我去过百里坞。”顾星逢道,“在一处埋尸地寻到沧海一境的金钱剑。那也是二十年前,师尊临终前最后去的地方。” 姚一成瞪大眼睛:“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顾星逢眼神凝重起来,“我查了各处卷宗,当年有一门鬼修,宗族姓裴,在南下途中不知所踪。” “这么说,你师尊极有可能是那鬼修的族人?” “若真如此,当年本是丁师伯祖除掉的裴氏鬼修,可是……”顾星逢顿了顿,声音沉下去,“师尊寻仇入沧海一境,为何寻到了师祖身上?” 第61章 再提照命灯 气氛一时沉闷, 仿佛解不开的僵局。 姚一成为难了片刻,揉着额角道:“恒明师侄, 你把我给难住了。这其中缘由,兴许连你师尊都不知道,否则他也不会找你师祖寻仇。” 孳生娘娘说过,裴戾临死前曾经哭着说对不起一个人。想来,他纵然后悔, 到死也是蒙在鼓里的。 顾星逢缓缓道:“此事内情颇多。” 姚一成叹了口气, “当初因为那事,天镜峰一时被排斥在沧海一境之外。合籍之夜,你丁师伯祖严禁所有人前来天镜峰。我只好等到次日再来祝贺,不料发现正殿上的血字, 才知道噩耗已出。我惊慌之下, 前往海楼峰报信, 看到你丁师伯祖擎着一盏灭了的照命灯,说那是你师尊留下的。” 顾星逢沉默不语。 “如此看来, 你丁师伯祖比你师祖知道的更多。”姚一成道,“师侄可要去询问他老人家?” 顾星逢不置可否,只是转换话锋,问他:“我求的丹药, 师叔可有带来?” 长凳底下的鹿时清没心思听什么丹药,忍不住埋怨起自己。 他从前也看过一些,那些主角几乎都是一穿越,就全部接收记忆, 混得左右逢源。只有他格外曲折,摊上一个什么都不知道,脾气又臭得不行的系统。 记忆接收得不但断断续续,而且花样百出,又是第一视角,又是第三视角,一会儿是原主的记忆,一会儿又是不知何人的记忆。 这个状态束手束脚,根本不能帮原主做什么,不添乱都是万幸。 须臾之后,顾星逢起身去送姚一成。趁这个间隙,鹿时清赶紧出来,把顾星逢的便服搭回原处,拔腿就跑。 可是顾星逢身形极快,在他进房门的前一刻,拦在他面前。 鹿时清问:“有事吗?” 这三个字看来简单,说起来格外艰难。 他其实特别想问,星星你这些天过得好不好。刚才你那么贴心,是不是因为我是你师祖。你喜不喜欢我,是喜欢作为你师祖的我,还是作为…… 不对,最后一个问题不成立。对顾星逢来说,除了师祖之外,他别的还有什么身份? 鹿时清低下头,掩饰着满腹纠结。 顾星逢问:“方才,你是去水榭找我?” “不不,我只是去看风景。”鹿时清支支吾吾,一说谎就仿佛成了结巴。 顾星逢看在眼里,嘴边出现一丝若隐若现的弧度。他轻易放过鹿时清,换了话题。“方才我和姚师叔的话,你听见了?” “对。”鹿时清心里一轻,却还是不敢抬头。 他害怕对上顾星逢那双浅若琉璃的眼睛,纯粹如斯,清冽如斯,什么秘密都无所遁形。 顾星逢轻声问:“可还记得当初收师尊为徒的缘由?” 鹿时清也是一筹莫展:“想不起来,以前的记忆只有一星半点。” “我知道了。”顾星逢点头,推开房门,“且去安歇,我再想办法。” 鹿时清依言进了屋,关上门窗后,却又忍不住趴在门缝往外看。只见顾星逢沿着水池行走,伸手去采盛放的荷花。衣摆动荡,莲叶碧翠,他手里拿了个木质托盘,不一会儿,荷花便在托盘堆成红艳艳的一堆小山。 斯人斯景虽然赏心悦目,鹿时清却不明白顾星逢是要做什么。就算插花,也要剪出长长的根茎,顾星逢倒像是在盛放食物。 采完荷花,顾星逢便走向暖月台边角的一间小屋。 这小屋平日里不显眼,还上着锁,鹿时清只当是杂物间,没有多留意。待顾星逢进 去后,他又站着看了两炷香的时间,感觉眼睛有些酸,刚揉了揉,就瞧见顾星逢出来了。 托盘没有了,他手里换成了一个熟悉的木盒。 已经忘了酒后种种的鹿时清,惊讶地睁大了眼,莫非……顾星逢是去做荷花酥了? 顾星逢会做荷花酥? 回想梦中,青崖君和顾星逢初次见面时,顾星逢一举将荷花酥摔碎。谁能想到,二十多年后,顾星逢竟能亲手做出地道的荷花酥来。 很快,顾星逢敲开他的房门,递上木盒。鹿时清打开盒盖,面对十余个排列整齐,酥脆清香的荷花酥,心情复杂。 难怪每次吃的荷花酥都那么新鲜,与饭堂里的野路子荷花酥天差地别。顾星逢每次现做了给他送去,能不新鲜么? 鹿时清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星星,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做荷花酥的?” “做掌门以后。”顾星逢说罢,似是觉得这话有些沉重,补充道,“闲来无事,学的。” 鹿时清心想,肯定是因为青崖君喜欢吃荷花酥。青崖君死后,顾星逢为了怀念他,就学着做了。 可是荷花酥做得再好,青崖君也回不来了。 鹿时清的心里堵得慌,他能吃到荷花酥,是沾了原主的光。荷花酥的香甜酥脆,全是便宜他了,原主却一点都没有享受到。 “谢谢你。”鹿时清眼神飘忽,“不过我现在不饿,想先出去逛逛。” 虚空里静了静,顾星逢道:“去看师尊?” “是的。” 顾星逢脸上瞬间起了波澜,鹿时清赶紧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看看能不能再想起什么。” 紧接着,不管顾星逢想不想听,鹿时清又迅速加了一句:“我不喜欢你师尊,真的。” 波澜褪去,顾星逢静静地看着他,“我知道。” 鹿时清道:“其实,我有点……” 说出来的几个字,声音特别低,仿佛徐来的清风都能吹散。说不出来的部分,被他反应过来,死死掐灭在喉间。 半晌,顾星逢上前一步:“有点什么?” “没……没什么。”鹿时清仿佛触电一般,往后猛退,急急忙忙跑出了檐下。 在赶往前殿的路上,他在心里把自己责备了无数次。 果然系统说的没错,他对顾星逢的态度,不是非分之想是什么? 差一点,他就对着顾星逢说喜欢了。 这话如果出自原主青崖君的嘴,倒没什么,师祖喜欢徒孙无可厚非。可从他一个陌生人的口中说出来,就是耍流氓。 这沧海一境,还是能早点离开,就早点离开吧。 前殿冷冷清清,宋扬一个人在偏殿的镇尸棺前,抱着本典籍看。没人的时候,他就以此打发时间。 鹿时清一走进去,宋扬就撂下书本站起来,“小没,你有几天没来了,在暖月台住得如何?” “挺好的。”鹿时清笑了笑,“你怎么样?” “老样子呗。”宋扬状似随意地说罢,坐下继续拿典籍看。 鹿时清四下看看,“就你自己?叶子鸣和柳溪柳泉他们,没有来过吗?” 宋扬哗啦啦地翻着书,“新进弟子都去玉关峰的演武场了,今天没人来。” “叶子鸣也没来吗?” 宋扬手一顿,“……没有,他很久没来了。” 鹿时清见他神色黯淡,自知失言。上回宋扬酒后闹事,让叶子鸣的努力付诸东流,对他很是失望。 说起来,他 二人也算是出生入死,加之宋扬的情境,叶子鸣不该如此较真。 可这么多天过去,叶子鸣却没有来看宋扬,莫非还在生宋扬的气? 鹿时清打岔说:“不来就不来吧,你一个人安安静静的也挺好。” 宋扬沉默片刻:“小没你知道吗?” “什么?” 宋扬抬头,望着远处的浮云,“以前我总会嫌我哥管的太宽,嫌灵哥捉弄我,嫌我姐和长姐各种唠叨。常常希望,如果能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就好了。刚来沧海一境的时候,特别开心,像是麻雀出了笼子,让我回去的时候,我还不太情愿。” 鹿时清坐到宋扬身边,听得极为认真。 宋灵璧失踪后,宋扬闷了很久。可他天性不是如此,在这个空荡的大殿里时间长了,便有攒了一肚子的话。 这才对,说出来,会好受很多。 “可是他们一个个都走了。”宋扬垂下头:“我现在特别后悔,你说,我哥回来打我一顿该多好,我肯定会笑着让他打。” 鹿时清轻声道:“你已经很懂事了,他不会打你的。” “不!”宋扬看向他,双眼已然通红,“我想和以前一样,想打架就打架,想骂人就骂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长姐有钱,我哥有本事,他们可以帮我摆平一切!” “可是你还有我们啊。”鹿时清诚恳地道,“而且,宋家产业还在,你可以回到老样子的。” “不可能的。”宋扬却摇头:“不会一样了小没……” 他将脸埋在掌心,肩膀微微耸动,说话却依然平稳:“你每次过来都会看怀虚子,今天肯定也不例外。去看吧,先别理我。” 鹿时清微微一叹,拍拍他的肩,起身去看裴戾。 宋扬现在正在哭,不宜打扰,等他情绪缓和之后再说。 棺盖透着一条缝,阳气可以传入镇尸棺,增加结界的威力。鹿时清望着裴戾埋在阴影下的脸,一时间浮想联翩。 想到顾星逢说,裴戾是被灭门的鬼修后人,意图报仇却找错了对象。又想到梦境中所见,那个神采飞扬,心思百转的裴戾。 鹿时清本以为裴戾是个穷凶极恶,毫无人性的狗血文男主。可随着信息量渐渐增多,他觉得,裴戾也是个被命运捉弄的可怜人。 但鹿时清依然维持原来的想法,他不同情裴戾,也不可能代替原主原谅裴戾。 犯了错的一切后果,都应由自己承担。无论误会与否,后悔与否,都是行凶的代价。 鹿时清正在出神,忽然肩上一重。 他吓了一跳,险些扑进棺材里。忙扶住棺盖站稳,回头一看,宋扬不知何时走过来,靠在他的肩上,脸上满是泪痕。 鹿时清愣了愣:“你……做什么?” 宋扬一手揽在他的腰间,喃喃道:“还好有你在,你最好了。” 鹿时清忖着,这是宋扬悲伤至极,找他来寻求安慰,便放轻了声音道:“我们是朋友啊。” “嗯……我们是朋友。”宋扬把脸埋在他的颈间。 鹿时清浑身僵硬,这种行为,好像有点不正常。 他想往一旁躲开些,可是宋扬环着他的手越收越紧,仿若铁箍。宋扬道:“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我只有你了……” 鹿时清缩着脖子,勉强答道:“怎么会,你还有掌门师尊,还有叶子鸣,沈骁这些师兄,柳溪柳泉他们对你也很好啊。” “他们?”宋扬语气微凉,“他们怎么比得上你,你是独一无二的。” “我哪有……”鹿时清有些着急。宋扬方 才还好端端的,只是哭了一会儿,为何一下子变得这么奇怪? 忽然,他眼角余光瞄到门口多了不少人影,忙侧目看去,只见叶子鸣不知何时站在那里,身后还跟着一大帮新进弟子。有柳溪柳泉,也有杨天绍。 鹿时清眼睛一亮,从宋扬的禁锢中大力挣脱,和他们打招呼:“你们来了,宋扬刚才思念家人,我正安慰他呢。” ……感觉很奇怪,就像是他和宋扬正在做坏事,被当场擒拿了似的。 众人的目光也正如他所想,或冷漠,或惊讶,或嘲讽,或不可置信。 宋扬慢条斯理地擦了一把眼角,淡淡道:“你们来干什么?” 杨天绍立刻拉长嗓音道:“是啊,我们不该来,打扰了你的好事啊。” 什么好事? 鹿时清眨眨眼,不明所以:“我们什么都没干啊。” 宋扬却是朝着门口冷笑:“既然知道,还不赶紧走?” 鹿时清有点蒙,这是什么情况? 叶子鸣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走。其余弟子也纷纷跟上,走之前,还向宋扬投来鄙夷和幸灾乐祸的目光。 柳泉愤愤不平道:“宋扬,你到底咋回事啊,叶师兄领我们来看望你,你居然……行吧,我们以后再不来了。” 他拉着柳溪,也迅速离开此处。 整个大厅里又只剩下两个人,宋扬目光重回绵柔,鹿时清心里一紧,硬着头皮道:“时间不早了,我……我也先回去,改天再来。” 说罢,逃也似的离开。 宋扬定定地望着鹿时清的背影,直到再看不见,他嘴角有一抹诡异的弧度一闪即逝。但很快,他猛然抽了一口气,仿佛如梦初醒。 他四下张望,又紧走几步看看门外,一脸疑惑地捡起地上掉落的书本。 好奇怪,刚才情绪一时控制不住,埋头哭了一场。哭完之后,想起身和小没说话,可稍一愣神的工夫,人怎么就不见了? 跑的真快。 也许是见了裴戾的缘故,也许是被宋扬惊吓的缘故。这一夜,鹿时清吃过顾星逢的荷花酥,在脑子里反复想着丁海晏这个名字,迷迷糊糊地入睡。 梦中,久违的视角又回来了。 这一回,他果然见到了丁海晏。 丁海晏眉头不展,而他正在安慰:“师兄,虽然鬼修凶险,你不是戴着我的面具么?就算有什么,你也不用担心。” “我知道。”丁海晏背起手,“可是,这群鬼修里有个孩子,因根骨不佳,没有做过恶事,也没有修过邪道。我不忍下手,将他带回沧海一境了。” 鹿时清点头:“如此也好,只希望他不要带着仇恨。” “这一点不必担心。”丁海晏脸上的忧虑渐渐收起,“我们围剿鬼修时,他人事不省,就算我戴着面具,他也没看见我的样子。只当我们是路过的修士。” 鹿时清欣慰不已:“希望这孩子能平安长大,归入正道。他叫什么名字?” 一抹异色从丁海晏眼中一闪而过,道:“他叫姚一成,明日招新大会,你就可以见到他了。” 鹿时清沉吟:“既然他根骨不佳,便不用参加比试了。让他拜入天镜峰,我亲自管教吧,师兄觉得如何?” 丁海晏目光微闪,摆手道:“不必如此,是我灭他满门,他也应当收入我门下。你往后见着他,只管对他好便是,切莫提及这桩往事。” 鹿时清应道:“我知道的师兄。” 丁海晏又道:“还有一件事……” “师兄请讲。” “新进弟子中,有个天资极佳的少年,叫裴戾。”丁海晏看着鹿时清,缓缓道,“我已经收下姚一成,打算竭力培养。这个少年若荒废在我门下,未免可惜。” 鹿时清问:“师兄的意思是?” “他和你一样是个孤儿。”丁海晏的瞳孔中映出青崖君的脸,面具透出的两只眼睛里已然染上许多怜悯。丁海晏说道:“青崖,你收了他吧。” 第62章 师徒也争风 鹿时清心里狂跳, 脑中仿佛响了一个大霹雳。 他正要集中精神往下看时,忽然梦境消散, 眼前一片黑暗。他飒然梦醒,睁开眼睛。 此时尚在夜半,外面蝉鸣阵阵。 鹿时清擦了擦头上的汗,跑去打开窗户。海上的凉风袭来,让他的神智稍稍安定。 他躺回床上, 感到庆幸。梦虽短, 却看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逸天君白霄,一生收徒众多,广容子丁海晏和青崖君鹿时清是他最亲近的两个。尤其青崖君,是逸天君捡回来的, 放在天镜峰亲自抚养长大, 名为师徒, 情同父子。 加之青崖君天分修为都很高,最终白霄将掌门之位传给青崖君, 也在情理之中。 丁海晏不是心胸豁达之人,必然对此耿耿于怀。鹿时清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见到丁海晏,丁海晏便大发雷霆, 出手教训宋扬,而宋扬仅是随口吐槽了一句白霄。可见丁海晏并不记恨白霄,反而维护如初。 但通过种种行径,鹿时清却能感觉到, 丁海晏对青崖君颇有怨念。只是没料到,程度如此之深。 鬼修残忍狡诈,灭门之恨不共戴天。裴戾当时年仅十四岁,已经可以做到改头换面,潜伏到沧海一境伺机报仇,心性超出常人。丁海晏不可能不知道,将裴戾安排在青崖君身边,意味着什么。 鹿时清为青崖君感到不平,也感到悲哀。 青崖君答应白霄,此生不得离开沧海一境,终日与茫茫东海,满山白梅为伴。加之丁海晏刻意孤立,使得他鲜少与人来往,可谓先天善良,后天单纯。 他真诚地对待每一个人,面对丁海晏和裴戾,更是毫无保留的付出。 可最终收获了什么? 欺骗,轻视,玩弄这些都是轻的,都是只能带来精神伤害的的虚无之物——他甚至连命都赔进去了。 鹿时清气呼呼的翻了个身,看着窗缝外面幽深的夜色,恨不得立刻天亮,把这件事告诉所有人。 但夜色还长,他也不知发了多久的呆,不知不觉又睡过去了。 这一回,居然又切回了那个神秘的第三视角。 床榻上,躺着昏睡的顾星逢。他脸上苍白,眉心紧皱,胸口的疼痛似能传入梦中。青崖君一手端着青瓷小碗,一手拿绢布帮他擦拭嘴角。 看他二人穿着,和窗外的纷飞落雪,鹿时清推断出,这次的梦境和上回相接。在怒斥裴戾后,青崖君将十五岁的顾星逢带回天镜峰,并亲自照料。 青崖君放下药碗,俯身,小心翼翼地将顾星逢扶起来。纵然动作再轻柔,还是牵动了顾星逢胸前的伤处,疼得他浑身颤抖。 青崖君哄道:“没事的。” 顾星逢或许听不见,但青崖君说话时,轻缓地拍着顾星逢的后背,让顾星逢稍稍平静。青崖君微微一叹,轻声道:“忍着点,星星最坚强了。” 说罢,他将手按在顾星逢胸前微微凹陷的位置,掌心流出银色光华。光华如水,渗入顾星逢体内。不一会儿,随着几声骨骼的微响,顾星逢的嘴唇血色尽退,不可抑制的痛吟起来,不住地往后退缩,似是想躲开青崖君的禁锢。 “星星不怕,很快就好了……很快就不疼了。”青崖君嘴里不停地安慰着,睫毛却颤的厉害,语声也带了些涩意。 不独青崖君,就连鹿时清在一旁看着,都不禁唏嘘。 哪里能想到,如今沧海一境掌门的少年时期,竟是如此凄苦。同门欺凌,师尊厌弃,若不是青崖君护着,他必然要被逐出沧海一境。 不多时,顾星逢的胸前恢复平整。青崖君终于 放开他,让他重新躺好。顿了顿,轻轻将他前襟掀开查看。 少年白皙的胸膛上,覆盖着碗口大的一片红肿,而其余地方,也只有薄薄的肌肉,并不似别的弟子那般体格强健。青崖君发出一声叹息,正待为他盖上棉被,忽然发现顾星逢的嘴一张一合。 青崖君道:“星星说什么?可否大声些?” 于是,顾星逢果真说的大声些。虽然他神志不清,语声依然低弱,但鹿时清和青崖君都听清楚了。 他一直重复着叫“师祖。” 青崖君反应过来,不停地点头,连声道:“对,我是师祖,师祖在这里!” 听到回应,顾星逢眉心展平,沉沉睡去。 青崖君坐在床边,双手交叠,来回摩挲着。半晌,喜不自胜地冒出一句:“这孩子,终于肯叫我师祖了,真好听啊。”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微微的动静,青崖君收起神色,拂开房门。 苍茫的雪地上,站着浑身覆雪的裴戾。看样子,他已经在外面等了很久。 青崖君目光一闪,似是有些不忍。但又看了一眼重伤的顾星逢,语气便有些凉。“你在外面做什么?” “我……我向来看看星逢。” “那为何不进来?” 裴戾低声道:“师尊,我知道今天做的过了。我怕你见了我生气,就想等你离开以后再进去,却不料没站稳,让师尊发现了。” 鹿时清便疑惑,他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站不稳? 青崖君应是和鹿时清想的一样,眼中流过一丝诧异。但他余怒未消,只是道:“你已经不认他了,看了也没意思,还是离开吧。” 裴戾试着问:“不知师尊要如何安排他?” “留在天镜峰。”青崖君拿起绢布,为顾星逢擦拭额角冷汗,“你不认他我来认,以后,他就是我鹿时清的弟子。” 鹿时清几乎要拍手称快,这个主意好,以后就没人敢欺负顾星逢了。 可是,裴戾肯定不同意。 果然裴戾身子晃了晃,不可置信地看着青崖君:“师尊是认真的?” “嗯,我很认真。” 裴戾脸上青白交加,半晌憋出一句,“既如此,请师尊将我逐出师门。” 青崖君动作一滞,“怀虚,你这是什么意思?” “徒弟成了师弟,这简直是违背纲常,天镜峰必然落人以柄。”裴戾一副断然不接受的态度,“为了师尊和星逢的名声,我只能这么做了。” 鹿时清觉得,裴戾这话说得挺好,怎么先前就那么不懂事。 青崖君和鹿时清想的一样,微微一叹:“你若对星星好一些,何至于如此。” 裴戾听他态度缓和,目光迅速流转,痛心疾首道,“师尊,我这么做,也是盼望星逢成才啊。” 青崖君疑惑起身,“此话怎讲?” “我时常觉得,师尊对我太溺爱太纵容,以至于我性格浮躁,未能达到更好的境界。当然,这不是师尊的不是,是我不争气。”裴戾道,“于是我就对星逢严苛教养,磨炼他的品性,希望他能比我有出息。” 鹿时清心想,裴戾是要“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么?所以才不给顾星逢吃饭,不给顾星逢好脸色? 不,不是这回事。 如果只是想严师出高徒,裴戾根本犯不着挑拨顾星逢和青崖君的关系。 可这些全是鹿时清亲眼目睹裴戾背地里的行为后,得出的结论。青崖君并不知道,轻易便被裴戾的话蒙骗。“原来如此 ……那你为什么要把星星打伤,还要把星星逐出去?” “我只是吓吓他。”裴戾无奈道,“当时他那么倔,丁师伯和他的弟子们都在看着,不这样如何收场?” 青崖君沉吟,“如此……倒是我莽撞了?” “如今说这些无用。”裴戾看似认错,其实步步为营,“师尊怪我,我也认了,还是将我逐出师门吧。” 青崖君有些难堪:“别再提这个了,是为师不好。星星留在天镜峰,以后还是你的徒弟。” “……真的?”裴戾欣喜,“师尊不生我的气了?” “嗯,只是以后别再这么对星星了,他还是个孩子。”青崖君不作多想,“可以吗怀虚?” “全凭师尊吩咐。”裴戾重重点头,艰难地挪动脚步,拜倒在雪地里。 青崖君打量着他牵强的动作,走出门去,“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虽这么说,裴戾却微微皱眉,痛楚浮在脸上。 青崖君追问:“到底怎么回事?” “我伤了星逢,让他平白遭罪。”裴戾叹了口气,“为了自罚,方才这半个时辰,我没有用灵力御寒。” 青崖君一愣,就要去扶,裴戾倏然抓住他的手,青崖君嘶了一声:“好冰……你知道错了就好,别如此折腾,起来进屋吧,当心受风。” “是。”裴戾嘴里应着,不知有意无意,忽然靠在了青崖君身上,“抱歉师尊,我腿站麻了。” 青崖君微微一叹,反手接住。他身形不如裴戾颀长,细瘦的手臂扶着裴戾往屋里走。裴戾自然而然地环上他的腰,青崖君身体一僵,提醒他:“都这么大了,为何还跟个孩子似的。” “在师尊面前,我做上片刻孩子又何妨。”裴戾笑,“只可惜没有着凉,否则还能让师尊喂我吃药。” 青崖君忍俊不禁,“越说越离谱了,你如今灵力充沛,哪里会着凉。” “师尊,如果我真的着凉了,你还会喂我吃药的吧。就像……”裴戾望向床上的顾星逢,眼中起了异样的波澜,回过头深深地看着青崖君,“就像照顾星逢一样。” 鹿时清看在眼里,总感觉裴戾这话不像是开玩笑。 他和一个孩子争什么? 裴戾态度认真,不代表青崖君也是如此。他听到“星逢”二字之后,立刻扭头去看床上,目光变得更加温和:“星星还小,而你,已经是个大人了。” 第63章 恒明贪欢记 梦境在裴戾耐人寻味的表情中戛然而止。 鹿时清虽然读不懂裴戾当时的心态, 但他由衷为顾星逢感到高兴。顾星逢十五岁入天镜峰,十八岁继任掌门, 这中间三年,他得以在原主的庇护下成长。 如果原主没死,说不定顾星逢会慢慢敞开心扉,甚至将他的身世全都说给原主听。可惜了,这二十年过去, 顾星逢虽然心性日益稳重, 却也比当初更自闭了。 再看外面,天完全亮了。 鹿时清迫不及待地跑出门,打算将丁海晏的所作所为告诉顾星逢。可是他隔着水池张望,水榭上空无一人, 往常此时都能见到的顾星逢不知所踪。 他寻遍暖月台, 也没有见到人, 于是跑到正殿寻找,果不其然顾星逢在里面。 迫不及待地冲进去, 一肚子话就要脱口而出,却生生拦在喉间。 正殿里还有姚捧珠和司马澜,底下还跪着几名弟子。看他们衣袍上的纹饰,是海楼峰的人。 地上还有一个箱子, 里面满满当当全是书。 见他进来,顾星逢脸上瞬间的不自然。司马澜和姚捧珠更是面面相觑,姚捧珠上前拦住他:“你这孩子,怎么如此莽撞?” 司马澜则看向顾星逢:“恒明, 事关你二人的名声,不若让他先回避。” 鹿时清本来目不斜视,眼中只有一个顾星逢。可是这几人如此反应,倒让他起了疑心。 “什么名声?”鹿时清自然而然地看向箱子里。 顿时,他愣住了。 那箱子里的书少说也有一二百本,本本相同,书脊上全都写着一模一样的几个字:恒明贪欢记。 因为有过类似的看文经验,鹿时清立马就知道,这些都是什么书了。 恒明,当然指的是顾星逢。贪欢,如果从字面上解释…… 鹿时清不受控制地走过去,挑了一本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翻看起来。 虽然知道这书也是胡编乱造的,但牵扯到顾星逢,他莫名的想看。 姚捧珠清清嗓子,起身,想要把书拿回来,顾星逢却抬手止住。“行正坐端,何惧人看。” “好吧。”姚捧珠坐了回去,“不知掌门师兄如何应对?” “师祖和师尊为流言蜚语所累。”顾星逢淡淡道,“如今找到源头,绝不姑息。” 司马澜面色凝重起来,“恒明,话虽如此,可你要知道,那可是你丁师伯祖,是青崖君的师兄。” “……哈?”鹿时清听见司马澜这话,险些将书扔了。 方才,就在几人三言两语的工夫,他已经大致扫完了前两页。 这书和先前看过的不太一样。 那些书无论将青崖君和裴戾讲的如何不堪,至少还会歌功颂德,尽叙前人丰功伟绩,再用极尽华美之词将沧海一境描绘一番,这才引出青崖君和裴戾的那些糟心事。 可这一本,却单刀直入。直接以“某日,恒明君顾星逢偶得一貌美少年,甚喜,遂藏入暖月台夜夜纵情”开篇,接下来的,鹿时清还没来得及看,不过也没眼看了。 遣词用句十分香艳,细节描写不堪入目,全是恒明君与那貌美少年的种种放荡情事。 但这些,仍是不及司马澜的话震撼,鹿时清瞪大眼睛,看着司马澜:“你说……这是丁海晏,丁峰主写的?” 司马澜点头。 鹿时清顿了片刻,忽然意识到一件不得了的事:“这书中的少年指的是……” 他看向顾星逢,顾星逢还未表态,就听姚捧珠叹息:“没错,是 你。” 哗啦一声,书从鹿时清的手中落了地。 他正要去捡,可紧接着,他又意识到了一件更不得了的,瞠目结舌地问顾星逢:“你说先前的流言蜚语,也都是……是丁峰主?” 顾星逢无言地点头。 鹿时清简直如遭雷劈。 他只知道丁海晏文采出众,但给他的印象就是个披着翩翩青年外皮的古怪老头。看起来正儿八经,不苟言笑,好似谁都欠了他一吊铜钱一般,对待弟子严苛冷酷,居然能写出那么多不正经的书籍! 但鹿时清还是怒大过惊。 原主青崖君对丁海晏诚心诚意,可丁海晏呢?不但将人害死,死后还编排这么多花边绯闻来污蔑他。 这还罢了,如今居然盯上了顾星逢,用更加过分的内容去抹黑。 顾星逢起身,走下玉阶。那几个海楼峰弟子连忙叩首求饶,“掌门息怒,弟子们只是负责往外送书的,其余一概不知啊!” 姚捧珠哼了一声,斥道:“你们太师祖年纪大了,一时糊涂,你们也跟着糊涂不成?若非今日我和司马师叔拿获你们,这些歪书流传出去,掌门师兄的名声就此毁了!” 那些弟子委屈极了:“弟子们也是听令行事,哪个敢忤逆太师祖啊。” 其余各峰尚且忌惮丁海晏,何况海楼峰自家? 姚捧珠微微一叹,摆摆手,“都闭嘴,且看掌门如何发落。” 司马澜则是沉吟,“我只是不明白。为何这位少年才进沧海一境不久,丁师伯便急忙编造他和恒明的事。” 姚捧珠道:“这还不简单,他进了暖月台,才给了我师祖灵感。” 司马澜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些册子成书仓促,丁师伯最在乎他的文采,字句都要雕琢。却为何几日便赶出这些书,又连夜让弟子们散播出去?等几天,慢慢来,岂不是更稳妥?” 鹿时清在一旁听得十分认真,果然别人都比他聪明,他根本就没想到这一点。 顾星逢开口道:“大抵因为,师尊回到了沧海一境。” “此话怎讲?”司马澜询问。 顾星逢眉心微皱:“当初师尊离开沧海一境,不知死活。是丁师伯祖取出一盏熄灭的照命灯,说那是师尊的。师尊临行前既见过丁师伯祖,必然和他说了什么。师祖和师尊的渊源,丁师伯祖也必然知晓。” 姚捧珠恍然:“我明白了。我师祖背着见不得人的秘密,害怕你找到裴师伯的魂魄后,揭穿他。所以先发制人,先坏了你的名声,这样无论以后你指证什么,说服力都会大打折扣。” 闻言,鹿时清做了个深呼吸。 他简直要气出心脏病了,丁海晏怎么能这样!一错再错,实在可恶! “我知道他在隐瞒什么。”鹿时清一字一句,大声说出了这个秘密:“他戴着青崖君的面具杀死裴戾一家,却告诉青崖君,姚一成才是裴家的孩子。” 此言一出,大殿上鸦雀无声。 正在所有人都在回味着这话里蕴含的信息时,忽然一阵疾风吹过。 义愤填膺中的鹿时清还不待反应过来,已经被按在了墙上。 丁海晏阴沉着脸,手掐在他的脖子上:“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敢污蔑本峰主!” 原来,丁海晏也对贸然散书的行径不放心,时时清点弟子,询问进度。这一箱书被姚捧珠和司马澜缴获的消息,很快便被他知晓。 他匆匆赶来,找顾星逢要人,打算将过错全都推给这些弟子,却不料正听见鹿时清的这番话。 这比那些书更 严重! 丁海晏下意识冲过来,第一个念头就是灭口。 鹿时清呼吸艰难,却毫无惧色地看着丁海晏:“我……我说的……是……实……” 姚捧珠和司马澜回过神,正待阻拦,却见光芒一闪,顾星逢瞬间出现在丁海晏的身侧,溯光剑已然架在丁海晏的脖子上,寒芒流转,仿佛随时都会割破他的喉管。 丁海晏脸色青白交加:“恒明,你好大的胆子!” 顾星逢却不假辞色:“放开他。” 丁海晏:“你……” 顾星逢眉间一凛,剑出一分,丁海晏脖子上出现了细细的一道血线。 司马澜和姚捧珠慌忙上前,“恒明,你冷静。”“掌门师兄,万万不可啊。” 这无可厚非,毕竟此时对他们而言,鹿时清只是个外人,丁海晏再一言难尽,也是沧海一境的长辈。 但顾星逢却不这么想,只是沉声重复:“放开他。” 眼见寒芒大盛,司马澜只好再劝丁海晏:“丁师伯还是先放手吧。” 丁海晏咬着后槽牙,推开鹿时清。 鹿时清脚下一软,瘫倒在地不住喘息。顾星逢正待去扶,却忽然微微眯眼,看向丁海晏:“师伯祖,这书是你所著?” 丁海晏正被司马澜掺着,用灵力疗愈脖颈上的割伤,闻言冷冷地道:“胡说什么?我何时著过什么书,这些天镜峰不成器的弟子们,你就该狠狠地罚,倒来向我泼脏水?” 那些弟子们面面相觑,正要辩驳,却被丁海晏一个眼神扫得不敢开口。 顾星逢点头,问:“既如此,师伯祖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书?” 丁海晏一口咬死:“废话,这些不肖弟子背地里看什么,我如何知道?” 鹿时清头昏眼花地坐在地上,还有些郁闷。虽然知道顾星逢身为掌门,质问丁海晏是分内之事。可如果顾星逢能一边问,一边将他扶起来,他一定会很高兴。 这下好了,丁海晏不肯认账,二人必然要开始唇枪舌战,顾星逢更顾不上扶他了。 可是刚这么想完,顾星逢的手便伸向他:“起来吧。” 鹿时清眼睛一亮,也伸出手。可下一刻,顾星逢猛然一拽,鹿时清就靠在了他怀中。 这……有点过了。 别说众目睽睽之下,就是背地里这么亲密,鹿时清也有些不好意思。 他正待推开顾星逢,自己站好。可顾星逢牢牢按着他,仿佛要与他融为一体。 鹿时清觉得脸有些烫,不知道红了没有,但无论如何,所有人都已经是目瞪口呆。 半晌,丁海晏率先反应过来,指着他们冷笑:“还不认账么?书上何曾说错了?你们两个就是不干不净!这天镜峰,上梁不正下梁歪!” 他刚说罢,看见顾星逢眼中闪过的一抹狡黠,立刻心道大事不好。 就听姚捧珠怯怯地问:“师祖,您不是不知道这些……都是什么书么?” 第64章 为青崖正名 若说方才众人表情各异, 此时姚捧珠的话出口后,所有落在丁海晏身上的目光都成了质疑。 丁海晏活了近百岁, 少年时被师父白霄护着,没有吃过什么亏。青崖君做了掌门之后,他在沧海一境中更是说一不二,没有人敢这么看过他。 ……可如今,是他自己打自己的脸。 他本来已经词穷, 顾星逢却还是步步紧逼, “师伯祖不敢认?” 丁海晏额上起了筋脉的纹路,“我为何不敢?”他深吸一口气,冷笑,“便是我写的又如何?” 他答应的如此直接, 倒让司马澜和姚捧珠面面相觑。司马澜无法再平静以待, “丁师伯, 昔年您与青崖君情同手足,他落得尸骨无存, 已是遗憾。可您在他死后,著书污蔑,是不是太……” 丁海晏大力推开他搀扶的手,原地晃了晃, 扶住墙壁才站稳。他怒道:“你懂什么?我是和他情同手足,可他才不配位!也不知道用的什么方法,让我师尊传位给他。他做掌门便做,却不肯出沧海一境, 不肯扩招弟子!这算什么?” 顾星逢不动声色地将鹿时清往身后推了些许,“师祖自有他的道理。” “什么道理?”丁海晏扬眉,“分明就是又懒又无能,普天之下哪个掌门会跟他一样?他做掌门就是不对!” 整个大殿回荡着丁海晏高亢的声调,他憋了数十年的话终于可以一吐为快。鹿时清心情复杂,原主待他那么好,他却只是因为这件事就取人性命,太过分了。 鹿时清看着丁海晏:“所以,你就把裴戾推给青崖君做弟子,让他找时机杀掉青崖君?” “我没想杀他!”丁海晏咆哮出声。 这凶神恶煞之态虽然把鹿时清吓了一跳,但他没有躲在顾星逢身后,而是站了出来。以往在村子里调解纠纷时,他也没有怕过。对方不顾一切地认罪,反而让他感到欣慰。 这是暴风雨即将平息的前兆。 果然丁海晏吼完,气势就蓦然低下去。他靠在墙壁上,缓了缓,接着道:“怀虚有几斤几两我知道,他自然不是青崖的对手。哪怕他站着不动让怀虚砍,怀虚都未必能杀了他。我不过是气不过他当掌门,想给他一个教训罢了。” 鹿时清道:“可是,他却戴上了缚灵环,成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 “不错……”丁海晏挑起嘴角,形成一抹嘲讽,“所以他是笨死的!他是咎由自取!哪个修士,会轻易戴上缚灵环!” 鹿时清疑惑:“难道不是你出的主意?” “笑话!我能出什么主意?”丁海晏眉目冷厉起来,身子也站直了,“难道还是我让他青崖跟裴戾合籍的不成?他青崖自己不检点,上了怀虚的当,与我有什么相干?” 鹿时清和顾星逢对视一眼,顾星逢问:“你不知师尊合籍的真相?” “什么真相?”此时的丁海晏颇为坦然:“怀虚入门时,甚至用邪术改头换面。若不是他来之前,我一直暗中盯着,他又不肯摒弃原名,连我都认不出他。他进天镜峰之后,你以为我不担心么?我也时时盯着青崖的动向!可青崖什么都不说,和怀虚越发腻歪!你进天镜峰后,怀虚甚至改过自新,处处维护青崖,还要和青崖合籍!我还以为他放下仇恨了,谁知道他是使的障眼法!” 一口气说罢,不待对方再问,他直接举起手,指天誓日:“是我做的我认,不是我做的谁都别想泼脏水。方才所言若有半分虚假,我便堕入死界,万劫不复!” 他一番慷慨陈词,听得鹿时清陷入沉默。司马澜也对顾星逢道:“恒明,看样子,丁师伯没有虚言。” 丁海晏在 沧海一境掌管执法堂,向来只有他审别人的份,今日头一遭做了一回被审讯者。他坦诚的如此之快,如此顶天立地,也全是为了稍稍挽回处境。 此时见顾星逢仍是不言不语,丁海晏不由冷笑:“俗言,苍蝇不叮无缝蛋。若青崖真的清白,怀虚就算想骗他,也无从下手。别的我都认,可青崖也不是全然无辜!为何裴戾合籍,他败坏了天镜峰的名声,让沧海一境成为全天下的笑柄,我为什么不能写他!” 一提到这个,鹿时清便起了微愠:“青崖君不是那种人!” “没有你说话的份儿!”丁海晏指着他,手指微微颤抖,竟是一副气结之态,“你这狐媚妖孽,勾引恒明,和怀虚的行径又有何区别?” “我没有!”鹿时清涨红了脸,不知是急的还是气的。 “没有?”丁海晏冷冷地笑,“上回恒明屡次为你忤逆我,又将你纳入暖月台朝夕相对,你敢说你没有勾引他?你们之前没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鹿时清正要接着反驳,却被最后一句话难住了。他绝对没有勾引顾星逢,可他酒后非礼了顾星逢! 那肯定是见不得人的勾当,这要怎么说? 但幸好,在他表情变得局促之前,顾星逢挡在他和丁海晏中间,面色更冷:“师伯祖,慎言。” 姚捧珠被丁海晏对鹿时清的一通乱咬惊着了,没想到一向正经偏执的丁海晏居然能说出如此不堪的言语。但再一想,她这位师祖可是编纂歪书的大手,也便释然。只是庆幸她爹姚一成不在,否则场面不知又该乱成什么样。 司马澜抓住时机,上前对顾星逢道:“恒明,既然事情已经明了,也不便再纠缠下去。你看,该如何处置丁师伯?” 顾星逢点头,一身冰寒略收,正待开口,却忽然脸色一变。 他身侧的鹿时清一溜烟跑出了门,登时消失在正殿里。 他本能地想去追,姚捧珠却拦住他,“掌门师兄,小孩子脸皮薄,经不得那么说。你现在找他,他肯定更不好意思,还是缓一缓,先解决我师祖的事吧。” 顾星逢眉心微动,转身,看向丁海晏:“丁师伯祖,请即刻离开沧海一境。” 鹿时清从正殿出来,一口气跑回房间,紧闭门窗。 接下来对丁海晏如何处置,他根本没心思管。实际上,他急急忙忙离开正殿,也不是因为脸皮薄。 他是心虚。 他担心,万一丁海晏再说出别的话来歪打正着,他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扑到床上,胡乱地把被子蒙在头上,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定了定神,便去喊系统。 系统很快有了回应:“什么事啊青崖?” 鹿时清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小白,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沧海一境?” 系统对他的急切感到很意外,“你不是说,你要帮原主洗清污名吗?现在做到了吗?” “这个……”鹿时清声音低下去。 不错,现在丁海晏是揪出来了,压在原主头上的那些风言风语可以收一收。可如果要从根源上断绝,还是得弄清楚原主答应和裴戾合籍的原因。 这至关重要的一点,现在还是没有头绪。 一直不想他留在沧海一境的系统,如今反而开始安慰他:“你也不用急,我看你还挺自律,晚走一天两天,你和顾星逢不会发生什么。可是你要早走了,万一原主的事情有新发现,你也不知道了。” 鹿时清一想,觉得有道理。 他这些天特别注意和顾星逢的距离,而且打定主意死都不喝酒,根本不会再有发酒疯的机会。可他若是 一走了之,原主的名声可能永远都无法挽回。 “谢谢你啊小白。”鹿时清挺不好意思的,“是我心急了。” “没事,客气了。” 顿了顿,鹿时清道:“还有……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系统一愣。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星星,才一直不赞成我留在沧海一境。”鹿时清诚心诚意道,“可是你方才却反而劝我多留几天,毫无私心,倒是我思想太狭隘。误会你这么久,真对不起啊。” 系统静默了片刻,随即笑了笑:“都说了不让你想太多,现在知道错了吧?” 鹿时清重重点头:“嗯嗯,以后再也不误会你了。” “安心呆着吧,有什么需要再来找我。”系统继续笑。 顾星逢到晚上都没有回来,鹿时清也乐得他不在,省的又要躲他。 不过,鹿时清也烦透了这么矫情的自己,也因为这样,他更盼望着早些立刻沧海一境,从这么纠结的处境中解脱出去。 入夜,不出意外的,鹿时清又进入了梦中。 依然是第三视角。 顾星逢已然是十七八岁的样子了,他在朱砂梅边俯下身,盯着落花半掩的一样物件。 表情又惊愕,又嫌恶,还带着一丝……好奇。 鹿时清也好奇了,凑过去看,微微一怔。 这不是被青崖君扔掉的《双修秘道术》么? 顾星逢站在原地看了半天,转身就走,身影很快消失在回廊的夜色中。鹿时清不由沉思,若顾星逢不管不顾的走了,那后来他在水榭上看到的那一本,又是从何而来? 须臾之后,顾星逢又从黑暗充斥的回廊上退回来,继续盯着《双修秘道术》看。 又是须臾之后,他在鹿时清狐疑的注视下,将《双修秘道术》拾起来,塞进了袖子里。 第65章 初识赠灵术 顾星逢揣着《双修秘道术》径自来到海边, 四下张望片刻,确认没有别人, 方才坐在礁石后面,将书取出来。 看见这一幕,鹿时清脑中蓦然冒出了四个字:他真可爱。 顾星逢即便表面上再淡定,再稳重,却依然不能免俗。 前些日子, 顾星逢在水榭中悄悄翻看这本书, 被他当场发现,还谎称这是青崖君旧日私藏的典籍。此刻,十七八岁的顾星逢显得更为天真。在看与不看之间踟蹰,隔这么远, 鹿时清都能感受到他的挣扎。 按理说, 这种书是邪魔外道, 鹿时清不该看的,可他却鬼使神差地凑了过去。 顾星逢极为缓慢地翻开第一页, 下一刻,他们二人不约而同地吸了一口凉气。 映入眼帘的,竟是不着寸缕的一男一女,搂抱着亲吻的画面。虽然是白纸黑线粗粗勾勒, 可神韵和细节面面俱到,两个人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会动起来,进一步做些别的。 上来就如此令人咋舌, 顾星逢像是被火炭烫到眼睛了似的,猛然将书扔出老远。 鹿时清也看向起伏的海面,心道,这邪魔外道……画功还挺好。 海风阵阵,书页被吹得迅速翻动。不知有意无意,顾星逢的目光又飘了过去,顿时眉心微动,起身去捡。随着他的脚步,鹿时清的视野也拉近了。 鹿时清心里如同猫抓,本来顾星逢已经嫌弃得扔了,此刻为何又重拾兴趣? 待顾星逢拾起书本,翻到后面几页,鹿时清迫不及待地看过去。 只见倒数几页纸上,不再有女子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男子。 即是说,这些全是两个男子亲热的画面。他们同样赤1条条的,或搂抱,或躺卧,或跨坐,或趴伏,或半跪……寥寥数页,竟囊括了好几种姿势。 画工同样精湛,画上两名男子愉悦非常,表情如梦如幻。就好似修士飞升长生界,也不及他们正在做的事情畅快。 鹿时清心想,邪魔外道不光画功好,而且会玩。 这么大的尺度,如果放在他曾经生活的“现实世界”,用不了几天就会被封禁。纯文字创作的,都不允许写脖子以下,何况是这些生猛的图画。 待回过神,鹿时清觉得糟了。他一个见多识广的穿越者,尚且被这本书展现的内容吓到,更不用说在那种事情上尚未开蒙的顾星逢。 果然,顾星逢仿佛僵成了冰雕,只有手指在缓慢的,微微颤动地翻着书页。 鹿时清担忧地望着他,生怕这孩子被吓出什么毛病。 翻完最后一页,顾星逢再次将书扔了出去。他一下子坐在礁石上,怔怔地对着海面出神。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回头看向矗立在夜色中的天镜峰,而后又垂下头,呼吸变得急促。 鹿时清惊讶地发现,他额角出现了汗渍,脸颊也染上了几分微红。 ……事情似乎有些严重。 不过是看了几眼少儿不宜的,且还是两个男人在一起的画面,顾星逢就好像在演武场奋战了一天似的。不,就算他在演武场练了一天,也不一定会如此失态。 忽然,顾星逢站了起来,深吸一口气,在鹿时清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一猛子扎进了海里。 水花四溅。 鹿时清叹了口气,觉得这样也好。泡冷水,总比憋在心里强。 只是没想到,少年的顾星逢竟如此沉不住气,几幅画就能挑起他的生理反应。万一日后,真有人在他面前展示风情,他能把持得住么? 幸好顾星逢看上去不好接近,否则就凭他的身份和样貌,得有多少 姑娘芳心暗许啊。 顾星逢从水里浮出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水,黑发湿淋淋地贴在脑后。他的脸暴露在月光下,仿若明玉。本是不染俗尘的一个人,却因为喘息和脸红,变得格外生动。 他蹙着眉,似乎在忍着什么。可眼神明显有些无措,他胡乱划着水,往岸边而来。 就在他的手触及海岸礁石时,他脸上出现一丝慌乱。下一刻,他蓦然闭上眼,喉中泄出一丝低吟。 海浪在周身起伏,时而溅在他身上,可他俨如沉浸在梦境之中,随波逐流,睫毛微微抖动。 须臾之后,他才睁开眼,仿佛虚脱了似的,靠在石头上大口喘息。 自始至终,他脸上都是一片茫然,似乎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 待回过神,顾星逢立马上岸,跑到那本被遗弃的书跟前,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又匆忙后退,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惊吓。 鹿时清也受到了惊吓。 他竟然亲眼目睹了顾星逢……的一幕。 单纯如此刻的顾星逢,什么都没有做,甚至跳海去平息,却还是……了。 虽然不是顾星逢的真正师祖,但他挺心疼顾星逢。放在“现实世界”,人们或许从生物课本上,就会得到一些启蒙,而后随着长大,又能从其他的书籍或者影视上进一步开拓眼界,形成对这种事情的成熟认知。 在保守的修真1世界,虽然没有那些条件,可顾星逢被这种书夺走第一次,未免太悲催了。 此时的顾星逢尚且不知他方才失去的是什么,原地纠结片刻,第三次拾起这书。仿佛被附体了似的,手指木然翻动,直接打开最后一页。 画上的两个男子紧紧相拥,细碎的墨滴四溅开去,他们的情态,是前所未有的欢快。 旁边还有文字描述:此双修法,可于飞升之时,将灵力尽与彼方,名之赠灵。 也就是说,两个人做不可描述的事情时,其中一个人可以将灵力全数打入对方体内。这种方式叫赠灵。 鹿时清看得直摇头。 果然是邪魔外道的书,对修士来说,灵力至关重要。谁会愿意将灵力全都给别人?给了别人以后,自己得多久才能恢复啊。 不过,这些不重要,鹿时清很快意识到另一个棘手的问题。 方才顾星逢翻看《双修》秘道术时,看到前面男男女女的画面,如遭电击,立马扔掉。是风吹书页,翻到后面男子亲热的画面,才让顾星逢重新产生兴趣。 而顾星逢情动失态,也是在逐一目睹只有男人的画面之后。 此刻顾星逢再次翻看这些画面,除了惊吓错愕以外,似乎并不讨厌。 甚至,顾星逢已经开始默念那些文字了,表情还很认真。 莫非…… 鹿时清没有细想,就已经从梦中吓得退了出来。 额头上湿淋淋的。他睁开眼,看看窗户,天色蒙蒙亮。 他心中稍安,待要寻东西擦汗,往床边一看,顿时打了个激灵。 顾星逢不知何时进了他的房间,此刻正坐在床边守着他,无声无息。 虽然如今顾星逢是满头白发,气质也沉稳了许多,可他那张俊朗的脸却没有太大变化。梦中所见浮现脑海,鹿时清本能地爬起来,就往床下跳。 却没有落地,顾星逢接住了他。“你去哪里?” 鹿时清在他怀里如同僵木,支支吾吾地解释道:“我做噩梦了……刚才还以为是在梦里,原来已经醒了……” 这拙劣的谎言,顾星逢却信了。他轻轻地将鹿时清放回床上,“嗯,你方才睡得很不安稳。” 鹿时清胡乱答应着,正待问顾星逢半夜进来有什么事。却见顾星逢眼睑微垂,露出一丝愧意,“对不起。” 鹿时清本已在他的动作下乖乖躺好,闻言微微起身:“什么?” 顾星逢道:“姚师叔给我的丹药,唤作定魂丹,可使魂魄稳固,记忆复苏。我将它放进了荷花酥里。” 鹿时清指指自己:“给我吃了?” “……嗯。”顾星逢不看他的眼睛。 鹿时清沉默不语。 顾星逢面色凝重起来,重复道:“对不起。” 过了好半天,鹿时清才开了口:“你知道你错在哪里了么?” 顾星逢立刻点头:“不经你的允许,给你吃药。” “为什么不经我允许?” “姚师叔吩咐,为防药者太过紧张,影响成效。” 鹿时清深深地看着他:“所以……” 顾星逢似乎有些着急,这一来,眉宇间更严肃了:“我先尝过,不苦,且不伤身体。但……” 他话还没说完,鹿时清忽然低下头,发出轻轻的笑声。 顾星逢微微一怔,“你……” 鹿时清深呼吸两下,方才抬起头,“星星,我根本就没有怪你啊,你不用这么自责的。” 顾星逢还陷在“他似乎生气了”这个设想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你是在帮我恢复记忆,这是对我好。而且我后来想起了丁峰主的一些往事,这应该也是你给我吃药的原因,我有什么理由怪你啊?”鹿时清道。 顾星逢这才舒了一口气,露出恍然的表情。 这副模样,倒有几分少年时期的影子。鹿时清忍俊不禁,伸手去捏他的脸:“你太认真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让他二人均是一怔。 顾星逢蓦然后退一步,背过身去。鹿时清的手晾在半空里,片刻之后,讪讪地收回去。 鹿时清觉得,顾星逢肯定是抵触他的动作,才这么回避的。 他顶着青崖君的身份,顾星逢尚且不愿他如此亲昵,如果知道他是个占据青崖君身体陌生人,顾星逢又会如何? ……刚才他怎么就那么得意忘形,真当自己是青崖君么? 开玩笑逗弄顾星逢,顾星逢不生气就罢了,还上手捏脸。这下可好,把好端端的气氛给搅和了。 鹿时清望着顾星逢的背影,嗫嚅道:“对不起。” “无妨。”顾星逢用手触碰着微热的脸,但更像是在触碰鹿时清手指的余温。待脸上红晕褪去,他才回过头,用另一件事岔开话题:“你的魂魄,并不完整。” 第66章 同去觅朝露 鹿时清问, “……什么意思?” “你似乎没有恢复多少记忆。”顾星逢回到床侧,静静地望着他, “只有魂魄不全的人,定魂丹才不起作用。” 鹿时清的心悬了起来。 他魂魄不全这件事,为什么系统从来没有提起过? 再者,而今真相逐渐明朗,系统为他铺陈的狗血故事背景, 愈发站不住脚。 到底是这个世界出了问题, 还是……系统本身就有问题? 鹿时清满心彷徨。他曾最信任的系统,一下子变得面目全非。 忽然,他肩膀上多了几许分量。 抬眼一看,一只手轻轻按在他的肩头, 顾星逢明亮通透的眼睛近在咫尺。 “想不起来也罢。” 鹿时清不置可否。 他不能苟同, 如何能罢? 原主的魂魄和记忆至关重要, 哪怕他不要修为,也需要了解真相。 这个未知且陌生的世界, 仿佛茫茫沧海,他这个外来者如同砂砾浮沉,如不挣扎,便会沉底。 他倒不怕沉底。可是借用原主的身体复活, 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沉底,未免太对不起原主了。 闪念间,他听见了顾星逢的下一句,“还有我在。” 心中臆想出的那颗砂砾, 随着顾星逢平稳的语声,一同落定。 鹿时清喉中一涩,“你说什么?” “我……”顾星逢看向桌案上袅袅的香烟。其实,方才的那区区几个字,几乎用光了他全部的勇气。 但很快,他重新看向鹿时清,笃定道:“若想不起,我便做一世掌门,你……安居暖月台一世。” 鹿时清忖着,顾星逢是在做承诺么? 如果他的师祖想不起过往,一直是废人,他便愿意护他师祖一辈子? 顾星逢见他沉默,神色微动:“你不愿?” “愿意,我愿意。”鹿时清连声道。 顾星逢眉心展开,瞳色如琉璃一般明亮。鹿时清也对他展演一笑,卧蚕堆起,眼睛形如弯月。 接下来的时日,一切如故。系统仿佛理亏一般,再也没有出现过。鹿时清唤了几次没有回应,暂且作罢。 顾星逢依然我行我素,鹿时清也依然回避他。但鹿时清明显感到,顾星逢往他这里张望的次数增多了。每逢这时,鹿时清都会对他露出微笑,顾星逢再回以颔首致意,二人你来我往,看上去十分和洽。 但顾星逢并不知道,那天他从鹿时清房中离开后,鹿时清把头蒙在被子里,难过了多久。 他对鹿时清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全都化作双刃剑。鹿时清认为,他是在孝敬青崖君,跟身为穿越者的自己没有半分关系。 原本因为《双修秘道术》一事,鹿时清还想找机会开导一下顾星逢。此时也全然没了兴致,每日只是表面上应付顾星逢,虚伪的样子连他自己都讨厌。 可他不得不压制对顾星逢的情绪,因为终有一天,他会和顾星逢分别。与其闹得不愉快,或者离开以后徒留想念,还不如现在掐灭。 虽然……也掐不灭就是了。 渔民生魂被吞的凶案频出了一阵,很快销声匿迹。最终,沧海一境以及附近其余门派散修,也没有找出源头,只得加紧戒备,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 但顾星逢言而有信,绝口不提让鹿时清搬回后山。 如今的沧海一境,已经没有人敢非议掌门的行事——丁海晏被顾星逢遣出了沧海一境。 前有逸天君 白霄的任命,后有其余各峰主和长老们的求情,一时无法撤去丁海晏海楼峰主的职务。但顾星逢仍是派出天镜峰所有弟子,一直忙碌到深夜,强行将丁海晏并其嫡系旁支全数驱离。 这也是为何正殿争执后,顾星逢直到后半夜才去找鹿时清的原因。 如今沧海一境上下,都知道鹿时清不好惹。平素闲逛时,寻常弟子见着他,更是绕道走。生怕触及逆鳞,惹祸上身。 只有宋扬待他如故,一口一个“小没”的称呼。 宋扬每日枯守镇尸棺,因前些日子的举动,叶子鸣等人也不再来看他。偌大的偏殿格外冷寂,或许因为如此,宋扬的心性日益稳定,再没有做出出格行为。 鹿时清细数先前宋扬对他的三次异常,一次是在昏迷中,一次是在酒后,一次是在痛哭时。 也许真是他想太多,其实宋扬也不过是神智稍稍混乱罢了,没有恶意。只是宋扬运气不好,每次被叶子鸣他们撞见。 每每想起昔日在百里坞横冲直撞,几个少年意气风发,嬉笑怒骂的旧景,鹿时清就觉得很遗憾。 但矛盾毕竟存在。 叶子鸣和宋扬若吵架,还能拉着手去日月同生柱下站半天。但他们如今形如陌路,连照面都打不着,这更危险。 明日是沈骁二十岁生辰,弟子们到了弱冠之年,便要赐予道号,十分隆重。沈骁又是天镜峰首徒,所有天镜峰弟子都会到场庆贺。 叶子鸣筹备流程,柳溪柳泉帮着张罗宴席,甚至杨天绍都带着相熟的弟子们进山采集灵药。唯有宋扬惨惨淡淡,望着远处的欢声笑语走神。 鹿时清叫他,他还若无其事地说:“没意思,他们玩得高兴就好。” 鹿时清问:“那你呢?” 宋扬神色一顿,旋即摆摆手,“明日我……就去沈师兄那里说两句好话,不和他们胡吃海喝,我还得守镇尸棺。” 这话说得,未免太违心。 前一瞬,他的眼神明显是憧憬的。 宋扬在梅花洲随心所欲,张扬无羁,鹿时清认识的人里,数他最喜欢热闹。经历种种变故,他失去亲情,对友情便格外渴望,否则每次鹿时清过来看他,他也不会如此热情。 鹿时清觉得,在离开沧海一境之前,他有必要帮宋扬一把。 可是,该怎么帮才好? 鹿时清想着这个问题,饭都吃得少了。 顾星逢将一盘炒藕片往他面前推了些,“不合口味?” 鹿时清摇头,欲言又止。 顾星逢眉心微蹙:“有人欺负你?” “没有没有,丁峰主欺负我的下场,大家都见了,哪个还敢啊。”鹿时清笑了一下,接着,慎重地提出:“星星,宋扬的责罚是不是够了?” 顾星逢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让他继续修习?” “如果有用的话,还是回去吧……”鹿时清叹了口气,“这孩子挺可怜的,他需要几个朋友。” 顾星逢沉吟,“未必有用,他得罪的不止一个人。” 鹿时清托起下巴,认真地思考,“其实叶子鸣和柳泉柳溪都是好孩子,没有大问题。主要是那个杨天绍,一直胡搅蛮缠,总是看不惯宋扬。我知道,一个人如果讨厌另一个人,那他做什么都是错的,这个最棘手。如果有什么方法,能让杨天绍对宋扬改观就好了。” 他每说两三句,顾星逢便会点一下头。 待他说完,顾星逢道:“我有方法,或可一试。” 鹿时清眼睛一亮,“什么方法?” 顾星逢的手指 轻敲桌案,鹿时清面前的汤碗荡起一丝涟漪。“把饭吃完,我告诉你。” 次日一早,杨天绍等人趁着破晓时分,前往流霜峰后山采集朝露。 流霜峰以女弟子居多,此处也因此比其余各峰更为雅致。前山是雕梁玉栋,后山是奇花异草,四时景致不同,却各有千秋。 如今是夏季,山间鸟虫交鸣,晨雾缭绕,各色花卉开遍。加上晨起的女弟子们会在山顶练功,与百花斗艳,其余各峰的年轻男弟子们无不心驰神往。 杨天绍也是寻着机会,要来这里一饱眼福。况且朝露需当日的才新鲜,这个理由正当又充分。 可当他们动身时,才被告知,顾星逢临时让宋扬也跟着一起去,说是罚他帮忙。杨天绍一百个不情愿,心道这哪是罚,奖赏还差不多。 胳膊拗不过大腿,他们也只能带上宋扬。一路上静则冷眼相对,动则冷嘲热讽,来到流霜峰大门口,杨天绍还不忘淡淡地说:“宋扬,你给我听好了。你这种色胚,连个男人都不放过,到了流霜峰,你若失态丢我们的脸,小心我们对你不客气。” 宋扬只当没听见,埋头御剑。其实他也不乐意来,杨天绍对他是什么态度,他心里清楚。流霜峰的女弟子,他也不感兴趣,他跟来就是想看看叶子鸣在不在。在他看守镇尸棺之后,叶子鸣对他的态度急转直下,他也不知道如何得罪了叶子鸣,想解释却寻不着机会。但此刻,人群里没发现叶子鸣的身影,他也就蔫了。 杨天绍见他一语不发,翻了个白眼,“你就装吧,别原形毕露才好。” 一群人吵吵嚷嚷,在流霜峰停下。 他们没有发现,身后海雾飘荡,顾星逢带着鹿时清跟着他们一起落了地。只是有白光聚成的结界罩着,他们看不见。 鹿时清望着少年们的背影,有些担忧,又有些兴奋。“星星,还是你有办法,希望杨天绍他们能如我们所愿。” 顾星逢却是望着他,目光柔和,“拭目以待。” 第67章 伊人望归阵 因携带令牌, 一行人畅通无阻。 果然流霜峰与众不同,一路上遇到的全是女弟子。这些女弟子, 与俗世的姑娘们不同,见了男人并不避讳。对杨天绍等人行过礼,便从容不迫地继续前行,目不斜视。 反倒是杨天绍他们,虽面上波澜不惊, 眼神却到处飘, 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去后山,需要绕过流霜峰正殿,他们远远望见晨起练功的姚捧珠。 云里雾里,山顶一抹翩然倩影, 背对旭日光辉舞剑。剑光时如雨点, 时如流水, 全随着姚捧珠的身形变幻。剑身轻盈,可姚捧珠的身体却更加轻盈。 仿佛剑是有魂的, 而她却只是剑身衍生出的一片羽毛,追随着剑光而去。 杨天绍他们的目光顿时牢牢钉在这座山头,脚步也停了。舞剑的姚捧珠,俨然成了此刻天地间最夺目的风景。 鹿时清也不禁赞叹:“好厉害, 就好像她和剑长在一起了似的。” 顾星逢也微微颔首:“人剑合一,这是□□中期的境界。” 说话间,姚捧珠的动作越发连贯,剑光连成一片, 将她周身护得密不透风。她连人带剑,在云海中穿梭。剑光与日光辉映,一近一远,一金一银,仿佛日月共存。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后,姚捧珠才收起剑势。而在收势的过程中,她落地一瞬,足尖轻点,再次飞起。手上动作从快到慢,从慢到停。整个人却是从山顶,径自飞到了杨天绍几人的面前。 杨天绍他们措手不及,一时没回过神。即便有回过神的,乍见姚捧珠,也不敢立刻开口。 倒是宋扬率先躬身道:“姚师叔早。” 杨天绍几人见状,也不甘示弱地冲姚捧珠行礼。 可是天镜峰弟子众多,姚捧珠只认识宋扬,笑眯眯的看了一圈,最终还是问宋扬:“你也在,你师尊不让你看镇尸棺了?” 宋扬答道:“姚师叔,我只是来帮忙的,回去继续看。” 姚捧珠点头,“辛苦你了。”顿了顿,又对其他弟子道,“你们想必已经知道,我流霜峰后山虽然奇珍异草众多,但外围设有伊人望归阵,不要大意。” 众弟子答应道:“谢师叔提醒。” “嗯不客气,你们可要照顾好他。”姚捧珠拍拍宋扬的肩膀,叮嘱过后,飘然而去。 众弟子们又是连声答应,待姚捧珠离开后,他们继续走。杨天绍白了宋扬一眼,“狗腿。” 其他人也没个好脸色,挤开宋扬往前走,完全将姚捧珠的叮嘱当成耳旁风。 宋扬不和他们计较。比起先前丹房里那场大战,这种对待不疼不痒。 鹿时清却微微叹息。果然杨天绍他们对宋扬是横竖看不过眼,而宋扬……他的变化令人心疼。 须臾之后到了后山。 果然遍地繁花,姹紫嫣红上沾着点点露水,莹莹发亮。此时日头尚未高升,在东天被云雾斜斜的托着,若再耽搁一会儿,露水就会被晒干。 宋扬也不多话,直接挑了个最大的水袋,走到一丛蔷薇花边收集露水。 这倒让杨天绍无处挑刺,分发水袋后,也开始干活。 众人少年心性,干活的时候,嘴也闲不住。 有个男弟子望着远处发呆,杨天绍捶他一下,“看什么?干活!你以为你是某位豪门少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宋扬埋头干活,权当没听见。那男弟子道:“杨师兄,我是在想,那里是不是就有伊人望归阵?” 杨天绍愣了愣,也望向那里。但见烟波浩渺,丛林幽深,林外景 象难测。“流霜峰和玉关峰,在沧海一境的边界,后山自然要设一些结界、法阵之类的防范。这个地方挨着境外,绝对有伊人望归阵。” 又有一个弟子插话进来,“我们修习时学过,伊人望归阵是瘴气所化。据说普通瘴气又腥又臭,这个伊人望归阵的瘴气却是香的。人只要闻一下,便会产生幻觉,流连忘返,最后被困死在阵中。家中亲眷望其归家,不能如愿,故此得名。” 杨天绍咂了下嘴,“也不知道是什么幻觉,能让人连家都不想回。” “不知道,怪吓人的。”那弟子打了个哆嗦,继续采露水。 此时,宋扬的水袋肉眼可见的有了分量,他已经将蔷薇上的花露采集过半。杨天绍不服气地抓过一枝月季,往下抖露水,一边道:“喂,宋扬大少爷。花露不可混放,你此刻采了蔷薇,这一袋都得是蔷薇,知道么?” 宋扬也不理他,采完这一丛蔷薇,直接去寻下一丛。杨天绍数次被无视,气不打一处来,趁着宋扬从他身边经过时,蓦然伸出腿。 宋扬没有留意,顿时绊了一跤,水袋脱手而出,摔在花丛中。 “你做什么?”宋扬皱眉看向杨天绍。 杨天绍晃了晃水袋,“我采露水啊,你怎么了?”他夸张地看向花丛,“哦……你的水袋掉了,真可惜,你怎么不拿好啊。还是你想偷懒,故意扔的?我告诉你,不可能,你要偷懒,我就回去告诉掌门师尊!” 宋扬深吸一口气,转身去捡水袋。 然后,他惊喜地发现,水袋稳稳在地上放着,袋口朝上,几乎一滴都没有洒出来。而水袋掉落的地方,恰好开着一丛更茂盛的蔷薇。宋扬眉心舒展,拿起水袋迅速收集上面的露水。 杨天绍目瞪口呆,他没想到宋扬运气这么好,方才的举动不但没给宋扬添堵,反而帮了宋扬一臂之力。 他不甘心地咬咬牙,继续干活,一边忖着再找个什么机会给宋扬使绊子。 不知何时,他脚边多了一根藤条。他只顾注意宋扬,不留神绊了一跤,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水袋全洒了。本要捉弄宋扬,他自己却先出了丑,活儿也白干了。 杨天绍简直郁闷透顶,在几个弟子的搀扶下,悻悻爬起来。 一抬头,发现宋扬也过来了。杨天绍没好气道:“宋大少爷来看我笑话?” 宋扬摇摇头,把一样东西塞到他手里,又捡起一样东西,继续走到一边采露水。杨天绍手里沉甸甸的,才发现是宋扬把采完的蔷薇花露给了他。刚才他掉落的水袋被宋扬拾了,拿去采月季花露。 杨天绍嘴巴张了张,眉心却忽然一皱,冷笑:“宋扬,你以为用这个,就能拉拢我?” 他快步走到宋扬跟前,把水袋扔地上,去抢宋扬手里的,“给我,不需要你假惺惺的来帮忙。” 宋扬用手托起水袋,喝止道:“别抢,要掉了。” 看到这里,鹿时清担忧地看向顾星逢,“星星,你的办法虽不错,但杨天绍不接受宋扬的好意,可怎么办呢?” 顾星逢摇头,“这还不是办法。” “……嗯?你方才救下宋扬的水袋,又绊倒杨天绍,不是为了让他们和解?” 顾星逢道:“方才,仅为薄惩。” 他抬起手,袍袖翻飞。 远处的缥缈白烟原本是静止的,却忽然流动起来。无声无息,袭向正在纠缠不休的几个少年。 杨天绍终于从宋扬手上拿下水袋,恶狠狠地瞪了宋扬一眼,正待离开,忽然身子晃了晃。 “等等,我的头怎么这么重?” 旁边一个弟子也 狐疑地甩头:“好像……身体也越来越轻。” 又有弟子迷迷糊糊地嗅了嗅,“好香啊,这是什么花的味道……” 扑通、扑通。 不过须臾之间,几个人全倒地了,只剩下一脸茫然的宋扬。 宋扬四下看了看,周围已经是瘴气缭绕,他吃了一惊,忙捂住口鼻,蹲下去晃动这几个弟子。 很快,杨天绍睁开了眼。 宋扬赶紧问:“你怎么样?” 杨天绍没有说话,却是得意地笑起来。 宋扬被他诡异的表情吓到了:“喂,你没事吧?” 杨天绍一下子站起来,傲然地睥睨着脚下的似锦繁花。“从今天开始,我就是沧海一境这届弟子里的大哥,你们都得听我的!流霜峰的师姐妹,也全都是我的!你们不许抢!” 宋扬:“……” 身边又一个弟子站了起来,木然地望着前方,表情却和杨天绍一样愉悦:“好多好吃的!红烧蹄髈,糯米鸡,还有我娘做的狮子头!”他扑到花丛里,抓起一朵栀子花,就往嘴里塞。 待宋扬忙不迭地夺他的栀子花时,第三个人猛然把宋扬扑倒,“表妹!我已经学成归来,我是最厉害的修士了,我来娶你了!” 接下来是第四个,第五个…… 宋扬无助地望着这一团乱的局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炷香后。 姚捧珠匆匆赶到此地,将解毒的丹药给这些弟子们强行灌下,方才止住他们的疯癫举动。杨天绍爬起来,望着周遭忍俊不禁的女弟子,惊疑道:“发生什么事了?” 姚捧珠没好气道:“让你们照顾宋扬,最后反倒是宋扬救了你们的命。” “……啊?” 姚捧珠将宋扬往前一推:“还不快谢他?也不知你们操的什么心,方才风向改变,将伊人望归阵的瘴气吹到面前,都没有发现。还是宋扬及时躲避,去前山唤我来解救。若非宋扬,你们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宋扬谦逊地摆摆手,心中格外困惑。 方才他根本没有躲避啊……那些瘴气直扑杨天绍他们面门,根本就不冲他去,他也很无奈啊。 第68章 顾星逢中毒 姚捧珠挑眉:“你这小孩有意思, 立了如此大功,却还推脱?” 杨天绍不服气, 在一旁嘟囔道:“有什么了不起,又没求他救我们。” 姚捧珠一巴掌拍在杨天绍脑后,虽没用力,但杨天绍惶恐地低下头。姚捧珠抱臂道,“你瞧瞧你, 连大气都不敢出, 还好意思看不起宋扬?既然了不起,方才你怎么不救人,却被瘴气放倒了呢?” “我……”杨天绍暗暗瞪了宋扬一眼,却是什么都反驳不出。 姚捧珠道:“身为儿郎当光明磊落, 心胸宽广, 你这般计较, 连女孩子都不会喜欢的。” 杨天绍愣了,不自觉地看向姚捧珠身后的女弟子, 有两个已经在深以为然的点头了。 姚捧珠又笑盈盈地道:“倒是宋扬这孩子,日后必定讨女孩子欢喜。”说罢,又问女弟们,“你们说, 是不是?” 当即就有害羞的飞红了脸,但她们看宋扬的目光,却并不讨厌。 宋扬挺不好意思,低头道:“师叔别说笑了, 我没那么好。” 放在两三个月前,鹿时清根本不可能从宋扬口中听见这种谦卑的话。若当时姚捧珠夸他,他尾巴必定翘到天上去。可如今,宋扬家破人亡,无依无靠,又不得同门喜爱,整个人都是灰蒙蒙的。 少年沉稳不是坏事,但不能让苦难跟随一生。 杨天绍本不屑宋扬,此时却有些急,对姚捧珠道:“师叔,我……我也会改的。” 姚捧珠微微一笑,“好啊,让宋扬教教你。” 她事务繁多,也不和这些男弟子们过多纠缠,说罢便率领女弟子御剑而去。 杨天绍和宋扬等人躬身相送,起身时,宋扬手上多了一朵红艳艳的石榴花——是一个大胆的女弟子塞给他的。 杨天绍妒火中烧,酸溜溜道:“这点伎俩罢了,哼。” 他倒是嘴硬,另外几个少年却多少有些动摇。 伊人望归阵的梦境虽然美好,让他们见到了此生梦寐以求的东西。可从虚幻中醒来后,头晕眼花,恶心作呕,别提多难受了。他们心知肚明,若非宋扬及时相救,恐怕此刻会更难受。 加上宋扬的品质,深得女弟子们喜欢…… 当下便有个弟子道:“宋扬师弟,多谢救我们啊。” 宋扬推道:“快别再说了,方才姚师叔都已经把我夸上天了。” 杨天绍哼道:“那你怎么不上天?看把你得意的。” 宋扬敛起笑意,拿起水袋就走。 其余几个男弟子见状,反而开始为宋扬说话,“杨师兄,大家都是同门师兄弟,还是和和气气的吧,姚师叔说得对,我们要光明磊落,心胸宽广。” 杨天绍刚想发怒,但如此一来,他岂不就是不“光明磊落,心胸宽广”了?流霜峰的师姐妹们就会离他远远的? 他这一沉默,先前那个弟子便凑到宋扬跟前,“宋扬师弟,你对我没意见吧?” 宋扬狐疑:“没有啊,怎么了?” 那弟子放下心来:“宋扬师弟,那你教教我,该如何讨女孩子喜欢吧?以后你就是我亲师弟!” 其他弟子闻言,也连忙跟来,将宋扬团团围住,“宋扬师弟,以前都是误会。”“不打不相识,从今天起咱们就是一家人。”“你也教教我吧!” 宋扬为难道:“不是我不教你们,我是真不知道啊,那都是姚师叔说的。” 弟子们面面相觑,最后干脆提出,即日起要学习宋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宋扬无奈的很,可对方执意如此。况且,他已经很久没有 被人这般热络的对待了,他鼻子一酸,连声答应。 杨天绍虽然心中不忿,可此时宋扬众望所归。 来时,弟子们围着他转,孤立宋扬。回去的路上,杨天绍却别别扭扭地走在最后,倒是宋扬身边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鹿时清欣慰地看着这一幕,对顾星逢道:“这办法真好。原本宋扬是半路入门,和从小修仙的弟子们气质不同,更容易得到女孩子的注意。这下宋扬又救了大家,看来,他以后在天镜峰的处境会改善许多。” 顾星逢目光悠长,似是自语,“旁人指出方向,往后如何走,还要看自己。” 鹿时清觉得他话里有话,问道:“星星也曾经找不到方向么?” 顾星逢沉默片刻,“现在能了。” “恭喜啊。”鹿时清笑了笑,“你的方向,一定是做好沧海一境的掌门,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 上都是这么写的,而每一个上进的青年,也都是以事业为重。鹿时清觉得,顾星逢也必然如此。 可顾星逢却回避了他的话,淡淡道:“想不想再看看宋扬?” 鹿时清愣了愣,“好。” 二人回天镜峰的一路上,都没有什么话。鹿时清也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把天聊死了。若他没看错,方才他揣测完顾星逢的抱负后,顾星逢的神采似乎黯淡了。 为什么? 难道顾星逢努力的方向,并不是要做掌门? 但他又不好直问,只好作罢。好在回到天镜峰,他们很快又有了可以聊的话题。 宋扬随着杨天绍等人来到沈骁的生辰宴,送上采集的花露,引来沈骁和众弟子道谢。柳泉柳溪见宋扬来了,也起身相迎。少年人没那么狭隘,况且先前又不是深仇大恨。正常状态下的宋扬,本就健谈,且如今添了好几分沉稳,三言两语便又和柳泉柳溪聊到一起去。 几人似乎又回到从前那般,只有叶子鸣瞧见宋扬之后,远远站开。宋扬想去搭话时,他当场离去,弄得宋扬一脸尴尬。 沈骁过来宽慰:“此时人多,子鸣拘谨。你随后单独寻他,便会容易的多。” “谢谢大师兄。”宋扬重新提起精神,道了谢,“对了大师兄,你弱冠以后,是不是就有道号了?” “不错。”沈骁道,“宴会结束后,我去掌门师尊处受赐。” 宋扬重重点头,笑道:“明天开始,大师兄也是什么子了。” 弟子们一团和气,宋扬的眉目也愈发开朗,鹿时清总算放心了。 一直沉默的顾星逢忽然开口:“你觉得,该叫什么?” 鹿时清问:“你是说,沈骁的道号吗?” “嗯。” 鹿时清笑了笑:“我哪会起道号啊,这太文雅了。” 顾星逢深深地看着他:“你会。” “啊?”鹿时清犯嘀咕,“难道,你的道号是我起的?” “……嗯。” 就算是,那也是原主的功劳。 可修士二十岁才能拥有道号,原主去世那年,顾星逢也才十九岁,不太对啊。 鹿时清不能暴露自己是冒牌的,只好说:“我忘了,对不起啊。” 顾星逢垂下眼睑,鹿时清连忙补救:“星星,我肯定可以想起来的,真的!” 顾星逢微微摇头,“顺其自然。” “我一定可以的。”鹿时清莫名执拗起来,“这么重要的事情,绝对不能忘。” 一个修士,一生只有一个道号,伴随到老。原主告诉顾星逢的时候,一定很郑重,彼此肯定也都记得特别深刻。他如果想不起来,不但对不起顾星逢,也对不起原主。 “嗯。”顾星逢的眉目变得柔和。 鹿时清费力的思索着,“沈骁……骁就是很明他已经在天上奔腾了。” “俯云。”顾星逢口中轻念。 鹿时清紧张地问:“怎么样,能拿得出手么?” 顾星逢看着他这般模样,伸出手,似是想碰碰他,但最终还是作罢,只轻声道:“非常好。” 鹿时清没有发现他的举动,长出一口气,笑意浮在脸上。他觉得听顾星逢的夸赞,比吃荷花酥都甜。 也许是白日里的那个保证,当晚,鹿时清果真梦到了青崖君给顾星逢赐授道号的情形。 这一次依然是第三视角,但地点,却难得的离开了天镜峰。 居然是流霜峰的后山花海。 少年顾星逢盘膝坐在花丛间,旁边掉着一个干瘪的水袋。他面色虽然苍白,可眼睛半开半合,嘴角似乎还带着一抹弧度。 周身白色瘴气萦绕,仿佛在他面前交汇处一片看不见的美梦。 “星星!” 一声呼唤从天而降,青崖君的衣衫猎猎,顷刻间落在顾星逢面前。 顾星逢却无动于衷,对于青崖君的到来,他看不见也听不见。 青崖君眼神凝重,对着虚空挥袖,三两下之后,直到瘴气全数散去,他才俯下身,拉起顾星逢的手腕。 须臾之后,他眉目稍缓,“还好,中毒不深。” 可他没有发现,在他拎起顾星逢手腕的一瞬间,顾星逢的眸中有了焦距,目光也缓缓落在他身上。 待青崖君也坐下,打算为顾星逢输入灵力时,才发现顾星逢异样的目光。他抬手晃了晃,“星星?” 顾星逢无知无觉,依然定定地看着他。 青崖君微微一叹,轻道:“不要乱动,师祖用灵力给你解毒。” 他想将掌心贴在顾星逢背上,可才刚伸出手,顾星逢忽然欺身而上,将他重重地扑倒在地。 第69章 私自取面具 这一来, 连一旁观看的鹿时清都被吓了一跳,不知道顾星逢是要做什么。 可青崖君却很镇定, 在顾星逢身下微微抬头,“难为你这孩子有心,悄悄过来给我采花露。只是忒不仔细,中了瘴气不好受吧。” 他伸出手,点在顾星逢胸口, 灵力缓缓渗入顾星逢的体内。 但解毒需要一定时间, 且过程会伴随头晕耳鸣。顾星逢皱起眉,蓦然抱紧青崖君。 青崖君并不觉得被冒犯,继续专注地输灵力,“星星忍耐一下, 马上就好。” 听见这句温柔的哄弄, 顾星逢眨眨迷蒙的眼睛, “是……你?” 青崖君动作微微一顿,在看向顾星逢的同时, 双目弯了起来:“对,我是师祖,醒了吗?” 虽然在灵力的开解下,顾星逢的眼神越来越清明, 可他的表情却迷茫起来。 他懵懂地点点头,“你是……” 话未说完,他猛地低下头。 鹿时清惊呆了。 此时,他的视野中花影绚烂, 两个身影在花树下紧紧相贴。玉蝶梅的花瓣纷飞,看似清清冷冷,却也盖不住虚空中无形的热意。 一直从容不迫的青崖君,也终于被震撼了。 恐怕他做梦都想不到,自己的徒孙会对他做出这种事情。在他心里,顾星逢跟十八年前捡来的婴儿比起来,不过是身形高大了些,归根结底还是个孩子。 可顾星逢的的确确地亲了他。 不但亲了,而且还上手,将他的面具掀开,实打实地亲在了他的嘴唇上。 也因此,青崖君的上半张脸被面具完全遮挡,连眼睛都陷在阴影中。可他浑身僵硬,顶在顾星逢胸前的手指甚至在颤抖。顾星逢对他的反应一无所知,他闭着眼,吻得很认真。 ……这亲吻的动作,依稀有《双修秘道术》上描画的影子。 鹿时清痛心地想,小黄书害人不浅。 夕阳西下,花影在苍白的面具上摇晃几下之后,青崖君迅速反应过来,用力推开顾星逢。 他甚至连嘴上的湿润都来不及擦拭,忙不迭地将面具戴好,然后将手按在嘴部的位置,用惊恐的目光望向顾星逢。 顾星逢从花丛中慢慢坐起来,脸上红晕布满。 眨眼的工夫,他脸上满是惶恐,毫无茫然,嗫嚅道:“师……师祖。” “你……你……”青崖君憋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 顾星逢跪在地上,低下头:“方才,我以为是幻觉,师祖罚我吧。” 恢复正常后,他仍是那个乖巧懂事,不言不语的小徒孙。 青崖君终于叹了口气,“我当然知道是幻觉,否则你也不会亲我啊。” 顾星逢目光闪烁,“师祖说的是。” “起来吧。”青崖君语气稍缓,“幸好师祖是个男人,你亲一下也没什么。” “……是。”顾星逢默默站起。也不知应的是青崖君让他站起来这个吩咐,还是青崖君所言“亲一下也没什么”。 可青崖君眼中还是沉沉的,如同乌云蔽月。 顾星逢低声问:“师祖是第一次么?” “什么第一次?” “第一次……被人亲。”顾星逢的脸又开始红。 青崖君笑,“那是自然,师祖这么丑,谁亲的下去。” “……对不起。” 青崖君看似真的毫不介意:“无碍,你又不是故意的。” 顾星逢摇头:“可你似乎不高兴。” “我没有不高兴。”青崖君说着,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我只是有些失落。” “为何?” 青崖君拍拍顾星逢的肩膀,“因为,你长大了。” 顾星逢不明所以,无言地望着他。 青崖君眼睛垂下,转身就走,“以后,你渐渐的,就不再需要师祖了。” 他一边走,一边如自语般地道:“星星有喜欢的人了,师祖为你高兴。等你以后娶了亲成了家,千万记得,逢年过节带着家人来看看师祖。” 顾星逢跟在他身后,“我不娶亲。” “别说傻话。”青崖君只顾低头信步,“你喜欢人家,又不娶,岂不是辜负人家姑娘?” 顾星逢沉默片刻:“我没有喜欢姑娘。” “又骗师祖。”青崖君不信,“你不喜欢姑娘,方才又为何亲师祖?难道不是在幻觉中将师祖当成心仪的姑娘了?” “……” 青崖君见他语塞,微微一叹:“这孩子,还学会嘴硬了。” 顾星逢道:“……反正不喜欢,也不娶。” “好吧,你还小。”青崖君不和他硬争。 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的走了一会儿,青崖君处在“孩子长大”的复杂心情中久久不能解脱,顾星逢也是心事重重。直到回了天镜峰,顾星逢才又忍不住问:“倘若以后离开沧海一境,我……还能不能回来?” 青崖君愣了愣:“自然,你可是我的徒孙啊。” 顾星逢目光微黯,“我怕不能,我怕……找不到回来的路。” 青崖君不知道他话里的深意,好笑道:“你还迷路不成?” 顾星逢竟是点了头。 “也是,你和你师尊不同。他喜欢出去游逛,你却总是在天镜峰陪我。”青崖君沉吟一下,抬头看向天镜峰最高的山巅,“有了,你随我来。” 二人御剑,飞上那处山巅。 崖下海浪翻滚,崖上风声猎猎,他们的衣袍与鬓发却岿然不动。 青崖君转身,由近及远地张望开去,但见灯光细碎,星罗棋布,整个沧海一境尽收视野。 “星星,这是沧海一境最高的所在。” 顾星逢点点头,眼中却是疑惑。 “你看。”青崖君将溯光剑取出,一手高举朝天,另一手催动灵力。 下一刻,一道光芒从剑锋射向天际,炸成淡蓝色烟花一般的华彩,半边天在一瞬间亮如白昼。顾星逢的眼睛,更是在刹那间胜过星辰。 青崖君微笑道:“星星,师祖悄悄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你的道号,叫恒明。” “不是要等二十岁弱冠时,才能赐予道号?” “唉,等不及了。”青崖君望着天际渐渐淡去的光亮,“这是师祖第一次独自起道号,特别紧张……你喜不喜欢?” “嗯。”顾星逢点头。余辉散去,他眼中却有星光尚存。 青崖君拍拍他的肩,“星星,你安心出游,有这道号与你随行。师祖每晚都会如此放射灵力,为你照亮回还的路。” 鹿时清从梦中醒来。 梦中所见太过震撼,他甚至都来不及调动自己的思维。 且不说,顾星逢在幻觉中将青崖君当成了哪位姑娘,单说每晚放射灵力这件事。 鹿时清记得,他穿越以后,进入沧海一境的那一晚,首先看见的便是顾星逢在山顶放射灵力的那一幕。 ……原来竟是青崖君教给他的? 当时鹿时清就对沈骁等人练功这个解释表示怀疑,觉得那是像在放什么信号。如今看来,顾星逢应该是在锲而不舍的指引原主,希望原主看到这些光华以后,能找到回家的路。 鹿时清心里酸酸的。 的确是找到回家的路了,但回来的,却不是原主。 他忽然执拗起来,又开始呼唤系统。 这次,系统终于应答了,语气谨慎。“你找我吗,青崖?” “小白,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好啊,你说吧。”系统更谨慎了。 “为什么不让原主死而复生,而是让我穿越过来,取代他呢?”鹿时清问。 系统似乎有些猝不及防,“啊?为什么问这个?” “星星那么思念他的师祖,结果回来的,却是另一个人。”鹿时清低落道,“你不觉得很残酷吗?” 系统沉默一会儿,说,“这个世界上,残酷的事情多了,哪有那么多美满的事情啊,他若回来,你也不能死而复生了。而且,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骗你,这是一个狗血文吗?” 说起这个,鹿时清被成功转移了注意力,“哦对,我也正想问你这个,为什么啊?” “因为我觉得,你如果知道原主的死因,一定会帮他追查到底。”系统说,“但你的目的,是要活下去。你现在是废人,这个世界又危机四伏,我怕你出意外,所以就……” 系统语气很轻松,鹿时清却无法接受:“所以你就骗我吗小白?” “我也是为你好。”系统理直气壮,“反正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不是也正如我的猜测吗?你如果是来指责我的,我也没什么好说。” 鹿时清叹了口气,“那你一开始也不能歪曲星星啊,他是无辜的。” 系统笑了:“哦,原来你是为他打抱不平来了。” “我没有,我只是就事论事。”鹿时清很无奈,每次一提到顾星逢,系统就激动,他有理也变没理。 “好个就事论事。”系统淡淡道,“那你尽管为了他,骂我吧。以后你的事我也不管了,你安心留在他身边。” 鹿时清一愣:“不,我不能留下。” “为什么,你不是很喜欢他吗?” 鹿时清刚想反驳,但他的的确确是对顾星逢有了一点莫名的感情。只好说:“总之,我不能留下。求你了小白,带我离开沧海一境吧。就算魂魄不全,我也不在乎。” 可是这回,系统却和他谈起了条件,“你的魂魄在面具上,先前我不知道面具在何处,现在知道了。你必须拿到它以后,再离开沧海一境。” 其实,鹿时清求完系统就后悔了,他觉得自己很自私,为了逃避顾星逢,连原主的魂魄都不管了。 好在系统没有迁就他,反而督促他面对。 但系统给出的信息,让他想起了原主的师尊逸天子。 原主曾经答应过逸天子,不摘面具,不成仙,不离开沧海一境。 虽然他不明白为何逸天子会如此苛刻地要求原主,但那句“神魂俱全,不离面具”让他久久不能忘怀。 反过来就是,若离面具,神魂不全。 这不就咒原主摘掉面具,就魂飞魄散吗? 一开始鹿时清是这么理解的。可现在听系统这么一说……莫非他魂魄不全,就是因为离开了面具? 可他却好好的活着,除了记忆零碎,别无影响?难道这面具夺去了一部分魂魄,却能不损害人的性命? 这太奇怪了,逸天子白霄为什么要如此安排? 鹿时清不再计较系统骗他的事,一心要拿到面具。而面具,就在海楼峰的正殿之上。 原本,鹿时清和顾星逢说一声,应该就能去拿,可系统却严禁他告诉顾星逢以及任何人。 鹿时清不明白系统的用意,但系统不解释。想到离开沧海一境以后,就只能和系统相依为命了,鹿时清也不再争执。而且只是让他悄悄拿面具而已,又不是害人。 到了仙云会这日,整个沧海一境一派和乐。四方门派齐聚,顾星逢每日接待,忙得不可开交。 鹿时清住在天镜峰,也跟着看了许多沧海一境之外的修士往来。果然仙风道骨,各有风采。 尤其是那位河洛静地的掌门,明明只是分神后期,行走时却飘飘如仙,仿佛已经飞升了似的。原主和顾星逢在修士中已经是气质上乘,可和这位河洛静地的掌门比起来,还是落了些俗尘。 他身穿浅青色服制,戴掌门冠带,身边跟了个同色服制的青年。二人一前一后进了暖月台。 自那日系统把话说开,明显活跃许多,此时不住口地和鹿时清介绍:“这是河洛静地的掌门常松涛,他身后的那个叫丁缘。你不认识他,但他的叔祖父,你一定熟悉。” 鹿时清愣了愣:“他姓丁,莫非……” “不错,他叔祖父就是丁海晏。”系统道,“也许是知道沧海一境的掌门无望,他派遣族中天分最高的丁缘,拜入河洛静地。他虽年轻,如今也是出窍中期的人,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常松涛如日中天,丁缘若想当掌门,恐怕得熬很多年。”系统冷笑,“他们今天来,免不了要帮丁海晏说情。” 鹿时清担忧起来。 系统看见他表情,便道:“你放心吧,顾星逢为人冷硬,绝对油盐不进。” 鹿时清倒不是担心顾星逢饶过丁海晏,他是恐怕顾星逢被人欺负。 可系统却催促他,“待正午大会开始,所有人都来天镜峰参会。你就悄悄去海楼峰拿面具,知道吗?” 第70章 师祖离我去 鹿时清应了一声, 悄悄开门出去。 从天镜峰到海楼峰步行需要一个时辰,这期间弯弯绕绕的路, 全靠系统指引。系统千叮咛万嘱咐:“面具至关重要,千万不能落在别人手上,包括顾星逢。” 鹿时清当然知道。 可在他心里,早就不把顾星逢当外人了。 或许在系统看来,对他这个穿越者而言, 顾星逢不过是时远时近的陌生人。可系统不知道, 他几乎天天晚上,都能近距离接触少年的顾星逢。亲眼看着,顾星逢慢慢长大,从受人欺负的孩子, 变成顶天立地的男人。 这种复杂又玄妙的感情, 他说不出来。就算说了, 系统恐怕也不会理解。 在他去往海楼峰的途中,天镜峰先后响起敲钟声和击鼓声, 是仙云会的正会开始了。几乎整个沧海一境的人都去了天镜峰,而天镜峰里,同样有来自五湖四海有头有脸的修士们。 倒显得鹿时清的身影孤零零的。 但他根本不在意这些,眼中只有半山腰的海楼峰正殿。 过了今日, 他就可以彻底离开沧海一境,和顾星逢永远诀别。将这两三个月来的点点滴滴埋在记忆里,重新开始他所习惯的平凡生活。 终于,他气喘吁吁地停在海楼峰正殿前。海楼峰刚被顾星逢变相的抄过, 贵重物品全被丁海晏带走,门下弟子也惶惶不可终日,一边等候新峰主,一边盘算另寻师门。 因此,往日肃穆的海楼峰正殿寂寥无人,在郁郁葱葱的半山腰,平添几分萧索。 可鹿时清却没有立刻开门。 他闪在一边,狐疑地问系统:“小白,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系统道:“有,有人在里面哭。” 动静并不大,低低沉沉的,甚至不能算作哭。只是那人在诉说着什么,带着几分哽咽,所以被系统草草地形容为“哭”。 鹿时清觉得这个声音有些熟悉。可门紧闭着,连缝隙都寻不见。 眼看着面具唾手可得,鹿时清有些着急。绕到窗户前,轻轻戳破一个孔洞,凑上去查看。 空荡荡的正殿中,一个穿着深蓝服制的人正跪坐在地,手中捧着一幅画卷。他连泣带诉,沉浸在情绪中无法自拔,整个上身都佝偻着,却不忘将画微微擎起,以免眼泪沾湿。 鹿时清模模糊糊看到这人的侧脸,感到十分意外。 系统怒道:“丁海晏不是被赶出去了么?怎么偏偏选在这个时候跑回来?” 鹿时清看向正殿上方,墙壁上空空如也。 他跟随弟子们熟悉沧海一境时,曾来过一次,当时这里供奉的是逸天君白霄的画像。 此时这画像却被丁海晏捧在手中。 “弟子天资不如青崖,可别的哪里比青崖差。弟子毕生愿望,便是继承师尊衣钵,可最终……却还是输给青崖……” 几句说辞从窗纸透出来,鹿时清还是第一次听丁海晏提起白霄。这一刻,丁海晏似乎不再是那个脾气古怪的长辈,也不再是对青崖君恨之入骨的师兄,倒像一个没有要到糖的小孩,冲大人哭诉。 可是时过境迁,他并不是吃糖的小孩,大人也已经不在。他要的,更远远不止是糖。 “师尊,青崖的死,是我造成的……您若知道,必然怪我……弟子知错,但弟子不后悔!弟子也不和他偿命,只想活得久一些,待师尊在长生界想起往事,偶然回到红尘界,还能遇见故人……” 说着说着,丁海晏的哽咽声慢慢停止,“再者,恒明那逆徒,必然和青崖一般靠不住。弟子暂离沧海一境,到河洛静地 借住,也请师尊宝相移步,随弟子北上。他日必然回来,夺回沧海一境。” 他站起身来,眼中波澜尽收,取而代之的是决绝与偏执。 鹿时清叹了口气,看来丁海晏又通过丁缘搭上了河洛静地。因要远行,他舍不得恩师的画像,趁着仙云会悄悄过来取。但河洛静地是新晋门派,如何与沧海一境相抗? 鹿时清眼前又出现常松涛的样貌,如此淡泊出尘的人物,岂会是是非不分,胡乱挑起纷争之徒? 丁海晏将画像小心地卷起,藏在袖中,便开门出来。鹿时清见状,慌忙要躲,可大门离窗户仅有数丈之遥,怕是来不及。 忽然,眼前白色光华闪过,在周遭聚成结界。 这熟悉的景象,让鹿时清不觉后退,后背却撞上了一副温热的身躯。 他愕然回头:“星星?” 结界隔绝内外,丁海晏只当檐下无人,匆匆离去。顾星逢问:“你为何来此?” 系统在脑海中尖叫:“顾星逢!他不是要坐镇仙云会么!” 鹿时清也同样疑惑,但顾星逢的问题更让他措手不及。他支吾道:“我……我来取面具。” 系统立时责备道:“不是告诉你,不要说的吗?” 鹿时清道:“我不会说谎,何况那还是星星。” “你……”系统咬牙切齿了半天,忽而笑了,“很好,很好。” 可顾星逢没那么好敷衍,他虽没有追问,却说道:“大可等仙云会后告诉我,我帮你取。” “……”鹿时清不知道如何回应,简直紧张到了极点。 顾星逢似是看出了他的为难,没有再逼迫他,推开正殿的门,往里进。 鹿时清连忙也迈进门槛。他感觉自己像是做错事了似的……不,就是做错了。他马上就要带着面具,和原主的一切离开顾星逢。 顾星逢不言不语地走到正殿中央,供桌上有一方盒,他招在手中,轻轻打开。 苍白如雪的面具放置盒中,眉间一点红痕尚在。 顾星逢道:“我以为,你不喜欢它。” 鹿时清暂时没有想起对这面具更深的记忆,又怕说错,只好沉默。 “此物由师尊亲手交给丁师伯祖,作为杀你的证据。”顾星逢脸上无悲无喜,手却微微颤动,“你真的要它?” 原来如此。这面具是裴戾杀原主的物证,看到它只会想到不好的事情,难怪它没有归入天镜峰。但以鹿时清此刻的心情,说不出安慰的话,“……是,请把它给我。” 下一刻,面具交到了他手上。 触手微凉,摸不出质感。虽然没什么分量,却感觉沉甸甸的。 鹿时清原本计划,拿了面具就走的。可顾星逢突如其来,让他不知所措。 “我趁仙云会间隙寻你,需即刻回去。”顾星逢看向他,“走吧。” 鹿时清迟疑了一下,没有动。“我不想走,我徒步走过来……有点累。” 顾星逢闻言,走到他身侧,目光关切,“我带你御剑,不会累。”见鹿时清依然没有行动的意思,便又道,“稍后,我给你做荷花酥。” 往日,鹿时清再怎么没精打采,听见荷花酥都会眼睛一亮。 可鹿时清却蓦地后退一步。 顾星逢微微一怔。 鹿时清捏着面具:“星星,对不起……你自己回去吧。” 顾星逢沉默片刻:“何意?” 鹿时清又后退一步,低声道:“我要走了,离开沧海一境,再也不回来。” 顾星逢问:“是我做的不够好?” 他没有任何责备之意,问也问的小心翼翼。 鹿时清却不说话了。 顾星逢上前一步,牵起他的手腕:“告诉我,我再学。” 短短几个字,隐隐透出顾星逢这些年的所作所为。 他已经学了不少东西。 学做荷花酥,学往天上放射灵力,学着做掌门,学原主遗留的诸多功法。 如今的他,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再学”的了。 鹿时清看着顾星逢的眼睛,诚恳地道:“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星星,是……是我不好。” 自成为掌门以来,顾星逢鲜少遇到难题,可鹿时清这个目下唯一的难题,却让他束手无策。他可以改变自己,却无法左右鹿时清。 什么叫他已经很好了?鹿时清又哪里不好了? 顾星逢抓着鹿时清的手腕越收越紧,他不知如何应对鹿时清这句话,却隐隐觉得,若此时放开,就再也见不到鹿时清了。 直到一滴温热,滴在他的手背上。 他才错愕地回过神,发现鹿时清眼角微红。 以为是攥疼了鹿时清,顾星逢连忙松开手,“对不起,很疼?” 手腕明明有些红痕,可鹿时清摇着头,对他笑了笑,眼睛里的湿润越来越浓重。 “星星,别对我这么好,我不配。”鹿时清夺路而逃。 方才还在生气的系统,忽然高兴起来:“青崖,你做的非常好。” 鹿时清不明白系统为什么夸他,也不明白自己哪里做的好。只顾一边抹眼睛,一边往山下跑。他不知道顾星逢有没有追过来,但他不敢回头,生怕回头看见顾星逢,自己先舍不得走了。 荷花酥,暖月台,红白梅花,东海千顷碧浪……顾星逢。 再见。 就在他跑到海楼峰前山外时,忽然听见东面天镜峰上传出惊呼。鹿时清心里咯噔一声,抬头张望,只见天镜峰正殿顶上破了一个大洞。 木屑和尘烟在檐下陆续落定,一个深蓝色的僵直身影,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掠过虚空。 裴戾身形飞快,直奔鹿时清所在的海楼峰而来。 第71章 仙云波澜起 事发突然, 裴戾转瞬即至,鹿时清几乎能看清他那双幽深却无神的眼睛。 随之而来的, 是天镜峰赶来的人们。 仙云会一年一度,三大名门轮番举行,乃是仙道最令人瞩目的盛会。如今在沧海一境出了如此变故,实在令人意外。沧海一境的众人忙着平息事端,其余门派或为帮忙, 或为看热闹, 生怕被落下。但其中一部分,被沈骁等人拦下安抚。只有少数有身份的不好阻拦,赶了过来。 鹿时清顾不上擦眼睛,更顾不上“赌气”, 转身想去招呼顾星逢快走。可下一刻, 身边微微风动, 在裴戾落地之前,他的身体就腾空而起。 ——当着所有人的面, 他被顾星逢抱着,闪避到海楼峰正殿前。 可裴戾不依不饶,转换方向,像个被人驱赶的木偶似的, 直追过去。 正殿外有数十层石阶,在裴戾一口气越过二十阶的时候,一道剑气从天而降,生生逼停了他的势头。 司马澜持剑拦在石阶上, 虽持剑相向,语气却隐含不忍。“裴师兄,何事不能安息?” 裴戾仿佛不认识他,呆滞的目光射向抱着鹿时清的顾星逢,就要继续向前冲, “裴师兄,得罪了。”司马澜微微一叹,剑身晃动,透出刺眼的光华。 光华聚成盾状,将裴戾牢牢阻隔。 檐下,鹿时清看得惊心动魄。他不明白,一直安安静静的裴戾,为什么会在今天暴起。 是因为仙云会,还是因为他要走? 今日来的都是各处有头有脸的人物,如果仙云会被裴戾扰乱,身为掌门的顾星逢,必然会被人戳脊梁骨。就像当初原主一样,被人嘲笑无能。 ……可是,他刚才也算对顾星逢发脾气了,还有资格再替顾星逢考虑这些吗? 忽然,眼角拂过轻柔的碰触。 鹿时清愕然抬眼。但见顾星逢的手指刚刚拿开,指尖还沾着一点晶莹。 他听到顾星逢问:“你哭,是因为我?” 鹿时清心里一紧,“不是……”怎么能让他知道,那些不能见人的秘密。 可他一说谎,脸上就挂不住。顾星逢轻轻点头:“我知道了。” 不待反应过来,顾星逢便将他轻轻放在地上,黯然退开一步。鹿时清觉得这下完了,不但没瞒住顾星逢,似乎还让他误会了什么。 他连忙解释:“星星,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我刚才……的确是因为你,但不是因为你做的不好……” 顾星逢看着他的眼睛,“既如此,不要走。” 他一向冷淡的表情中,竟多了几分求告的意味。 暌违多年的师祖终于归来,却莫名要离开,恐怕任何一个徒孙都无法接受。 鹿时清心情复杂,刚要说什么,忽然脸色一变。 原来,天镜峰赶来的人们一直围在四周,因是客人,他们不好轻举妄动。加上姚捧珠沈骁等人的劝解,场面还算安定。因此,突然有个人冲出去,所有人都很意外。 此时裴戾徒手撕扯司马澜的光盾,二人一时难解难分。周遭一个人影却直逼司马澜。 鹿时清忙道:“小心身后!” 话音未落,一道灵力打在光盾上,司马澜猝不及防,急急收剑。但就因为这么一顿,裴戾的攻势变得行云流水,步伐变幻,一掌打向司马澜后,随即向鹿时清抓去。 姚捧珠见状闪身而来,及时扯开司马澜。 也是在同一时间,顾星逢没有等到鹿时清的回答,收敛神色迎战裴戾,将鹿时清牢牢护在身后。鹿时清退到 墙边,越看越觉得心惊。先前裴戾被顾星逢一个结界就能封住,此刻的裴戾,却仿佛吃了灵丹妙药。 顾星逢的结界,被他像撕棉花一般的扯开。他反守为攻,浑身杀气,每一招都直逼顾星逢的咽喉和心口。好在顾星逢修为了得,每一次都将他的攻势扼杀在起手式。两人纠缠着,银白灵力和暗黑死气你来我往,难解难分。 局面再次稍定,其余众人看向方才冲出的人,俱是傻了眼。 竟是宋扬。 他持剑站在阶下,目光透过正在缠斗的顾星逢和裴戾,直接看向鹿时清。 眼睛微眯,下巴微抬,通身张狂桀骜,从他脸上竟分不出高兴还是愤怒,与平日里明朗直接的模样大相径庭。 叶子鸣眉心紧皱:“宋扬!” 宋扬斜眼看向他:“闭嘴,没工夫理你。” 杨天绍惊讶道:“这小子几时变得阴阳怪气了?” 柳泉一个劲儿的嚷:“宋扬你整啥玩意,别添乱了麻溜回来!” 宋扬烦乱地晃了晃脑袋,直接迈步走向阶梯。沈骁鹿时清不觉后退一步,先前宋扬出现怪异行为的几次,全都是这种神态。他还安慰自己他受了刺激,现在看来,根本就是换了一个人。 沈骁迅速闪到宋扬身前,想将他带离。可宋扬反手一掌,打在沈骁胸前。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沈骁倒退数步,竟被打得脸色发白。顾星逢见状,腾出一只手朝宋扬翻动,立时一道光华朝宋扬打去。 宋扬不慌不忙,抬手接下。举手投足,全不似修仙的新人。 况且,他接的还是顾星逢的招式。 叶子鸣一边搀扶沈骁,一边对宋扬沉声道:“宋扬,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吵死了,不就打他一下。”宋扬不耐,“今天心情好,否则我便杀了他又如何?” “你……” 顾星逢凝重道:“子鸣,他被附了体。” 叶子鸣一愣。 司马澜和姚捧珠对视一眼,拦在宋扬面前。姚捧珠持剑问道:“你是什么邪物,用这孩子的身体意欲何为?” 宋扬张狂地笑了两声,“女娃娃,若论年龄,我还是你长辈。让开,别让我费事。” 鹿时清在脑海中疯狂呼喊系统,他突然来了灵光。虽然不知道附体宋扬的是何物,但他想问问系统,前些日子渔民被吞噬魂魄的事情,是不是与此有关。 可是系统毫无回应。 倒是顾星逢开了口:“渔民魂魄,是你吃的?” 宋扬挑眉:“不错,是我。” 与此同时,裴戾身上黑气加重,一掌打向顾星逢。顾星逢用灵力将他击退,召出溯光剑,持在手中。 围观的其余门派约有十几人,全都是数一数二的修士。听到这里,也大概了解一二。事态紧急,当下常松涛便道:“既是邪祟作恶,我等当助顾掌门一臂之力。” 而后他率先祭剑,冲向裴戾。 “找死!”宋扬两掌挥开司马澜和姚捧珠,再一掌打向常松涛。 常松涛衣袍震荡,没有回头,如风中落叶般像一旁飘,堪堪躲过。丁缘也想上前帮忙,却被挤过来的丁海晏一把拉住,“人手够了,你且看着。” 他存了私心,万一常松涛有个闪失。河洛静地掌门一职,丁缘有望。 在诸多高手的阻挠下,宋扬缓缓行走在台阶上,旁若无人。忽然,又一个人影拦在他面前,他面露不屑,正要打开。却听对方道:“宋扬,你醒醒!” 叶子鸣站在他一丈之遥处,深深地看着他。 宋扬脸上出现片刻的茫然,以及不知所措。但片刻之后,他瞪起眼睛,抬手就打,“滚开!少来碍事!” 其他人见这情形,都会迅速避开。偏偏叶子鸣一根筋,岿然不动。 眼见灵力就要落在叶子鸣身上,宋扬却蓦然变了脸色,大声喊:“叶子师兄,快躲开!” 叶子鸣神色微微释然,下一刻,鹿时清快步跑过来,将他扑倒在地。那雄浑的灵力炸开,台阶上立时出现一块缺口。 宋扬再次露出凶神恶煞般的表情,就要去抓鹿时清。可几乎就是鹿时清倒地的瞬间,顾星逢一个结界冻住裴戾,挡在鹿时清面前。 宋扬脸色阴沉,却笑了起来。裴戾撕开结界,一步步走到宋扬身侧。 而顾星逢身后,不只有鹿时清。还有沧海一境的众人和其余修士。 两个人对一群人,局势看似落定。顾星逢进一步护住鹿时清,问宋扬:“阁下到底是什么人?” 宋扬勾唇道:“你猜。” 顾星逢道:“方才,我以为是师尊怀虚子。” 闻言,宋扬轻蔑地看了一眼身旁的裴戾,“现在呢?” “还不清楚。”顾星逢目光锐利,“但师尊的魂魄,必然在你身上。” 鹿时清震惊不已,果然他太傻。宋扬连番的出格行为,他都没有怀疑。如今,居然还扯出了裴戾魂魄这么重要的事。 鹿时清忍不住问:“你是从什么时候跟进沧海一境的,梅花洲么?” 宋扬看着他,只是笑。 鹿时清被他看得毛骨悚然,硬着头皮再问:“你害了那么多人,还拿了裴戾的魂魄,到底要干什么?” 宋扬得意道:“杀顾星逢啊,否则我为何这么辛苦?” 鹿时清愣了:“你……” 顾星逢不动声色地拍了下他的手腕,对宋扬道:“你杀不了我。” 鹿时清只觉一点温热转瞬即逝,虽然轻微,但能让他稍稍安心。他不由看向顾星逢,顾星逢虽目视前方,眼睛却极亮,仿佛知道他在看他似的。 鹿时清不觉勾起嘴角。 这细微的动作,在剑拔弩张的当下,旁人自是没有留意。可宋扬却一点不差地看在眼里,冷笑道:“顾星逢,你的确本事大,奈何我会玩阴的。” 姚捧珠皱眉:“掌门师兄,和他说这些做什么,我们立时将他拿下,看他能耍什么伎俩。” 顾星逢点头,允了。 众人一拥而上,去拿宋扬和裴戾。他们鼓足精神,要一发得手,可宋扬和裴戾却乖乖的束手就擒。 被团团围住的宋扬大声笑道:“顾星逢,你眼中所见只是我和裴戾,其实呢,我有三颗棋子。这第三颗……呵呵呵。” 鹿时清越听心里越发憷,仿佛还有个看不见的影子埋在暗处。 顾星逢似乎察觉了他的不安,刚想回头安慰他,却忽然喷出一口血。 柳泉柳溪杨天绍,以及此刻所有留意到他和鹿时清的人,全都瞪大了眼睛。杨天绍更是捂住了嘴,惊得跌倒在地。 鹿时清手持一把匕首,精准地插在了顾星逢后背心房之处。 第72章 如散亦如聚 天降暴雨。 道上一片泥泞, 鸟兽不闻,唯有雨声。 鹿时清猛然睁开眼, 视野中是篝火照亮的石壁。此时置身在山洞中,宋扬坐在一旁的石墩上拨弄柴堆,笑吟吟地问他:“醒了?” 裴戾站在阴影里,声息全无,俨然一具真正的干尸。 鹿时清一下子站起来, 脸上血色全无。 他似乎做了个惊心动魄的梦。 在梦里, 裴戾突然袭击他,宋扬也像变了个人似的,与裴戾联手对付仙道中人。 顾星逢第一时间将他护在身后,他却趁顾星逢不备, 用匕首捅了顾星逢。 鹿时清不知道那匕首从而来, 也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脑子一片空白, 毫不留情地刺了下去——对准顾星逢的心房位置。 但他知道,顾星逢一定很伤心。 他先前拾取的各种记忆中, 无论顾星逢是少年还是青年,无论落魄与否,向来都是坚毅冰冷。可锋刃刺入之后,顾星逢回头看他, 眼底竟泛起微红。 鹿时清清楚地记得,他当时很想解释,很想安慰,可他的身体不受控制。非但没有如愿, 反而手上用力,将匕首进一步往前推。 幸而司马澜和姚捧珠及时赶来,一个夺匕首,一个抢下顾星逢。 其他人想拿下他,裴戾却从人群中冲出来,将他拽离顾星逢身边。顾星逢被修士们团团围住,忙不迭的止血输灵力。顾星逢还想起身,被常松涛等人用力按住。匕首拔出,鲜血从伤处汨汨流下,将月白衣色染成深紫。 此情此景,看着都疼。可鹿时清只是木然地旁观,无法调动脸上的每一寸皮肉,做不出一丝细微的表情。 许多人愤怒地质问他,无外乎“掌门对你这么好,你狼心狗肺”之类的指责。鹿时清心里刺痛,却发不出声音,仿佛这副身体成了别人的。 宋扬放浪形骸地笑,也不知念了句什么咒语。 顾星逢的身体忽然剧烈抖动,红色血液悄无声息地结出一层冰霜。在周遭无数愕然的注视下,以顾星逢后背的伤处为中心,白色冰霜蜿蜒开去,一直延伸到脖颈。 顾星逢一开始还面色凝重地顽抗,奈何身受重伤,灵力不足。很快他整个人,都如同包裹在了冰花结出的图腾中。 场面一时混乱,所有人都逼问宋扬念的是什么邪咒。只有常松涛疑惑地说:“这似乎只是寻常的化形咒。” 众人自是不信,顾星逢顾掌门,出尘若仙,堂堂正正,怎会是妖? 宋扬却扬眉一笑:“化形咒无误,你们不信也得信。” 化形咒,顾名思义,是对付妖魔的咒术。念动此咒,妖魔便会现出原形。这咒术并不稀奇,却因人而异。妖魔的修为越高,越难现形。 此时顾星逢被摆了一道,虽拼了全力抵挡咒术,只化出一半原形,已足够让众人窥见他的妖身。 沧海一境的掌门,竟是妖物。一时间众说纷纭,神色各异,场面比方才裴戾作祟时更加混乱。 风声大作,海波翻动。鹿时清头疼得厉害,接下来的事,他只记得丁海晏站出来主持公道,命众人将他们一并拿下,包括顾星逢。 沧海一境的仙云会上,出了如此大事,宣扬出去必然蒙羞。丁海晏特意交代,除顾星逢以外,一个不留。 别的修士还好,沧海一境的众人却多数不赞成。叶子鸣更是为鹿时清和宋扬辩解,声称他们必是都被妖人附体,才做出这般反常举动。 可先前作出这个结论的,是同为妖人的顾星逢。 丁海晏一句都不信,执意要下手, 并请常松涛叫来河洛静地的弟子帮忙。 宋扬毫无畏惧,扬言大不了拼个你死我活,眼见着战事一触即发。最终,竟是顾星逢挡在了他们中间。 顾星逢说:“放他们走,我受缚。” 他趁着宋扬面露讶然,忽然抬手,将一道灵力打在宋扬身上。宋扬愤怒地质问他做了什么,他没有理会,只是深深地看着鹿时清,“我知道,非你本愿。” 鹿时清想回答,想点头,却始终做不到,急得要哭出来。 等不到鹿时清的回答,也没时间再等。顾星逢对宋扬冷声道:“照顾好他,否则宋扬爆体,你附着的魂魄也会灰飞烟灭。” 妖魔为红尘界不容,顾星逢被昔日道友针锋相对,接下来凶多吉少。他却没有为自己做什么,而是竭尽所能,用自己的安危送鹿时清离开,又用咒术保鹿时清今后安好。 这两件事,全在转念之间。 鹿时清惊疑不定,既然是梦,为何如此真实。 为何手上也…… 鹿时清看向自己的手,瞬间肝胆欲碎。 手上斑驳血迹,已经冷却干涸,可鲜红色泽未褪,依然让见者惊心动魄。 鹿时清脑子无法运转。他无法思考为何宋扬在这里,为何裴戾也在这里,为何此时所见和梦里的情形接上了。只是惶遽地看向宋扬:“这是……这是……” 宋扬笑道:“这当然是顾星逢的血啊。” 鹿时清后退数步,跌跌撞撞地靠在了石壁上。 宋扬起身,一步步走向他:“你虽然受控于我,但所见所闻,一丝不差。青崖,你今天做得非常好。” 他背对火光,半身在明,半身在暗,加之脸上诡异的笑容,让鹿时清毛骨悚然。 可鹿时清只要一想到顾星逢,就莫名来了勇气,一把揪起宋扬的衣领:“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要控制我!” 宋扬不但不恼,反而伸手宠溺地摸了摸他的头,“青崖别闹别扭嘛,这个世界终于清净了,碍眼的人赶走了,以后还是只有我们两个。” 他这话里包含的深意不少,鹿时清惊怒之下,只听清了他在意的那一句。“什么碍眼的人?星星现在怎么样了?” “你怎么还提他!”宋扬皱眉,但很快又笑开,“他恐怕不好过了,他是妖,又当了掌门这么久,那些名门正派如何能忍受这等奇耻大辱?啧啧,被各派合力封进结界,最后肯定是个死。” 鹿时清越听越心凉,猛地一把推开宋扬,转身就跑。 可宋扬拽着他的上臂,轻而易举把他拎回来。“你想救他?你有什么本事救他?顾星逢千方百计送你出来,你再去送死,岂不是让他白费力了?” 鹿时清咬住嘴唇,竟无法反驳。 宋扬推着他坐在石头上,轻声安抚道:“他顾星逢还下咒威胁我,多此一举。我本来就是要照顾你一辈子的,等天晴了我们就走,你不是喜欢荷花酥么,我带你去……” 鹿时清一句都听不进去,哀求着抓起宋扬的手:“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求你救救星星,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青崖,这是你第一次抓我的手。”宋扬嘴边的弧度慢慢垮下,“但我一点都不高兴,你知道为什么吗?” 鹿时清被他阴阳怪气的样子吓了一跳,本能地撒开手,却他反手拽住,攥得生疼。 “青崖,我原本还想与你留在这个世界,因为这是你我最初的地方。”宋扬深吸一口气,“如今看来,还是回去的好。” 鹿时清先是一头雾水,但很快,他如遭电击。“这个世界?你难道是……” 宋扬哈哈大笑,“青崖,你有时候傻得可爱,有时候又聪明得让我害怕,就是这么好玩,我才总想和你在一起啊……只有我们两个相依为命的那些日子,太让我怀念了。” 鹿时清不由喃喃自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拿回你的记忆吧青崖。”宋扬不打算回答他,从他前襟取出面具,“我要在你的记忆中寻出,你从前参悟的穿越法门。我吃了孳生娘娘留存的婴灵,又吸食了许多渔民的生魂,灵力充沛。去那个世界,我要重塑肉身。如今你魂魄完整,你我永远都不会再穿回来了。” 鹿时清虽然脑子混乱,可他隐隐觉得,不能让宋扬如愿。 眼见着面具离他越来越近,他推开宋扬就跑。岂料刚跑出几步,宋扬就追了上来。宋扬成功在即,也顾不上照顾他的心情,将他重重压倒在地,动作粗鲁地掰开他的手,把面具按在他脸上。 面具紧贴皮肉,犹如暌违多年的旧友,虽然没有温度,却仿佛神魂相连。鹿时清大口喘着粗气,近乎窒息。 眼前火光抖动,雨丝在洞外交织如帘,嘈杂声不绝。但鹿时清耳边却静谧如斯,火光定格,许多画面连成片,如走马灯一般在他脑海中闪现。 他听见有人问:“青崖,你相信命运么?” 他反问:“命运?红尘界既然蒙受长生界庇佑,那是否冥冥中,长生界在掌控红尘界的命运?” 对方摇头:“我问的是,你自己的命运。” 他仍是反问:“师尊,你我的命运,难道不包含在红尘界内?” 对方微微一愣,没有作答。过了片刻,鹿时清才听见,风中传来如叹息般的自语:“却不知长生界的命运,又为谁所控?” 视野中,梅花纷飞如飘雪。一月前尚在盛放,一月后便竞相凋零。 日月更替,昨日今朝。沧海受累于浩瀚,蝼蚁受限于渺小。修士但嘲笑凡人庸碌,自己却踏上崎岖的修仙之路一去不返。 这世间,可有能够跳出六界的方法,可以让人不受命运掌控,不再忧虑生老病死,随心自如? 这便是,鹿时清前半生一直追寻的“道”。 是不同于所有修士追逐飞升的“道”,也是仅有他一个人执迷的“道”。 第73章 血滴缚灵环 记忆始于玉蝶梅遍开的天镜峰, 止于碧波千顷的东海岸。 鹿时清毕生逆来顺受,生死看淡。只是临结束前, 他曾有过瞬间的慌张,但并非来自此命将绝的恐惧。实际上,鹿时清一直都有退路。这条退路只有他自己知道,甚至,也只有他自己能走。 逸天君白霄飞升而去, 留鹿时清独守天镜峰, 同时给他留下了“不得摘下面具,不得离开沧海一境,不得飞升成仙”三个私戒。他谨遵师命,因不善与人交际, 他连一个弟子都没有, 在同辈师兄弟带着弟子分居各峰之后, 天镜峰便空了。 直到收下裴戾,又捡到顾星逢, 他的人生中才多了些别样的光彩。在此之前,他一直在暖月台上,思考飞出六界之外的法门。 渐渐地,坐井观天, 也能神游四海,他甚至能将魂魄割裂,脱离肉身离开沧海一境。 之所以如此执着,全因为他骨子里其实并不情愿。从小, 白霄便严令他留在天镜峰,不得乱跑。听闻白霄即将飞升的消息,他还高兴了很久。虽然不舍得养育他的师尊,但以后无人约束,他就可以四处走走了。 谁知期许落空,白霄执意让他做掌门。鹿时清百思不得其解,他除了修炼的天资之外一无是处,反倒是师兄丁海晏统管门派的才华远超他百倍。 况且,丁海晏还一心想要接任掌门。 白霄留下了一堆谜题,自己走的干净,却反噬在了鹿时清身上。 被丁海晏记恨,却不能解释。被裴戾记恨,却不知来由。 临终前,在缚灵环的作用下,鹿时清几乎提不起一丝灵力。而面具摘下,他的魂魄也随之残缺。人的魂魄若不全,非但记忆出现亏空,就连神智也会遭受影响。 最后,他只剩下几许执念埋藏心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那是白霄的叮嘱,活下去的本能,以及……对自由的渴求。 海浪翻涌,浑身浸湿,他仿佛感受不到一丝寒冷。求生无望,去荣枯泉也无望。魂魄既已分裂,索性离体远去。 这次走远些,彻底离开沧海一境,离开红尘界,甚至超脱六界之外。虽不知六界之外有什么,但若能寻到一线生机,再总好过随着这副已成废人的躯壳形神俱灭。 临行前,他发现狐狸的尸身在海面漂浮,周遭冒出星星点点的光华。 那时鹿时清已经逐渐将许多事情忘却,只是满心愧疚,不可名状。他询问狐狸:“虽然我不知道你的死因,但我心里如此沉重,想必你的死与我有关。随我离去,好不好?” 光华缓缓漂来,化成一个淡淡的白狐影子,朝他无措地点头。 得到允许之后,鹿时清敞开神识,将狐狸的魂魄尽数收纳。 天镜峰的上空,众星拱月,一派祥和。可鹿时清总觉得,好像有个人,他还没有等到。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他也还没有做。 但没有灵力相辅,再滞留下去,他这几许残魂想要离开,只会越来越难。鹿时清不再等待,径自离开。 在茫茫无际的虚空中,不知漂泊多久,他绕过曾经神游过的其余几界,最终来到一个幽深死寂的所在。他顿时被吓了一跳,此处比他途径的任何一界都要辽阔。 距离千万里,都能感到气流涌动,似有无数双看不见的手在引他过去。他不敢靠近,照这势头,恐怕这片深渊似的黑暗能够吞噬一切。 小心翼翼地绕过此处,避开看不见的风雷戾气,他继续前行。又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与久违的光亮重逢。 此时他的灵力消耗殆尽,几乎快要魂飞魄散。 因此,这片光亮笼罩着 的全新世界,他顾不上仔细打量。眼前所见,身穿奇装异服的男男女女,方正锋利的建筑或高或低连成一片,以及大大小小的方盒子疾驰在乌油油的路面上等等,他也全都来不及惊诧。 迅速游荡过大街小巷,直到看见有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过路时不慎摔倒,当即出了红。他连忙扑了过去,在救下胎儿的同时,重获新生。 狐狸的魂魄随着他一起长大。这个世界灵力衰弱,并不适合修行,但人人遵纪守法,日子过得比从前还要风平浪静。他朦胧记得过去的一些事,他也知道,不能告诉任何人。因此,虽然生活在这个世界,看似有亲人有朋友有家人,热爱生活积极向上,他却莫名感到孤寂。 好在有狐狸陪着他,和他聊聊心事,偶尔提起从前的经历,仿佛那已经是久远的上辈子。 二十多年过去,留在红尘界东海中的肉身如果无人收尸,必然已经沉底,并腐成白骨。只要没有生还可能,就算他的魂魄再怎么不全,也无法再回到从前的世界。 偏偏,最后没有死。 鹿时清读完了记忆,种种过往,他全都透彻了。可这身体存活的缘由,他仍然不得其解。 在他离开以后,他的肉身到底经历了什么? 鹿时清想,只因为有人对他做了那种事? 那人是谁,又是怎么做到的? 映在鹿时清眸中的火光逐渐明晰,他停下挣扎,喘息减弱,似是虚脱了。 “青崖,都想起来了吧?”宋扬凑上来,想要抚摸着他染了薄汗的鬓发。 鹿时清避开他的手,挣扎起来,靠在石壁上。 宋扬笑问:“生气了?” 鹿时清此时此刻仍是心神动荡,闭目靠在石壁上,勉强提起一丝神智和他搭话:“白团团,你为何要骗我?” “我是为了你好啊青崖。”宋扬面露委屈,“你回来以后就疯疯癫癫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恢复。我灵力衰弱,也需要恢复。在此之前,你被缚灵环绑着,形同废人。如果我直接告诉你来龙去脉,就你这秉性,万一声张出去,岂不是咱们都得死?” 他理直气壮地说了一大堆,仿佛事实本就如此。鹿时清摇头,“你后来杀死渔民,害星星,还附体宋扬,也是为了保命?” 闻言,宋扬眼中出现几许锋芒,“我本来不想这样的。” 鹿时清睁开眼:“再大的理由,都不是你杀人的借口。” 宋扬微微一怔,继而重新笑起来,“青崖,你在那个世界的时候,经常跟人讲道理,甚至告诉我,永远不会原谅杀你的那个人,我还表示同意。现在,你这端正的三观,终于落在我头上了。但我还是想把缘由告诉你啊,怎么办?” 鹿时清深吸一口气:“你说吧。” “还不是因为顾星逢。”宋扬似乎等这一刻等了很久,眼中写满了怨毒,“第一次离开沧海一境的时候,我本来已经不打算让你回来了,想带着你远走高飞。可恨顾星逢化成兔子,跟了你一路,而你,也对他格外看重。若不是我及时提醒你,你还想将我的名字也给他!” 鹿时清愣了愣,解释道:“我当时不记得从前的事。你是白狐狸,星星幻化的兔子也是白色……我能力有限,首先想到的就是白团团这个名字。而且你告诉我以后,我已经认错了。” “认错有用吗?”宋扬忍不住吼了一声,平复了一下呼吸,才接着道,“白霄飞升以后,天镜峰只有我和你,何其清净。别人都说你又丑又傻,我却不这么认为。你有天人之姿,平日里戴着面具,根本不影响!何况你本身长得很好看!” 这倒是真话。 白团团被鹿时清捡回来的时候,已经修到了金丹中期,假以时日,便能化成人形。他却赖在天镜峰不走,鹿时清练功时,他在一旁痴痴地看。鹿时清静坐冥思时,他在一旁睡觉。鹿时清烦恼时,对着他自言自语半个时辰,他也只是静静的听。 当时的沧海一境,绝对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如此迁就鹿时清。 鹿时清沉默片刻:“谢谢你,团团。” 宋扬脸上一红,忽然暴怒起来,“你以为我稀罕你谢我吗!我……好吧,你谢我我虽然有点高兴,但我现在不想听!先是裴戾,再是顾星逢。我以为裴戾对你虚情假意,顾星逢对你冷如冰霜,等你看清真相以后,就会远离他们,重新只和我亲近!” 鹿时清也站起来,“如此说来,你原本就知道裴戾人品不行?” 宋扬哼道:“裴戾来了以后,你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天天出去逛,自然知道。但我怎么告诉你?我又不能说话,说了你也不信,还不如你自己醒悟来得深刻。” “是……你说的对。”鹿时清反思了一下。他但凡信任的人,很难改变看法。也因此,他被裴戾和丁海晏坑得如此之惨。但好在,顾星逢没有让他失望。 可是,他却让顾星逢失望了。 鹿时清眉心一动,道:“团团,别的暂且不提,我要赶快去救星星。” “为什么不提?”宋扬冷笑起来,咬牙切齿地看着他,“我现在就要说你的星星!如果他自始至终都不理会你,我的愿望也就达成了!可最后,他甚至超过了裴戾在你心里的位置。你回来以后,也跟着了魔似的依赖他!从答应让你回沧海一境的那一刻,我就在筹划杀他了!” 鹿时清瞳孔微缩,不自觉地看了一眼裴戾。后者静静站在石壁边,毫无动静。 鹿时清明白了,“所以,怀虚的魂魄是你拿了。他后来的两次异动,也都是你所驱使?” “不错。”宋扬深深地望着他:“我归还了他一半魂魄,就是想借他的力量对付顾星逢。可惜吸食了婴灵之后,我力量还是不够强,只好就近吞噬渔民的魂魄。终于,今天借你的手,我做到了!我扫除了顾星逢这个障碍!” 鹿时清看他一副胜利姿态,一声叹息。“白团团,你错了。” “我怎么错了?我赢了,胜者为王!”宋扬信誓旦旦。 “不。”鹿时清缓缓道,“就算没有星星,我以后还会遇到其他人。难道,你全都除掉吗?” “这个问题我思考过。”宋扬说着,突然恨恨地踢了一脚柴堆,惊得火星四溅。“错的是你啊青崖。我趁着宋扬伤心欲绝,意志薄弱之时,占据了他的身体。若非我一时兴起逗你饮酒,也不会看见你亲了顾星逢!你对顾星逢起了邪念!你告诉我,你会随随便便对别人起邪念吗?” 鹿时清倒抽一口冷气,“……那晚我喝醉以后做的事,不是你说的谎?” “我巴不得我是在说谎!”宋扬怒道,“但可能吗?我如果不理会,不定以后会发展成什么样!我都刻意压制你的记忆了,每次都把自己累得精疲力尽,还总是提醒你是穿越者,你都无法控制感情!所以还是杀了顾星逢比较保险!” 鹿时清沉默了。 他一直把白团团当成自己的灵宠,听话乖巧,却不知道白团团竟然有这么重的心思。 到头来,还是他最笨。 宋扬一边说,一边拉起他的取了你后半生的记忆,不见你领悟穿越之法的过程。看来,一定是在你前半生那二十五年的记忆中,在面具里。我现在就读取,待参悟以后,立刻带你离开。” 鹿时清二十五岁当上掌门,此后, 不断提升穿越之法。可他萌生这个念头,却是在白霄尚在之时。他以为白霄飞升以后,便可以毫无挂念的超脱时间与空间。 直到那一天,他破开鲸腹,捡到了襁褓中的顾星逢。 他本将这孩子和裴戾同等对待。甚至一开始,在顾星逢寄养在海楼峰那几年,他听了裴戾恶意抹黑的讲述,还觉得这孩子怎么如此难于管教。挑食严重,与同门不睦,蔑视师辈……实在和裴戾差得有些远。 待亲自接触以后,他才知道,这孩子原来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却不争不辩。唯一一次跟人打架,还是为了维护他。 怎不叫他疼惜。 后来,他便不再想着出游了,每日教顾星逢修炼。先前能对着白团团说一个时辰的话,到了后来,他能对着顾星逢说一天。仿佛只要有顾星逢在身侧,天镜峰周而复始的春夏秋冬,就会比他神游看到的天外之景还精彩。 如果他没有恢复记忆,想必会同意系统所为。但他现在想起来了,他就是青崖君鹿时清本人,他可以坦荡的喜欢顾星逢。 没有比这个更让他喜悦的事了。 如果有,那就是……顾星逢也喜欢他。 所以,顾星逢喜欢他吗? 放在从前,鹿时清绝对不可能问这句话。但现在,他经历了“冒名顶替”这件事,认为喜欢徒孙并不可耻。 鹿时清觉得自己不能走,无论如何都不能走。 他大力去推宋扬,“白团团,我不能让你读取记忆。” 宋扬岿然不动,伸手按着他脸上的面具,掌心流出灵力。鹿时清咬牙,将眼一闭。 眉心血红咒印忽然闪烁,发出刺眼的光华。 宋扬如遭电击,猛然缩手,沉声道:“你竟然还有灵力?” 当然没有,这是咒印上残余的,白霄的灵力。 鹿时清趁机一个翻身,从他身下爬出来,就往裴戾跟前去。他记忆恢复以后,虽然仍是灵力全无,但身法都想起来了,变得格外矫健。 宋扬才刚追出几步,他就已经在裴戾身边站定。宋扬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还要往前逼近时,忽见他拉起裴戾僵直的手臂,手掌朝上,指甲对准自己脖子上若隐若现的筋脉,欲刺未刺。 望着那暗沉,锋利,尚且沾着干涸血的指甲。宋扬喉咙吞咽,“青崖你疯了!” 鹿时清徐徐地道:“白团团,如今这是我的命,我有权做主。就是死在这里,我也不能跟你走。” “你傻吗?”宋扬近乎歇斯底里,“跟我走有什么不好!你就那样清清静静的,跟个神仙似的不行吗?非要去理会什么情情爱爱!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以前,绝对不会为了什么人寻死觅活!” “星星万劫不复,被你害死的渔民万劫不复,甚至宋扬也会被你带累得万劫不复。”鹿时清语气坚定,甚至将裴戾的手往上举了些,“我不可能一走了之。” 还有一句话,鹿时清没有说。 若跟着白团团离开,今后必定暗无天日。白团团被他最落寞的样子所吸引,抛下修行来到他身边,觉得他生生世世就该如此。但白团团怎么知道,他已经找到了更好的活法。 但说不通的,对于白团团来说,顾星逢是罪,他喜欢顾星逢也是罪。 宋扬眼中闪过一丝阴狠,“好,那就看看,到底是你的手快,还是我的灵力快。”说罢双手紧扣,念动咒语。 看样子,这是要驱动裴戾放开他。 鹿时清心里一紧,不假思索地抓着裴戾的手刺进自己喉咙。 但似乎是宋扬的灵力更快,裴戾的指甲才浅浅地刺进他 的皮肤表层,忽然整条手臂大力往回缩。 鹿时清急了,抬头喊:“怀虚!” 可是裴戾一把甩开他,摇摇晃晃地往一边避开。鹿时清计划落空,忖着如果往风雨交加的洞外冲,逃掉的胜算有几何。 宋扬却突然对着裴戾吼道:“你在做什么?” 鹿时清一愣,望向裴戾。只见裴戾将沾着鹿时清血渍的指甲抬至眼前,半是茫然,半是恍然地审视着。 有那么一两个瞬间,裴戾的表情竟像是活人。 鹿时清心想,裴戾杀他的时候,那血溅了裴戾一身,随后裴戾又取了他的血点燃照命灯。对于成了尸王的裴戾而言,血的味道十分敏感。若裴戾对他有愧,想必也会将他的血味铭记于心。 此时,也是他的血味激起了裴戾的一点神智。 鹿时清赶紧冲过去,再喊一声:“怀虚,醒一醒!” 裴戾整个身体都僵住了,却不是活尸的那种僵硬,而是一个人震惊时的普遍反应。 他脖颈扭动,缓缓转向鹿时清,目光在触及鹿时清面具上的红色咒印时,出现一丝光彩。 “师……师尊……” 眼见着裴戾冲着鹿时清伸出手,宋扬又惊又怒,冲过去挡在他们中间,大声念咒。 这次,裴戾却没有如以往那般服帖。他先是犹豫,然后不耐,最后好像猜到就是眼前这个人,违背他本意驱动他许久了一般,脸上露出一丝怒意。 “滚……开……”他吐出两个字,猛然打向宋扬。 宋扬闪到一边,继续不甘心地念咒语。灵力在洞中乱飞,如同不断闪烁的电光,裴戾发出痛苦的咆哮,似乎还胡乱念出了“师尊”二字。 鹿时清灵光一现,忙对他道:“怀虚,振作起来,拿回你的魂魄。” 裴戾无助地看向鹿时清,鹿时清强作镇定,连语气也尽量放冷静,“想想我教过你的功课。你在分神期,出窍之后是如何回来的!不要让咒术左右你!” “功课……”裴戾微微低下头,边和宋扬的咒术对抗,边努力地回忆。 朦朦胧胧的片段,在脑海中一点点闪现。就是此刻说话的这个声音,从前谆谆善诱,将各种术法与典籍传授与他。他已经杀了声音的主人一次,这一回,绝不能再让他失望。 此时的宋扬顾不上理会鹿时清,拼尽全力地驱使裴戾。他知道,一旦鹿时清借着裴戾翻身,将再也无法掌控。 鹿时清也在焦灼地等待着,暴雨声不绝,他眼睛紧盯裴戾的一举一动。最终,宋扬灵力暴起,整个山洞亮如白昼。裴戾不动了,静静地望着他。除了眼睛里还有一丝光亮,又和死尸无异。 ……失败了么? 鹿时清心惊胆战,不顾一切地往洞外冲。 可是眼前猛地闪过一个身影,手腕已经被一双冰凉的手攥住。鹿时清立时止住脚步,悚然抬头。 身后,宋扬扶住墙壁一步步走过来,嘴边已经涌出血液。而裴戾则抓住他的手,动作依旧僵硬,眼神却格外生动。 “师尊,我……我醒了。” 他说着,握住鹿时清的那只手缓缓移动,按在了缚灵环上。与此同时,他拇指微动,刺破了临近的食指指腹。 一滴暗黑的血,渗进了莹白如玉的缚灵环。 第74章 封印白团团 宋扬早已料到裴戾会这么做, 所以在裴戾拉起鹿时清的手时,他顾不得被汹涌灵力压迫的躯体, 强撑着过来阻拦。可是裴戾的动作比他更快,在他来到距鹿时清一步之遥时,那滴血便在缚灵环上消失无踪。 裴戾后退一步,眼神却不曾离开鹿时清。鹿时清则缓缓闭眼,手腕上迸发出刺眼的白光, 原本坚硬如金石的缚灵环, 竟如同初春融冰一般,随着白光的黯淡,转瞬消失。 宋扬大惊,试探着去抓鹿时清, 可还未碰着人, 就重重向后跌倒。 ——鹿时清头发与衣衫飘飞, 巨大的灵力在他周身形成气浪,如屏障一般将他与周遭万物隔绝。 此刻身在洞外, 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却仿佛被看不见的墙壁挡住。以鹿时清为中心,方圆数丈不见风雨,一派祥和。 他睁开眼, 微微舒了一口气,显得很平静。 如果是穿越者,拿到原主的能力以后,定然会十分新鲜。然而他不是, 这本就是他用了数十年一点点积累起来的修为,没有什么可惊讶的。 他反而有些失落,若能早些挣脱缚灵环,也不至于害顾星逢落到今日光景。 宋扬眼中映入他此刻的样子。 气质澄澈,身如修竹,于风雨中气定神闲。 除了穿的是沧海一境寻常弟子的服饰,余下的,身形,眼神、姿态,面具,甚至是皮肤色泽……全和几十年前,他初见鹿时清时毫无二致。 宋扬记得,那是一个清晨。尚未褪去狐狸之身的他,迢迢万里来到沧海一境。只因此处灵力充裕,他一为滋养自身,一为偷师学道。可巡山的弟子众多,他左拐右拐,居然闯进了一个人烟稀少的所在。 他便觉糟了,此处必然是废弃的房舍,不知要再走多久才能回到弟子们群居的地方。 他急得在丛林中乱窜,好容易扒开翻滚的落花冲出去,他猛然呆住。 旭日东升,玉梅翩然。波光缭绕的水榭外,正有一个身穿月白长袍的青年修士在比划剑招。 此人练得并不顺畅,俄而翻身而起,舞出炫目的剑花,三两招之后,便又落地,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一边将剑锋在地面上划两下。不多时,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眼睛也随之弯起一瞬,足尖一点,继续舞剑。 他的身法,并不像宋扬见过的诸多修士那般气势磅礴,惊动天地,而是润物无声,与天地相融。 宋扬觉得,这剑者就像是一幅会动的画。 至于是什么画…… 若此画是山水,剑者便是山上磐石,水中纹路。若此画是星月,剑者便是星之光华,月之清辉。 他可以是任何一幅画的任意一个部分,不动声色,毫无突兀。温和到,仿佛他去杀人,对方都会错觉剑锋是钝的,是无害的。 只是一个恍神,青年修士便不见了。宋扬左顾右盼,四下里找寻他的身影。忽见他从另一方向而来,仿佛一片月白色羽毛,轻飘飘落在他眼前。 红尘界的修士向来严苛,更何况眼前这个天神似的高手。宋扬瑟瑟发抖,生怕被当做妖修抓起来。对方俯身,微微抬手,就吓得宋扬缩成一团。 可下一刻,一只修长温暖的手落在他头顶,轻轻一摸。“可怜的,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宋扬还在发愣,紧接着,对方从袖中取出一枚红润的苹果,微笑道:“饿了吧,我怕你跑掉,连忙回屋取来,还好你还在。这苹果是江北送来的名产,很好吃的。” 宋扬对鹿时清的第一印象,便是绝世高人,绝世美人。 可很快,他就知道,鹿时清是个拿面具遮脸的丑 八怪,而且话很多。 但他不嫌弃,在他心中,鹿时清是冷冰冰的修士中,最有人情味的一个。日后熟悉些,他便放肆起来,把鹿时清给的苹果吐的哪里都是,雪夜里玩耍过后,钻进鹿时清的被子里,把他冰醒。 鹿时清总是微笑着,一点都不恼,纯真得如同少年。 而今数十年过去,历经生死背叛,看过红尘险恶,这个人由内而外,竟从不曾老过。 宋扬蓦然愤怒起来:“青崖,就算你拿回修为又如何!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鹿时清目光笃定:“我可以救星星。” 宋扬冷笑:“丁海晏照旧讨厌你,现在顾星逢又在他手上,你要怎么救?他是不可能放人的!” “团团,这和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宋扬怒道,“青崖,我和你共生共死,你就一点没有考虑过我的心情吗?” 鹿时清沉默片刻,“你骗我的时候,可有考虑过我的心情?” “我是为了你好啊!”宋扬情绪激动,就要去拽鹿时清,“青崖,你这个傻……” 话音戛然而止,裴戾站在他身后,手指点在他的头顶。 他闭起眼,失去所有知觉与行动力,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魂魄。 裴戾拧眉道:“白团团这个畜生,居然如此猖狂,当初……” “当初多亏他挡下一半剑气,否则,我未必能活。”鹿时清微微一叹,抬起手。 “青崖!你这个傻瓜!放开我!”不甘的咆哮声中,浅淡的狐狸影子从宋扬的身上抽离,重新被鹿时清吸纳进自己的神识。这一次,鹿时清灵力全盛,白团团没有挣扎的余地。 “团团,安静些吧。”鹿时清哄了一声,用咒术将其暂时封印。 虽然是救命恩人,但白团团毕竟杀了人。鹿时清打算救了顾星逢,便将他交给那些死难渔民的亲人处置。 裴戾在一边注视着鹿时清,久久无言。 从他醒来后,鹿时清自始至终没有正眼看过他,和他说的那只言片语,也是冷漠中透着疏离,与往日的宽厚亲和相差千里。但这无可厚非,毕竟,他杀过他。 但,他是他的弟子啊。如果鹿时清气他,恨他,大可以拿剑刺他报仇,总好过这样无视。 封印了白团团的魂魄,宋扬软软倒地,鹿时清将他接下来,扶到洞边靠着。裴戾连忙凑过去,一边帮忙,一边道:“师尊,我……” “宋扬也是你徒孙,照顾好他,我去救星星。”语速略快地说罢,鹿时清闪身进入雨幕中,飘然而去。 裴戾的言语生生截断在齿间,望着一片漆黑的雨夜,他后知后觉地说了一声“好”,低头给宋扬输灵力。待宋扬的身体温热一些,他收了手,也和宋扬并排靠在石壁上,继续望着雨夜出神。 ……他和鹿时清何止是回不去。 天镜峰正殿。 丁海晏和常松涛丁缘,一道走出大门。有灵力加持,雨点绕着他们散开,未曾沾身。 丁海晏道:“今日多谢常掌门相助。” 常松涛略一颔首,“只是贵派的事,由我这外人插手,不甚妥当。贵派各峰主与高徒,也怕是颇有微词。” 丁缘纠正道:“不是颇有微词,当面已经反驳数次。” 丁海晏给他一个凌厉的颜色,摆手道:“无碍,这都是为了沧海一境着想,日后他们自会想通。” 常松涛回身看看正殿,有些不解,“只是恒明君方才请求,要去天镜峰后山,丁峰主为何不答允?” “他一个妖人,不能掉以 轻心。”丁海晏看看风雨交加的天际,“我已修书至长白雪岭和昆仑太虚顶,询问另外两家的意思,待拿到回信,再处置他。” 常松涛道:“依我拙见,若他是万妖界来的,不如放归。” “为何?”丁海晏止步,“我堂堂红尘界,还怕区区万妖界不成?” 丁缘道:“叔公,万妖界与红尘界素无往来,也不知其深浅,还是谨慎些的好。” “休要灭他人志气。”丁海晏眉峰冷厉,“不过是一群妖修,乌合之众,就算有交际,也不怕他们。长生界也不会容忍他们危害红尘界。” “丁峰主高见。”常松涛勾唇一笑,素了几日的脸上总算有些人气,抬手道:“请吧。” 几人走后,正殿里灯火未灭,门前把守的全是生面孔,是河洛静地的人。 顾星逢坐在蒲团上,身上血迹早已干涸。他灵力衰弱,如此坐着并不舒坦,可手上戴着缚灵环,又有结界舒服,他不得不维持这个姿势端坐。 如斯窘迫,如斯痛楚,他的眉间只有焦灼。 后山的荣枯泉,他每日或早或晚,都要去一次。今日仙云会,他白天无暇,谁知夜间又被困于此。 可就算他能去,缚灵环不除,他就是个废人,无法调动灵力注入荣枯泉。 倘若…… 顾星逢攥紧五指,正在此时,忽然听见外面把手的人斥道:“几位请回,丁峰主吩咐,谁都不许看视。” 柳泉和柳溪抱着两坛酒,笑道:“说啥呢,里面是妖人,我们才不稀得看。就是看几位大兄弟辛苦,过来犒劳你们,啧啧看这酒,贼拉带劲了。” “不要,赶紧走!” 柳泉柳溪还未答话,杨天绍和几个弟子从另一头过来,见状大怒道:“喂,那是我的酒,你偷拿我的酒!” 柳泉把酒往背后一藏:“小家子气,不就两坛酒,我是拿来犒劳大兄弟的,是吧大兄弟?” 杨天绍直接过来抢:“不管大兄弟小兄弟,都不能喝我的酒!” “哎呀大兄弟他来抢了,你们快拿着!”柳泉柳溪便往那几个守门弟子身后躲,杨天绍几人紧追不放,每个守门弟子身侧都有一两个人围着,场面一时不可开交。 趁机,一个身影悄悄窜进了正殿。 第75章 暴雨时再见 柳泉柳溪和杨天绍余光瞥见, 拉扯得更起劲了。 顾星逢听见外面喧哗,便知道是门下弟子前来。过不多久, 果然趁着灯影,叶子鸣匆匆而来,见着他也来不及施以大礼,拱手道:“掌门师尊,我们来救你了。” 这对几乎山穷水尽的顾星逢而言, 是莫大的曙光。可他眉目未展, 沉声道:“速速回去,你们解不开这结界。” 营救顾星逢,是由一众弟子私自计划实施,并不敢让师辈们知道。然而这结界是各派高手合力施加, 仅凭叶子鸣等人, 非但打不开, 还会让他们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眼见顾星逢面色如纸,叶子鸣有些焦急, “大师兄在协同玉关峰处理事务,否则他来帮忙,或可一试。” 守在外面的河洛静地众人,全都是掌门常松涛的得意弟子, 没那么好糊弄。恰逢丁缘送完丁海晏和常松涛回来,见状便问:“何事吵嚷?” 其余人还未回答,柳溪抢先凑上来,“这位就是丁师兄啊, 大家都是自己人,我来给各位送酒的。” 杨天绍拦在丁缘的另一边,“就算是丁师兄,也得讲讲理。他借花献佛,偷的是我的酒。” 柳泉瞪眼:“别扯犊子,给几个大兄弟喝的,能叫偷嘛!”: “我叔公暂离沧海一境,是不是自己人,尚未可知。”丁缘一板一眼分得很清,不再多言,迈步就往正殿去。 柳泉等人愣了愣,赶紧堵住去路。丁缘脚步一顿,疑惑地看着他们,片刻之后,忽道:“难道你们故意拖延?让开。” 他推开挡在面前的柳泉,径直冲进正殿。柳泉等人对视一眼,蓦然对丁缘出了手。 不打则已,一打,丁缘心中的疑惑落定,回身反击。他年长柳泉他们几岁,修为自然高出一些,一打三游刃有余,不忘吩咐其余弟子:“速去正殿查看。” 弟子们多数留下帮他,两三个依言进入正殿。不多时,他们齐刷刷跌了出来,叶子鸣沉着脸迈过门槛,手上灵力未熄。 丁缘一招打散沧海一境弟子,退在一边,拧眉看向叶子鸣:“子鸣,你是沧海一境有些资历的弟子,为何也跟着他们胡闹?” 柳泉他们见着叶子鸣,连忙围过去。他们虽没看见正殿情况,但看叶子鸣的脸色,不用猜也知道没有得手。叶子鸣冷冷道:“若此时正殿关的是丁太师伯祖或常掌门,你当如何?” 丁缘微微一叹:“如你们一般,前来营救。” 柳泉插嘴道:“既然你也跟我们想的一样,帮个忙,直接把掌门师尊放出来不就完事了?” 丁缘摇头:“我不是你们,所以,不行。” 杨天绍忍不住挽袖子,“敬酒不吃吃罚酒,早看你们不顺眼了,一群外人在这里关我们的师尊!打一架谁怕谁!” 柳泉柳溪连声附和,叶子鸣也没有劝和的意思,似乎一撮人真要动手。 忽然一声女子的轻笑从天而降,“羞不羞,一群二八儿郎,动辄打架。阿缘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 檐外风急雨骤,檐下剑拔弩张,这样一个戏谑且娇柔的声音突如其来,犹如春风化雪。 破开风雨,三个身影飘然落地,竟是沈骁跟随姚捧珠和司马澜而来。 两下里各自打过招呼,丁缘对姚捧珠道:“姚师叔,我不会的。” 姚捧珠笑眯眯地道:“阿缘一向乖巧,可惜师祖将你送到中原去,否则留在沧海一境,也是出类拔萃的人才。” 丁缘想了想,“师叔,白日在仙云会,最后一句你已经夸过了。” 姚捧珠一愣:“是么?” 司马澜在一旁低声提醒:“你当时说,多年不见,阿缘已经在河洛静地长成了出类拔萃的人才。” 姚捧珠清清嗓子,笑道:“无妨,都是人才,阿缘走到哪都会发光。如此俊杰……这样吧,明日去我流霜峰坐坐,若遇上喜欢的姑娘,师叔定然帮你撮合。” 丁缘道:“姚师叔不必客气。” “没有客气,师叔欣赏你,才会如此啊。”姚捧珠笑吟吟的。 “我知道,姚师叔此来也是为了要我放人。”丁缘沉默片刻,“但你清楚,我不可能忤逆叔公和掌门的意思。” 姚捧珠和司马澜来的时候,还打算用缓兵之计先探一探,却不料丁缘一根筋,根本不和他们拐外抹角。姚捧珠道:“你看你这孩子,想太多了。我们只是来看看顾掌门,没让你放。” “那也不行。”丁缘挡在门口,“任何人都不能进入正殿,你们请回吧。不过……” 姚捧珠赶紧道:“不过什么?” “不过姚师叔若闲来无事,可留下继续夸我。”丁缘躬身道,“姚师叔舌灿莲花,格外中听。” 姚捧珠:“……” 流霜峰的女弟子个个貌美清雅,峰主姚捧珠更是美过天仙,得她一句夸赞,是许多男弟子梦寐以求的事,丁缘居然如此不识趣。杨天绍发怒道:“好你个丁缘,得了便宜还卖乖!既然油盐不进,跟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姚师叔,你看我的!”他说着,就往正殿硬闯。 丁缘见状,一把拽住他的肩膀。杨天绍有意在姚捧珠面前表现,手起一掌打向丁缘。其他河洛静地的弟子见状想去帮忙,被叶子鸣等人拦住,各自混战。 然而刚入门的杨天绍不是丁缘的对手,很快就被丁缘按在墙上。他咆哮着,使出吃奶的劲儿都无法反抗。忽然力道一松,他连忙挣脱出来。 只见丁缘在原地一动不动,身上罩着一层淡淡的光华。司马澜收手,“阿缘,抱歉了。” 姚捧珠摇着头道:“这孩子真倔强,不来硬的不行啊。” 丁缘站在结界中,蹙眉看着外面,却无法发声,动弹不得,如同被缠缚的木偶。 杨天绍费劲功夫都打不过的丁缘,居然被司马澜随手一个结界就制服了。眼见着姚捧珠和司马澜双双走进正殿,他忙跟过去,对姚捧珠道:“师叔师叔,我日后努力练功,以后一定能保护你。” 姚捧珠冲他回首一笑,“有志气。” 杨天绍心里甜滋滋的,正要再说什么,忽然司马澜也回过头,淡淡地看他一眼,杨天绍顿时停在原地。 据说司马澜和青崖君很像,温和淡泊,甚至比青崖君还亲和,逢人便是三分笑。此时看他的目光,却有些凉意。可姚捧珠侧目,不知说了句什么,司马澜转而看向她,表情暖如春日。 杨天绍觉得自己的一点莫名念想,还没有生根,就已经被磐石折断了。 顾星逢见到姚捧珠和司马澜进来,“你们也……” “想不到吧,掌门师兄。”姚捧珠勾唇道,“不只是你天镜峰弟子有情有义,流霜峰和玉关峰也不差。” 顾星逢顿了顿,垂下眼睑,“可我是妖。” “那又如何。”司马澜坦然接道,“旁人当你是妖,可在我们这些朝夕相处的同门看来,你与红尘界人毫无二致。我们此来,不是因为你是妖,而是因为,你是恒明。” “不错。”姚捧珠点头,“救你,当然因为你是我掌门师兄啊。” 门外混战的沧海一境弟子们听见这番对话,纷纷喊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尊永远是我们师尊!”“我们特来营救师尊!” 司马澜和姚捧珠双双抬手,将灵力投注在顾星逢身上,顾星逢脸上光华流转。他的眼中,承载了浓重的情绪。 从前有个声音对他说过:“星星,与人为善就像是阴天看星星。天下不全是坏人,坏人如雾,好人如星。哪怕见到一丁点的星光,这一遭都不虚此行。” 他来到陌生的红尘界,遇到的第一抹星光,便是鹿时清。 往后的路,他并不为别人,只为鹿时清坚守,却意外收获更多的星光。 结界消失,失去支撑的顾星逢蓦然倒地。司马澜扶住他,对姚捧珠沉声道:“师侄,这缚灵环禁锢了恒明的灵力,使他无法自行疗愈。我们先将他带回玉关峰,再想别的办法。” 顾星逢摇头:“不,我去后山……” 姚捧珠叹道:“你都伤成这样了,还去后山做什么,先稳住伤势,我们想办法解开你的缚灵环。” 忽然,正殿外出现瞬间的静默。 紧接着,柳泉嚷道:“师尊你们快走!” 姚捧珠和司马澜对视一眼,“不好。” 只听河洛静地的弟子齐声道:“掌门恕罪,弟子无能。” 常松涛缓缓步入门槛,拂尘微微飘动。“二位峰主不必费力,这缚灵环是我的,唯有用常某的血,方能解开。” 众人神色复杂,别说常松涛身份非同一般,就算此时姚捧珠和司马澜去抢他的血,以他在各大榜单上排名前五的修为,也是少不了一场恶斗。 檐外风雨声激荡,忽然有一个声音说:“既如此,得罪了。” 原本已几乎不抱希望的顾星逢,蓦然瞳孔一缩。 其余众人还在思考来人是谁,常松涛第二个反应过来,正待回身应对。可还未做出反应,他握着拂尘的手便蓦然一凉。随即,只见人影一晃,一滴血珠精准地射向顾星逢手上的缚灵环。 与此同时,一个戴着苍白面具的修长身影,往正殿中央飞身而去。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凉意后知后觉地变成痛感。对方居然能在一瞬之间,划破当世排名前五的高手的手背…… 常松涛眉心微动,看向来人。 但来人目不斜视,从雨夜中飞进正殿后,只在常松涛身侧滞空片刻,便直接落在顾星逢身侧。顾星逢微微抬头,同样凝望来人,虽分不出他此刻是悲还是喜,但神色明显比方才生动许多。不,他往日都没有过如此明显的表情。 戴面具的高手,绝顶高手。 红尘界能有这番修为的人,只有故去的…… 迅速过完脑海中的各种讯息,常松涛表情终于变了:“你是……” 不待他说完,就被柳泉的大声惊呼打断。“这是闹呢?这是……青崖君?” 第76章 问我此生恋 青崖君鹿时清, 因斩妖除恶遇难,不幸仙逝。 这是沧海一境对外的一贯说辞。但稍微了解内情的人, 都知道并非如此。 青崖君恋慕弟子裴戾,与其不伦,合籍之夜被裴戾杀死,尸身下落不明——这才是真相。 今已二十年过去,无论哪种解释都被时间冲淡。逝去的人和事, 只活在闲人茶余饭后的口舌之上, 或者各种书籍的字里行间。 所有人,做梦都不会想到,被他们取笑,甚至抱着猎奇心态窥探的青崖君, 会活着回来。 当下柳溪就拍了柳泉一下, 小声道:“这人修为虽然嘎嘎的高, 但咋可能是青崖君,他都故去二十年了。” 杨天绍也深以为然, “没错,想必是他非常景仰青崖君,特意模仿的……是吧师叔?” 他想去询问姚捧珠和司马澜这些见过世面的长辈,可一时无人应答。这些弟子们才发现, 师辈比他们更惊讶,姚捧珠和司马澜呆呆地看着,形同石化。 只有常松涛这个外人,还算沉得住气, 迅速整顿表情,冲来人拱手:“敢问阁下是何方神圣?” 柳泉也跟着问:“对啊,你谁啊,为啥要戴青崖君的面具?” 诸多质问,各色目光,鹿时清微微抬头,眉心咒痕殷红如血。 他轻道:“各位好,我是鹿时清。” 众人一片哗然,比风雨声更加嘈杂。 杨天绍失声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你敢冒充我们太师祖!” 司马澜终于回过神,看向顾星逢,“恒明,你说呢?” 顾星逢点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鹿时清的脸。 虽说他平生最厌恶做梦,但鹿时清忽然出现在他面前,又实在像是梦。似乎钻心的痛感,都在窥见鹿时清面具下的清澈双眼后,变得遥远。 常松涛眉心紧皱,满心怀疑:“阁下自诩青崖君,有何证据?” 姚捧珠沉吟不语。 司马澜则是波澜不惊地说道:“常掌门,顾掌门与青崖君祖孙情深,他都点了头,我等又为何不能相信?” “只是……” “抱歉,我是谁不重要。”鹿时清扶着顾星逢站起来,动作极其小心,而后者面色苍白,面颊上出现黯淡的赤红,额头也满是虚汗。 但顾星逢十分顺从,他做掌门至今,虽深居简出,但办事向来说一不二,雷厉风行。只有此刻对着鹿时清,他才稍稍露出些弱势之态。 鹿时清对常松涛道:“常掌门,莫说我徒孙没有犯错,就算他犯了错,也该由我沧海一境自行处置,请你让一让。” 常松涛这才发现,他站在正殿中央,挡了鹿时清和顾星逢的路。 方才众目睽睽之下,他被取了血,自觉失了颜面。但如果此人是青崖君,便没那么丢份。只是…… 常松涛后退一步,微微一笑,“阁下说的是,我本是受丁峰主所托办事。若阁下真是青崖君,我自当退让,交给青崖君。” “……多谢。”鹿时清本以为要费一番功夫才能带走顾星逢,没想到常松涛比他想象的更加明事理。他先入为主的认为,常松涛帮忙禁锢顾星逢,又用缚灵环压制顾星逢灵力,使其无法自愈,虚弱至此,因此方才的话说得很不客气。常松涛却并不恼怒,反而主动让步,如此胸怀,难怪河洛静地能发展迅猛。 当着众人的面,他扶着顾星逢缓缓走出正殿,弟子们呆呆地看着,自觉让出一条路。姚捧珠赶紧凑上来:“师叔祖……您老人家有何吩咐?” 司马澜拽了拽她的衣袖:“恒明伤势严重,师 叔必然心痛,你不若去丹阙峰,给恒明找些疗伤进补的丹药来。” 姚捧珠还未应答,鹿时清眼睛便弯了少许,看向司马澜,“无殊真聪明。” 司马澜也笑,“谢师叔夸奖。” 故人重逢,三言两语便知端的。只有陌路之人,才会百般疑虑。 须臾之后,鹿时清带顾星逢回到天镜峰。顾星逢在恍惚中,想起了十五岁的那个冬天。 他被同门为难,被裴戾踢断肋骨,险些逐出沧海一境,是这个人从天而降,将他从十几年的孤独和苦难中解脱出去,让他知道温暖为何物。 如今又是这个人,在他险些丧命之时,救他于生死一线。 可人妖殊途,接下来,他恐怕不能和少年时期一样,留在此人身边了。 二人直奔暖月台。雨还在下,水珠连绵不绝,顺着水榭顶上的青瓦往下淌,如帘帐一般。 鹿时清手上一直在给顾星逢输送灵力,同时一直在解释:“星星对不起,我魂魄不全,很多事情想不起来了。白日里,白团团趁机左右我的意识,我才会……一定很疼,随后我让白团团向你道歉……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如果早些发现,便不会这样了。” 他不善言辞,语速又快又急,没多久便说完了。只好再重复一遍,生怕顾星逢生气。 顾星逢靠在栏杆上,来不及缓口气,先来安慰他:“不用解释,我知道你不是有心。” 鹿时清却摇头,“那不一样,我要亲口告诉你,事实和你想的一样,你没有失望。” “……嗯。”顾星逢有些沉默。 鹿时清死而复生,又经历诸多奇遇,很想一一讲给顾星逢听。但思来想去,涌到嘴边的,只剩下一句疑问。 “星星……” “有件事……” 两人同时开了口。 他们不约而同地闭了嘴,过了一会儿,又异口同声地道:“你先说。” 又是一阵静默,这回,顾星逢拉开了他贴在自己背上的手。 血已经止住,可他灵力微弱,还不足以自我疗愈。 鹿时清疑惑:“星星,你这是为何?” “我先说吧。”顾星逢看着后山,“我今日,还未去荣枯泉,你还是留些灵力的好。” “荣枯泉?”鹿时清一愣,转身就走,“这的确是件要事,我去去就来。” 语落,他冲进了雨帘中,一袭深蓝色衣袍与夜色交融。 二十年,每日去一次荣枯泉,总算没有辜负他的期许。 顾星逢不知道鹿时清是如何拿到灵力的,裴戾和宋扬此刻如何了。他只知道,白团团是当年鹿时清养的狐狸灵宠,虽然脾气刁钻,除了鹿时清,谁都不搭理,但当年鹿时清死后,白团团也不知所踪。 莫非……今日是白团团作祟? 来龙去脉尚不清楚,应是只言片语无法说清,但不知道还有没有时间,有没有机会听鹿时清讲这些。顾星逢闭了闭眼,转而看向滂沱大雨中飘摇的荷花。很快丁海晏便会闻讯赶来,红尘界不会有他顾星逢的容身之处。 忽然,那红色荷花上有一个人影去而复返。 下一刻,鹿时清飞身而入,匆促地落在水榭内。顾星逢不解地看着他,发现他甚至忘了用咒术避雨,雨丝沿着鬓边往下滴落。 但他不管不顾,直接拉起顾星逢的手臂。 顾星逢浑身一震,“怎么?” 鹿时清看着他的眼睛,神态严肃又认真,一本正经的模样甚至超于当年传授他功课。“星星,去荣枯泉很重要,但 在此之前,我有一句话想问你,我觉得……这句话也非常重要。” 两人距离之近,顾星逢几乎能看见鹿时清瞳孔中的自己,“……什么话?” “星星,我觉得,我是喜欢你的。”鹿时清深吸一口气,“我想知道,你喜不喜欢我?” 第77章 荣枯泉之夜 寥寥数语, 看似简单,却如千钧之重, 猝不及防地被鹿时清扔了出来。 顾星逢本就暗涌的心潮,蓦然激起巨浪。 他顿时站起来,不留神牵动胸前伤处,险些跌倒。鹿时清连忙放开他的手臂,改为搀扶。 水榭中央的桌案上, 幽幽亮着一颗明珠, 孱弱的荧光扑在两人脸上。鹿时清没有催促他,只是轻声说道:“小心啊。” 鹿时清想得很简单,说不说是他的事,喜不喜欢是顾星逢的事。但喜欢一个人不是错, 告诉对方也不是错。 所以, 为什么不可以说? 顾星逢平素紧抿的嘴唇, 此时微微开启,然而气息却是凝滞的。 鹿时清心肠通透, 不会骗人,尽管还有荣枯泉这等重要的事,却仍是迫不及待赶回来问他这一句,可见是肺腑之言。 豆大的雨点连番砸在水面, 凉风袭来,顾星逢睫毛微颤,脸上病态的赤红晕染开去,边缘隐隐透出淡而红润的色泽。 ——鹿时清说喜欢他, 他竟是在瞬间的窒息之后,才感到高兴和难为情。 顾星逢非常清楚鹿时清此刻有多着急,但…… 鹿时清有些沉不住气了,小心地问:“星星,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从小到大,顾星逢都不是犹豫不决的人,偏偏这么重要的事,顾星逢却迟迟没有给他答案。 顾星逢摇头,道:“不,我……只是羡慕你。” 鹿时清微微睁大眼睛,心中满是困惑。顾星逢终于开了口,却说了一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话,他说喜欢顾星逢,顾星逢却说羡慕他? 他正要问这话是何意,忽然水榭外的波纹动荡,荷花荷叶一发摇晃起来,岸边拍出破碎的水浪。远处,遍山的梅树也在抖动,由下往上,一片碧色震荡在雨夜中,明显不是被风吹的。 仿佛地下有一股力量,在撼动天镜峰。 鹿时清和顾星逢俱是一愣,循着这股力量的来处,鹿时清蓦然回身,惊疑地望向天镜峰后山。 “荣枯泉。”鹿时清脱口而出。 他记得,最初接下掌门之位时,他偶有懈怠,没有及时赶往荣枯泉,致使泉池外草木凋残,一片枯黄。注入灵力后,方才枯木回春,重返碧翠。 今日因顾星逢出了事,迟了两个时辰而已,居然会出现这等异状! “师叔,恒明。” “师叔祖,掌门师兄。” 随着两声疾呼,司马澜和姚捧珠御剑匆匆赶来。鹿时清撤去暖月台外的结界,让他二人落在水榭上。 与此同时,顾星逢后退一步,不动声色地从鹿时清怀里抽出自己的手臂。鹿时清只觉怀中一空,仿佛失去了半个世界,他愣愣地看向顾星逢,顾星逢张了张嘴,但来人已经步入水榭,他垂下眼睑,终究什么都没说。 姚捧珠将手中的盒子放在桌案上,担忧道:“师叔祖,我去找我爹拿了丹药送来,这满山的异状……不要紧吧?” 鹿时清回过神,想到事态或许严重,脸色不由凝重几分。 司马澜看见鹿时清的表情变化,又见顾星逢一片沉默,便笑着道,“恒明伤重,怎么站起来了,快坐回去休养,我给你拿丹药吃。师侄也也无需担忧,你师叔祖修为过人,会护着沧海一境的。” 这话说给三个人听,本是为了调和气氛,并不十分认真。 顾星逢却蓦然沉声道:“不。” 姚捧珠诧异:“掌门师兄,这药能助你恢复灵力,早些痊愈,为何不吃。” 鹿时清揣测,顾星逢一定不喜欢他,只是出于对长辈的尊敬和感谢而已。刚才还是他唐突了,这一来,顾星逢必然和他生疏。他想劝顾星逢吃药,都不好开口了。 下一刻,袖子一沉。 鹿时清连忙抬起头,顾星逢竟紧紧地抓着他的袖子,斩钉截铁道:“你别去。” 姚捧珠和司马澜面面相觑,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鹿时清却明白了,面具底下原本的满脸失落慢慢淡去。但顾星逢依然作了补充,不止说给他一人听,“你可以保护沧海一境,但你更要保护自己。” 这一来,司马澜也懂了。他冲着鹿时清一拱手,“师叔抱歉,方才是我失言。若沧海一境有难,弟子们必当全力以赴,这不是师叔一个人的义务。” 姚捧珠也赶紧道:“是啊师叔祖,还有我们。只是,这天镜峰发生了何事?” 地心传出的震颤愈发大了,再看盛夏的树林,竟被抖落半山残叶。 姚捧珠道:“我爹听闻师叔祖归来,非要来看视。可我师祖知道后也要来看,我爹见他心绪不稳,正在劝慰,稍后他二人一起前来。若天镜峰的异状着实惊险,不若等大家到齐后,一起想办法。” 司马澜点头道:“鹿师叔,丁师伯到底心系沧海一境的安危,不会在大事上犯糊涂。” 鹿时清一向宽厚,尤其对他的师兄丁海晏,更是百依百顺。如此大事,他必然会和丁海晏一同商量。可鹿时清却断然否决:“不可以。” 二人一愣,鹿时清咬牙扒下顾星逢的手,“我一人处理此事,你们谁都不能去。” 顾星逢的手虽放开了,却向鹿时清靠近一步,使得他二人并肩而立。顾星逢想也不想地道:“我去。” 鹿时清反手一个禁咒扔在了顾星逢身上,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银光淡淡罩在顾星逢身上,他顿时动弹不得,软软地向后倒。鹿时清小心地扶住他,唤司马澜:“无殊。” 待司马澜快步走过来,他便将顾星逢托给司马澜,语速略快地吩咐:“帮我照顾他吃药,请让他……好好的。” 生平头一次,鹿时清露出如此严肃的眼神,司马澜满心疑问,一时问不出口。 “不,我和你一起去。”顾星逢急得额上都是汗。鹿时清给他的禁咒并不高明,名为养生咒。是为强制病人休养的普通咒术,只有顾星逢自己才能破除。前提是,他灵力恢复,身体康健。 但顾星逢等不了。他虽不知此去荣枯泉,鹿时清会遇到什么。他只知道,不能让鹿时清孤身前去。荣枯泉蓦然出现这等异状,必然有诸多不测。 地面剧烈摇晃起来,水上的浮萍荷叶混作一团,似有一半的水都晃在了池外,而后又被晃回来。 “星星。”鹿时清深深地看着顾星逢的眼睛,“我本来以为,你的答案是否定的。” 顾星逢瞳孔一缩,似是想说什么,可鹿时清很快捂住他的嘴,状似轻松地道:“不急,等我回来,你再告诉我。” 他往暗格上一拍,从打开的剑盒中抽出溯光,转身就走。姚捧珠想跟上,可他前脚飞离水榭,后脚便有一道结界加在水榭外。司马澜叹道:“别去了师侄,青崖君似乎有什么事情,不愿让你我知道。” 姚捧珠讪讪地退回来,见司马澜已经扶着顾星逢坐回长凳上,忽而恍然:“我爹说,先前掌门师兄找他要了些定魂丹,是不是和青崖君有关?青崖君死而复生的事,莫非掌门师兄早就知道了?” 顾星逢点头。 姚捧珠和司马澜对视一眼,二人脸上全是疑惑。可顾星逢两眼紧盯后山方向,那是鹿时清所到之处。 他羡慕鹿时清,他也羡慕所有人。谁 都可以说喜欢,唯独他顾星逢,没有这个资格。 但他至少,要为鹿时清做些什么。 不待二人再问,顾星逢先一步道:“有劳,你们带来的丹药,全都给我服用……水榭外的结界,也请二位帮我破除。” “青崖,此泉明之荣枯泉,只有历任掌门才能到此。” “师尊,这是沧海一境传下来的规矩么?” “……嗯。” “来此何为?” “每日一次,照我方才所示,将你的灵力注入泉池,压制池水下的幽冥死气。” “幽冥死气,是幽冥界的气息,为何会在天镜峰?” “待为师日后从长生界回来,再告诉你。在此之前,你要死守这个秘密。” “从来没有人在去了长生界之后,回到红尘界。” “你可是在质疑为师?” “弟子不敢。” “青崖,我将溯光剑交给你时说的话,还记得否?” “此生不得摘下面具,不得离开沧海一境,不得飞升长生界。” “……很好,为师拜托你了。” 鹿时清冒雨前行,周遭狂风大作,落叶横飞。而他脑海中浮现的这番对话,是白霄飞升长生界前,最后的叮咛。 从记事起,他的这位师尊对他便格外不同。对旁人随和亲切,对首徒丁海晏更是溺爱。偏偏对他不假辞色,不苟言笑,近乎苛刻。 幼时跟随师尊下山,动辄将他抛在深山老林里,一个人过夜。年幼的他,不得不独自面对妖魔鬼怪,想尽办法护自己周全,所幸命大,虽然每次都会遇到凶险,每次也都能逢凶化吉。 直到有一天,他从丁海晏口中得知,荷花酥好吃,每次丁海晏跟随白霄出游,白霄都会给他买。 他傻兮兮地问丁海晏,荷花酥是什么。丁海晏特别惊讶,隔几天后,丁海晏随白霄出游归来,给他带了一枚。他长了见识,原来世界上有如此好吃的东西,尽管他后来才知道,那枚荷花酥放久了受潮,已经失去了原本的口感和滋味。 但那并不影响他对荷花酥的喜爱,但他却始终不敢问白霄要,他觉得,师尊给他什么他便接受什么,不该找师尊索取。师尊将他养育成人,已经是格外的恩赐。 也就是这样偏心、严厉、吝啬的白霄,给鹿时清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竟是透着恳求的“拜托了”。 他有什么理由拒绝? 尽管经历了在另一世界的奇遇,让他知道什么是独立人格,什么是尊严,什么是三观。他可以说出一堆大道理,为自己躲开白霄赋予的责任和压力。 但若回到过去,他还是无法拒绝。因为他清楚,白霄待丁海晏是师徒,待他更像父子,虽然严苛,却是为了他好,与裴戾对待顾星逢有根本的不同。 荣枯泉方圆半里的草木全部倒伏枯焦,仿佛被烈火烧灼。而荣枯泉也已经干涸,只剩池底一条巨大沟壑,沟壑边缘还在抖动,仿佛地底有东西正在挣扎。 鹿时清在池边站定,将灵力投注在泉池上。往日,随着灵力修复,草木会迅速返青。此时他的灵力竟被沟壑吞噬,仿佛进入无尽的黑洞中。 到底荣枯泉内有什么蹊跷,从白霄之后的历任掌门,竟被束缚至此? 他持剑闪入沟壑,阴森之气扑面而来。没想到荣枯泉下,竟是如巨龙一般的幽1穴,越往前越开阔,底下竟藏着数丈见方的空间。 周围渗着冰凉的泉水,脚下湿滑,鹿时清猜测,这已经是天镜峰的地下了。巨响声一下一下地传出,鹿时清不及多想,推开挡路的巨石,被眼前 一幕惊住了。 一片幽蓝色光华笼罩的,竟是一副硕大的镇尸棺。棺盖已经七零八落,里面一个被铁链束缚的人形黑影不住地拍打着棺材。随着他的动作,巨响声源源不断地荡开,整座山都在震。 而他的手腕脚腕,各有一个缚灵环。 他似乎并未察觉到鹿时清,疯了一般地挣扎,咆哮道:“白霄,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第78章 惊天秘闻泄 白霄。 随着怪人的出现, 这个称谓猝不及防传入鹿时清的耳中。 师尊白霄生前死后,人人皆尊称一声“逸天君”, 鲜少直呼其名。而对方此刻咬牙切齿地大叫白霄,仿佛与白霄渊源颇深,攒着什么深仇大恨。 虽此处幽暗,却有看不见的死寂之气沿着穴道向外界蔓延,如今荣枯泉边的植被已经焦枯殆尽, 若再不阻止, 恐怕整个后山不止是被震一震那么简单。 鹿时清来不及深究怪人的来由,驱动灵力护体,挥出一道结界挡在穴口,阻住此间气息的流动。但如此一来, 死气越积越多, 结界不久便会被撑破。 鹿时清缓缓走向镇尸棺。 既然此人被白霄困在棺中, 显然已是死了。可这死人被镇尸棺和缚灵环双重束缚,却还能放出巨大的死气, 实在骇人。 对方终于感知到些许动静,动作一滞,抬起头,露出一双空洞的眼。 鹿时清驻足, 将剑锋收敛,施了一礼,“青崖见过前辈。” 那人头发灰白蓬乱,浑身衣衫破烂, 几乎看不出本貌。对于鹿时清的言行,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只是木呆呆地望着。若搁在失忆时候,鹿时清恐怕早被看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但如今鹿时清恢复记忆,见怪不怪,又道:“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我……”那人把头埋在黑暗中,费力地道,“我是……” 想不起往事的感觉的确令人痛苦,鹿时清道:“不着急,慢慢想。” 过了片刻,对方才慢吞吞地说了第三个字,“狗……” 鹿时清以为自己听错了。“前辈是什么?039 “我是……狗。”棺材里发出沉闷的声音,随即那人桀桀的笑起来。 “狗?”鹿时清讶异,想了想,换了种方式问,“前辈被困于此,尚能威慑沧海一境数代掌门,一举一动都可动摇方圆数里,如此滔天的修为,为何自轻自贱,这么贬低自己?” 那人笑声骤停,笃定道:“我就是狗,他说得对。” “好吧。”鹿时清见他如此认真,又可怜又好笑,“那他又是谁?” 对方却没有再接着回答,只是惊疑地盯着鹿时清的身影。“你……” 鹿时清问:“我怎么了?” 这是个死人,又被困数十年,心智紊乱,鹿时清知道,只有足够的耐心才能从他嘴里问出端倪。 幽暗的光影投在鹿时清的五官上,对方蓦然一惊,抱着头倒在棺材中,叫嚷起来:“我对不起你!求求你饶了我吧!我……我是被逼无奈啊!” “你对不起谁?”鹿时清云里雾里,待要走近了问个明白,可他刚迈出半步,对方就如遭电击。 “别过来!尊主我错了!我错了!”那人大呼小叫,吓得浑身发抖。 鹿时清愈发疑惑,“可以告诉我,尊主是谁吗?” “难道……难道不是你吗?”对方惊恐中透出几分疑虑。 鹿时清转念一想,点头道:“对,是我。” 那人一听,缩得更紧了。鹿时清忖着,此人已经是足以令红尘界咋舌的高手,能让他吓得魂不附体,这位“尊主”想必又是位了不得的人物。 只是如此高手,为何从前不曾听闻? 鹿时清顺着他道:“既然我是尊主,那你是不是得听我的。” “是是是,属下再也不敢背叛尊主了。”那人点头如捣蒜,手脚的缚灵环碰出声响。 虽然很奇怪,这个人只凭影子便错认了他。但幸好,他被在这个节骨 眼上错认。 鹿时清背起手,“好,那你告诉我,你叫什么。” “我、我叫……”那人捂住头,痛苦地撞了几下棺材,才勉强答道,“我……是幽冥尊者。” “幽冥尊者。”鹿时清从未听过这个称谓,“你是幽冥界来的?” 幽冥尊者点头,又摇头:“属下自幽冥界飞升到长生界,从此便跟随了尊主……” 原来幽冥界的人,也能飞升到长生界? 鹿时清头一回听说还可以这样,既如此,红尘界却为何要摒弃邪魔外道? 但此刻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他又问:“你既然是长生界的仙人,又为何到了这里,你和逸天君有什么恩怨。” 幽冥尊者道:“逸天君……属下不认识。” 鹿时清改口道:“白霄。” 幽冥尊者一听这个名字,立刻坐了起来,“白霄……白霄放我出去!” “放肆。”鹿时清拿剑锋敲地,铮然的响声让他打了个激灵,“回答我。” “是……”幽冥尊者赶紧低下头,“尊主息怒,那扶慧不肯说出极乐卷轴的下落,潜逃到红尘界来。属下前来追拿,被他斩杀困在这里,不见天日……白霄该死,都是因为他!” “且慢。”鹿时清明白了,“白霄,就是扶慧?” 幽冥尊者道:“是,扶慧罪大恶极!” 鹿时清变了脸色,“他和你……” “昔日同僚,如今是死敌。”幽冥尊者为数不多的理智被仇恨埋没,口齿愈发利落。 鹿时清吸了一口冷气。 如果这个幽冥尊者所言不假,那他的师尊逸天君,便是从长生界潜逃而来的要犯。 而且他的身上,还带着…… “极乐卷轴,到底是什么东西?”鹿时清隐隐觉得,这里面蕴藏着巨大的危机。可能不是除掉一个幽冥尊者就能摆平的,如果深挖下去,说不定会牵扯到红尘界的存亡。 “我……我不知道。”幽冥尊者皱着的脸渐渐展开,古怪地笑起来,“我是狗,这么重要的事情,他们怎么可能给狗说哈哈哈哈……” 看来,他是真的不知道。 鹿时清满心凝重。 宋灵琪临终前为了报复程家,只不过提了一句极乐卷轴,便让整个百里坞化为乌有。而宋灵琪的父亲,早年听闻极乐卷轴这四个字,身中咒术,惨遭灭口。 但更让鹿时清疑惑的是,既然师尊逸天君是从长生界逃过来的,且长生界也派了人追拿他,他为何又要飞升到长生界? 逸天君白霄的身世很清楚,江浙商贾白家的次子,自小玩世不恭,厌恶经商之道。十五岁时,突然拜入沧海一境,并展露惊世天资,名正言顺地做了掌门的弟子,待掌门飞升之后,他便接任掌门之位。 鹿时清听白霄说过,自己是路边的弃婴,被他带回沧海一境抚养长大。白霄捡他时,也不过二十多岁。在鹿时清的记忆中,师尊待人接物潇洒从容,温和友善,独独对他严厉有加。 而师尊虽身居仙门,一身的世俗之气却断不干净,缕遭世人诟病。比如喜欢锦衣华服,酷爱金银玉石,就连漫山洁白无瑕的玉蝶梅都被他嫌弃,独独钟爱鲜红夺目的朱砂梅。 鹿时清从前很不理解,白霄已经是修仙之人,超脱生死之外,却为何总被世间繁华遮眼。他也佩服白霄,心存杂念,却能修至大乘,飞升成仙。 如今看来,可能白霄只是做做样子,拿这种庸俗的举动掩饰自己的出身罢了。 幽冥尊者又哭又笑了一会儿,忽然哀求地看向鹿时清:“尊主,求你放我出去……我错了……我想出去啊!” 鹿时清含糊道:“为什么要出去?” “幽冥界就是这样……没有光,没有温度。”幽冥尊者崩溃道,“我好不容易飞升到长生界……解脱出去,我不想再这样,求尊主放了我啊……” 鹿时清心里盘算着对付他的方法,有意拖延时间,“你闹出这么大的祸端,还想出去?” “我……” 鹿时清打断他,“你打开山洞,放出死气,不是要祸害红尘界么?” 幽冥尊者一个劲儿摇头:“尊主息怒,可红尘界全是刍狗啊,您放我出去……我帮你除掉这些不起眼的狗东西。白霄杀不了我,这红尘界没人能杀我……等我出去,全杀了……杀了……” 杀红尘界的人?那就更不能放他出去了。 困扰鹿时清多年的疑云蓦然去了一半。白霄煞费苦心地让他留在沧海一境,每日注入灵力守护这个结界,只因此间藏着一个巨大的隐患,但白霄又不能将身份泄露出去,只能遮遮掩掩,含糊其辞。 鹿时清回望结界,死气不停地冲击过去,结界散发的微光随之起伏。 这山洞里的秘密,非但让白霄绞尽脑汁,也困住了他鹿时清和顾星逢的半辈子。 鹿时清闭上眼,脑海中闪过从前种种。 收裴戾为徒,自然要将掌门之位传给裴戾,然而白霄有言,只有能将灵力注入荣枯泉的人,才有资格成为下一任掌门。鹿时清一直觉得,他可能是因此被白霄选中接任的。 而他将裴戾带到荣枯泉,裴戾却无法令泉池旁枯黄的草木复生,为了安抚裴戾,证明荣枯泉对灵力要求严苛,他便命顾星逢也照做一遍。 他本不抱希望,怎料顾星逢的灵力入池以后,仿佛吹过一股春风暖流,草木重回繁茂。 当时的鹿时清心情复杂。每日进泉池浸泡半个时辰,灵力尽数流入池底,被不知名的力量抽走,周而复始,这是一项苦差事。顾星逢前几年吃了那么多苦,若再早早接任掌门,岂不是太悲惨了。 顾星逢似乎也是这么想的,因此当鹿时清对他提出这件事时,他断然拒绝。对此,鹿时清也很无奈,转念一想,自己不辟谷不飞升,活到何年何月尚未可知,没必要急匆匆地给顾星逢施加压力。 他哄着顾星逢先答应接任掌门,还说:“星星不怕,你看师祖这么厉害,必然能活很久,这里用不着你的。” 顾星逢别别扭扭应承下来,想必也是信了他的话。 思及此,鹿时清觉得很对不起顾星逢,那番话说了没多久,他就死了。 是他自己太笨,只觉得隔代传位,很对不住裴戾这个徒弟。不料,反而被裴戾捏住荣枯泉的把柄,声称这是关乎沧海一境的大秘密,必须告知丁海晏。 殊不知白霄千叮咛万嘱咐,要鹿时清千万瞒住丁海晏。鹿时清只得求裴戾不要声张,裴戾也答应,只是提了一个要求——合籍。 鹿时清被惊得不轻,裴戾却紧追不放,声称喜欢他很久了,哪怕和他只是名义上的合籍,也心甘情愿。只要合籍,他便将这秘密守到老死。 彼时鹿时清别无他法,在裴戾保证不碰他的前提下,答应了这个荒唐的条件,惹得万人唾弃。好在裴戾信守承诺,并没有逾矩,虽然偶尔言语轻佻,终究没有把这关系坐实。 如今看来,裴戾当时那么恨他,恐怕碰他一下都会嫌恶。合籍,不过是让他身败名裂的一个方式罢了。 鹿时清想,如果这个秘密不复存在,会不会每个人都能活得更自如一些? 幽冥尊者叫了半天,见鹿时清陷入 情绪中无动于衷,便爬起来跪在棺中哀求道:“属下真的知错了……他们不闻不问,最后还是尊主亲自前来……快放了我吧!” 鹿时清自觉脑子不够灵光,此时只能兵行险着,试着道:“你罪无可赦,只能以死谢罪。” “要……我死?”幽冥尊者磕头的动作停住,“幽冥界人,只有死气消解方能死去,哪怕有一丝死气残留,都会活在世间……何况我是仙身,就连白霄都只能用仙力慢慢消融,每日不怠……” “所以说,你死不了?” 幽冥尊者神智混乱,事关生死,也只是讨好地道:“尊主,只要你放了我,我可以自行消解!这些环扣固住了我的仙力!” 那些缚灵环,显然是白霄给他戴上的,也只有白霄的血才能解开。 鹿时清沉默片刻,“白霄回到长生界了。” “不可能!”幽冥尊者仿佛听到了笑话,“长生界对他下了格杀令,就算上天入地,也必定除掉他!他没有靠山了!回到长生界必死无疑,他根本不会回去!” “此话当真?”鹿时清惊疑,如果长生界容不下白霄,白霄又为何要飞升回去? 他以凡人之躯飞升,进入高手遍地的长生界,岂不是比在红尘界更加凶险? 或者说……白霄根本没有飞升,而是去了别处? 可幽冥尊者没有回答鹿时清的话,癫狂地喃喃自语,“靠山……对,他没有靠山,我才是对的……反对的人都死了,都死了……” 鹿时清追问:“什么靠山?” “就是我和白霄昔日的靠山呐……”幽冥尊者盯着鹿时清的脸,目光古怪,“就是尊主啊……” “……我?” “不。”幽冥尊者慢慢起身,“你不是尊主……你死在断灭阵里了,为了那个女人……你死了,不可能还活着……” 这话中关联之事越来越多,幽冥尊者神智渐稳,愈发难以糊弄。鹿时清隐感不妙,后退一步,悄悄积攒灵力注入溯光剑,“什么女人?” “你到底是谁!敢来此骗我!”幽冥尊者蓦然瞪起双眼,“你身影和声音像尊主,可你不是他!” “不,我是尊主。”鹿时清脸上有些发烫,他终究不会说谎。好在此处黑暗,不会让他太局促。 “还敢胡说!”幽冥尊者一拍棺沿,地面微微一颤,“你是白霄派来的!是不是!” “……不是。” “混账!”幽冥尊者失去了耐心,抬手一挥,死气扑面而来。 鹿时清本能闪避,同一时间,他调转剑身,剑锋将灵力狠狠弹出。 下一刻,两处光华大作。 幽冥尊者身上炸开刺眼的白光,而鹿时清先前护在穴口的结界也被死气冲破,爆炸声震耳欲聋。 整个天镜峰都感受到了这股来自地下的震颤。 “什么声音?” 水榭外的结界微微泛光,池水在雨幕中荡出层层涟漪,姚捧珠和司马澜面面相觑,顾星逢一下子站了起来。 姚捧珠连忙道:“师兄,你刚服了药,先休息再说,那处……有师叔祖在的。” 顾星逢摇了下头,一语不发地走到结界前。司马澜道:“恒明,这是鹿师叔留下的,坚不可摧,你……” 一语未毕,司马澜和姚捧珠便瞠目结舌。顾星逢对准结界,抬手就是一道光,结界轻轻晃动,没有破。 顾星逢微微眯眼,双手半扣,庞大的灵力在掌间聚成光。隐隐血丝从嘴角蜿蜒而下。这一次,他几乎提起了全身的力气。 洞穴中,死气喷薄 而出,如海浪翻涌。鹿时清站在一片狼藉中,有些发愣。 那幽冥尊者被他连番的灵力炸成人形焦炭,浑身只剩下缚灵环还是完整的。没有了肉身的束缚,死气往来更加自如,源源不断地冲向穴口之外。 他一介大乘期的高手,拿着巨大的灵力护体,在这死气中尚且险些窒息。那些灵力薄弱的弟子,甚至沧海一境之外的普通百姓,若沾染了这些,怕很快就会腐朽成白骨。 顾星逢受了伤,就在距离不远的暖月台里,他又如何应对? 堂堂长生界高手的躯体,被三两掌打成这样,鹿时清自己都有些怀疑——他方才只是想限制对方的行动,并未使出全力。 但此刻形势严峻,他不得不忽略这一细节,使出浑身解数,重新铸就结界,挡住死气的去路。这一来,如同泰山压顶,再也分不出一丝余力去照顾其他。 怎么办? 他鹿时清的能力也非常有限,连白霄都无法即刻消耗的死气,他又如何快速解决掉? 碎石随着死气乱飞,整个洞穴如同灌入了看不见的海水,不住地翻搅着。鹿时清渐渐力不从心,他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在临走前,对顾星逢说那番话。 顾星逢没有立刻回答,很可能不喜欢他……至少,没那么喜欢他。 如果他真的支撑不住,出了什么事,顾星逢岂不是会很窝心? 忽然,鹿时清睁大了双眼。 他护体的灵力猛地消失,像是被人像剥蛋壳那般,随手揭去。 这洞穴中,还有第三个人! 这一来,泰山压顶几乎成了珠峰压顶,鹿时清险些背过气去,又腾不出手继续以灵力护体,只好拼命顶住死气。 低沉的笑声响在鹿时清身侧,他浑身一震,连忙道:“谁?” 在他问出口的刹那,笑声骤然飘远,在四分五裂的镇尸棺前落定。 一个没有形状的黑影飘飘忽忽,看上去轻盈无根,在气浪翻腾的洞穴中,却显得稳如泰山。 “小子,就是你,捣了胭脂鬼的巢穴。” 二十岁以后,鹿时清便一直是声名显赫的宗师级高手,许久不曾有人唤他“小子”。此刻对方言语随意,仿佛鹿时清真是个不入流的小辈一般。 鹿时清几乎精疲力尽,勉强回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谁,顿时警觉起来,“我并未伤害孳生娘娘,你若要报仇,待此间死气解除,我再和阁下细说,可好?” 对方问:“凭你,能解除么?” “……”鹿时清一片沉默。 对方淡淡道:“本王倒要谢你。” 鹿时清不解:“谢我?039 对方道:“若非你除掉了什么孳生娘娘,我也不知道,胭脂鬼那个逆女就在此间。” 鹿时清一愣:“莫非,你是她的父亲?”难怪能在死气中行走自如,对方也来自幽冥界。 灵光一闪,鹿时清接着问:“方才我本无意毁掉镇尸棺和幽冥尊者的躯体,是不是你,暗中发力?” “捡个现成而已。”对方哼笑,“红尘界是个好所在,若非寻找胭脂鬼,借机旁观你们这帮乌合之众的仙云会,我也不会发现,昔日的幽冥仙居然被困死在这里。” 鹿时清没心情和他聊天,眼看着快撑不住了,直截了当地问:“你方才的举动,意欲何为?” 黑色的人影抬手,“这死气庞大,是上好的增补,本王自然不能放过。” 死气对红尘界是劫难,对幽冥界却反之,难怪他会暗中出手,炸了镇尸棺。鹿时清大喜过望,“所以,你要帮忙吸取死气?” 对方点头:“还有,你的魂魄。” “……什么?”笑意僵在鹿时清嘴边。 “小子,你是仙。”对方声音转冷,“本王旁听多时,似乎你是长生界什么人的遗孤。” 鹿时清怔怔道:“我……我是仙?” 对方没工夫给他时间错愕,下一刻又闪到他面前,“本王早就不耐烦长生界了,若能炼化你的魂魄,便能同样对付长生界其他人,那时我还怕什么长生界修罗界!” 鹿时清只看见对方混沌一片的脸,紧接着头顶便落下冰凉的寒意,仿佛有枯骨的手盖了下来,霎时间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乍起。 魂魄被撕扯,眼看就要强行带离躯体,他想呕吐,想嘶吼,但一张嘴,却是一口血吐了出来。 周身的死气不停波动,仿佛汹涌的潮水。 魂魄不住地震颤着,血液从头到脚开始逆流,寒意袭来,鹿时清浑浑噩噩的视野中蓦然出现一个扭曲的画面。虽然扭曲,在脑海中不断回旋、破碎成堆的记忆里,好歹是完整的,尚能看到起伏的海面,和漫无边际的夜幕。 他再次以梦中的第三视角,看到了少年时的顾星逢。 顾星逢踉踉跄跄走到海边,被血泊里的青崖君——也就是他鹿时清本人,惊呆了。 但此时的顾星逢,并不认得鹿时清的真容,但他不知是如何确认了鹿时清的身份,只犹豫了一下,便迅速跳进海中。 “……师祖!”顾星逢身上同样沾着先前破冰的血,可他不管不顾,把奄奄一息的人抱在怀中。 对方双目紧闭,失去了知觉,无论顾星逢怎么喊,根本给不了回应。顾星逢手足无措,连番注入灵力,都无济于事。 他身上的血,也滴入海中,与血液渲染成深紫色的海水交融。 在试了各种方法以后,顾星逢双眼发红,掀开了自己的外袍。 “双修……赠灵。”顾星逢慢慢闭上眼,抱紧了怀中人。 这是《双修秘道术》最后一页记载的功法,被顾星逢慌不择路地使了出来。 第79章 前世两相隔 鹿时清只觉胸口剧痛, 似有无数根钢针插入皮肉,刺透神识, 将他的魂魄不断割裂,撕扯。 眼前的画面震颤,不疾不徐地往前进行着。鹿时清一边试图留住魂魄,一边避无可避地望着海中的两个人。 如果他还有余力,必然会尽数用来惊讶。 但他此时脑中一片空白, 眼睁睁瞧着少年顾星逢生疏地吻着当年的自己, 并按照《双修秘道术》上所绘制的姿势和动作,依样画葫芦。 鹿时清在穿越异世界时,曾看过一些少儿不宜的漫画和小电影,但他没有见过一场亲热戏, 像眼前这般惨烈。 此时, 在顾星逢脸上看不到任何情1欲, 他不断地动作着,浑身灵力涌现, 光华如水,缓缓流向怀中的人。 但这个速度,远远比不上对方体温流逝的速度。 对方的头歪在一旁,双眼紧闭, 脸上黯淡无光。 顾星逢一愣,脱口而出:“师祖!” 搁在往常,顾星逢很少喊这个称谓,就算鹿时清找缘由逼着他喊, 他也是吞吞吐吐极不情愿。鹿时清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不愿意喊自己。 顾星逢只闷声说了两个字:“不像。” 鹿时清明白,在顾星逢这孩子的眼中,他童心未泯,没有架子,就算戴着诡异面具,身穿掌门服饰,也完全不像身居高位的长辈。于是有段时间,鹿时清便有意摆谱,背着手走路,控制面部表情,说话也是一板一眼,不再追着顾星逢唠唠叨叨。 他忖着,这样应该能震慑到顾星逢,让他心甘情愿地喊师祖。谁料几天过去,顾星逢对他的态度没有任何变化,反而他看见顾星逢练剑时从山巅上摔下来,连忙飞过去将人接住,一叠声问长问短,“怎么这么不小心”、“摔哪了”、“疼不疼”之类翻来覆去地念叨。 顾星逢从他怀中站直身子,看着他的眼睛问:“可以正常说话了?” 鹿时清的老脸在面具底下烫起来,知道是自己的伎俩轻而易举被顾星逢看透。他自知愚钝,不善说谎,谁料连顾星逢这个孩子都糊弄不过,着实失败。从此以后,他以后再也不和顾星逢耍伎俩了。 而顾星逢,叫他师祖的次数更少了。 此时此刻,顾星逢却慌不择言地叫了一声,让鹿时清心里一颤,意识清明些许。幽冥界黑影的声音远远传来:“……你的身上有妖力存在?真是越发有趣了。” 鹿时清完全不能思考,眼前海浪起伏,顾星逢叫了几声没有回应,更加焦急,待要将人往上托一些时,忽然发现满手都是血。 原来,在最初见到浑身浴血的鹿时清时,因感知不到灵力和温度,顾星逢只顾急着救人,并没有发现鹿时清哪里受伤。此时离近了,才瞧见他胸前的刀口。 顾星逢深吸几口气,再次动作,这次灵力源源不断地涌入伤处。但却是徒劳无功,当时鹿时清的血几乎流尽,灵力只能吊着他的一口气,并不能疗愈。 顾星逢砸碎全身冰花,强行出关,此时也正虚弱。许是感知到自己的无力,顾星逢动作停顿一下,再次喊道:“师祖。” 接着,他把脸埋在颈间,声音微颤地又喊了一声:“时清……” 正在画面外观看的鹿时清,着实惊得不轻。 如此亲昵的称谓,就连他师尊白霄都没叫过。从顾星逢的口中喊出来,简直是大逆不道。但搁在这番生死一线的情境下,却莫名融洽。 忽然,怀里的人眉心微皱,动了动嘴,“冷……” 顾星逢浑身一震,连忙抬起头,“时清?” “冷……”对方又一次重复,仿佛只会 说这一个字。 顾星逢眼中重新有了光亮,提起灵力,加紧输送。这个状态下的顾星逢浑身是温热的,鹿时清似乎有了知觉,本能地往他身上贴。 鹿时清在画面之外看着这一切,心里多少有了些安慰。 他本以为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对他做了那种事,然后扬长而去,海里抱他的人是谁,这辈子都会成为糊涂账。甚至,他一度希望是裴戾,哪怕是仇人所为,起码能让他心里有数。 而真相,居然比他揣测的任何一个可能都令他惊喜。 不错,惊喜。 因为,他喜欢的人,正是顾星逢啊。 尽管他清楚,此时的顾星逢只是忙着救他,才会出于无奈做这种事。如果换成现在的顾星逢,已经修习过无数功法与秘籍,知道更多传送灵力的方法,必然不会再选择这个方式。 他是真心的感激顾星逢,哪怕不把他当师祖,只愿对他直呼其名。到了生死关头,却愿意为他作出如此牺牲。 鹿时清忽然意识到,他有力气思考了,眼前的画面虽然没有变,可身负的死气重担却沉甸甸的,神识传来的痛感也十分清楚。但还来不及细想,他就被顾星逢的反应拉走了注意力。 顾星逢原本苍白的脸上,居然透出一抹薄红。先前他的喘息快而不乱,此时竟失去了节奏。他像是害羞似的,低下头去,却是吻上了鹿时清的嘴。 这才像是亲热时该有的样子。尽管怀中的人只会说“冷”,也丝毫不影响顾星逢的投入。 正在顾星逢沉浸在这个吻里时,一点细碎的光亮从他的眉心升起来,慢慢往下坠,落在顾星逢的胸前。很快,光点变大,展开数个花瓣。一朵洁白的、荷花酥般大小的冰花缓缓绽放。 【不可说内容,今时不同往日,请自行脑补。。。】 顾星逢的动作骤然停住,悬在二人上空的冰塑花微微颤动,迅速平移,贴在鹿时清的胸前。顾星逢自然瞧见了这一幕,他待要伸手去抓,冰塑花却化作一滩水渍,瞬间渗入鹿时清的皮肉。 顾星逢似乎也是头一遭遇到这种事,有些发愣。但随着冰塑花的消失,鹿时清胸前的刀口奇迹般愈合了,让顾星逢脸上露出些欣喜。 鹿时清吸了一口气,双眼半开,露出无神的眸子。 顾星逢见状试探地问:“时……师祖?” 鹿时清木然道:“荣……枯泉……” “荣枯泉?”顾星逢愣了愣,眉心微皱,“此时此刻,你还想着荣枯泉?” 鹿时清却不再说话了,重新闭上眼。 顾星逢赶紧喊:“师祖!” 鹿时清重新出了声,却是伸出两条脱力的手臂,紧紧抱住他。顾星逢浑身僵硬,“你做什么?” “冷……抱……”鹿时清道。 顾星逢睁大双眼:“……什么?” “抱……”鹿时清仿佛梦游似的,一脸痴傻地抱住顾星逢,重复道:“抱……” “你怎么了?”顾星逢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惊吓,方才他还用力搂着鹿时清,极尽所能地亲热,此时却僵着身子往后缩。 蓦然,海面掀起波澜,鹿时清没站稳,一下子摔在海中。他二人方才处在一座礁石上,这一来,鹿时清立时被海水埋没。 顾星逢只是稍微松懈一瞬,便造成这个结果,连忙起身跳入海中。可是海底仿佛产生了巨大的地震,波涛重重袭来,不待顾星逢往前,鹿时清已经被海水带出了数十丈,渺小得如同一粒沙。 顾星逢紧盯着那个方向,奋力往前游,此时他的灵力几乎耗尽,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有一重巨浪扑天而来,当头打下,待水浪散尽,眼前哪还有鹿时清的影子。 “师祖!”顾星逢失去了方向,彷徨四顾。 他又胡乱游了片刻,累得趴在一块浮木上,却还是盯着深海处,待力气回来一些,便又打算继续寻找鹿时清。 浮木忽然动了动,仿佛是一片树叶翩然落在上面。但实际上,却是一个身材修长的白衣人,稳稳站在了浮木上。 顾星逢蓦然抬头,机警地问:“谁?” 这白衣人的脸上朦胧一片,像是蒙了一层浓厚的冰雪,连五官的轮廓都辨不清。 鹿时清在画面外看到这里,只觉得白衣人格外眼熟。但他认识的,顾星逢很可能也认识,就算遮住脸也无济于事,一开口就能听出来。 白衣人叹道:“我是谁并不重要,你只要知道,你以后别再见他,就对了。” 面对鹿时清以外的人,顾星逢是毫无例外的冷漠:“你说了不算。” 白衣人微微一愣,笑道:“青崖真是有意思,给天镜峰收了你这么个徒孙。我说了算不算也不重要,反正你也见不到他了。” “我不信。”顾星逢一字一句地说罢,转身继续游。 鹿时清半天都不能思考,倒不是因为撕扯他魂魄的外力加大,而是因为,他被吓成了这样。 白衣人不开口则已,一开口,鹿时清立时听出来了。 把他一手带大的师尊,白霄……居然在飞升数十年后,回到了红尘界! 或者,他一直就没有离开过。 那么这些年,他身在何处? 浮木像是活了一般,游鱼似的跟着顾星逢前行,白衣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小孩,你喜欢青崖?” “那又如何。”顾星逢声音冰冷,埋头向前游。 鹿时清不由钦佩,他和丁海晏对白霄毕恭毕敬,生怕怠慢半点。顾星逢虽没认出这位太师祖,但自己精疲力尽,对方又是神秘的绝世高手,打起来根本不够看,他居然也能做到不假辞色。 ……等等。 鹿时清忽然半个人都不好了。 如果他没听错,白霄是在问顾星逢喜不喜欢他。 所以说,方才顾星逢对他的所作所为,白霄很可能已经目睹了。 ……再等等。 鹿时清整个人都不好了。 在白霄问顾星逢喜不喜欢他之后,顾星逢似乎说的是“那又如何”? 第80章 作别红尘界 鹿时清忽然想笑, 因为自己的确可笑。他还傻兮兮的去找顾星逢求证,问顾星逢喜不喜欢他。殊不知这个问题, 二十年前便已经有了答案。 可随之,他心里却浮出许多酸涩。 人的感情是慢慢堆积,慢慢转变的。虽不知道顾星逢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但必然不是那晚一蹴而就。 但回头细想,在事发那半年之中, 他鹿时清又是怎么对待顾星逢的? 明明知道顾星逢想要四海云游, 他却是逼迫顾星逢接任掌门在先,被裴戾胁迫合籍在后。殊不知桩桩件件,无一不是在伤害顾星逢。顾星逢却毫不介意,非但拼了命的救他。在他死而复生之后, 也是不遗余力的帮助他。 再看画面中, 白霄在听到顾星逢的回答后, 并不惊讶。“嗯,我都看见了。” “你……”顾星逢面皮薄, 动作一滞,险些呛水。 鹿时清在心里默默地想,顾星逢定力还算不错,换他, 恐怕早被海水呛得窒息过去。 白霄微微俯身,指着海面:“他不会回来了,就算回来,只怕也不愿见你。” 海面无边无际, 波浪披上月华,薄薄的海雾缭绕,此间有海岛,有海鸥。由近到远眺望开去,只是没有了鹿时清漂浮的身影。 顾星逢闭了闭眼。“为何?” “因为荣枯泉。”白霄随意笑道,“那是他对你最后的嘱托,你却没有答应。” 荣枯泉是天镜峰不为人知的秘密,鹿时清曾嘱托顾星逢一定要守口如瓶,顾星逢面色微变:“你到底是何人?” “多此一问。我都说过了,这不重要。”白霄再次回避,伸出食指轻轻一勾。 下一刻,顾星逢湿淋淋地升出海面,满脸都是惊讶。但他还来不及说一句话,便被白霄拎起来,一跃而起,凌空二区。左右景色迅速后退,眨眼的功夫,二人便来到了荣枯泉,白霄随即将顾星逢扔在草窝里。 顾星逢立马站起来,转身就走。 “站住。”白霄道。 顾星逢哪里肯听他的,头也不回。 连叫几声没有用,白霄的态度也有些凉了,“青崖死了。” “不可能!”顾星逢忽然怒吼起来,“不许你咒他!” 白霄叹了口气,“小孩,我是为了你好,让你早些面对现实。省得你自怨自艾,连青崖的遗愿都应付不了。” 鹿时清不可置信。他的师父白霄,为了让顾星逢留守荣枯泉,居然连说谎这种损招都使出来了。荣枯泉的秘密固然重大,可换成他鹿时清,宁愿选择别的方法,哪怕是威逼利诱,也不能让人白白的伤心这么多年。 “不就是荣枯泉。”顾星逢攥起五指,快步走回荣枯泉边。此时泉边的植被全部焦枯,池底也不断有气泡浮出来,看起来阴森可怖。 但顾星逢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 白霄被他吓了一跳,“小孩,你作甚?” 顾星逢紧咬牙关,淡淡的灵力从他体内流出,注入池水。 白霄沉声喝止:“小孩,够了。” 可顾星逢置若罔闻,不顾一切地释放灵力。荣枯泉的死气,每日都需要强大的灵力来镇压,此时亦然。然而顾星逢强行出关在先,给鹿时清赠灵续命在后,此时又这般耗费灵力,简直是不要命了。 须臾之间,顾星逢面色由苍白转为灰白,一丝丝纹理在皮肤上显现。青葱少年衰老成鹤发鸡皮,仿佛是瞬间的事。他还在咬牙挺着,从末梢起,他的满头浓黑发丝开始黯淡,如同被黑夜吸去了颜色,顷刻变白。 鹿时清被惊得不 知所措,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顾星逢的白发是这么来的。 好在白霄比鹿时清反应快些,已经飞身上前,从水中把顾星逢拎出来,反手一道灵力打进池中,阻住了死气流泻。此时顾星逢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头发已经白得纯粹,浑身像是被抽干了水分,皮肤上满是皱纹。 白霄立即将手放在顾星逢的天灵处,迅速为他输送灵力。 可是顾星逢灵力耗损太过,再怎么补救,也不能完全恢复原状。白霄摇头叹气,“你这小孩真是孤僻,落得满头白发,像个小老头,这下开心了?” 容貌大变,顾星逢眼中却毫无惋惜。他只冷冷地望向白霄,“如今可以放我走了?” “可以,不过……” “荣枯泉我来守。”顾星逢眼神如冰,“但若再咒他死,我杀了你。” 白霄从未被弟子这般对待过,吸了一口气,半天憋出一句话:“你放肆……” 可顾星逢就是如此放肆,直接越过白霄飞向天镜峰最高的那座山巅。溯光剑早在数月前,已经被鹿时清传给他,认了主。此时招来,握在手中,以剑锋指向天际。 淡蓝色光华如同烟花一般在天际散开,半边天际都被点亮。 鹿时清的视角,是跟着顾星逢走的。此时远远看向荣枯泉方向,白霄并未追来,只是仰头瞧那烟花,看不清表情如何。待烟花黯淡,他便背起手,沿着兽径一步步走下了天镜峰,不知何往。 顾星逢四顾片刻,不见任何动静。 “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他眼中光泽未变,再放一道灵力出去。 这灵力一放,就是二十年。 鹿时清很想对顾星逢说“谢谢你”,或者是“对不起”,但面对这样的顾星逢,似乎什么语言都显得虚假和无力。 那对顾星逢说什么比较好呢? 鹿时清忽然醒悟过来,这一切全是没有来处的记忆。此时的顾星逢,正在天镜峰的暖月台里,等他回去。 而他离开时,也告诉过顾星逢,等他回去以后,再听那个回答。 现在没有必要了,他无需顾星逢回答。只要告诉顾星逢,他已经什么都知道,就够了。 思及此,鹿时清强忍着不舍,拼命从记忆中抽身,耳边也有个声音在喊:“青崖,你振作一点!快醒醒,不然真的要死了!” 周身死气翻腾,眼前黑暗浓重,鹿时清猛然醒转,“白团团?” “是我,这个人太厉害了,竟然直接剥离你的魂魄,你的神识禁锢已破,我一脱身,就赶紧用灵力保护你。”白团团顿了顿,“可是我使出吃奶的力气,只能做到让你保持清醒。” 难怪一开始鹿时清看到的记忆是扭曲的,连思考的余力都没有。后来观感好了一些,他也可以稍稍针对记忆中的片段作出思考。原来都是白团团的功劳。 不得不说,白团团虽然作恶多端,又总是骗他,但诚心帮他时,却是半点不含糊。鹿时清感激道:“谢谢你。”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白团团声音又快又急,“青崖,没有时间了,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鹿时清隐觉不妙,“你要做什么?” “我无法对付这个人,他太强了。”白团团道,“但我和你神识合一那么久,我可以耗尽妖力,牢牢吸附在你的魂魄上。” “耗尽妖力,那你不就……” “我本来就死过一次。”白团团轻飘飘地道,“青崖你听我说,如果我这么做了,那除了你自愿解除以外,没有人能把我从你的魂魄剥离。这个人不是想炼化你的魂魄么?永远不可能!” “不用的。”鹿时清赶紧制止,“我们合力冲出去,不给他拿到魂魄的机会。” “你别说笑了。”白团团嗤笑,“十个我都不是他的对手,十个你还行,可是有吗?” 鹿时清哑口无言,正待换个借口时,就听白团团叹了口气,“青崖,我这些日子的确过分了,我也不该骗你,但我不后悔。你这么好玩的时期千载难逢,却只有我知道,也只有我能欺负……我还奢望什么呢。” 白团团说这些的时候,鹿时清已经察觉到他在发散妖力了,魂魄上慢慢多出些微不可查的分量。 他嘶声喊道:“白团团!” “如果非要选一个的话,你还是选顾星逢吧。”白团团似不情愿,但还是缓缓道,“虽然不如我,好歹比裴戾强,待他救出你,你们……好好过。” 随着最后一个字说罢,神识中一片死寂,再也没了那个聒噪的声音。 鹿时清心里空了一片,渺渺茫茫的黑暗中,只回荡着一个低沉的语声,“小子,你的灵力几乎耗尽,横竖都是徒劳,何必负隅顽抗,不若早些交出魂魄。” “你说得很有道理。”鹿时清艰难地开了口,魂魄被撕扯时,连呼吸吐纳都格外困难。 黑影在他面前飘来飘去,如风中浮萍,声音却稳稳落地。“嗯,那便拿来。” 鹿时清微微抬头,“我……” 黑影飘近了,鹿时清眯起眼睛,努力看清视野中这一抹如同夜蛾般的存在。 下一刻,一道灵力精准地在黑影身上炸开。猝不及防,黑影跌出数仗,虽然死气聚起来将他接住,他还是作出了一个捂住胸膛的举动。 “小子,你找死。”再开口时,他的声音更嘶哑了,仿佛被打伤的恶鬼。 鹿时清微微一笑,仿佛没有听见这句意味着死亡的话,他从地上爬起来,趁着魂魄的痛楚稍减,冲破死气往外跑。 他已经没有力气了,跑也跑得跌跌撞撞。还没有走出几步,阴森之感转瞬即至,背后生生遭受一记重击。鹿时清直接扑倒在地,一连吐出几口血。 眼睛几乎看不见了,耳边轰鸣得厉害,就连头都沉的抬不起来。但他还是没有停下,指尖颤抖地抠着地面的砂砾,一点一点往外爬。 他很清楚,这个幽冥界的人行事谨慎,极其惜命,否则也不可能沉住气,不声不响在红尘界蛰伏如此之久。 顾星逢和所有人就在外面,虽不知此人会不会对付他们。但他此刻受了伤,暂时不会再冒险为难红尘界。 鹿时清知道,自己是回不去了。但濒死时,他产生了一个错觉,好像死得离顾星逢近一些,他想说的话,就能传进顾星逢心里似的。 可是为什么?让他在最后一刻才想好该说的话。为什么,让他临走时对顾星逢的嘱托,生生成了一个弥天大谎。 鹿时清趴在地上,巨大的血窟窿穿透前胸后背。他的手不再动了,整个身体都平静下来,眼睛也慢慢失去光彩。 但他还保持着爬行的姿势,手指沾满血迹和灰尘,微微伸出,似是指着天镜峰的方向。 星星,我不要答案,我都知道了。 你若不好意思说也没关系。如果你爱听,今后都由我来说。如果你不爱听……抱歉,我也还是想说给你知道。 “我喜欢你。” ……星星你听,此言如何? -上部完- 下卷 风云七界 第81章 师徒下幽冥 夜色浓郁, 河流如血。两岸红花开遍,一座森白长桥横亘河上, 似是由一根巨大枯骨铸成。 红花丛中鬼影憧憧,比肩接踵,如闹市般熙攘。 桥头小屋内亮着一盏青灯。 “三年了。” 三字说罢,惊堂木一声响,说书者缓缓往下讲, “胭脂鬼被带回幽冥界至今, 下月便是她出阁之日。幽冥界四大鬼王,属她父亲西山王势力最弱。列位客官不妨试看,待胭脂鬼嫁入万妖界,四大鬼王的排位, 会不会变一变。” “会吧, 西山王势力弱, 修为又不差。”一个半身都是骷髅的人嘴上一张一合,白骨不时咔咔作响。 一浑身漆黑的焦尸则不然, “万妖界那位妖皇多年前一同江山,眼高于顶,谁都知道他有怪癖,又怎么会把区区胭脂鬼放在眼里。” “说的没错。”门口一个鬼影飘进来, 扶着桌子稳住身形,插话道,“据说那万妖王心狠手辣,胭脂鬼此去凶多吉少, 西山王这如意算盘算是白打了。” 众鬼交头接耳中,灯盏里一点青焰摇摇晃晃。 “有道理。”说书者挑了灯,抬起头,眼眶全是白色,“胭脂鬼本就蠢笨,否则二十五年前也不会逃到红尘界去。红尘界……啧啧,过不了几年,躲都没得躲。只是西山王忒心急了些,居然亲自跑去将人抓回来。为此,其余三王还登门问罪,他轻举妄动,万一惹得长生界和修罗界发怒,两家可都不好惹。” “怕什么。”先前的骷髅不以为然,“若能让长生界不痛快,岂不是顺了修罗界的心?幽冥界跟着修罗界混这么久,修罗界也不会因为这芝麻大的事找麻烦。” 说书者点头:“这位客官说得好,长生界不痛快,修罗界才痛快。两家早就是死对头了,可长生界只有一个微不足道的红尘界,修罗界却有万妖界和幽冥界帮衬,不足为惧。” 说到酣处,说书人抬眼看了一圈,发现门前站着两个人,看似在听,却一语不发。说书人便道:“门前的两位客官,一位是尸王,另一位是……” 众鬼被说书人一提醒,纷纷看向门口。只见一个蓬头垢面,行为僵硬,显然是个活尸。另一个浑身被白布裹得严实,一副气息奄奄之态,看不出是何身份。 难怪说书者不好下结论。 那活尸微微一愣,沉沉地道:“他是鬼。” 众鬼释然,复又疑惑,七嘴八舌地问:“那包着脸做什么?” 活尸道:“他身体不适,怕受风。” 室内缄默片刻,众鬼乌七八糟地笑起来,纷纷道“瞎说骗鬼”,说书者从案前起身,狐疑地打量着白衣者。白衣者也不怕他看,只是脸上露出眼睛的地方,隐隐射出两道寒光。 先前那鬼影飘到白衣者身边,笑道:“鬼也怕风?你当我们是红尘界的凡人?” 白衣者沉默不语,活尸把他往旁边一推,瞪着鬼影道:“你才是红尘界凡人,骂谁呢?” “不怕被骂,就别蒙着脸,丢鬼的份儿。”那鬼影愤愤不平,“这满幽冥界的鬼魂,哪个跟你似的?” 身后传来哄笑声:“认命吧,鬼魂最弱。”“我们骷髅多硬朗,哪像你鬼魂站都站不稳。” 被众鬼这么一损,鬼影愈发来了火气,直冲白衣者道:“都是你!我看你也不是什么鬼魂,脚还挨着地呢,定是别族冒充的!” 屋内起哄道:“朋友,承认鬼魂弱很难?是不是冒充的,你揭下来看看就知道。” 鬼影被激,身形一转,就要上来撕扯白衣者的面巾,活尸见状便迎了过来。白衣者躲开鬼影的纠缠,拉住活尸低声道:“不 要动手。” “不动手如何脱身?”活尸没好气道:“你非要跟来幽冥界,如今看来,纯属添乱。” 白衣者正待说什么,目光忽而看向活尸身后。 恰好鬼影正在那处稳住身形,又要不依不饶地撕扯白衣者,忽然发出一声惨叫,飞出数十丈之外,挂在了桥头的栏杆上。 下一刻,一个袅娜身影涉过花丛,红衣与红花相得益彰。 “好大的胆子,老娘出阁在即,你们不知欢庆,反在这里斗殴寻衅?” 尖利的怒喝传来,屋内青灯摇曳。看见来人,众鬼大惊,说书者也慌忙迎了出来,拜道:“胭脂鬼大人,我们没有斗殴,是他们……” 随着这话,所有白骨和鬼手齐刷刷指向门口的活尸与白衣者,众鬼把自己推脱得一干二净。 活尸清清嗓子,“我和我兄弟只是路过,碰到这些人讨论胭脂鬼大人的故事,旁听而已,什么都没做。” 胭脂鬼一愣,凌厉的眼锋射向说书者:“你说老娘什么?” 说书者躬身谄媚道:“自然是向各位讲述胭脂鬼大人的传奇故事,大人美貌无双,冰雪聪明,在红尘界走一遭,把红尘界众生尽数倾倒。” “哦?”胭脂鬼神色稍缓。 “啧,可我听到的,却好像是另一个故事。”活尸抱臂。 闻言,胭脂鬼怒视说书者:“你敢骗老娘?” 众鬼吓得脖子一缩,说书者连连摆手,“不敢不敢。” 胭脂鬼飘到活尸身侧,命令道:“你说给我听!” 活尸假装没看见说书者祈求的目光,朗声道:“他说胭脂鬼大人笨得要死,跑到红尘界去,还不是灰溜溜地被西山王抓回来。” 胭脂鬼把眼一瞪,狭长凤眼生生成了圆杏眼。 说书者赶紧跪在地上,“大人息怒!” 这时一直沉默的白衣者也开了口,不同于活尸的清亮随性,他语声低沉空冷,“他还说,胭脂鬼嫁入万妖界,必然被玩弄至死。” 最后一个字刚说罢,只听轰的一声,青灯不知所踪,摆放青灯的桌案成了两半,一左一右滚在地上,还在微微晃动。 胭脂鬼收回手,指尖光华散去,腕上一串银铃泠泠作响。 说书者连连叫屈:“大人,小的只是最近生意惨淡,才信口胡说,挣几个骨币糊口。可那个白衣鬼说的全是污蔑,小的哪敢咒大人啊!” “是不是污蔑,抓回去一问便知。”胭脂鬼恶狠狠地看向白衣者和活尸,“你们别以为告发他就没事了,老娘一个都不会放过,走!” 胭脂鬼左手拎活尸,右手拎白衣者,不由分说,带着他们离去,很快便消失在花丛中。 说书者如蒙大赦,颤巍巍地站起来,快步走进屋内,对着被劈的桌案心疼不已。旁边有鬼安慰他:“你够幸运了,胭脂鬼只毁了你的破桌子,刚才那两个被她带回去,不死也得掉层皮啊。” 说书者欲哭无泪,“我今天才刚开始讲,就遇到她出来散心,肯定又是逃出来的。” “那也逃不出去了。”众鬼盯着胭脂鬼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说书者愣了片刻,恍然道:“她腕上戴的是噬魂铃?看来这次西山王,是真的下了狠心了。” 胭脂鬼怒气冲冲地回到府邸,侍婢见她如此,吓得一时不敢上前。倒是胭脂鬼鼻子嗅了嗅,主动问道:“有外人来了?” 侍婢战战兢兢地回答:“是,青霄鬼大人方才来过。” 胭脂鬼似笑非笑:“我前脚出去,他后脚便来,真是巧了。” 侍婢低下头,不敢说话。这时从内堂跑出另一个年长些的侍婢,显然与胭脂鬼热络得多,看见她手里拖着两个身影,见怪不怪,笑道:“又是哪个不长眼的,得罪了我们姑奶奶?” 胭脂鬼冷哼一声:“银儿骨,这两个混账当街编排老娘,我带回来亲自审问。” 被唤作银儿骨的侍婢点点头,轻车熟路地往下吩咐:“你们准备好家伙,腾出一间地牢,让胭脂鬼大人出气。” 一炷香的时间后,胭脂鬼将活尸和白衣者扔进地窖中,几个骷髅便迎上来,将他们绑在架子上。而他们任凭拿捏,完全不复桥边的伶牙俐齿。 此间昏暗,只有墙壁上鬼眼一般的灯盏,幽幽泛着绿光。 银儿骨将一截鞭子递给胭脂鬼,冷眼打量着活尸和白衣人,“原来是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居然也敢让胭脂鬼大人不自在。” 胭脂鬼指尖拂过鞭子,那鞭子由凶兽的整根脊椎制成,一节一节流过寒光。“你们都退下吧,老娘要仔仔细细地打他们一顿,都别来打扰。” “是。”银儿骨率领众骷髅退下了。 两扇大门重重关上,合缝的动静响过之后,胭脂鬼再看向被绑缚的二人,脸上哪还有半分怒意和戾气。她慌忙扔下鞭子,紧走几步,扯下白衣者的面巾。 几缕白发垂下来,白衣者抬起一双寒星似的眼看过来,“百里坞一别,久违了。” 胭脂鬼赶紧后退一步,躬身道:“三年了,今日我身上咒印浮动,心血翻涌,随后便收到了高人的讯息。本还疑惑,直到此刻,才确信是高人真的进了幽冥界。” 活尸在一旁叹道:“恒明,我错怪你了,你还真的有办法。” 胭脂鬼细细打量活尸,忽然惊呼:“傻……裴戾?你们居然在一起,先前那位神仙似的美貌青年呢?” 裴戾问:“美貌……你指的是青崖君?” “应该是吧。”胭脂鬼不认识青崖君,只是询问地看向顾星逢。 顾星逢却垂下眼睑,一片沉默。 曾经在百里坞,顾星逢与那位美人形影不离,看他的眼睛都是亮如星辰的。此时提起来,顾星逢却显得如此颓然。 胭脂鬼心中疑惑,正忖着要不要再问一句,却是裴戾缓缓接了她方才的话,“如今,已是他身故的第三年。” 第82章 暗有黄雀候 “他死了?”胭脂鬼大吃一惊, 询问顾星逢:“怎么死的?以白发高人的身手,红尘界应该难逢对手, 有你保护,谁能伤得了他?” “不错。”顾星逢嘴角出现一丝弧度,声音却是发涩:“是我没有保护好他。” 原本稍显热络的氛围,随着鹿时清的死讯瞬间降至冰点。裴戾皱眉道:“恒明,我这做师尊的不得不说你两句。事情过去许久, 你哭也哭了, 闹也闹了,如今不可再颓废。” “……多谢点醒。”顾星逢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面色已然如常。 胭脂鬼自知失言, 勾起对方的伤心事, 便打着圆场道:“原来你们是师徒, 看样子,你们往日感情颇深, 真是令人羡慕。” 闻言,对面二人脸上不约而同地僵了一瞬。 胭脂鬼哪里知道,这一对师徒当年水火不容,在鹿时清死后, 为了争抢遗体,更是大打出手,险些同归于尽。 片刻之后,顾星逢才淡淡“嗯”了一声, “你在幽冥界颇有身份,今后还望帮衬。” “您说哪里的话,只要我胭脂鬼能帮上忙的,必定全力以赴。”因咒印在身,胭脂鬼从前在红尘界对顾星逢只是面服心不服,如今却毕恭毕敬,殷勤得很,“只是不知二位来幽冥界有何贵干?” 要知道,红尘界的活人在幽冥界是上好的食材,如果一个活人在大街上闲逛,不出片刻,绝对会被各种白骨、活尸以及恶鬼撕成碎片,拆吃入腹。 但红尘界与幽冥界隔着一片虚空,除非活人修成鬼道,否则难以进入。而修成鬼道之人,因食肉饮血,阴气过重,已是半鬼之身,对于幽冥界而言难以下咽。因此,只在幽冥界的黑市里,偶尔有通过特殊途径侵入红尘界抓来的活人。因去红尘界格外凶险,活人来之不易,往往卖出天价。 胭脂鬼十分疑惑,她还是头一次见到活人主动进入幽冥界。 顾星逢言简意赅,“我等前来,是为找魂魄。” 胭脂鬼也不傻,立时明白:“就是那位青年的?” “不错。” 胭脂鬼更疑惑了:“他的魂魄在幽冥界?怎么会这样?你们又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 “说来话长。”顾星逢道,“如今并不确定,但……” 裴戾接过他没说完的后半句,“但总要有点希望。” 顾星逢和他对视一眼,双双陷入沉默。 胭脂鬼看在眼里,也不再追问,“既如此,高人必是需要我做些什么,否则也不会召我现身。” 顾星逢沉吟片刻,“只需暂时给我二人栖身之所,在此打探消息。” 胭脂鬼笑道:“这有何难,我胭脂鬼在幽冥界,虽然不是什么响当当的角色。好歹也是西山王的嫡女,这里宅大院大,栖身之所有的是。只不过……” 裴戾见她面露些许迟疑,便问:“如何?” 不待胭脂鬼开口,顾星逢先说道:“她受人监视,行事并不自如。” 胭脂鬼愣了愣,奇道:“高人,你刚来幽冥界,就能知道这些?” “不错,还是恒明脑子转得快。”裴戾忽而恍然,也点了头:“你既然要把我们带回来,何必大费周章大闹桥头说书的地方,直接当朋友接走即可。但你没有,只是把我们当做一般的犯人,借着刑罚之名才能问话,显然你在自己府里也有所顾忌。何况刚才你进正厅时,还道前脚走,就有人后脚来。” 胭脂鬼啧啧叹道:“眨眼的工夫,便有如此考量……不错,我的确有些忌惮,眼下正在犯愁。” 顾星逢道:“因此你对我们才诚心热络,不似从前那般只是表面敷衍。” 裴戾也道:“自然,我们需要她帮忙,她也想借我们的力。” 心思被二人三言两语拆穿,胭脂鬼沉默片刻,正色道:“不错,既然二位把话说到这份上,我也不再遮掩了。” 她举起手腕,亮出一串小铃铛。那铃铛似是用骨头雕琢而成,却泛着银白光泽,颇为诡异。 “二位看到了吧,这是噬魂铃。”胭脂鬼笑了笑,眼神尽是幽冷,“此物来自万妖界,是现今万妖王一统万妖界时,斩杀的妖王胸骨所制。这铃上有咒,只要我下个月还没有嫁入万妖界,便会受其反噬,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裴戾盯着那噬魂铃观看,没什么大的表情。顾星逢却微微眯眼,若有所思。 胭脂鬼嘲讽道:“万妖界和平统一,上下齐心。可笑幽冥界却明争暗斗,不光骷髅、鬼魂、活尸三族不合,就连四大幽冥王也是水火不容,总想着一家独大。我父亲西山王最弱,一心要我嫁给万妖王,好仰仗他的势力打压其他三个。” 裴戾点着头道:“幽冥界既如此混乱,被你鄙夷。那你嫁入一片光明的万妖界,岂不是遂了心愿?” “嫁给万妖王?”胭脂鬼脸上嫌恶更重,甚至带了些许揶揄,“你们身在红尘界,哪里知道,这个万妖王他喜欢的是……” 话未说完,胭脂鬼蓦然变了脸色。 “注意,有苍蝇来了。”她收敛形容,拾起鞭子指着二人道,“你们这两个无名之辈,敢当街搬弄老娘的不是,今日必定要给你们点颜色,叫你们一辈子不敢再提姑奶奶!” 裴戾看了顾星逢一眼,顾星逢冲他点头,裴戾立即嚷起来:“你这个人,怎么一会儿老娘一会儿姑奶奶,当鬼也不能差了辈分吧。” “混蛋玩意,你还敢犟嘴?”胭脂鬼怒了,拿起鞭子甩在墙上,“看我不打死你。” 噼里啪啦的鞭声中,牢房的两扇大门缓缓开启,一颀长身影匆匆走进来,大声喝止道:“胭脂快停下!你这是在做什么?” 此人也是幽冥界长得“像人”的,只是与胭脂鬼邪气且具有攻击性的妖媚长相不同,他生得眉清目秀,虽然也是凤眼,弧度却温和许多,倒显得整个人有几分仙气。 胭脂鬼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挥鞭继续打。 可鞭子却没有落下,只见人影一晃,那人已经在胭脂鬼对面站定,手中握着一截骨鞭。 丫鬟银儿骨匆匆走进来,拜道:“大人,我留青霄鬼大人喝茶,打算等您出来再见。可他一听您在鞭打这两个不肖之徒,就闯来了,我们拦也拦不住。” 胭脂鬼甩开鞭子,哼了一声:“他青霄鬼那么大本事,岂是你们想拦就拦的?明日这府邸也改名换姓,直接叫青霄别馆,进来再不用通报,岂不是更方便?” 被她主仆二人挤兑,这位唤作青霄鬼的人皱眉道:“胭脂,我只是不想看你如此暴戾,滥杀无辜。” 胭脂鬼冷笑:“我滥杀无辜?我不过是打他们两下,要你在这里假惺惺的?” 青霄鬼急道:“我没有!” 被绑在架子上的顾星逢忽然道:“胭脂鬼,我记住你了,千万别放我们出去,否则……” “哼,否则要她好看。”裴戾愤愤道,“西山王的女儿就能滥用私刑了?你等着,他日,我必找你报仇。” 胭脂鬼气笑了,“好啊,我看你还有没有命报仇!” 她迅速去兵器架上抽出一把砍刀,浑身杀意弥漫。青霄鬼忽然挡在架子前,把顾星逢和裴戾护在身后,“够了胭脂,你若再胡闹,我就去告诉父亲。” “你……” 似是后半句威慑起了作用,胭脂鬼悻悻地扔下砍刀,“青霄鬼你有种!银儿骨,我们走!” 青霄鬼微微呼出一口气,转身对架子上的两个人道:“你们没事吧。” “死不了。”裴戾气哼哼地道,“这个婆娘,欺人太甚。” 顾星逢冷冷地盯着胭脂鬼的背影,“我要将她碎尸万段。” 青霄鬼眼底光华微闪,正待说什么,忽然门口传来胭脂鬼讥讽的声音:“青霄鬼大人真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了,连牢房都是舒坦的。” 青霄鬼便闭了嘴,冲他二人说声“保重,且忍耐些”,匆匆出了门。 室内鸦雀无声,回忆着方才一幕,裴戾若有所思,“恒明,你我方才陪着胭脂鬼演这一出,你觉得如何?” 顾星逢直截了当道:“青霄鬼有问题。” “不错。”裴戾冷笑,“明明急着来救,却一句要求放人的话都不说,明里暗里还在撩拨双方的仇恨,可以说非常刻意了。” 顾星逢沉默片刻,忽然道:“像你当年。” “胡说八道。”裴戾正在嫌弃青霄鬼,却下一刻就被顾星逢相提并论,不由有些薄怒,“为师当年对你师祖可是……” 话到一半,他忽然止住。 顾星逢倒没说错,当年他被仇恨蒙蔽双眼,为了孤立鹿时清,他在外搬弄鹿时清的是非,回到天镜峰,又和鹿时清大谈别人的不是。为了阻拦顾星逢回天镜峰,他更是不惜踢断顾星逢的肋骨,借机将他赶出沧海一境。 他对鹿时清的确好,好得非常刻意,因为并非真心…… 裴戾无话可说,因为顾星逢说的虽然不中听,却也是事实。而顾星逢怼过之后,自觉失言,也不再说什么。 青灯幽幽而照,屋内再次陷入谜一般的沉默。 好半天,裴戾才讪讪地开了口,“恒明,你说你师祖要是醒了,会原谅我么?” 第83章 弹指生死过 闻言, 顾星逢抬眼看他:“你你自己觉得会么?” 裴戾眼中出现些许黯然,但想到鹿时清往日那般温和的眼神, 又很快打起精神,自我鼓舞道:“你师祖为人大度,又温柔善良。况且,我还是他绝无仅有的弟子,只要我诚心道歉, 他必然会原谅我的。” 他信誓旦旦地说罢, 却没有得到顾星逢的回应,心里莫名有点急,“恒明,你怎么不说话?” 顾星逢道:“我只是在想。” “什么?” “如果他不大度善良, 单凭师尊在那一夜之前的作为, 他也不会再给你接近的机会。”顾星逢闭了闭眼, “我宁愿他刻薄。” 裴戾愣了半天,悻悻地低下头。“我说这些, 本是想让你为我开解,你却反倒给我添堵。也罢,你本就孤僻,我也不能指望从你嘴里说出好话。” 顾星逢目光骤冷, 裴戾似是想到了什么,换了口吻缓和道:“算了,那都是过去的事,我一个人胡思乱想也没什么好处, 还是救你师祖要紧。你我连日奔波,你又非鬼魅之流,还是先休养生息吧。” “嗯。”顾星逢转过头去,闭目养神。 裴戾在一旁看着他这副模样,有些纳罕的自言自语,“闷葫芦似的,半点不招人待见,也不知道师尊当年怎就那般疼爱他。” 顾星逢自然是听见了,却不和他多费口舌。青灯投射下的光影中,他的睫毛微垂,嘴角甚至出现了些许柔和的弧度。这些年和裴戾四处奔波,面对所有人,他都是一副冰冷淡漠的姿态,处处戒备。唯有独处时想起那个人,他才会露出这种由衷的表情。 三年了。 全靠那个人……不,那个人的尸体,支撑着他熬了这么久,走了这么多路。 若说二十三年前,沧海一境的那个深夜,鹿时清在海中与他失散,他尚且希望不灭,坚定地认为鹿时清能从某个地方回来。那三年前荣枯泉底的一幕,则是彻底将他击垮。 他等了二十年,好不容易将鹿时清盼回来,虽然神志不清,行事糊涂,但好歹活着。并且鹿时清在傻兮兮的状态下,居然喜欢上了他。 虽然他身负血海深仇,无法面对鹿时清的喜欢,但心中总归是开心的。 只恨当时他来不及回应,以至于冲破暖月台外的结界,和众人前往荣枯泉,见到鹿时清的尸体时几乎无法承受。 顾星逢清晰的记得,当时暴雨淋漓,雨水汇成溪流涌入洞穴。所有人都在谨慎地观望时,只有他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接下来鹿时清的死状让他措手不及。 没有人知道这一晚荣枯泉中发生了什么,那时鹿时清的血几近流干。顾星逢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上前将鹿时清抱在怀中的。他只知道,鹿时清的身体凉得让他心惊。 这一次,他懂得了更多灌输灵力的方法,比先前那个下流又拙劣的双修秘道术更加管用。他疯了一般,喊了所有人过来,让他们用灵力给鹿时清续命。 司马澜和姚捧珠率先赶来帮忙,可是努力了半天,无济于事。 鹿时清已经是个尸体,身上没有半点生机。 闻讯赶来的丁海晏等人目瞪口呆,原还不信。直到丁海晏瞧见鹿时清身边的溯光剑,又听姚捧珠讲了些一星半点的来龙去脉,这才惊讶地凑上前去。 可是顾星逢却不许他们任何人碰鹿时清,他当着众人的面,缓缓取下鹿时清的面具。 这一来,众人再次被震惊。 原来以丑和傻闻名的青崖君,竟是如此美貌的人物。丁海晏也终于后知后觉,言道难怪这傻子言行如此像青崖,原来竟是一 个人。 真相大白,鹿时清身份揭开,顾星逢抱着他的尸身走入雨中,瞬间被大雨淋透,黑发白发贴在一起,如相融的黑夜白雪。 身后丁海晏质问他:“青崖乃是沧海一境的前掌门,死后理当安葬于此,你这孽障待要将他带往何处?” 顾星逢没有回头,只是沉声回答说:“除了沧海一境之外的任何地方。” 众人哗然,不待丁海晏反驳,顾星逢一甩衣袖,溯光剑凌空飞起,穿过众人,几乎擦着丁海晏的鬓发,直直地刺入荣枯泉前的山石上。 剑锋尽数埋入,只留下剑柄在外面。 此后,顾星逢没再说一句话,周身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从前他只是冰冷而已,此刻竟让众人生出一种错觉——谁要是往他顾星逢的去路上稍微挡一下,顾星逢立时便会让他毙命。 暴雨滂沱,一时间众人目瞪口呆,竟无人上前阻拦。 他飞身而起,用上所有力气,带着鹿时清消失在雨幕中,再不回来。 顾星逢以为以他如今的本事,复活鹿时清只是时间问题。然而没多久,他就发现,鹿时清的魂魄无迹可寻。红尘界的人死后,魂魄一旦离体,便很难再回去,因为死亡状态下的肉身不适合再盛放魂魄。唯有将肉身修复,补足灵力,才有可能重新与魂魄合拢。 而魂魄离体后,也不会远离,只是凭借着生前的感知继续留在死尸身边,直到魂魄自身的灵力耗尽,烟消云散,整个人才算彻底死去。 顾星逢原本打算一边想办法修复鹿时清的肉身,一边寻找鹿时清的魂魄,可他找遍了沧海一境,以及沧海一境方圆千里的各个角落,都没有寻到鹿时清魂魄的踪迹。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一筹莫展时,半路又杀出个裴戾来抢夺尸体。 原来裴戾久等鹿时清不回,便拎着宋扬去沧海一境寻找。叶子鸣以为他要对宋扬不利,先将他围起来,他神识已恢复清明,搬出身份来逼停叶子鸣,向他询问鹿时清的下落。 得知鹿时清的死讯,他又惊又急,一边骂顾星逢任性,一边四处寻找,终于在距离沧海一境两千里的地界,找到了人。 他不信顾星逢有办法救治鹿时清,当场便要抢人,顾星逢自然不让。裴戾活着的时候,欺压顾星逢已经成为习惯,见顾星逢如今不把他放在眼里,怒意更盛。 二人打了半日,难分难解。顾星逢用妖力将鹿时清的肉身修补完整,自己身体还未养至最佳状态,而裴戾的体力正是巅峰。顾星逢不肯迁就,更不肯将鹿时清的尸身交给这个昔日的凶兽,待要用妖咒与其同归于尽,最后一刻,却生生停住了。 裴戾以为他怕了,冷笑道:“顾星逢,怎么不不敢了?” “我不能死。”顾星逢道。 “你是怕了?” “我留命,是要找到他的魂魄。”顾星逢深吸一口气,目光凌厉,“不像你,活着只会害他。” 这一句话,激得裴戾头脑清醒。 但裴戾后来仔细回想,还是弄不明白,他对顾星逢恼怒,对其出手,究竟是因为顾星逢胡作非为,还是因为见到了……顾星逢抱着鹿时清的一幕。 明明年龄差那么多,然而作为容颜不老的修仙者,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居然是异常和洽。 那他裴戾算什么? 明明是他先认识鹿时清,最后却落得人不人鬼不鬼,鹿时清也被顾星逢抢走。 无论如何,他都要鹿时清活过来,一则他欠着鹿时清一条命,二则他想看看如今的鹿时清,对他和顾星逢,又分别是何种态度。 这水火不容的师徒二人,为 了同一个目标,结伴而行。 几年来,他们搜遍红尘界的大小地方,一无所获。鹿时清身为大乘期高人,魂魄不可能消散那么快,也不可能被人轻易掳走。顾星逢提出一个猜想,会不会是红尘界之外的人所为。 裴戾感到吃惊。他虽是鬼修出身,却是在红尘界土生土长,对其余几界的认知和普通凡人没有区别,认为长生界庇佑红尘界。其余几界是过街老鼠,轻易不敢进来,更不用说在堂堂沧海一境带走什么高人的魂魄。 可红尘界之外,渺茫浩瀚,要去哪里寻找? 他迷茫之时,顾星逢却已经在制定路线了,先从距离最近的幽冥界寻起,若还是没有,再去万妖界。用顾星逢的话说,就是“哪怕他在长生界,我也要把他带回来”,大有不找到魂魄,至死不休的意思。 他们通过红尘界的黑市,购入前往幽冥界的地图。在特定的七月十五日至阴之时,用裴戾的鬼修之法,进入幽冥界。裴戾乃是活尸,尚且适应。可顾星逢却并非鬼修,进来之后水土不服,灵力衰退极快,需要速战速决。为此,裴戾没少埋怨他拖后腿。 如今柳暗花明,找到了昔日相识的胭脂鬼,今后在幽冥界,应该会好过些。 果不其然,胭脂鬼和青霄鬼出去后不多久,她便折返回来,手中还捧着一枚银灰色的珠子。“白发高人,你身上毫无死气,在幽冥界恐怕举步维艰,我给你一颗避灵珠,可无形中将你和幽冥界的气息隔断。” 顾星逢接过避灵珠,瞬间感觉周身轻了许多,窒息感也消失了。 “这下终于不用半死不活的了。”裴戾松了口气,忽而看向胭脂鬼,“这个胭脂鬼……我总算想起来你是谁了,当初我奄奄一息,倒在百里坞的树林里时,是你把我做成了活尸,把我害成这副鬼样子的,对吧?” 第84章 幽冥兄妹斗 胭脂鬼愣了片刻, 笑起来,“裴戾裴先生,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误会误会。” “……过去的事。”裴戾神色复杂。 的确是已经过去的事了,提起来没有用处,却让他心中五味杂陈。 当年裴戾在百里坞树林垂死之时,已是神志不清, 胭脂鬼对他下手, 他毫无反抗之力,甚至没来得及看清胭脂鬼长得是丑是美。 而后成为尸王,魂魄离体,更是失去了感知的能力。裴戾只是依稀记得一个朦胧的影子, 还有那个隔三差五对他下命令的声音。听胭脂鬼和顾星逢说起百里坞时, 他便疑惑了, 试着一问,果然是她。 胭脂鬼见裴戾沉着脸不言不语, 便先道:“若我不将你做成活尸,你早就死了,根本不可能活到现在。” “早就死了?”顾星逢面上起了疑色,“此话怎讲?” 胭脂鬼指指裴戾, “你问他,我也不清楚。他一个大活人,无病无伤好端端的,可就是奄奄一息。我若晚一些, 他如今已是一摊白骨。” 沉默片刻,裴戾沉沉地道:“那是因为,我身上有诅咒。” 顾星逢看向他:“谁的诅咒?” “我裴氏家族的。”裴戾微微仰头,幽幽青光映在他的漆黑眼底。“当年裴氏鬼修被剿灭,我父亲临终前,嘱托我不惜一切都要为族人报仇。他为了防止我懈怠,便给我下了咒术。他给我二十五年的时间,二十五年满,若我还未杀死仇人,便会灵力衰竭而死。” 胭脂鬼奇道:“为何是灵力衰竭而死?” 裴戾看她一眼,她赶紧解释:“我只是奇怪,比这个死法更凄惨,更吓人的太多了,为什么偏偏要你如此死去?” 裴戾淡淡道:“我父亲说,二十五年足够我修成高手,再报不了仇,要这灵力有何用?做个废人死去,更适合我。” 顾星逢缓缓点头,“所以,你将他杀死以后,发现诅咒还在,便知道是错杀了好人。” “不错。”裴戾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到底师徒一场,我没有立刻做绝,而是将他放在海中,等了一个时辰。打算若他不死,便放过他……可是才半个时辰,灯就灭了。” 顾星逢略略回思,灯灭之时,大概便是鹿时清被海浪卷走之时,然后他就被那个神秘的白衣遮面人带到荣枯泉。 接下来,裴戾若是去海边寻找鹿时清,大概只能在礁石边看见一丝淡淡的血迹。 果然,裴戾接着往下道:“灯灭的一瞬,我竟不如预想中的那般如释重负,而是空落落的。来不及细想,我就去海边寻他,却什么都没了。我浑浑噩噩,去找丁海晏,和他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胭脂鬼疑惑:“丁海晏又是谁?你杀了自己师尊,找他做什么?” “丁海晏是我师尊鹿时清的师兄,他一向不待见我师尊。”裴戾自嘲道,“我当初在沧海一境也算吃得开,走到哪里都能吆五喝六。尤其是丁海晏,因为我师尊抢了他的掌门之位,他就一直耿耿于。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你懂吧?” 胭脂鬼叹道:“你师尊真可怜,对你那么好,你却把他当仇人。我想他临死前,一定很绝望,很后悔,后悔收你做徒弟。” 顾星逢什么也没说,但眼中一片冰寒。 裴戾却没有看他,喜悦地问胭脂鬼:“真的吗?那太好了。” 胭脂鬼不可思议:“你怎么这么高兴?” “我那么对待师尊,师尊临终前却还想着我,说明他心里全都是我。”裴戾沾沾自喜,“三年前那个雨夜,他也一定是故意冷淡我的,我必须要复活他,以后好好待他。” 胭脂鬼觉得这人把话说得太满,但她又不了解事情无法置喙,只得点头:“你知道就好。” 顾星逢却突兀地接了一句:“想太多。” 裴戾一愣:“你说什么?” 顾星逢撇开头去。裴戾哼道:“你又懂什么,你才上天镜峰几天。我与你师祖情谊深厚,若非那个误会,我绝对不可能酿出如此恶果。” 顿了顿,他神色忽然有些低落,“那年丁海晏告诉我,清除南方鬼修残部时,师尊已经多年没有出山。甚至他当了掌门以后,便没踏出沧海一境半步。剿灭我裴氏的可以是任何人,唯独不可能是师尊。” “唉,杀错好人了。”胭脂鬼惋惜不已。 “当时我一则因为丁海晏的屁话,二则因为诅咒还在,不得不接受错杀的事实。”裴戾额上起了几道僵硬的青筋,“可是已经没时间再去找真凶了,我带着那盏熄灭的照命灯来到百里坞的树林里,那是我当年亲手埋葬族人之处。我等死的同时,也恨,恨自己愚笨,最后落得含恨而死的下场。” 顾星逢忽而对胭脂鬼道:“可否放开我。” 胭脂鬼愣了愣,“当然可以了,不过白发高人有何需要,我帮你也是一样的。” 顾星逢重申:“你先放开。” “哦……好。”胭脂鬼按动顾星逢手腕镣铐的某一处,漆黑的手环咔嚓一声裂开两半。失去束缚,顾星逢稳稳落在地面。 “恒明,你又要自作主张擅自行动了?”依然被五花大绑着的裴戾皱眉:“不行,先和我商量了再去做。” 这一问也是出于惯性。毕竟顾星逢一贯独来独往,做事鲜少和人汇报,何况如今和他合作的,还是曾经剑拔弩张的裴戾。在红尘界四处漂泊,寻找鹿时清魂魄时,顾星逢就已经独自行动很多次,惹得裴戾数次不满。 可是任凭裴戾如何训斥和抱怨,顾星逢只是不解释,那些牢骚仿佛打在棉花上。 而此刻,顾星逢却一反常态地回了嘴:“断然不能商量。” “你……”裴戾大怒:“反了你……” 最后一个“了”字还没说出口,只听一声闷响,他的头猛然偏在了一边。 他有点蒙,抬头看时,只见顾星逢缓缓放下手,攥起来的拳头尚未展平。 显而易见,顾星逢刚刚给了他一拳。 尽管这种肉搏的力道对于尸王来说,比挠痒痒还轻,裴戾却觉得遭受了莫大的侮辱——徒弟打师尊,简直无法无天。 裴戾瞪着顾星逢:“恒明,你……” 顾星逢不给他说完的机会,又一拳招呼过去,把裴戾的头再次打偏。 接下来,顾星逢不再停顿,一拳接一拳地打。许是裴戾被顾星逢大逆不道的架势惊着了,居然没再说话,就这么任他一直打,整个阴暗的牢房里一时间全是冷硬的拳头声响。 胭脂鬼捂住嘴,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明明不久前,还是配合默契的师徒,此刻竟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而顾星逢给胭脂鬼的印象,一直是冷漠却不失风度的高人形象,此时居然赤手空拳地打师父,简直离谱至极。 但从二人的谈话中,胭脂鬼也猜得到,那个美貌青年,便是裴戾的师尊,是顾星逢的师祖。师尊把师祖杀了,徒孙打师尊泄愤,如此看来……徒孙和师祖的关系更加亲厚,师徒根本不值一提。 约莫打了二三十拳,顾星逢才强忍着怒火停下来。胭脂鬼做好退避的准备,她估摸着,照裴戾的脾气,必然要和顾星逢拼命。可裴戾缓缓抬起头,额上虽然爆着些许筋脉,眼神却渐渐平静。 “打得好。”裴戾闭了闭眼,“你师祖数次遭劫,全是我造成的。我不过是当了活尸,阴差阳错续了命,竟还有脸抱怨。你打我给他出气……打得好。” “你知道就好。”顾星逢冷冷地说道,“但我不是为了给他出气。” 裴戾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那是为何?” “只是想打你,没有理由。” “你……你这个逆徒!”裴戾好容易压下的青筋,重新爆在额上。 顾星逢自顾自地将镣铐缠在自己身上,看了胭脂鬼一眼。胭脂鬼很有眼色,立马迎上来。“高人,我帮您固定回架子上?” 顾星逢点头,正要回去,瞧见不远处裴戾虎视眈眈地望着自己。眼神一冷,走到了距离裴戾最远的架子上。 裴戾气笑了,半晌憋出一句话:“行……恒明,有本事咱们各干各的,谁也别拖累谁。” “求之不得。”顾星逢闭目养神。 看他二人离心离德,胭脂鬼急得直搓手,“不瞒二位,我胭脂鬼如今到了举步维艰的时刻。可二位这么斗下去,咱们要怎么合作?” 裴戾道:“你不必理会这小子,有什么告诉我便是。” 虽然顾星逢仿佛入定,胭脂鬼也不会忽略他这个帮手,一左一右朝二人拜了拜,才道:“今日青霄鬼,你们也见了。他暗中监视我,我至今没有找出他的耳目。当年这混蛋就给父亲献策,害我嫁给万妖王做妾。这些年我的名声,更是被他毁得一塌糊涂……下个月就要出阁了,虽然他明着各种开导我,要我在万妖界飞黄腾达,但我隐隐觉得,此事没有那么简单。” 裴戾心念闪动,刚要说什么,却见顾星逢突然睁眼:“你的意思是,他处处打压你,又岂会真心盼你好?” 第85章 万妖王逸闻 “正是如此。”胭脂鬼眼睛一亮, 连忙应声。 裴戾乜斜顾星逢一眼,也对胭脂鬼道:“你和青霄鬼是何关系?” 胭脂鬼淡淡道:“他是我同父同母的兄长。” 裴戾又问:“你们还有没有别的兄弟姐妹?” “那是自然。”胭脂鬼掰着手指略略数了一下, “我父亲西山王虽然实力最弱,却也是一方霸主。他娶了十多个小老婆,育有十八个儿子,十五个女儿。不过唯有我和青霄鬼,是正室所出。” 裴戾奇道:“你两个人既然一母同胞, 理应一心同体才是, 为何这般水火不容?” 胭脂鬼冷笑:“你们红尘界人崇尚情义,哪里知道我们幽冥界的门路。我与青霄鬼的确一母同胞,俱是正室所出。也因此,我成了青霄鬼最大的竞争对手。少时父亲极其宠爱我, 曾言道若我是男身, 传位的考量必定有我一份。青霄鬼才不管我有没有沾亲带故, 只要有可能影响他的位子,我就是死敌。” 架子上的两人一阵沉默。裴戾道:“那他要你嫁到万妖界, 又是怎么回事?” 胭脂鬼缓缓道:“那一年我父亲与九溪王起冲突,身受重伤,在府上静养。我去给他送补药,恰好青霄鬼也在, 青霄鬼见我进门,说话便吞吞吐吐。我当时虽与他不和,却还没到如今的地步,便追问他是何意。父亲也不明白, 命他直言。这混蛋却说,对不起我这个妹妹。” 裴戾听到这里便笑了:“他这是做了婊1子又要立牌坊,先假惺惺地对你道歉,再接着害你。” 胭脂鬼嘲讽道:“正是这个道理。你们也见了,这人特别能装,我父亲却信了他这一套。那日之前,万妖王曾来过幽冥界,透露出想娶一幽冥界女子为侧妃。幽冥界炸了锅,各方势力都想将自家女眷嫁给他。我父亲与九溪王争持,也是因为此事。九溪王的女儿比我父亲多出一倍,我父亲胜算甚小。可是青霄鬼出主意说,我是众多女儿中最聪明的,不见得会输给别家。”顿了顿,她摆摆手,“现在说这些没用了,我父亲听了青霄鬼的胡话,将我的画像一并送到万妖界,最后万妖王亲自定下了我。” 裴戾点点头,问:“你可曾见过万妖王?” “他驾临幽冥界的时候,我远远看过一眼。”胭脂鬼垂下眼睑回忆,发出微微叹息,“就像是天神出游。一千名虎妖开道,一百名龙妖抬轿,那轿子如同云盖,方圆数里,上面琼楼玉宇,好似一座移动的宫殿,最中央的阙楼上,端坐着一位高冠金袍者,光华闪耀,令人不敢直视……从小到大,我见过最气派的出行阵仗,就是九溪王。可跟万妖王一比,简直就是狗屎。” 裴戾啧了一声,审视着胭脂鬼:“看来你对万妖王印象很好,那你为何不愿嫁他?” “因为……”胭脂鬼将手蜷起,抵在唇边咳了两声。先前她要说时,被闯进来的青霄鬼打断,如今再提起来,她脸上又浮出一言难尽的神色,“二位有所不知,当年那位万妖王前来,将后宫数十位佳丽带上,却是在阙楼最下层跪着,战战兢兢。他的身边只有一个人陪着。” 裴戾揶揄道:“堂堂万妖王,就算是再威严,再不可亲近,总归要留一个人在身边侍候。” 胭脂鬼却摇了摇头,扯着嘴角道:“的确是侍候,但却是万妖王端茶倒酒为那个人端茶倒酒,殷殷切切。” “……什么?”裴戾不可置信。 旁听多时的顾星逢,却骤然瞳孔缩起。 胭脂鬼以为顾星逢是在惊讶她讲述的内容,笑道:“高人也觉得不可思议吧,万妖王高不可攀,将后宫佳丽踩在脚底。却甘愿对一个人做低伏小,唯唯诺诺。而那个人对他颐指气使,冷 言冷语,他非但不恼怒,反而甘之如饴。” 半晌,裴戾咋舌:“的确奇怪,看来这位女子,必是个绝世美人,倾得这位万妖王服服帖帖。” “你说差了。”胭脂鬼微微一笑:“哪里是女子,那是个男人,如假包换的男人。” 裴戾瞠目结舌:“……男人?” 胭脂鬼点头:“我后来听说,这位万妖王叱咤风云,铁血铮铮。却唯独对个男人情有独钟,哪怕佳丽三千,也执意将这男人奉为正妃。可那男人也是有骨气的,声称这个封号太侮辱人,宁死不受。最后万妖王无奈,便封他为圣主,万妖王之外,圣主最大,说白了,就是正妃的别称。” 顾星逢的手指不知何时攥在一起,指甲陷在掌心,他脸上却愈发平静。 裴戾则是玩味起来,“这个万妖王,跟我一样会玩。” 胭脂鬼奇道:“怎么,你也喜欢男人?” 裴戾避重就轻:“我和我师尊合籍了。” 胭脂鬼:“……” 她糊涂了,明明百里坞中,她亲眼见到鹿时清和顾星逢那般亲密自如,鹿时清对裴戾却似乎没什么,若非鹿时清执意追拿裴戾的魂魄,她几乎以为两人素昧平生。 怎么反倒,鹿时清和裴戾是一家人? 那顾星逢这位徒孙又是怎么回事?横插一杠? 她正待找顾星逢确定,却听顾星逢一声厉斥:“那不算!” “怎么不算?”裴戾眯起眼,看向顾星逢,“合籍的文书,白纸黑字,我亲手放在天镜峰正殿中,你看不见么?” 顾星逢一字一句:“二十三年前,我烧了。” “你……”裴戾顿了顿,忽而哂笑,“幼子行径,不足为惧。你就算烧了又如何,当初昭告天下,整个修仙界都知道,他与我已经是一家。若出尔反尔,你让旁人怎么看?” 顾星逢直视过去:“你以为,他会在意旁人言语?” 裴戾忽然语塞。 顾星逢说的不错,鹿时清从来不会在意别人的目光,否则也不会一辈子戴面具装丑,更不会停滞在大乘期不再飞升,成为世间茶余饭后的笑谈。 他有点慌,万一鹿时清醒来,真的不原谅他,回到红尘界昭告天下,宣布合籍作废。甚至说出当年与他合籍,并非喜欢他,而是因为他卑劣的要挟……那时候,他要如何应对? 但总不能因为这也,就不去救鹿时清。 裴戾嘴硬道:“你少信口开河,待我日后回红尘界,必定宰了丁海晏那个狗东西。若非他骗我,我根本不可能犯下那种弥天大错!” 胭脂鬼见他二人又要争吵,连忙道:“是,报仇要紧。不过还请克制,眼下危机不除,恐怕二位无法在幽冥界自如来往。” 裴戾恶狠狠瞪了顾星逢一眼,对胭脂鬼道:“这有何难,如今虽不知青霄鬼有什么打算,但看他今日的意向,显然是期望你我矛盾加大,不如……” 他顿了顿,极快地思量对策,刚闪过灵光,另一个角落的顾星逢便已经开了口:“你出去散布风声,就说在天桥抓来的两个犯人,重刑之下还是不服,声称要杀了你。而你怒不可遏,明日便要杀了他们。” “引蛇出洞么?”胭脂鬼脸上一喜,连忙躬身,“红尘界的人脑子就是快,我这就去照做,多谢高人!” 门开了又关,此间又剩下这师徒二人。 裴戾微微仰头,叹道:“拾人牙慧,坐享其成,的确担得起高人二字。” 他语带讽刺,话里有话,顾星逢缓缓将目光移了过来。 裴戾只用眼角余光和他对视,漫不经心道:“我这做师尊的,说的可有那句不对?” 顾星逢没有接话,裴戾以为他词穷,刚有些得意,忽然浑身一凉。 只见数十道白光朝他而来,将他周身团团围住,定睛一瞧,他身上竟然覆上了一层厚重的冰壳。先前魂魄丢失时,他有过类似的经历,此时一见这个势头,立时明白了。 “顾星逢!在百里坞你就用这种妖术对付过我,我只当你为了救师尊,不与你计较,此刻你再大逆不道,休怪我……” 话未说完,冰壳急速增长,将他连人带架子,还有未说完的呵斥全都封印进去。 整个牢房里清净了,顾星逢闭上眼,翻涌的心血却始终没有平息。 在胭脂鬼讲述完那个猎奇的万妖王生平之后,他心中没有半分轻佻之意,反而如巨石入海,整颗心又沉又重。 他脑中充斥着一片血色,在血色笼罩中的,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他仿佛站在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头上,周遭积雪,漫山遍野都是零碎的冰块。一个披着金甲的身影,踏着百首飞龙直奔他所在的山巅而来。 “本王最后再问一次,雪妖一族可愿归顺?” 顾星逢感到自己的嘴在动,发出的却是另一个陌生的声音。 这个声音更加冷硬:“雪妖一族皆丧,我代全族回你——雪妖一族,永不归顺!” “……好。”穿金甲者略顿了一顿,“整个万妖界,数你雪妖一族最有骨气,本王便成全你们!” 龙啸声扑天而起,金光闪过,携裹着劈山之势,直奔顾星逢而来。 第86章 青霄鬼异心 裴戾被束缚在架子上, 行动能力大打折扣。 但他如今灵力恢复,顾星逢扔出的结界, 只能暂时让他安静片刻。他喃喃骂了顾星逢几句,开始调动死气与灵力攻破结界。待结界稍有松动,他便迫不及待地抓起镣铐,用力一扭。 随着金属脆响,结界与镣铐双双被破, 裴戾直接从架子上飞身而下, 稳稳落在顾星逢面前,眼中满是戾气。 顾星逢欺人太甚,真当他这个师尊是死的? ……就算是死的,也不能由着他以下犯上! 裴戾打定主意, 得给顾星逢施以颜色。而此刻顾星逢低着头, 整张脸陷在墙角的阴影中, 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动静。裴戾以为他又在无视自己,不由冷笑一声, 伸手掐起顾星逢的脖子。 谁料顾星逢浑身一震,猛然抬头,一双血色眼瞳瞪了过来。 裴戾着实吃了一惊。“顾星逢,你又要耍什么名堂?” 说老实话, 他经历诸多,此番又深入幽冥界,很难有什么东西能吓到他。可这双血色的眼睛出现在顾星逢的身上,实在太突兀。 顾星逢胸口剧烈起伏, 瞪着他道:“叛徒……” 裴戾一愣:“什么叛徒?” “出卖全族,你这……叛徒!”一字一句地说罢,顾星逢额上已是冷汗涔涔,脸颊也白得瘆人。 “顾星逢,你别给我装蒜。”裴戾眯起眼,“以为装疯卖傻,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他一边说,一边缓缓收缩五指,仿佛顾星逢若再不恢复正常,他就真会将其掐死在当场。 忽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裴戾警觉地躲在顾星逢身后,同时用另一只手捂住顾星逢的嘴。 随即,胭脂鬼的声音隔着铁门传进来,只听她吩咐道:“方才闯进来的蟊贼,必然是这里面二人的同伙,我方才狠狠地惩戒了他们,他们正对我恨之入骨。不能放虎归山,为避免节外生枝,今晚你几个给老娘好好把守,明日我要拉去刑场办了他们。” “是,大人!” 待胭脂鬼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裴戾才又从顾星逢身后走出。他疑惑地盯着铁门方向,片刻之后,了然于心。 胭脂鬼今日临走前,他和顾星逢为其分析了青霄鬼的动机,又帮忙出了主意试探,想必胭脂鬼一出门便照做了。此刻听胭脂鬼的意思,似乎是有人闯进了她的府邸。 若来人是为了他和顾星逢,那只能说,青霄鬼未免太心急了些。 再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腕,和地上七零八落的铁链,裴戾忖着要不要喊胭脂鬼回来,把他重新绑在架子上。忽然手里的顾星逢一声闷哼,眼睛闭了又睁,瞳色恢复如常,脸上还有些大梦初醒的茫然。 裴戾一见,立马没好气道:“顾星逢,你方才说那些乱七八糟的,糊弄谁呢?” 顾星逢神色一紧,“我说什么了?” 裴戾本想如实相告,但见他难得紧张,顿时心生一计,随口道:“你说你喜欢我师尊,也就是你师祖鹿时清。” 说罢,他盯着顾星逢的脸色,果见顾星逢瞳孔微缩。但很快,顾星逢便沉声道:“你骗我。” “不错,我就是骗了你。”裴戾坦然承认,“但那又如何,你紧张了,说明被我说中了。” 顾星逢眉目乍冷,手掌一翻,掌心一道光华亮起,就要将灵力打在裴戾身上。裴戾余光瞥见,一把攥住顾星逢的手腕,指尖堪堪掐住命门,将顾星逢掌心的灵力逼回。 而随着一声微响,顾星逢另一只手已经挣脱铁链,也掐上了裴戾的脖子。 转眼间,二 人互为挟持之势,仿佛随时都能同归于尽。 幸而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却被门口传来的动静打乱。只听铁门外的守卫大喝一声:“什么人!” 也不知被询问者做了什么,几声闷哼之后,守卫们便没了动静。 下一刻,两扇沉重的铁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一个修长的青衣身影缓缓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人高马大的侍从。 原本互掐脖子的顾星逢和裴戾,同一时间放开对方。紧接着,裴戾的表情生生扭转,作出一副关切的姿态,扶着顾星逢道:“兄弟,你受苦了,我好容易挣脱了铁链,这便来救你。” 他说完这些,才看向来人,戒备地问:“你来做什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请你放了我兄弟。” 青衣者观察片刻,一步步向他们走来,温和的语声回荡在牢中,“在下青霄鬼,听闻舍妹将二位百般折磨,明日更是要处以极刑,今夜特来相救。” 裴戾不肯信:“你和胭脂鬼那婆娘是一家人,又怎么可能真心帮忙?必然是骗我们的!” 青霄鬼拱手,诚恳道:“青霄鬼从不骗人,还望二位相信在下。” 他身后一个侍从喝道:“大胆,你们就算是从别处来的,只要是幽冥界人,也理应知道青霄鬼大人的名号和为人。竟敢对他如此无礼!” 另一侍从也撇嘴道:“你们本就是死囚,活不过明日傍晚。我家主子若要害你们,还有什么必要来救?” “你们住口。”青霄鬼皱了皱眉,随即叹息道,“胭脂任性已久,大家因她不肯相信我和父王,也是情有可原。救人要紧,你等无需再言。” 裴戾神色松动:“你真是来救我们的?” “千真万确。”青霄鬼点头。 顾星逢忽然开了口,对裴戾道:“我被胭脂鬼施加重刑,兄长为了挣脱镣铐,也是精疲力尽。青霄鬼大人素来仁德,一定会帮助我们。” 青霄鬼听他这么一说,连忙赶上来问:“胭脂对你用刑?阁下千万不要怪她,她是无心的。” 顾星逢脸色变了,冷冷道:“青霄鬼大人别再劝了,胭脂鬼心狠手辣,我不会放过她。” 裴戾也重重点头:“我要将世间最痛苦的死法,施加在她身上。” 闻听此言,青霄鬼身后的两个侍从交换眼神,似是很满意他二人的态度。 青霄鬼面上则无甚波动,只是无奈道:“此地不宜久留,无论二位有何打算,都请先出去再说。” 裴戾和顾星逢于是不情不愿地住了嘴,裴戾作出一副虚脱之态,再也劈不开顾星逢的镣铐,泄出的掌风拂过顾星逢肩头,却是又快又狠。 顾星逢咬牙忍耐,最后还是由青霄鬼命侍从出手,帮忙解开锁链。束缚一解,顾星逢立刻整个压在裴戾身上,那一瞬间几乎用了所有力气,裴戾没有防备,一下子趴在地上。 裴戾瞪大眼睛,似是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听顾星逢道:“兄长,我浑身脱力,抱歉。” 他一向淡漠,不如裴戾跳脱,做不来裴戾那般浮夸的表情。但一板一眼,看起来格外真诚。 裴戾知道他是蓄意报复,正要怒瞪过去,却听青霄鬼关切地问:“没事吧二位?”说罢,便命侍从帮忙搀扶顾星逢。 裴戾心中一喜,刚想把顾星逢扔过去,顾星逢却往他这里缩了缩,不疾不徐道:“兄长,我怕他们,还是你扶我吧,辛苦了。” 那两位侍从一听,便站一边了,乐得清闲。青霄鬼叹道:“你的弟弟太过内向,但好在跟你很亲近。” 裴戾忍气吞声地将顾星逢扶起来,跟着青霄鬼往外走。门口的守卫木呆呆地杵着,似乎被什么东西定住了。青霄鬼不时回过头,赞一句“兄友弟恭”,裴戾顶着泰山一般的重量前行,明着微笑应对,心里却把顾星逢翻来覆去的骂。 顾星逢一边暗中报复裴戾,一边回忆着方才神游时的所见。 若此番胭脂鬼嫁的正是那人,便可谓是冤家路窄。 只是他下幽冥界,乃是为鹿时清而来,在没找到鹿时清的魂魄前,他根本无法集中精力去报仇。 走着走着,顾星逢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青霄鬼和侍从在前面带路,左拐右拐,仿佛在自家园中闲庭信步。一路上堪堪绕开巡逻的鬼兵,和往来的仆役,就像是事先已经十分了解这府中的作息和门道。 但胭脂鬼眼睛里揉不得沙子,青霄鬼平日里必定来得不多。既如此,他对胭脂鬼府上情况的了解,必然是通过别的别人之口。再联系到胭脂鬼曾言,府中有尚未揪出来的内鬼……如今这个猜测,八九不离十了。 顾星逢极快地作出考量,待一行人旁若无人地出了胭脂鬼的府邸,他便对裴戾道:“兄长,我们休养生息,待元气恢复之后,便去找胭脂鬼算账。” 裴戾恼归恼,面上却做足了功夫,斩钉截铁道:“兄弟说得对,要胭脂鬼死无葬身之地!” 青霄鬼转过身,朝他二人施了一礼:“二位还请手下留情,胭脂是我父亲的掌上明珠,平素无人敢得罪她。你们受了委屈,在下心里很清楚,可否忍过,青霄鬼感激不尽。” 裴戾不悦道:“忍?我们被她如此欺负,要怎么忍?” 青霄鬼忙道:“在下腾出上等客房招待二位,一定早日让你们痊愈,权当是为胭脂赔罪,不知意下如何?” 第87章 师徒下毒手 裴戾一脸抵触, 正待说什么,顾星逢却先一步开口道:“兄长, 青霄鬼大人一片诚意,我们也不好拒绝。不如先听他的安排,先养好伤。” 裴戾眼中怒意未收,但还是硬生生点了头,“听你的, 来日方长。” 青霄鬼将他二人的态度看在眼里, 微微一笑。 几人穿过河畔红花丛,又走到桥边。此时天色蒙蒙亮,街市上已经不复先前那般热闹,有个白骨一蹦一跳地前行, 瞧见青霄鬼, 立马停下施礼, “青霄鬼大人见礼,天亮了, 您不回府休息?” 这一招呼,尚未离去的其他人也都被吸引过来,纷纷凑上前跟着施礼。这青霄鬼从胭脂鬼府上把人救出来,居然堂而皇之地招摇过市。顾星逢和裴戾再看人群中, 桥头小屋的说书者也在里面,他怀中抱着一堆杂物,应是已经收了摊位,准备回去休息。 青霄鬼似是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 从容地颔首:“方才去胭脂府上坐坐,这便回去。大家劳碌一天,也早些歇着吧。” 对面应声连连,说书人往青霄鬼身后一瞧,疑惑起来。“这两个好生熟悉,不就是三个时辰前,在我小店里闹事的活尸和鬼魂么?” 裴戾立马往前一站,“是我,如何?” 说书者更疑惑了:“你不是被胭脂鬼给……” 当着青霄鬼的面,他似是有所顾忌,不敢随意议论青霄鬼。倒是顾星逢淡淡接道:“是青霄鬼大人将我们救出,我们才得以逃离胭脂鬼的魔爪。” 说书者和他身后一众尽皆了然,有几个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青霄鬼轻轻咳了一声,“都是误会,我和胭脂讲清楚,她就放人了。” 众人半信半疑,就听青霄鬼身后一个侍从愤愤不平道:“青霄鬼大人太仁慈了,若胭脂鬼大人那般好说话,您又何必走后门呢?” “不错。”另一侍从也是一肚子怨言,“青霄鬼大人先前好言好语劝她,她不听,不得已才悄悄去她府上救人。” 说书者恍然大悟:“原来青霄鬼大人是背着胭脂鬼将人带出来的。” 众人议论纷纷:“那当然,胭脂鬼可没那么好心放人。”“一母同胞,怎么兄妹两个天差地别。”“还是青霄鬼大人宅心仁厚啊。” 青霄鬼似乎有些难为情,微微回身呵斥:“我这般举动本就让胭脂不高兴,你们还说出去。” 两个侍从唯唯诺诺闭了嘴。 裴戾暗暗撇嘴,低声嗤笑:“看来这两个侍从,往日没少这样往自家主子脸上贴金。他要真想低调,又何必带着我们从大街上走。” 顾星逢低声回了四个字:“手段拙劣。” 随即,顾星逢转向众人,高声道:“青霄鬼大人何必偷偷摸摸的,这是做好事,理应光明正大。” 这话一呼百应,人们纷纷点头称是。裴戾却嫌场面不够热烈,上前一把拎起说书者。那说书者乃是个游魂,轻而易举被他提起来,慌得赶紧向青霄鬼求救。 “你怕什么。”裴戾哼了一声,“我只是想提醒你,别为了拉客人什么故事都讲。胭脂鬼就是个屁,以后不许再说了,今天回去你就好好编一个青霄鬼大人的伟岸故事,等到明天傍晚开店,我要你讲出来。” 青霄鬼眼中有喜色闪过,却正色道:“万万使不得,青霄鬼如何担得起。” 顾星逢在一旁道:“你若担不起,难道胭脂鬼担得起?” 说书人搓起了手,连声道:“小的这就去编,定将青霄鬼大人的事迹流传到整个幽冥界。” 青霄鬼一个劲推辞,然而说书人盛情难却,他只好无奈地道 了谢,带着顾星逢和裴戾离开。 半柱香后,他二人被青霄鬼安排在府上的客房中。 幽冥界的陈设较红尘界简单一些,帷帐、花瓶、字画这些琐碎物件见得并不多。青霄鬼为人讲究,屋中也不过多出一两样屏风珠帘。 但幽冥界建筑的大体风格,还是与红尘界极为相似,只是因上述种种情形,显得格外荒凉幽森。尤其幽冥界人喜欢松柏,道旁庭中总要种一排,他二人只觉进入了传说中的鬼宅。 不过细抠之下……这地方的确算是鬼宅。 熹微的晨光透进窗纸,裴戾隔着门缝往外查看,口中道:“这幽冥界的人日落而作,日出而归,如今天光大亮,你我何不出去探探风声?” 顾星逢坐在漆黑的木榻上,闭目养神。 裴戾朝榻沿踢了一脚,“岂有此理。” 顾星逢没有睁眼,淡淡道:“毫无头绪,如何查探?” 裴戾冷笑:“你现在倒沉得住气了?毫无头绪,那就找个头绪出来,总比坐着等死强。” “此时查探极易暴露。”顾星逢抬起眼睑,若有所思,“需要找一个自由出入各处的方法……” 次日傍晚,青霄鬼走出正堂,便见裹着一身白布的顾星逢站在一棵高耸的柏树下,见他现身,便迎了上来。 身后的侍从不耐道:“我家大人要面见西山王,你有何要事,待他回来再说。” 顾星逢却不依,沉声道:“我是来向大人辞行的。” 青霄鬼微微一愣,“你要走?伤养好了?” “没有。”顾星逢道,“但我和兄长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必须马上离开,还望青霄鬼大人放我们出去。” 青霄鬼收起一贯的笑容,认真地道:“我是替胭脂向你们赔不是的,若你们执意要走,也请等一等,待我布下宴席,敬酒赔罪,再走不迟。” 顾星逢有些犹豫,但似是见他诚恳,不忍推拒,便点着头离开了。 待他一走,侍从便请青霄鬼继续前行。青霄鬼却抬手,“先不去我父亲那里。” 侍从疑惑:“大人不是说万妖界的圣主即将来访,此行由您接待,十分重要,需立刻去找西山王商议么?”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青霄鬼微微一笑,“去取我的隐身符来。” 须臾之后,以隐身符伪装身形的青霄鬼和两个侍从跟上了顾星逢。 侍从不明白:“青霄鬼大人,为何要放弃去见西山王,改为跟踪这个小混混?” 另一个侍从跟着道:“是啊大人,您将他二人带回府中,让众人看到已经够了。此时又悄悄跟着,当真是怕他们在府上过得不好?” 青霄鬼只是笑道:“你们很快就知道了。” 说话间走到客房门口,只见顾星逢闷闷不乐地回到房里。裴戾立刻从榻上起身,焦虑地问:“怎么样?” 顾星逢摇头:“青霄鬼大人不让我们离开,说是一定要备下酒席赔罪才行。” 裴戾叹息:“青霄鬼大人真是好人,比胭脂鬼强太多了,所以……” 他话未说完,浑身便起了杀气。 顾星逢冷冷接了他的话:“所以,我们才要为了青霄鬼大人,更为了我们自己,把这件事情早些做了。” “不错。”裴戾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纯白小瓷瓶,“这是我从黑市中重金买来的。” 顾星逢微微眯眼,“兄长,我知道这药,乃是红尘界那些修仙的人所制,对付鬼修妖邪十分有用。尤其鬼魂,只要一滴,顷刻灰飞烟灭。” 裴戾晃着瓷 瓶,狞笑:“要是胭脂鬼喝了它,一定特别痛快。” 他二人一言一语,正在筹谋着如何灭掉胭脂鬼。却浑然不觉身后幽暗的虚空中,正有三双眼睛盯着自己。 青霄鬼的侍从惊呼:“大人,他们要去杀了胭脂鬼!”“难怪急匆匆离去,原来他们有这个计划。” 青霄鬼面上毫无波澜,只是随意叹了一口气,“对我真是忠心,只可惜我一开始就没打算将他们留作自己人。既然他们执意下手,倒是了了我的一桩心事。” “大人有何打算?” 青霄鬼勾了一下嘴角,忽然朝着窗户拂了一下袖子。随着狂风呼啸,两扇窗应声而开。 正在低声筹谋的顾星逢和裴戾浑身一震,双双看去,裴戾的手还抖了一下,小瓷瓶掉在地上。顾星逢赶紧去关窗户,裴戾则是惊呼一声,赶紧趴在地上找寻小瓷瓶。 可是怎么也找不到。 裴戾捶胸顿足,“这可如何是好?这毒药在幽冥界极其罕见,我只有一瓶,如今丢了,还怎么对付胭脂鬼?” 顾星逢也急道:“再找找,看床下有没有。” 他二人忙得热火朝天,寻找那小小的瓷瓶。 却不知那小瓷瓶已经被隐了身的青霄鬼攥在手中,他身为鬼魂,可收缩身形,飞快地从窗缝挤出去。半盏茶的功夫又回来,手中多了另一个小瓷瓶。 他趁着裴戾不注意,悄悄扔在裴戾的脚下。 裴戾正急得团团转,忽然踩到一个物件绊了一跤。他骂骂咧咧地爬起来,拿起这物件就要摔,却忽然愣住了,惊喜道:“找到了找到了!” 顾星逢忙凑过来,却有些狐疑地盯着他手里的瓷瓶,“等等,这瓷瓶似乎和方才不太一样,瓶颈细了一些……” 裴戾不管不顾,像宝贝似的揣在袖子里,“兄弟,你也忒多心了,这屋里哪还有第二个瓶子,就是它了。” “嗯……兄长说得对。”顾星逢也便不再多言。 青霄鬼微笑着观看这一幕,方才他一时寻不到一模一样的药瓶来用,本还有些慎重,此时也完全放心了。 身后的侍从得意道:“还是青霄鬼大人机智,这两个傻子连药瓶模样变了都看不出,也就配对付胭脂鬼这种货色了。” 第88章 星逢初寻魂 “走吧。”青霄鬼目睹完这一切, 也不久留,带着两个侍从挤出门缝, 走向另一条通往前门的路。 侍从讽刺完顾星逢和裴戾,过了嘴瘾之后,便有些担忧。“不知青霄鬼大人换给他们的是什么药,您本是为了让胭脂鬼进入万妖界,为你所用。若也是毒, 岂不是少了一颗棋子?” “过不多久, 你们便会知道了。”青霄鬼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吩咐道:“我领教过了,那一尸一鬼本事不大,此行未必就能得手。若他们有何需要, 你们尽管答应便是。” “谨遵大人吩咐!” 声音渐渐远去。 他们佩戴隐身符, 旁人本听不见他们说话, 也看不见他们身形。然而顾星逢和裴戾早有准备,裴戾望着他们消失在门槛的背影, 原本义愤填膺的表情登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冷笑。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符咒,晃了晃。 与青霄鬼等人莹白色的符咒不同,他手中这枚是黑色。但细看之下, 上面绘制着一个骷髅的上半张脸,与他们符咒上的图腾却是一模一样。 裴戾道:“好在我们谨慎,在进入幽冥界时,先从黑市购入了一批杂七杂八的物件。” 顾星逢早在青霄鬼等人出门时, 便已恢复面无表情。他倒是没说什么,无言地取下符咒,收好。 对方佩戴的是隐身符,他和裴戾持有的,却是更加稀有的显形符。只要身怀此符,一切佩戴隐身符的人在他们眼中,都无可遁形。 “下一步,便是将计就计,给胭脂鬼来个里应外合。”裴戾也收起符咒,看向顾星逢,“青霄鬼方才不是提醒过么,要我们找那两个侍从帮忙。我这便让他称心如意。” 他说了一串计划,顾星逢却只是道:“余下的交给你了。” 裴戾一愣:“你这话是何意?” 顾星逢又从袖中取出一枚与青霄鬼等人一模一样的隐身符,佩在身上,缓缓道:“趁着青霄鬼无暇顾及别处,我去寻他。” 顾星逢只是如此一说,还未行动,裴戾却立刻上前一步,拦在他身前。“你去找师尊?凭什么听你的?” 顾星逢抬起眼睑,“凭什么不听我的?” “反了天了!”裴戾大怒,“我是你师尊,你一个做徒弟的,居然敢对我指手画脚?” 裴戾本就是个张狂的性子,如今做了尸王,浑身弥漫一股森寒之气,只要不收敛形色,举手投足便会给人无形威压。 顾星逢却没有后退半分,直视着他道:“去寻青霄鬼的侍从,请他们帮忙乔装,混入胭脂鬼的府邸。如此便可以堂而皇之地找到胭脂鬼,告诉她青霄鬼的动作,再将青霄鬼替换的药瓶交给她查验。” 裴戾本在寻衅,奈何顾星逢句句认真,他不由被带了进去,顺着往下到:“然后将计就计,让胭脂鬼根据那一瓶毒的药性演出戏,骗过青霄鬼。” 顾星逢点头:“不错。” 裴戾若有所思:“既可以瞒过青霄鬼,也可以试探胭脂鬼如何应对。她若是个窝囊废,我们也没必要再与她合作。此举可谓一石二鸟。” 顾星逢再点头:“辛苦你了。” 裴戾皱了皱眉,猛然抓起顾星逢的前襟。“小子你可以,安排的妥妥当当,倒要我去跑腿?” 顾星逢面无波动:“不然如何?” “你来做这件事,我佩戴隐身符去找师尊。”裴戾直截了当。 顾星逢四两拨千斤。“我是妖,明刀真枪容易暴露,暗地里的勾当更适合我。” 一语中的。 裴戾是活尸,在幽冥界走到哪里都不 会引起怀疑。可顾星逢不一样,随时都要戴着胭脂鬼赠送的避灵珠。万一在幽冥界打起来,不仅胜算低微,还极易暴露身份。 裴戾不关心顾星逢会不会出事,就怕顾星逢出事会牵连他。 毕竟他二人只有一个目标,便是寻找鹿时清。 这一来,裴戾也无法反驳,但被顾星逢吩咐一顿,心里终究堵得慌。半晌,愤愤道:“早让你别下幽冥界,接二连三拖后腿。” 对此,顾星逢只是扒下他的手,轻描淡写地回道:“我不下幽冥界,你找不到胭脂鬼。” “……行。”裴戾一句话都说不出,冷笑,“先听你的,若此行找不到我师尊,出了幽冥界,你就给为师跪下赔罪。” 顾星逢眉目骤冷。 “怎么,你不敢答应?”裴戾见顾星逢沉默,气总算顺了些,“就算我对不起师尊,那也是我和师尊之间的事,与你没有半分关系。我顺着你,也是为了找师尊,不代表你能蹬鼻子上眼。” 顾星逢转过身去,垂在袖子底下的一双手,不知何时已经紧紧攥成一团。 “不如这样,公平起见。”裴戾在他身后抱起手臂,“若最后真的是你找到师尊,待出得幽冥界,为师给你跪下赔罪,如何?” 顾星逢回过头,冷冷地看他一眼,最终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攥紧避灵珠和隐身符,开门出去了。 裴戾哈哈大笑,心中大快。 他们决定离开红尘界,为了鹿时清遍寻幽冥界、修罗界和万妖界时,就已经做好一找就是一辈子的打算。 天地无际,人如蝼蚁。区区一个幽冥界,只是希望和绝望的开始。他们心里清楚,根本不能指望一举就能找到鹿时清。 裴戾之所以这么坚定地打赌,也是因为他对幽冥界不抱希望。他觉得顾星逢不反驳他,也是因为顾星逢同样默认在幽冥界找不到鹿时清。 偏偏顾星逢现在翅膀硬了,反过来对他指手画脚。那他今次便给顾星逢一个教训,先对其处处服从,到时候打顾星逢的脸才会更响亮,更爽快, 裴戾似乎已经看到顾星逢给他下跪的一幕,一时心情大好,在屋内静候消息。待青霄鬼一回府,他便按照和顾星逢商定的计划找上门求助了。 这在青霄鬼意料之中,他为了避嫌,推脱不见,只命一个侍从接待。 那侍从见着裴戾,发现仅有他一人前来,疑惑道:“你的兄弟何在?” 裴戾摆摆手,“我那兄弟,昨日令桥边说书的编故事,今日一早就去听了。小孩子贪玩,之后必然要在街上逛逛,不过我要办的这件事,并不想惊动他,便趁机前来了。” 听他话里颇有深意,侍从心中一喜,感慨自家主子算得准。“你有什么事,要背着你兄弟做?” 裴戾鬼鬼祟祟地把侍从拉到一旁,“我和我兄弟都对胭脂鬼那婆娘恨之入骨,又想为青霄鬼大人出一口恶气,所以,我们打算把那婆娘毒死。” 侍从已经知道了他们这番计划,但还是作出吃惊的样子道:“岂有此理,你们要杀胭脂鬼?” 裴戾赶紧摆手,“小点声音,青霄鬼大人那般善良,他若听见,必然不让我们行动。此事还需你来帮忙。” 因有青霄鬼吩咐在先,侍从巴不得他提这个,忙试探道:“你杀胭脂鬼,找我帮忙?我乃是青霄鬼大人的属下,可不能帮你作出这种连累主子的事。” 裴戾信誓旦旦:“我这毒乃是从红尘界买来的,和青霄鬼大人扯不上关系,就算事发被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侍从板着脸:“一人做事一人当,这是你的一面之词,我如何信你?” 裴戾叹了口气,浮出一脸凄苦,“不瞒您说,我这兄弟不是亲生的。我是尸,他是鬼,您自然也知道……他爹死了,娘改嫁,自己生得貌丑,性子又笨……取不到媳妇。” 侍从略一回思。似乎跟着裴戾的这个鬼,先得罪胭脂鬼在先,又当街吆喝,要说书的讲青霄鬼的故事。岂不知青霄鬼的故事在西山王辖区一代广为流传,根本无需絮叨。 况且那厮蒙着脸,话又不多,与裴戾口中所述如出一辙。 侍从深以为然:“嗯,看出来了。” 裴戾噗呲一声。 侍从疑惑:“你笑什么?” 裴戾连忙收敛形色,抹着眼睛道:“你看错了,我是在为我这兄弟的凄苦命运流泪啊,若我不在,他一个光棍,又蠢又笨,要如何在幽冥界活下去。” 侍从明白了,冷笑一声:“你的意思,是想要我们帮忙照顾你那草包兄弟?” 听到最后四个字,裴戾险些又笑出来。“大人英明。” “胭脂鬼作恶多端,若非害怕带累青霄鬼大人,我自己都想除了这祸害。”侍从放下心来,也愤愤不平地怂恿,“你的义举我很支持,但这件事情我不会让青霄鬼大人知道,你也千万不要连累他。” “多谢!一定不连累!” “你这草包兄弟,我会帮你好好照顾,前提是你得本分,懂么?” 裴戾点头连连,“您放心,一个字都不会说,这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主意。” “好。”侍从心里最后一块石头落了地,“你想要我怎么帮你?” 裴戾赶紧道:“我想混进胭脂鬼的府里,最好能接近她的饭食,方便我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毒。” “这个好办。”侍从立马有了主意,“胭脂鬼这两日恰好在寻厨娘,你去吧。” 裴戾险些没站稳,“厨……厨娘?” 侍从脸色一变:“你不是要在饭菜里动手脚么?厨娘不必做饭,只用帮忙送饭过去,又清闲,又好下手,算来非你莫属,你还挑拣?” 裴戾硬着头皮道:“可我是一个男尸……” “那又如何。”侍从淡淡道,“擦上粉黛穿上裙子,不就是女尸了?” “可这破绽忒大。”裴戾简直无法想象自己涂脂抹粉的样子,“况且厨娘这么重要的差事,我岂是说当就能当的?” 侍从肯定道:“这个你无需担心,我说你可以,你就必然可以。” 裴戾紧咬牙关。 不过是为了一个极其渺茫的希望,他有必要这么拼命? 他堂堂八尺男儿,鬼修裴氏唯一传人,沧海一境掌门的师尊,居然要屈尊纡贵假扮厨娘……还不如要他去死。 侍从见他犹豫,冷笑道:“怎么,为了大义,你连这点小事都不愿意做?” 裴戾深吸一口气,脑海中浮出鹿时清的脸。 无论是欺骗,还是玩弄,还是那一刀深入的伤害,鹿时清回报他的,永远是平静且包容的注视。他把侍从口中的大义换成鹿时清这个名字,忽然觉得,就算他扮成女的,也没什么了。 就算再渺茫,总也是希望。 为了听到鹿时清一句原谅的话,什么都值。 裴戾狠狠一咬牙,“好,我做。” 却说顾星逢与裴戾分道扬镳后,游走于青霄鬼府上的各个角落。青霄鬼的住处倒有几个密室,但让他失望的是,这些密室并不十分隐蔽,里面无非是些账目、藏宝和财物。只是派了鬼兵把手,连结界都没有。 焦虑之下,他发现青霄鬼回府不久,便 又携着一本册子,匆匆外出。此时裴戾正和青霄鬼的一个侍从说着话,青霄鬼只带了另一名侍从出门。 顾星逢于是跟了上去。 只见青霄鬼上了马车,八匹骷髅马拉动,一行人穿过青灯摇曳的街市,沿着河道向着这座城的正中央前行。早在进入西山王辖区时,顾星逢便留意过,胭脂鬼和青霄鬼所在的住处已经是城中最繁华之处,那些西山王庶子庶女的府邸,还在靠近郊区的更远处。 如今青霄鬼穿戴端正,前往这座城更靠中央之处,不必说,他是去拜谒西山王。 顾星逢细想之下,似乎青霄鬼早间出门,便是去拜见西山王。稍歇之后,他又前往,看来这父子二人正在商议什么重要的事。 但这不是他要关注的,借着青霄鬼的契机,去西山王的府邸查探才是正事。 如果西山王的府邸没有眉目,便几乎可以排除这块地界了。但同时也说明,他们需要离开此处,前往其他三位鬼王的辖区寻找。在那里没有相熟的故人,未来只怕会更艰难。 不过,胭脂鬼与他们也并非故人,相互利用罢了。 好在他还有雪妖一族的咒术,除了他们一族,几乎无人可解……这也是万妖王一统万妖界时,首灭雪妖一族的原因之一。 只是这咒术再强,也终究需要运气加持。 若运气不好,鹿时清的魂魄不在幽冥界,就算他是神仙也无济于事。 希望渺茫,且还有裴戾在一旁添堵,但他没有反对裴戾那个过分提议。 尽管裴戾是他师尊,自小还三叩九拜过,但如今,他并不想再理会裴戾这个杀人凶手。 可是,他先前错过了接受鹿时清表白的时机,以至于鹿时清到死都没有等到他的回答,他没立场替鹿时清做任何决定。 裴戾说得对,迄今为止,鹿时清的仇,和他顾星逢没有半点关系。 那是裴戾和鹿时清两个人的事。 但正因为这样,他才迫切希望在幽冥界能找到鹿时清。如果鹿时清能早日睁开眼睛,能听到他说话,那么这一次,他一定要给鹿时清一个答案。然后,他就能光明正大的,与鹿时清同仇敌忾。 所以,他接下了裴戾的提议。 找不到鹿时清,他就给裴戾下跪。 ——他一定要找到鹿时清,没有分毫退路。 两炷香的时辰后,顾星逢跟随车马进入西山王府邸。西山王毕竟是一方霸主,他的府邸防御,也要远远高于他子女的居所。 进门时,还有专人佩戴显形符查验。好在他身形极快,先躲在车底,再进入车内,避开了对方的排查。但这一来,为了防止府中的其他天罗地网,他暂时不好轻举妄动,只得先跟随青霄鬼前行。 阴云飘飘,在一处暗黑高楼前,青霄鬼停下,对着大门拜了三拜。 “青霄鬼,进。”一声低沉的声音传出,虽然知道发声者在屋内,听上去,却像来自四面八方,辨不出真正来处。 侍从跪在门外等候,青霄鬼迈步进了殿内。 事不宜迟,顾星逢立刻和青霄鬼并肩进入。门口顶部悬着几根乌油油的剑锋,对着青霄鬼方向剧烈动荡,但顾星逢迅速变换身形,在青霄鬼身旁不停闪动。 那剑锋始终对不准,而三两步的工夫,顾星逢已经随着青霄鬼进入殿内。待青霄鬼疑惑地回头看时,那剑锋也已经回平静。 青霄鬼便对门外的侍从道:“你跪远些,斩魂刃受了影响了。” 侍从赶紧应了一声,跪着后退数步。 大殿空落落的,只有正前方宝座后面的墙上,一左 一右悬着两颗明珠,发出清浅的绿光,仿佛两轮浸泡了毒液的满月。 青霄鬼不急不躁,轻撩衣袍,坐在宝座下首的座位上等待。顾星逢便站在他身侧,猜测西山王还没有到。否则方才斩魂刃的动静能瞒过青霄鬼,却不一定能瞒过西山王。 待稍后出门时,一定要快。就算西山王起疑心,也必须赶在他出手之前逃脱。 又过了一炷香之后,顾星逢感到微微风动。没有看到来人,青霄鬼却从座位上站起来,拜倒在地:“父王。” 顾星逢望向宝座,这才发现,地上不知何时浮出一丝丝黑雾,此刻缓缓聚拢,形成一个黑衣人的身形。他身披黑色斗篷,然而斗篷之下,也全是黑气。 就好似这不是幽冥界的鬼王,而是什么黑雾修成了妖。 “起来。”黑雾缓缓飘到宝座上坐下,语声低沉不定,正是方才命青霄鬼进门的那个声音。 生下容貌出众的胭脂鬼和青霄鬼,西山王本人,居然连人形都没有。 青霄鬼道了谢,重新回去,正襟危坐。 西山王问:“青霄鬼,筹备的如何了?” 青霄鬼即刻从袖中取出一个册子,“禀父王,我回去便将流程和礼数全都罗列出来,都在这上面,请您过目。” “嗯。”西山王没有动,只是淡淡应了一声,那册子便如同生了翅膀,直接从青霄鬼手中飞出。落在他的面前,在虚空中自行翻页。 “流程不错,这礼数太轻。”西山王片刻之后,便得出结论,“他此番前来,毕竟要带走胭脂鬼,那贱人不省心,万一惹怒了他,岂非耽误了大事。” 青霄鬼微微一笑:“父王放心,胭脂其实很懂事,待青霄今日回去再劝劝她。” “有劳你了。”西山王顿了顿,“你可知那万妖圣主此番,为何要亲自前来?” 顾星逢本在耐着性子等他父子二人商议,指望青霄鬼在西山王府邸逗留片刻,好让他稍稍看一看此间的情形。但如今听到西山王这句话,他整个人如遭雷击,立时被引去了不少注意力。 “那圣主名为代万妖王迎回新侧妃,实际上,怕是借机来幽冥界刺探消息。”青霄鬼说罢,欠身道,“不知父王如何看待。” “再有两百年,就整整一千年了。”西山王沉吟,“他在这个节骨眼上过来,的确可疑。” “父王不必忧心。”青霄鬼道,“毕竟万妖界和幽冥界是依附于修罗界,修罗界那边没有动静,就算万妖王再沉不住气,也得忍了。” “嗯,那都是后话。”西山王点头道,“当务之急,还是办好手上的事。” 青霄鬼立即起身,拜道:“是,父王,我这就回去,将礼数再改一改。” 西山王沉吟片刻,忽然道:“还有……” 青霄鬼躬身问道:“父王还有何吩咐?” “那圣主虽然位分尊贵,但不能破例。”西山王也站起身,沉声道,“我清修要紧,你安排那位圣主住在你的府邸。” “这……”青霄鬼有些迟疑,“青霄虽无异议,但堂堂圣主来访,却住在我的府邸。万一万妖王问罪……” 西山王摆手:“他既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必然也不会抓住一件小事做文章。” “是。”青霄鬼微微一叹,面露关切,“父王三十年前被九溪王重伤,毁了鬼身,本该静养。可三年前亲力亲为,从红尘界带回胭脂,又损耗不少元气,以至于成日闭关修炼。此番胭脂嫁入万妖界,定能为父王分忧解难。” 顾星逢听到这里,立时捕捉到一个重要的讯息。 重要到,让他方才 因听到仇人消息时沸腾起来的血,蓦然沉定下来。 西山王三年前曾去过红尘界。 胭脂鬼是他的女儿,他将其寻回,本无可厚非。 但巧的是,他去红尘界前后那段时期,正是鹿时清死的时间。 那,鹿时清的死,和他会不会有一些必然的联系? 第89章 胭脂容貌毁 “如今幽冥界一盘散沙, 内忧外患,其他三王却不自知。”西山王徐徐道, “若胭脂鬼在万妖界能挣得一席之地,使万妖王成为我的助力,待时机成熟,我也可在幽冥界放手一搏。” 青霄鬼长揖道:“青霄盼着那天早日到来。” “去吧。”西山王飘然而起,像是蝙蝠一般悬在座位前面。 后面的对话无疑让顾星逢很失望。青霄鬼言语间透露西山王曾去过红尘界的往事, 可西山王却避过这个, 只拣后半句回应。 至于原因,其一是西山王的确重视他在幽冥界的霸业,其二,他不愿提起去过红尘界一事。 为什么? 顾星逢不是冒失的人, 可一旦遇到牵涉到鹿时清三个字的任何事, 他都无法保持绝对的冷静。这一点玄机在他心中燃成狂喜, 如果是少年时的他,恐怕立刻就会现出身形, 去逼问西山王当年的种种细节。 但今非昔比,就算他再好奇,也要按下所有情绪。在找到鹿时清之前,他不能将自己暴露在危机之中……裴戾也是, 他也是,谁都不能死,他们是鹿时清死而复生的唯一希望。 青霄鬼应完西山王的最后一句,便保持躬身的姿势, 一步步退出大殿。顾星逢也跟随着他的步态,谨慎地挪出去。他两眼紧盯门口,高悬的几根斩魂刃如毒蛇的信子,蓄势待发。 就在青霄鬼的接近门框一步之遥时,果然长箭发出窸窸窣窣声,故态复萌地震颤起来。西山王本已飞离座位,似是打算隐匿了,此时却被这点细微的动静引起注意,抬眼看过来。 看来,像来时那般混过去是不行了。 青霄鬼同样也疑惑起来,毕竟他进门时,还特地交代他的侍从离斩魂刃远些。他脚步稍稍一顿,顾星逢当机立断,迅速越过他去,率先穿过门框。 斩魂刃立时有了目标,齐齐对准顾星逢。顾星逢不慌不忙,伸手往前一抓,原本跪在三丈开外的侍从忽然发出一声惊呼,生生被他隔空招了过来。而后顾星逢手掌一翻,他便立时扑在门槛上。 斩魂刃发出刺耳的呼啸声,从上方直射而下,堪堪落在跌倒在下方的侍从身上。那侍从还未从惊愕中回过神,连惨叫声都没来得及流出喉咙,便已经口鼻窜出黑血,声息全无。 变故只在转眼之间,青霄鬼甚至还没有完全站定。待他本能地上前查看时,只见这个侍从身上的皮肉冒出丝丝黑气,从斩魂刃插入之处开始虚化。紧接着,整个身体都消散成黑烟。 能成为青霄鬼的侍从,显然不是幽冥界的凡俗之辈。可他被西山王殿前的斩魂刃射中,竟是连哼一声都来不及,便魂飞魄散了。 青霄鬼不知此间还有第四个人,因此在他看来,方才是他出门时,他的侍从匆忙来迎,不小心跌了一跤,才被斩魂刃误杀。 因此,他不但不痛心死了得力手下,反而怨怼这手下笨手笨脚,慌忙回身跪地,对目睹这一切的西山王道:“父王息怒,这蠢货办事不利,惹得斩魂刃出鞘。” 西山王却道:“不。” 青霄鬼只当是西山王怪罪,连忙伏低上身,“请父王责罚。” 西山王没有立即答话,大殿之内微微风动。青霄鬼再抬眼时,只见西山王已经站在他身侧,浑身寒气流泻。 青霄鬼睁大眼睛,还以为对方要因此对他出手,却听西山王沉声道:“够胆,敢闯我西山王府。” 这一来,就算青霄鬼再不明状况,也瞬间了然,他顿时直起上身往后看。 恰好瞧见,西山王将一道暗沉的死气打向十丈之外的宫墙一角。 只听一道巨响,那处发出一声 闷哼,却依然不见人。青霄鬼起身,抽出腰间骨鞭,指着那个方向道:“何方神圣,还不速速现身!” 没有任何回应。 “他隐形了。”西山王冷声道:“不过方才那一击,已经让他受了重伤,你佩上显形符去追。” 青霄鬼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表现的机会,立马应声:“是,父王。” “今日之事,不要声张。” 青霄鬼微微一愣,西山王声音愈发沉闷:“方才那人流泻的气息,是妖气,他……是万妖界的人。” 青霄鬼惊诧:“这么说,那万妖界的圣主还未驾临,便已经派人来刺探我们?” “极有可能,我与万妖界人只有这一层关系。”西山王语气不善,“你若抓着人,即刻关起来。说不定,能当做和万妖界圣主交涉的筹码。” 顾星逢走得匆忙,最后只听见西山王这一句吩咐。本来还没有对付万妖界的打算,这一来,倒是提醒了他。 顾星逢心里隐约产生了一个计划的雏形,但还来不及仔细斟酌——青霄鬼已经秘密集结鬼兵,佩戴着显形符全城搜捕他了。 来到幽冥界后,因疲于应对极不适宜的生存环境,他行动的速度都慢了不少。对付普通角色尚可,可西山王的一击,他却只能做到避开要害。方才西山王说得不错,他手臂上被那一击裹挟的死气擦中,断了半截,暂时无法和青霄鬼硬碰硬。 若他暴露,那别说对付万妖界,就连寻找鹿时清的计划都会落空。此刻哪里都不安全,为今之计,他只有一个去处。 半柱香后,顾星逢在胭脂鬼的府邸前站定,调动暗藏的雪妖咒术。 等了不多时,大门便开了。胭脂鬼怒气冲冲地出现在门前,嚷道:“这满大街的人都死光了?偏不相信,老娘连个像样的厨娘都找不到。” 先前那个被唤作银儿骨的丫鬟笑着劝道:“姑奶奶,就算您要换厨娘,也得等找到新的再说啊。人家只是模样粗陋了些,未必干活就差。” “哼。”胭脂鬼冷笑,“我看见她那副尊容就反胃,还怎么吃饭,待老娘料理了她,明日你就给我换新的。” “好,奴婢一定找个让您满意的。”银儿骨连声答应着,柔柔地把她往门内搀,“主子回去吧,就算您发怒的样子艳丽无双,也不能给满大街的色狼捡便宜啊。” 她说的不错,此时正是夜半时分,街市上尤为热闹。胭脂鬼吵嚷半天,早有些市井小民驻足观看了。 胭脂鬼指着他们怒道:“再看,老娘把你们剥皮抽筋,扔到三途河里喂聻鳄!” 这威胁似乎威力巨大,那些人面露惊恐,忙四散逃开。胭脂鬼稍稍缓了口气,趾高气昂地进门去了。 顾星逢随她一起进门,虽不知胭脂鬼出门用的理由怎么会是“厨娘粗陋”,但他隐隐觉得,应该和裴戾有关。但这一来,却让他更疑惑了。 直到胭脂鬼骂骂咧咧进了门,把银儿骨撵去物色新厨娘,顾星逢才看向屋里五花大绑的“粗陋厨娘”。而厨娘也一脸不悦地回头看,这一瞬间,顾星逢原本刺痛入心的伤口,好像有一瞬间的麻木,竟是感觉不到疼了。 胭脂鬼把门一关,怒气烟消云散,赔笑道:“裴先生不要生气,你这副尊容挺好的……如花似玉。” 此刻裴戾身穿时下幽冥界最为流行的齐胸襦裙,衣领开到胸口,偏偏人高马大,肌肉紧实,仿佛两层床单裹到了乌木上。加之他头上挽着云鬓,脸上涂脂抹粉,眉心还贴了花妆,衬着那副英气逼人的容颜,怎么看……怎么丑。 “如花似玉?”向来被夸英俊潇洒的裴戾无法接受,“少骂我了,你不是说 顾星逢来了么?他人何在?” 话音方落,捂着右臂的顾星逢就出现在屋内。 此刻他右臂全是血,伤口周围结满了冰花。裴戾一见,皱着眉凑过去:“片刻的功夫,你就成了这副鬼样,窝囊至极。” 胭脂鬼则观察着他伤口的黑气,诧异道:“高人,你怎么会被我父王打伤了?” 两个人都向顾星逢而来,顾星逢毫不犹豫地挪了一步,站到胭脂鬼的另一侧。裴戾愣了愣,重新黑了脸,埋怨胭脂鬼:“就知道你骗我,赶紧打水来,让我把脸上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洗掉。” 顾星逢缓了口气,道:“不忙,青霄鬼的药,你们可有验出来?” 说起正事,胭脂鬼立时应道:“已经验出来了。这药并不罕见,乃是腐颜水。传说,是从前一位鬼王的妃子争风吃醋,为了谋害另一位受宠的妃子所制。无色无味,但服用之后,脸上立时腐成白骨。人却不死,从此只能顶着这张脸过一辈子。这混蛋着实可恶!” 裴戾接着道:“青霄鬼换成这个药,摆明了是不要她死,但要她毁容。” 顾星逢本已经移开注意力,此时稍不留神,又瞧见裴戾这张花黄满布的脸。不由往后退了一步,他觉得,就算被腐颜水毁成白骨的脸,也不及此时的裴戾更叫他触目惊心。 ------------------ 青霄鬼一路追,一路查,一个时辰过去了,半个城池都被他翻了个遍,可就是没寻到蛛丝马迹。兜兜转转,他竟来到了胭脂鬼的府邸门口。 但他不打算进去搜查,在他看来,胭脂鬼乃是圣主未来的对手。圣主派来的探子,不可能进到敌人的府中藏身。 正待率领众鬼兵离开,忽然府邸的大门开了,几个仆人惊慌失措地跑出来,脸上还带了一道深可见骨的鞭痕。 “不好了不好了,胭脂鬼大人疯了,见谁打谁,快逃命啊!” 青霄鬼心里一动,立马上前拉住一个,“怎么回事?” 被拉住的仆人一见青霄鬼,连忙跪在地上:“青霄鬼大人快救救小的。小的是胭脂鬼府上的厨子,方才她说口渴,要喝血参汤,我做了命厨娘送过去,谁料她喝了以后容貌尽毁,这会儿正在打人泄愤,还说要杀了我呢!” 第90章 假作青霄鬼 青霄鬼匆匆赶往胭脂鬼府邸的内堂。 在他看来, 对付那位万妖界的圣主并不很急,相反, 他还要想方设法拉拢这位圣主。眼下对方派人隐匿身形过来探听消息,摆明是不想让幽冥界的人知晓。 万一那探子真被他抓住,一个不慎惹怒了圣主,照西山王的性子,必定将他推出去当替罪羊。因此, 他找也找得不很上心, 走走形式罢了。 倒是胭脂鬼那边,他一直留意着。如今胭脂鬼容貌已毁,无疑让他大喜过望。要知道这计划他早有盘算,只是他亲自派人动手, 难免露出破绽。机缘巧合, 来了两个甘愿出头的傻子, 到时候西山王问罪,他也能推得一干二净。 想他与胭脂鬼兄妹两个, 虽容貌风骨截然不同,却也俱是幽冥界赫赫有名的好皮相。人称他青霄鬼端正清雅,如长生界的神仙一般。偏偏幽冥界依附于修罗界,与长生界敌对, 这副模样并不讨幽冥界众人喜爱。而胭脂鬼妖艳无双,一颦一笑皆阴森逼人,是鬼魅容貌的极致,颇得青睐。 因此从小胭脂鬼便大受西山王宠爱, 而他却被西山王厌憎,一开始西山王甚至没有考虑封他为世子。自他意识到这点危机之后,便处处逢迎,一面在外面博得好名声,一面在西山王跟前每每献策,暗地里也不忘打压胭脂鬼。 旁人只道胭脂鬼被宠坏了,嚣张跋扈,却不知他暗地里纵容怂恿。久而久之,西山王便对胭脂鬼淡了几分意思。三十年前他的诞辰上,胭脂鬼因西山王将阴阳宝鉴赐给他,气不过大闹寿宴夺走,触怒西山王。适逢万妖王选妃,他便趁机提议,将胭脂鬼献给万妖王。 一则除去眼中钉,二则意图通过胭脂鬼结交万妖王。帮他父亲西山王,还得排在第三。 胭脂鬼自幼得意自己的容貌,他毁掉那张漂亮的脸,胭脂鬼必然会跌落尘埃,大受打击。再者,虽然万妖王独宠那位圣主,但也说不准他会看中胭脂鬼的妖娆容貌,尝尝鲜。 青霄鬼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让胭脂鬼飞上高枝。所以他要绝了万妖王看上她的可能,把胭脂鬼变成令人作呕的丑八怪。 从此胭脂鬼在万妖界,就成了个摆设,只能靠着微不足道的地位,维系他们和万妖王这一线关系,再闹不出什么风浪。而胭脂鬼为了不被两下里抛弃,也只能拼命地帮他和西山王。 这便是青霄鬼打的如意算盘。 他忖着,此刻胭脂鬼毁了容,必然方寸大乱。他若好言安慰,一向吃软不吃硬的胭脂鬼,很可能会对他感激涕零。 结果如他所愿,在他进入胭脂鬼房中时,胭脂鬼正拎着鞭子,疯狂地抽打着地上的一个人。 不,准确来说,应该是一个死尸。 那死尸浑身僵直,脸上糊了一层厚厚的白粉,白粉之上又有一层圆形胭脂红盖在两颊。身上的衣裙残破,露出里面紧实麦色的肌肉。胭脂鬼抽他的骨鞭森白,每打中一下,都会带出火花与黑烟。他却一动不动地躺着,仿佛感觉不到丁点痛感。 显然是死了。 而胭脂鬼一下不停,把鞭子甩得虎虎生风。她的脸用布蒙着,但浅色的布面上,已经被黑色液体浸湿了大半——幽冥界人的血,乃是暗黑色。 银儿骨跪在胭脂鬼脚边,抱着她的腿哭劝道:“姑奶奶,他已经死了,你打也没用啊!若气坏了身子,您的脸也……” 话音未落,鞭身调转,铮然落在她头顶。银儿骨哀嚎一声,被打得跌倒在地,一抬头,恰好看见进门的青霄鬼,连滚带爬地迎了上来,“青霄鬼大人,您快劝劝我家大人吧。”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青霄鬼将银儿骨护在身后,沉声询问胭脂鬼。他脸上 尽是疑惑,其实心知肚明。 这地上厨娘打扮的死尸,是他派去的,药也是他给的。胭脂鬼喝了厨娘端去的血参汤,登时毁容,肯定第一个要杀厨娘泄愤。 青霄鬼冷笑,死了更好,省得他后续收拾残局。至于此人的那个鬼弟弟,自然也留不得,稍后便派人将他骗回府邸,神不知鬼不觉地做掉。 胭脂鬼声音尖利,鞭锋紧追银儿骨。“青霄鬼,你来看我的笑话?待我把这个胡言乱语的贱婢料理了,再来找你算账!” 青霄鬼一把抓住鞭梢,“够了胭脂,这个婢女对你忠心耿耿,你此举未免太过分了。” 胭脂鬼往回收鞭,却拽不动,怒道:“轮到你管?我不过打她两下,她便找你求助,这不是吃里扒外是什么?我杀不得?” 银儿骨哭得泪人一般,抽抽搭搭地辩解:“主子,奴婢没有。” “胭脂,你误会了。”青霄鬼叹息,“她求我,是求我帮你。若她真的只想着自己,该是请我救她才对。” 胭脂鬼手上微微一顿。 银儿骨不住地磕头:“姑奶奶杀我,我没有怨言。但求姑奶奶多留我几天,让我把姑奶奶照顾妥帖了再死。” “你……”胭脂鬼眼神明显松动,面对着自幼朝夕相处的奴婢,狠话是再也说不出来。 青霄鬼趁机将鞭子一抽,从胭脂鬼手中夺过。胭脂鬼眉峰骤冷,就要来抢。青霄鬼身形一转,先是躲过胭脂鬼的攻势,紧接着抓住胭脂鬼的手腕。“胭脂,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事已至此,你总要面对。” 胭脂鬼听他此言,蓦然崩溃,吼道:“我变成丑八怪了,没有人要了!你高兴了?这下别说是万妖界了,就算寻常的鬼怪,都会对我嗤之以鼻!” “不会的胭脂。”青霄鬼对胭脂鬼此刻的模样十分满意,轻声劝道,“我给你出一个主意,保管让你在万妖界站稳脚跟。” 胭脂鬼怔怔地抬起头:“……真的?你肯帮我?” 青霄鬼诚恳道:“你我互为手足,我不帮你帮谁?” “我往日待你那般,你却如此对我。”胭脂鬼喃喃道,“我真是……自愧不如。” 青霄鬼微笑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分。我是兄长,自然要百倍地让着你。” 胭脂鬼大受触动,看向银儿骨,颤声道:“方才我错怪你了,疼么?” 银儿骨忙道:“不疼,主子方才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你去找些药膏涂上吧。”胭脂鬼叹了口气,“我和我兄长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稍后我再去看你。” “是,主子。”银儿骨欣慰地看着他们兄妹言和的一幕,起身出去了。 待她一走,胭脂鬼立马将门关上。青霄鬼疑惑起来,心生三分戒备,“胭脂,你要和我说什么,为何关门?” 胭脂鬼红了眼圈,“兄长,我走投无路了。父王若见了我这副模样,必然会厌弃我,会换别的姊妹替我出嫁。你可千万别让人知道这件事啊。” 这哀求正中青霄鬼下怀,他点头道:“原来你是为这个,放心,我会告诉别人,你只是血参汤用多了,生了些红疹,很快便痊愈。只是……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 胭脂鬼面如死灰,朝青霄鬼一拜,“所以,还请兄长教我,如何在万妖界立足。” 青霄鬼的计划如此顺利,不得不按捺着心中喜悦,作出一副语重心长之态,“胭脂,你既然不让父王知晓此事,嫁入万妖界后,便要少见他。万妖王那边一切消息,我都会帮你遮掩。只是为防生出变故,以后我会常去万妖界看你,万妖王的一切行踪,你也要及时告诉我,知道么?” 胭脂鬼哽咽起来,“兄长这般为我设身处地地思量,我真是……” 说到后面,她就止住了。 青霄鬼拍着她的后背,“别哭,慢慢说。” 胭脂鬼深吸一口气,果真慢慢说出后面的言语,“我真是……想把你碎尸万段!” 最后四个字竟有咬牙切齿的意思,青霄鬼吃了一惊,发现胭脂鬼眼中居然瞬间杀气腾腾,他心里一紧,“胭脂,你说什么?” 一个声音从地面上传来,帮他重申:“她说,她想把你碎尸万段。” 这个声音如此熟悉。 青霄鬼心中警铃大震,连忙看去,只见已经“死了”的裴戾,从地上直挺挺站了起来。 青霄鬼呆若木鸡:“你……你没死?” 裴戾笑道:“我若死了,还怎么看胭脂鬼的表演?” 青霄鬼还在惊疑不定,就听一旁的胭脂鬼大笑起来,“如何,看来我也有唱戏的天分呢。青霄鬼,你把我坑到万妖界还不算,竟然要我毁了容,给你当傀儡。我却给你精心演了一出好戏,是不是以德报怨?” 此言一出,青霄鬼立马明白了,他又惊又怒,质问胭脂鬼,“你骗我?” 胭脂鬼冷笑:“我将计就计罢了,你害我在先,就别怪我不客气。” 青霄鬼行事暴露,虽然不知道裴戾为何突然反水帮胭脂鬼,但他并不十分惧怕,“胭脂,都是误会,你不要听这个活尸挑拨。” “青霄鬼,你是什么样的货色我再清楚不过,你还想跟老娘狡辩?”胭脂鬼鄙夷地说罢,蓦然抓过他手中的骨鞭。 青霄鬼扔下骨鞭,快步向门前走去,“我先走一步,待你心绪平和了,我再来看你。” “想走?”胭脂鬼提着鞭子就来追,裴戾也朝他逼近。 青霄鬼淡淡一笑,“你们不是我的对手,打起来,又要惹父亲不快。” 说话间,他一只手已经摸到了门闩。可下一刻,仿佛门上生了脚,他猛然弹开,似被狠狠踢飞。 但他没有落地,一直强有力的手捏住了他的后颈,裴戾嘲讽的声音在脑后响起来:“不是你的对手?是么?” 青霄鬼本能想要挣扎,却发现这只手如铁箍一般,竟是一时挣脱不开。这种力道,根本不是寻常活尸所有,而且对方气势全开,里面竟然掺杂了一些不该在活尸身上出现的……灵力? 青霄鬼慌了,瞪大眼睛:“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裴戾得意一笑,正待答话,就听胭脂鬼一声厉斥:“你永远不会知道了。” 下一刻,鞭风袭来,青霄鬼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觉胸口一凉。不用低头,就能看到一根沾血的骨鞭,从他后背直穿到前胸,而后伸出半尺有余。鞭梢在虚空中不停摆动,像是吸饱了血的水蛭。 在他的视野中,映着两扇始终打不开的房门,房门涌出浅淡的白光,如冰如雪。 白光聚成一个人形,白发披散,白衣加身,朝他徐徐走来。 “你……你是……妖……”青霄鬼口中不住涌出黑血,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他已经说不出囫囵的话。 他的眼睛慢慢睁大,随着渐渐涣散扩大的瞳孔,当中映出的白衣人的身影,也随之变化。 白衣逐渐变成青色,三千华发黯成青丝,五官身形不住地调整。待青霄鬼头歪向一旁时,对方终于走到了他的身边,一左一右,像是对镜而照。 裴戾没能自报名号出风头,不悦撒开手。胭脂鬼则是把死去的青霄鬼往地上随手一推,看着由白衣人变幻的另一个青霄鬼,啧啧 称赞:“高人,我们成功了。如今青霄鬼已死,你变成他的模样,从此就能借用他的身份,大胆地寻找那个人的魂魄了。” 第91章 玄机藏炉鼎 街市上青灯幽幽, 薄薄雾霭笼罩西山王府邸,顾星逢下了马车, 踏入门庭。 此时的他已然改头换面,成了青霄鬼的样子。他所乘坐的马车,带领的仆从,也俱是青霄鬼的。 在进入正殿时,余光瞥见头顶的斩魂刃, 顾星逢稍稍犹豫了一下。西山王的声音传出来:“为何还不进来?” 顾星逢眉心微动, 立即迈进了门槛。 没有任何不测,斩魂刃岿然不动,仿佛带着一股无形的温顺。 在胭脂鬼的操作下,青霄鬼被毁尸灭迹。他的魂魄倒还有用, 此刻已经散尽神识, 附加在顾星逢身上。顾星逢无论去到何处, 都会有青霄鬼的气息如影随形,不会被任何人看破。 就连这异常敏锐的斩魂刃, 都被瞒过了。 顾星逢放下心来,在殿下站定,躬身道:“没有抓到万妖界细作,无颜来见。” 王座上的黑影慢慢落下, 西山王并不责怪:“若轻易落网,万妖界圣主也不会派他过来行事了。坐,眼下还是以迎接圣主的礼节为重。” 顾星逢道了谢,落座, 而后将胭脂鬼重新修改的册子双手奉上,“父王请过目。” 手上一空,下一刻,册子已经虚悬在西山王面前。黑影默然片刻,满意地点了头:“这次还可,不过……” 顾星逢从他语声中听出一丝疑惑,谨慎地问:“父王,有何不妥?” “今日这册子上,为何不是你的笔迹?” 这西山王心思果然缜密,这点不同都能引起他的疑心。好在顾星逢一早准备了应答之词,“我的手……受了些伤,暂时不能握笔。” “受伤?好端端的怎会受伤?”西山王的声音愈发不对,“况且,我听你今日言辞冷淡,又是为何?” “这……”顾星逢语塞。他天性如此,且不如裴戾那般活络,勉强硬装,也只能到这个程度,还是被西山王察觉了异样。好在,他仍然有应对的措辞。 西山王从王座上起来,逼问:“到底是为何?” 幽冥界人到底不如红尘界人重情重义,青霄鬼好容易成为他最赏识的儿子,因为这两处微不足道的疑点,西山王便变了一副态度。仿佛顾星逢答不上来,他就立刻能一掌劈过来。 顾星逢叹了口气,“胭脂砍了我。” “嗯?”西山王微微一愣,“她砍你?怎么回事?” “她克化不动血参汤,脸上生了红疹,便以为是毁容,先打死厨娘,又在府中胡乱砍人。我闻讯劝阻,被她失手误伤了。” 黑影做了个拂袖的动作,沉声道:“这贱人,越发不像话。这般胡作非为,若将她嫁到万妖界,岂非要被她带累了?” 顾星逢也站起来劝道:“父王息怒,胭脂并非全不讲理。她因伤了我,心中本就有愧。我又骗她,给她一瓶寻常灵药,说是可以治愈她的红疹。她便对我格外感恩。我见她深信不疑,便趁机劝她,待嫁入万妖界后,一定要替父王分忧解难。” “……你此举十分机智。”黑影沉吟片刻,“她如何回答?” “恭喜父王。”顾星逢道,“胭脂发誓,嫁入万妖界以后,必然拼了命的回报我和父王。” “很好。”黑影徐徐落回座椅上,难得笑了一声,但也只是一声而已,“这贱人自幼仗着皮相张牙舞爪,如今尝到苦头,便知道听话了。” 顾星逢口中说“是”,面上却不见喜色,甚至有些失落。 西山王略略一想,也便明了这个温和如仙的儿子为何冷淡,取出一个黑色方盒扔过去。“无需沉郁,这药你拿去用,不久便会痊 愈。” “多谢父王。” 黑影离开座位,右转而去。那处摆了一副素白屏风,似乎遮着一扇门,顾星逢只看了一眼,便躬身相送。随后不做任何停留,他迅速离开西山王的府邸。 第一次以乔装后的身份直面西山王,有惊无险。但顾星逢不能做出多余的举动,以防节外生枝。那屏风后面通往何处,他虽然疑惑,却也只是记在心里。 再来到胭脂鬼的府邸,使人通传,才不过片刻,胭脂鬼就带着银儿骨迎了出来。“兄长你大驾光临,快请进。” 顾星逢随她一起进入,问:“今日脸上如何?” 胭脂鬼连声道:“兄长的药太灵验了,那些红疹已经淡了不少,照这样下去,要不了几天便会完全消失。” 顾星逢点头,“那便好。” 进入正厅,胭脂鬼先请顾星逢上座,又命银儿骨上茶,小心翼翼地问:“想必父王已经知道了吧?” 银儿骨将茶水递来,冲顾星逢微微一笑,随即收敛神色,回到胭脂鬼身侧站定。顾星逢不免多看她一眼,才答道:“知道了,但无需担心,父王不怪你。” 胭脂鬼叹了口气,“往日全是我糊涂,如今毁了容,才知道谁对我好。” 顾星逢拨弄着茶汤上漂浮的暗红茶叶,腥味扑鼻,“别想太多,圣主三日后进入西山王地界,到时候好好表现,不要让父王再失望。” “兄长放心,我必定顺利嫁入万妖界。”胭脂鬼说罢,对银儿骨柔声道,“好妹妹,你去厨房吩咐加几个菜,我要宴请兄长。” 银儿骨答应着退出去,有意无意地,又含笑看了顾星逢一眼。 顾星逢心中起疑,但细细回想,猜测大概银儿骨这般殷切,大抵是因为那日青霄鬼及时出现,帮她向胭脂鬼说情的缘故。 待人一走,胭脂鬼便起身凑过来,“高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过来,是有什么要问的?” 胭脂鬼果然聪明,倘若她早些察觉青霄鬼的伎俩,恐怕不会落到被逼嫁入万妖界的境地。但她抓住机会,奋力一搏,也不算晚。顾星逢便将离开西山王府邸之前,所见的一幕向胭脂鬼说了。 胭脂鬼皱眉想了一想,“这白屏风往日便有的,倒也没什么异样,只是……” “如何?” “只是我记得,父王从前离开正殿,向来都是从正门走。偏门虽然早就有了,但他不常启用。我从红尘界回来后,便瞧见发现父王走偏门,也不知是何时养成的习惯。”胭脂鬼问他,“高人觉得可疑?” 顾星逢坦言:“我想知道,偏门通向何处。” “既然是偏门,自然是通向外面。”胭脂鬼顿了顿,“不过如今父王府中森严,连我都不得随意逛,竟不确定是不是和从前一样了。” 胭脂鬼不得西山王喜爱,又被青霄鬼刻意阻隔信息,对西山王府中的事知之甚少。顾星逢决定,还是亲自去看看那处神秘之门。 胭脂鬼说完方才那番话,似是有所触动,自顾自的叹息道:“一别几十年,我从红尘界回来以后,都知道我是父王抛进万妖界的棋子,不愿与我来往。这府上的人,也都是阳奉阴违,一帮混蛋。只有银儿骨,待我和当初一样,没有改变。” 顾星逢淡淡道:“何出此言?” “那日我假装怒火攻心,鞭打裴戾。她冒死劝我,高人不也见了?”胭脂鬼微微一愣,“何况她平日里尽心尽力,毫无怨言……倒是我多心,察觉青霄鬼派了细作进来监视我,便认为这府里谁都有坏心。怎么,莫非高人怀疑她?” “她……”顾星逢还未说完,就瞧见银儿骨的身影 出现在院门口。 他便起身道,“也没什么,小心为上,我先走一步。” 胭脂鬼只好道:“我记下了,这幽冥界的茶饭你吃不惯,我也不硬留了,慢走啊。” 对于胭脂鬼,顾星逢也仅仅是察觉了一丝异样而已,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待走到檐下,与银儿骨擦身而过时,只听银儿骨询问:“青霄鬼大人是要回府?” 顾星逢淡淡道:“嗯。” “厨房已经在准备酒菜了,大人何不用了再走?” “不了,事务繁忙。”顾星逢说着,继续往前走。 银儿骨却忽然低声道:“大人,如今主子待我如亲姐妹一般,您可以放心了。” 顾星逢脚步一顿,不禁侧目,银儿骨却已经神色如常,快步走进了正厅。 顾星逢微微皱眉,也迅速离开。 及至天亮,整个幽冥界开始休眠,顾星逢收了妖术,变回原本的面貌,带着隐身符进入西山王府邸。此时府中空空,白日往来的仆役都去歇息了,只有护卫依然坚守森严。 顾星逢没有进入正殿,而是绕着正殿来回转。 从外面看,正殿周围尽是松柏桑柳,重重叠叠,除了树木更加珍稀高大,建筑更加宏伟精致以外,与青霄鬼和胭脂鬼的府邸似乎并无不同。 但几圈下来,顾星逢便发现了不寻常之处。 他记得,西山王的正殿宽阔富丽,就算和天镜峰正殿相比,也不会失色多少。可观察之后却觉得,这正殿从外面看,比起和从里面看,好像大了一些。 不过并不多,只是多出了两间房的大小。 是密室。 这并不稀奇,青霄鬼和胭脂鬼的府邸都有密室。但怪就怪在,胭脂鬼告诉他,从前那屏风遮盖的门,是通往外面的。如今却被扩建出一个密室,且秘而不宣。 那里面,用来藏着什么东西? 正思量间,他听见一阵动静由远及近,隐约是车轮滚滚。 时间有限,他不待这动静靠近,便赶过去查看,只见两个仆役模样的人拉着一辆板车向正殿而来,旁边还有几个守卫跟着。 此时天光蒙蒙亮,板车上用白布盖着,下面的东西分量颇重,累的两个仆役气喘吁吁。 打头的那个守卫还催促道:“手脚快些,这些若木在幽冥界放久了,可就不能用了。” 仆役连声答应:“您说的是,但这些可是西山王大人辛苦寻来的东西,我们也不能贪快,磕了碰了也不妥啊。” “少废话,赶紧走。” 顾星逢在一旁看着,心中疑惑。若木的确是长生界才有的东西,就连红尘界都难寻几棵,乃是启动炉鼎的绝佳燃料。 但这里是幽冥界,若木碰到死气,很快便会自行焦枯。况且炉鼎炼丹的方式,并不适用于幽冥界人。 西山王大费周章寻来若木,只是为了炼丹? 第92章 你到底是谁 顾星逢师承鹿时清, 曾在红尘界饱览经典。但他思来想去,也不想不出除了炼制丹药之外, 还有什么事情非要若木不可。 眼见着一行人推着车子进入正殿之中,车轮和人脚上的泥土也随之掉落,在他们经过的光洁地面上留下污浊痕迹,大煞风景。顾星逢更加确信,那密室的门只有苏白屏风后面那一个。 顾星逢屏息凝神, 跟到门前观看。果见他们将车子停靠在苏白屏风旁。黑影形态的西山王挥了挥手, 他们便慌忙退下了。殿门随之关闭,看不见西山王下一步是何动作。但此时暴露,功亏一篑,顾星逢不好再进殿查看, 便将方才所见牢记于心, 结束了今日的打探。 坦白的说, 寻找鹿时清的路很长,幽冥界只是第一站, 西山王府更是第一站的第一步。前途渺茫,顾星逢并不指望此时就能找到,但他也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可能。 有时,顾星逢静下心来, 会不自觉地回顾前尘。他总觉得,鹿时清的死是命运给他的严惩。 他太贪心了。 世间有鹿时清这么好的人,有鹿时清这么让他喜欢的人,他却还想着复仇, 想着背负的一切。 不但如此,他甚至奢求复仇之后全身而退,和鹿时清长长久久。 因而,他瞻前顾后,束手束脚,无法给鹿时清一个答复,怕自己万一死了,鹿时清会失望。更无法不给鹿时清答复,待他复仇归来,鹿时清已经不再等他。 可仅仅是片刻的犹豫,鹿时清已经冲出暖月台,再见时便是生死相隔。 鹿时清单纯且善良,可怖的死状却接二连三应在他身上。他失忆痴傻时,睡梦中尚且呢喃着“不要杀我”。那在山洞中垂死之时,他会不会比二十五年前海中那次更害怕。 就连在山洞中找到鹿时清的尸骨时,他的手指都竭力向前伸展着。那时顾星逢第一个冲进去,还以为鹿时清只是摔倒了,伸着手是为了让人拉他一把。 顾星逢每次不敢往深处想,脑海中却又不由自主地浮出鹿时清的脸。 “你喜不喜欢我?” 暴雨滂沱,这句话分明是笑着问的,声音也是温润动听。然而这几年来,每每萦绕耳边,顾星逢却是另一种感触。 “小子,你怎么这副德行。” 裴戾不知何时从内堂走出,盯着他的眼睛问。 顾星逢回过神,背过身去,以手覆面,指尖在眼底触摸到一片湿热。 裴戾已经走了过来,“又在想我师尊了?” 顾星逢并不避讳和人提起鹿时清,但就是不愿和裴戾谈论他,于是淡淡地避开这个话题,“我在西山王府,发现一个疑点。” “你日前从西山王府回来,曾告诉我那里有个密室,你的疑点是这个密室有关?”裴戾也不胡搅蛮缠。他对顾星逢的回避习以为常,但他不知顾星逢的思量,只当顾星逢认识鹿时清在他之后,辈分又低,和他谈论鹿时清时没有底气所致。 “不错。”顾星逢道,“我见西山王命人向内运送若木。” 裴戾微微一愣:“若木?他要炼丹?” 顾星逢摇头,“还不清楚。” 裴戾低下头,沉吟起来,“西山王比青霄鬼难对付,你没有冒然进去看,算是明智。可据我所知,幽冥界没有若木,只能去黑市高价购买,且难于存放。西山王用若木炼出的丹药,灵力丰沛,仅是适宜仙人和凡人体质,于他无益。难不成,他在修仙?” 顾星逢立时否定了这个揣测:“他身上没有灵力,也没有仙气。” 裴戾奇怪地看他一眼,“没有灵力你看出来也就罢了,你 又不是仙,如何看出他有没有仙气?” “我自有道理。”顾星逢眼中流过一丝波澜,似是被勾起心事。 裴戾看在眼里,随口讥讽道:“莫非这是你妖族的本事?”说罢,瞧见顾星逢眼神骤冷,也觉得此话过了,便又将心比心道,“也罢,我是活尸,你是妖物,半斤八两,我不说你了。” 顾星逢本想走开,不再理会他,但忽然心念一转,“你是鬼修之后……” 裴戾怔了怔,皱眉:“岂有此理,我都已经住口,你还翻我旧账?” 顾星逢却猛然抓住他的肩。 “顾星逢,你还敢动手?”裴戾大怒,也一把掐住顾星逢手腕上的命门。 可顾星逢不但不放开他,反而抓得更紧,“鬼修所学,出自幽冥界,你可知幽冥界的人除了炼丹,还炼什么?” 裴戾动作一顿,正待反驳顾星逢的话,却忽然缩起瞳孔。 他是裴氏鬼修的得意传人,自然看遍了相关典籍。他们偶尔炼丹,但收效甚微,且越是接近鬼身,丹药便越无济于事。但书上有说,何处丹砂燃料,炼化何处药草。 若想通过炼丹进补,提升修为,只能鬼身大成之后,进入幽冥界。用幽冥界物料的炼丹,方能为鬼修所用。 而幽冥界的人,的确不只是炼丹。 思及此,裴戾也猛然攥紧顾星逢的手腕,“他们还炼魂。” 此言既出,他们二人的瞳孔中,各自映出彼此瞬息万变的表情。 顾星逢心潮翻涌,沉声道:“若那密室中,不是丹药,而是……” 此时他二人置身于紧闭的屋内,一语未毕,突然外面响起通禀声:“青霄鬼大人,胭脂鬼大人府上的银儿骨姑娘有事求见。” 两人立时远远分开,原地站好。裴戾望着幽深的夜色,疑道:“快到饭时,这银儿骨不在胭脂鬼跟前伺候,跑来找青霄鬼做什么?” 顾星逢眉心渐渐蹙起,迅速变幻成青霄鬼的模样。待裴戾去屏风后面躲起来,他挥袖拂开房门,“请她进来。” 银儿骨应是早就等不及了,那侍从才刚退下不久,就看见一抹倩影匆匆忙忙地赶过来。 一见到顾星逢,她就赶紧施了一礼,“青霄鬼大人恕罪。” 顾星逢问:“你何罪之有?” 银儿骨四下看看,不待顾星逢应允,便踏入门槛低声道:“大人,容奴婢和你细说,可否关闭门窗?” “嗯。”顾星逢不动声色地一抬手,霎时间门窗自行关上。 银儿骨放下心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人息怒,我头一回到府上叨扰,可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胭脂鬼如今好过了头,竟然要将我带去万妖界,还说假以时日,也让万妖王收了我。” 在她含泪控诉时,顾星逢细细地审视着她。 初来幽冥界,顾星逢就听到这样一个说法。此间生灵,分为鬼魂、活尸和骷髅,为了区分三者,他们起名时,便在名字后面加上各自的身份。 比如胭脂鬼和青霄鬼,一听就知道是鬼魂。若换成裴戾,大抵要在名后加上一个尸字方才妥当,裴戾当时还嫌弃难听,拒绝接受。 此刻跪在他面前的银儿骨,虽面部是清秀佳人,脖子以下却全是白骨,乃是如假包换的骷髅。骷髅样貌可怖,就连幽冥界的人都不喜。胭脂鬼却要将她带入万妖界去,可见对她是真心。 可惜这番真心,却被辜负了。 顾星逢淡淡道:“你若被万妖王眷顾,也是福气。” 胭脂鬼眼中立时滴下泪来,“大人切莫说笑,莫说万妖王不会喜欢我,就算喜欢……奴婢的心思,大人不也很清楚了么?否则,奴婢这些年在胭脂鬼的府中忍气吞声,却是为了谁?” 她声泪俱下,顾星逢却只听不答,那冰冷的眼神看得她心中发凉。 顿了顿,她哽咽着嗫嚅道:“若大人是责怪死了厨娘,奴婢无话可说。那厨娘明显是个男尸,奴婢废了好大的力气,才让他蒙混进府。他下毒毁了胭脂鬼的容,胭脂鬼不但杀他,还要杀我,这您也看在眼里啊。” 顾星逢终于开了口:“我不怪你。” 银儿骨破涕为笑,跪着挪过来,用两只全无皮肉的手抓住顾星逢的衣摆,“求大人了,如今胭脂鬼对你言听计从,您就向她讨了我吧……我不想去万妖界,我喜欢大人,只想留在大人身边!再晚就来不及了!” 一个与胭脂鬼一起长大的婢女,本该对胭脂鬼忠心不二,却卖主求荣,转投胭脂鬼死敌的阵营。顾星逢沉默片刻,“你喜欢我什么?” 银儿骨有些羞涩,垂下眼睑,“大人怎么突然问这个。” “回答我。” “大人对待所有人一视同仁,是幽冥界最好的人。”银儿骨脸颊微红,“奴婢至今记得五十年前第一次见到大人时,大人不但不厌弃奴婢,反而折下一朵彼岸花,戴在奴婢鬓边……说奴婢好看。” 她声音渐渐低下去,但随即,又殷切抬头,大声道:“奴婢还是头一回听见骷髅以外的人说这句话,居然还是您这等贵人。奴婢对大人一见倾心,从此做的一切事情,也都是为了大人。只要能留在大人身边,奴婢此生无憾!” 她孤注一掷,激动起来手越攥越紧。顾星逢本就不喜和鹿时清之外的人过分靠近,不由拉起自己的衣摆往回收,“你先放手。” 银儿骨愣愣地看着他,并没有照做。 顾星逢皱眉:“放开。” 银儿骨盯着他的脸,片刻之后,嚷了起来:“你不是青霄鬼大人。” 顾星逢眉心微动,不动声色道:“你胡说什么?” 银儿骨一语不发,猛然扑上去抱住顾星逢。猝不及防,顾星逢被一个带着脂粉香气的骨架扑了满怀,对方不仅是除鹿时清以外的人,还是个女……骷髅。 “放肆!”顾星逢猛的一震,浑身气息自行流淌,立时将银儿骨掀翻在地。 银儿骨瞪大眼睛,支起上身仰视着他,惊恐道:“你果然不是青霄鬼大人。虽然你是他的模样,但往日他看我,都是柔情蜜意,对我来之不拒……而你,却生疏冷硬,分明就是另一个人!” 第93章 裴戾再为女 顾星逢有些震惊。 他的妖术与修为一同进益, 如今就算单拎出来,放在万妖界也算高手。 他变化出的形象本就逼真, 加之青霄鬼的魂魄跟随,连西山王都没有察觉异样。万万想不到,最后竟是被一个不起眼的婢女看破。 的确,顾星逢伪装得再像,终究还是做不来青霄鬼的眼神和动作。但这些都是极其细微之处, 银儿骨究竟对青霄鬼有多恋慕, 才肯为了他背叛胭脂鬼,才会这么快就发现端倪。 银儿骨见他沉默不言,便更加确信了方才的揣测,“你当真不是他, 青霄鬼大人去何处了?” 忽然屏风处传出一个人声:“顾星逢, 你怎么婆婆妈妈的?” 银儿骨浑身一哆嗦, 赶紧看过去,只见裴戾皱眉走出屏风, 她顿时失声道:“你不是那个被青霄鬼大人救走的活尸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顾星逢不悦:“你出来作何?” “我再不出来,恐怕这个婢女就要骑到你头上了。”裴戾讥讽道:“青霄鬼都对付了,却放任一个叽叽喳喳的麻雀,万一给人听见, 岂非耽误了大事?” 银儿骨虽不明白裴戾口中的大事,但听他话里讲述,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她本就血色浅淡的脸,一时苍白如纸, “你的意思是,青霄鬼大人已经被你们……” 裴戾看向她,问:“被我们如何?” “不可能。”银儿骨开始一个劲的摇头:“青霄鬼大人神通广大,就连西山王都那般器重他,他不会有事的!你们快告诉我他在何处!否则……” “否则如何?”裴戾双手抱怀,仿佛银儿骨只是一个蝼蚁,“青霄鬼都死了,你又能将我们怎样?” 银儿骨险些栽倒,“你说什么?他死了?” 裴戾笑道:“对啊,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弄死了。不过是一个阿谀奉承之徒,仰仗西山王鼻息得意在此间立足罢了,你还以为他真有多大本事?” “你闭嘴!”银儿骨骤然怒喝出声,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你又是什么东西,敢对青霄鬼大人出言不逊!青霄鬼大人绝对不会输给你这种无名小卒!你骗我的!” 裴戾微微眯眼:“你说谁是无名小卒?” “够了。”顾星逢莫名感到厌倦,喝止了裴戾的言语,直接对银儿骨道,“青霄鬼害胭脂鬼在先,我们受了胭脂鬼的恩惠,合该帮助胭脂鬼对付他。他心术不正,死有余辜。” 银儿骨愣了半晌,冲顾星逢吼道:“他人那么好,整个幽冥界有目共睹,你胡说八道什么!你们是杀人凶手!” 裴戾哂笑一声:“顾星逢,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充好人?她身为棋子而不自知,被青霄鬼卖了,还帮青霄鬼骂你,何苦来?” 顾星逢给了他一个冰冷的眼神,银儿骨却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怔怔地问裴戾:“你说谁是棋子?” “除了你还有谁?”裴戾淡淡道,“据我所知,你们骷髅在幽冥界最不讨喜,达官贵人择偶首选是鬼魂,而后是活尸,没听过哪个要骷髅的。你觉得,你是例外?” “我……”银儿骨咬了咬唇,“我只相信,青霄鬼大人和别人不同!” “有何不同?”裴戾仿佛听到了笑话一般,“是他比别人瞎,还是比别人傻,才放着那些名媛不要,看上你一个又丑又蠢的骷髅?” 顾星逢只觉难以入耳,银儿骨虽一错再错,自寻死路。可是杀人不过头点地,虽然似乎是青霄鬼欺骗利用银儿骨,但银儿骨这一腔恋慕之情却是真的。裴戾说话如此阴损,句句诛心,还不如直接把银儿骨杀了,给她一个痛快。 顾星逢正待再次要裴戾闭嘴,银儿骨却猛然发出一声尖叫,冲过去给了裴戾一巴掌。 “啪!” 那是枯骨打在僵尸脸上的声音,比寻常巴掌声更加清脆。 裴戾根本没料到这一出,措手不及地挨了一下,不疼,他依然稳稳站在原地,眼睛却睁得老大。被一个他正在羞辱的婢女这么对待,简直是奇耻大辱。 银儿骨双眼圆睁,仿佛浑身都在燃烧,打完裴戾还不算,上前抓起裴戾的衣领,“你这瘟尸!不照照镜子看谁丑!就算青霄鬼大人不是真心喜欢我,那又如何!我喜欢他就够了,轮到你这个丑八怪指手画脚?” 裴戾当年身为天镜峰首徒,八面玲珑,潇洒如风,加上本就生得器宇轩昂,容颜俊美,曾一度是流霜峰女弟子恋慕的对象。每每论道大会,他但凡一露面,便能吸引许多来自女修士的目光。 就连后来流传的册子上,也不乏对他外表的各种描写。 可见裴戾的长相经得起推敲,裴戾本人也非常自信。这几日走在街市上,都会引来女尸或者女鬼过来搭讪。那些女骷髅倒也和他说句话,奈何容貌丑陋,便只敢远远地瞩目。 此时银儿骨闭眼一通乱骂,裴戾只是保持冷笑。这女骷髅方才打了他,他岂能善罢甘休,必须将其好好羞辱一番,把自尊尽数碾碎,让她绝望而死。 可银儿骨骂完裴戾还不解恨,厉声诅咒道:“你长得难看,心更丑,六界之内都不会有人喜欢你!哪怕假装的喜欢,都不会有!” 裴戾蓦然瞪起双目:“你说什么?” 顾星逢迅速走过来,抓住银儿骨,沉声道,“别说了。” 银儿骨已近癫狂,尖声笑道:“我为什么不说?青霄鬼大人死了,可我还有和他在一起的念想!我们花前月下,卿卿我我,都是真的!这个瘟尸比我可怜,你一无所有!你是这世间最可怜的人!” 顾星逢一把将她扯开,“我要将你交给胭脂鬼处……” 一句话还未说完,就听到一声怒不可遏的厉喝:“你找死!” 顾星逢只觉重量一轻,方才抓住的银儿骨,只留下半截白骨在手中。 又尖又厉的痛呼声从银儿骨嘴里发出来,仿佛能劈断房梁。只见裴戾双目赤红,将银儿骨按在地上,先是拽断了银儿骨的双臂,再撕扯银儿骨的腿骨。 银儿骨痛的浑身发抖,五官挤在一起,却凑出了一个狰狞的笑脸:“丑八怪,原来真的没人喜欢你……哈哈哈哈哈哈,从前没有,以后也绝对不会有……” 她绝对是活不成了。 顾星逢别开脸,催动咒术。 不出一盏茶的工夫,胭脂鬼便赶到了青霄鬼的府邸。可是一进门,她就愣住了。 地上一片狼藉,一堆森白的骨渣混在碎衣破布中,而裴戾手中拎着一个头颅,正在地上摔打。那张脸已经面目全非,被摔得血肉模糊,五官扁平,他却没有停手的意思,喉咙里发出阵阵怒吼声。 顾星逢坐在椅子上,沉着脸看他发疯。胭脂鬼小心翼翼地绕过裴戾,走到顾星逢身侧,“这是怎么回事?裴戾手上的是谁,未免太惨了吧?” 不待顾星逢回答,裴戾就把那头扔向她。“你自己看。” 胭脂鬼本能地接下来,嫌弃地用兰花指捻着头颅的发髻,嘟囔道:“我看什么,我又不认识……嗯?银儿骨?” 发髻上还戴着胭脂鬼亲手插上的红玉簪,如假包换。 胭脂鬼顿时抬起头,怒视裴戾:“你杀了我的人!” 裴戾冷笑:“你的人?恐怕是青霄鬼的人吧。” 胭脂鬼顿时沉默,叹了口气,将头颅扔地上,“果然看走眼了。” 她如此淡定,倒让准备好兴师问罪的裴戾愕然了,“就算你猜到是怎么回事,也总该失望一下吧?” 胭脂鬼自顾自坐在椅子上,淡淡道:“高人提醒过我,我虽没有十分对银儿骨起疑,但我自幼不知受过多少算计,早习惯了。这贱婢还配不上我的失望。” 先前还姐妹相称,转眼间便成了“贱人”,胭脂鬼脸上毫无波动。 裴戾一腔怨愤没有发泄完,恨恨地踢了银儿骨的头颅一脚。 胭脂鬼问顾星逢:“高人叫我来,只是因为银儿骨的事?” 顾星逢从地上的狼藉上挪开目光,道:“我需要请你帮个忙,进西山王的密室查探。” 裴戾一听,立时扔下银儿骨,走过来道:“我也去,你三番五次没有结果,虽是出于谨慎,未免太慢了些。” 胭脂鬼立马摆手:“高人尚且需要变化之后才能进我父王的正殿,你又如何去得?” 顾星逢莫名看了裴戾一眼,接着道:“圣主驾临,西山王必然先将他请去正殿接待,到时进去的人必然鱼龙混杂。” “有道理。”裴戾点头,吩咐胭脂鬼,“胭脂鬼人脉广,给我寻个身份。” 这可把胭脂鬼难倒了,她苦思冥想半天,“要说身份,此时现成的就有……银儿骨死了,她本是我的陪嫁丫鬟。如果裴戾你有高人那般本事,能变成银儿骨的样子,一则我不用应对父王的询问,二则你明目张胆的就能接近正殿,可惜了。” 裴戾听她言语中有夸顾星逢的意思,皮笑肉不笑,“可惜我没那本事,哪像高人,变什么都行,就连变女人都不在话下。” “是啊……所以不太好办。”胭脂鬼叹了口气。 裴戾认定顾星逢技穷,在一旁幸灾乐祸。顾星逢却忽然道:“我能用妖术,将你变成女骷髅银儿骨的模样。” 第94章 遥忆旧时语 接下来的两日, 西山王地界风平浪静,除了西山王府上下, 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万妖王圣主,显得忙碌与紧张了些,其余别无不同。 长街尽头的桥边,说书者仍在讲故事,昨日他连夜编写了新的篇幅, 讲的是青霄鬼与胭脂鬼握手言和, 听得众人鼓掌拍手,比从前背后诅咒胭脂鬼更起劲。 “今日那圣主便踏入城中,胭脂鬼若洗心革面,安心侍奉万妖王, 并讨得那位圣主欢心, 必能为西山王博得许多照拂。再加上青霄鬼大人的辅佐, 西山王必然不会再弱于其他三王了!” 说书者一拍惊堂木,今次告一段落。 底下的鬼魂、活尸并骷髅朝桌子上扔了骨币, 仍是意犹未尽,凑在一堆议论纷纷。 以上故事虽是说书者讲的,但他并非完全胡编乱造。几乎所有人都看见了,这两日胭脂鬼与青霄鬼往来甚密, 彼此口中“兄长”、“胭脂”也叫得颇为亲切。 两人再也不是一见面就翻脸,甚至有一回他俩在门口寒暄,有一个骷髅骑马疾驰而过,惹得胭脂鬼不悦。正待扬起鞭子找那骷髅算账, 却因为青霄鬼一句“他又不是故意,算了吧”,就此罢手。 胭脂鬼对青霄鬼百依百顺,言听计从,青霄鬼却是愈发倨傲冷淡。人们心中暗暗称快,都认为是青霄鬼终于拿出了西山王嫡子的气势,杀灭了胭脂鬼的威风。 “胭脂鬼这婆娘,小时候也没这么可恶,越长越不成体统。” “好在如今改邪归正,被青霄鬼大人收拾的服服帖帖。” “只盼着万妖王手段更强,将胭脂鬼压制得更彻底。” 数匹骨马拉动马车经过此间,众人瞧见这派头,便知道是谁来了。慌忙闭嘴,各自走开。 可这些言语却早随风吹进了马车里。车帘微微动荡,拂过锦缎铺就的座位上,胭脂鬼拿手弹开,随即斜斜的靠回去,“若非做戏,我早就撕烂这些混账东西的嘴了。” 旁边一清秀佳人撇撇嘴,“你还不满意,说起来,还不是我牺牲最大。” 说罢翘起二郎腿,明明是纤弱身段,却摆出一个豪放又舒适的姿态。 胭脂鬼险些笑出来,又怕对方不悦,连忙清清嗓子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你裴戾都能扮作女人了,还有什么做不到的?你最厉害!” 裴戾哼笑一声,再看向一旁闭目养神的顾星逢,厌恶地皱起眉,将脸扭到一旁。 裴戾对顾星逢的情绪颇为复杂。 还记得那年,他二十弱冠,鹿时清赠与他“怀虚”二字作为道号。为了答谢,更为了讨鹿时清欢心和信任,几日后,他持剑独自前往东海深处,打算寻一颗上好的鲛珠送给鹿时清。 岂料半路遇到一只巨大的鲸妖,不知怎的发起狂来,在海中四下冲撞,掀起阵阵滔天巨浪,而后连浪带人一起,将裴戾吞了进去。 鲸腹中黑暗又沉闷,可怕的是,灵力被完全压制,根本使不出来。裴戾挣扎许久,最终昏死过去。朦胧中,他听到婴儿啼哭。 勉力睁开眼,却被鹿时清怀抱一个婴儿,持剑劈开鲸腹的画面所震。裴戾被鲸腹中的腐臭憋昏了头,竟恍惚那是仙人抱着仙童来救他。 鹿时清逗弄婴儿,对婴儿笑,还对婴儿起名字。每一个温柔的表情,裴戾都看在眼里。 曾经,鹿时清天天对他如此。 危机感油然而生。裴戾只当是自己善念尚存,不愿意这婴儿被鹿时清的糖衣炮弹所蛊惑,日后成为鹿时清的帮凶。所以,在鹿时清说出要将婴儿留在天镜峰的打算之后,他立刻拦下来,说自己已经弱冠,希望可以收婴儿做徒弟。 鹿时清虽然不舍,但这个请求并不过分,最后还是答应了他。 从此,裴戾以教导徒弟需心无旁骛为由,执意将顾星逢留在海楼峰。那丁海晏不喜鹿时清,鹿时清也自觉不去海楼峰自讨没趣,因此一连许多年见不到顾星逢。裴戾放心地挑拨离间,在他的不懈努力下,后来鹿时清提起顾星逢,便会难过又失望的叹口气,道“这孩子怎会长成这样”。而顾星逢听到鹿时清的名字,便本能皱眉,知晓鹿时清的行踪,都会远远避开。 然而这样还不够,裴戾知道,谎言终究是谎言,只要鹿时清见到顾星逢,就还会对顾星逢露出那种笑容,如照顾他一半,继续无微不至地照顾顾星逢。 所以,把顾星逢赶出沧海一境,才是正经。 裴戾认为,他这也是对顾星逢好,顾星逢那般孤僻的性子,本也不适合当他的徒弟,更不适合和鹿时清这个伪君子来往。 直到那个雪天,他踢断顾星逢的肋骨,鹿时清从天而降将人救下。他才知道,在他看不见的时候,鹿时清早就和这个徒孙相认,而且已经相当熟络。鹿时清对他失望透顶,更对顾星逢痛惜愧疚。 裴戾慌了,编出一个蹩脚的理由,解释那是为了锻炼顾星逢。鹿时清心思纯善,听罢,除了责怪他下手狠毒外,终是信了这个理由。事后裴戾不断地问自己,为何要如此在意鹿时清对他的看法。 但始终无法回答。 直到看见鹿时清拉着顾星逢去荣枯泉洗浴,他怒得一拳打断后山的一株玉蝶梅,他才明白,自己到底对鹿时清是什么感情。 从前他不屑于真正亲近鹿时清,以至于荣枯泉他都会刻意避开。从那日以后,他却暗暗跟踪鹿时清,甚至靠近荣枯泉偷看。然后,他就发现了鹿时清在荣枯泉的所作所为。 他本就聪明,联想到曾有一次,鹿时清强拉他过去,命他向荣枯泉中注入灵力,然后鹿时清对着毫无变化的荣枯泉失望的一幕。他便揣测,鹿时清必然在守着什么秘密。 他于是找到鹿时清询问,还扬言要告诉丁海晏。 鹿时清果然惊慌起来,求他不要告诉别人。他本只是吓唬鹿时清,同时也对荣枯泉的秘密有所好奇。可鹿时清守口如瓶,任他怎么问都不说。他忽然心头火起,质问为何鹿时清不告诉他,却对顾星逢毫无保留。 他本以为把顾星逢扯出来,鹿时清就会哑口无言,然后乖乖向他坦白。谁料鹿时清语气坚定地告诉他,因为要将掌门之位传给顾星逢。 岂有此理! 裴戾险些咬碎钢牙,他和鹿时清师徒情深时,顾星逢还没有出娘胎! 何况,他是鹿时清是亲传弟子,就算他为了复仇而来,不图掌门之位。可他明面上待鹿时清滴水不漏,凭什么鹿时清将掌门之位给顾星逢? 他顾星逢算什么东西! 果然鹿时清也对这个安排过意不去,一个劲的道歉,但就是不肯解释用意,还让他不要为难顾星逢。 裴戾才发现,不知何时,在鹿时清的心中,顾星逢这个徒孙,已经变得比他这个徒弟分量更重。 鹿时清为人通透,不会轻易讨厌一个人,更不会轻易疏远一个人,何况那顾星逢对鹿时清也是真心孝敬。事已至此,难以再变,他裴戾和鹿时清,似乎不会再有更亲近的关系了。 裴戾一恨鹿时清厚此薄彼,二恨顾星逢横插一杠。心潮翻涌间,他想起曾经对鹿时清半真半假的挑逗,脑海中衍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随后,他胁迫鹿时清与他合籍,害得鹿时清成为全仙道的笑柄,更让顾星逢厌弃鹿时清。 看着鹿时清一天天黯然下去,裴戾面上宽慰,心中却莫名感到得意。天镜峰终于又只剩下他和鹿时清两个人了,在鹿时清最落魄的时候,身边只有他一人作陪。 有时候,裴戾会忍不住想,这样的日子永远延续,其实也挺好。 只可惜,造化不佳,鹿时清是他的灭门仇人,而他的身上,又有族人的诅咒。 若他不能为族人报仇,便要受诅咒反噬而死——他和鹿时清,注定只能活一个。 ………… 时隔多年,裴戾再想起这些往事,只觉得自己蠢到了极点。若放到现在,就算他死了又如何? 他喜欢鹿时清,真心喜欢,可惜明白的太晚了。 如今不得不和最看不顺眼的顾星逢联手,走南闯北寻找鹿时清的魂魄,还要被迫配合顾星逢的行动。堂堂尸王被妖术变化,落得男不男,女不女。 马车中的三人各怀心事,一路沉默到西山王府,刚下车站定,就瞧见天上浮出一片金光,擂鼓声如同隐隐雷动。 金光上透出许多黑点,当中围着乌云似的阴影,仿佛是船,又仿佛是海市映出的玉宇琼楼。 西山王没有现身,辨不出来处的声音却从王府中传出,“本王携城中一众,迎候圣主大驾。” 胭脂鬼和众人一起恭敬地低下头,小声道:“我好紧张,我们的计划真的可行么?” 裴戾余光瞥她一眼:“有你那位神通广大的高人在,怕什么,是吧顾星逢?” 顾星逢却没有答复,他双眼紧盯云端上最中央端坐的那个人影,浑身似有杀气涌动。 第95章 圣主说来意 顾星逢十五岁时正式回到天镜峰, 鹿时清格外疼惜这个饱受欺凌的徒孙,一度不顾裴戾反对, 用屏风在自己房中分出一个侧间,供顾星逢居住,方便随时照看。 然而才一年多,顾星逢便单独要了一间房,搬出去自己住了。当时给的理由是:已经老大不小, 不适合再和师祖同住一屋。 由于二人平素相处和洽, 顾星逢在鹿时清跟前,虽然依然寡言少语,闷不做声,表情却明显是轻松缓和的。鹿时清知道这孩子依赖自己, 且自己与他从未有过龃龉, 便没有怀疑, 很痛快地挑了一间敞亮大房给他住。 但只有顾星逢知道,搬出去其实另有原因。 鹿时清于七夕那日捡到他, 从此七月七日便是他的生辰。而十六岁那年生辰之后,顾星逢总会在梦中看到一些陌生又诡谲的场面。有时是漫天乱舞的雪变成了一群人,有时是千山覆雪的壮丽景观。间或还有支离破碎的肢体,扔得漫山遍野, 把他从梦中惊醒。 每逢噩梦,鹿时清都会过来关切地询问。少年时的顾星逢,认为被噩梦吓醒很丢脸,嘴硬不肯说。渐渐地, 他又觉得这些都不是梦。 那些画面声音太过真实,又太过深刻。虽然摸不着,却仿佛无数条绳索,牢牢绑在他身上。 越来越多的梦境积攒,甚至能串联起来。十八岁之后,顾星逢于睡梦中,身上会不知不觉冒出冰霜,就连炎天暑日时也不是如此。顾星逢也愈发坚信,自己并不是红尘界的人,而是来自万里、甚至千万里之外的……万妖界。 可他在红尘界长大,和此间的人们一样,只将万妖界当成传说中的所在。人言万妖界中妖孽横行,与幽冥界的鬼魅、修罗界的魔物一般,为红尘界厌弃。甚至红尘界中的凡人误入邪路沦为妖修,都会被人人得而诛之。 就连鹿时清,都曾经玩笑着告诫过他:“星星,天黑别乱跑,当心被妖怪抓去了。” 当时顾星逢还觉得鹿时清小看他,都十几岁的大孩子了,竟拿这种幼稚的言语吓唬他。然而,在意识到自己是妖以后,这句话便像一根刺,钉在了他的心头。 如果鹿时清发现他是妖,比那些妖修还要可怖,会不会毫不犹豫的除掉他? 毕竟这些修士们,平素个个悲天悯人,遇到邪门歪道却是毫不手软。 顾星逢牢牢捂住自己身上的秘密,越发沉默寡言。沧海一境的同门各自有志,或飞升长生界成仙、或云游四海除魔卫道、或资成为门派中流砥柱。 唯有他例外。他只想有朝一日,将身上背负的一切全都解决掉。也许到那时,他才能真正做回自己,潇洒轻松。 这也正是他不能回应鹿时清的原因。 如今鹿时清身死,他虽是为了寻找鹿时清的魂魄而来,可仇人从天而降,他焉能坐视不理? 此刻他的视野中,那个穿素白长袍的人,正端坐在云端上,被兵士层层围住,接受幽冥界众人的隆重迎接。其容貌清雅,气质冷冽,姿态穿着更是一丝不苟,像是冰雪雕琢出的一个神灵。 顾星逢眸色微沉。 在他人生的第一个噩梦里,出现的便是此人。 飞雪铺天盖地,浅淡的血迹到处都是。那穿金甲御龙者将整片雪山屠杀殆尽后,此人缓缓从冰雪中走出,面无表情地看了众多同族的尸体一眼,对凶手道了一声谢。 顾星逢还在沉吟,忽然被拍了一下。他回过神,看向胭脂鬼:“何事?” 胭脂鬼捂着嘴道:“这圣主如此派头,看来不好对付。高人,若我们计划大功告成,你可不能千万食言。” 顾星逢淡淡道:“待大功告成,我便 撤去咒术,决不食言。” 胭脂鬼深吸一口气,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旁边裴戾瞧见,不禁奇道:“如此神秘,你们两个又背着我商量什么计划了?” 胭脂鬼嫣然一笑,答道:“怎会,还是那个救人的计划。” 云头降下,云端触地,边缘看护的金甲兵士们纷纷跪下。但见这些兵士们虽然穿着统一,长相却参差不齐。有些全是人形,并无异样,有些却能一眼看出来头。耳朵高高翘起的是兔子精、绿发糙皮的是树精,最边缘那个士兵,更是将长长的蛇尾巴垂在地上。 顾星逢注意到,那圣主所在的座位在高台之上,其下有十层台阶,旁边盘着一条通身银白的小龙,约有水桶粗,长三丈有余。这个年龄应该已经可以化形了,脖子上却束缚了一副乌黑项圈,连着沉重的铁链。 圣主从座椅上站起,身上披着的银色大氅落在原地。他一步步从台阶走下,待足尖即将接触柔软的云团时,那白龙支起脖颈,龙头恰好放置在他的脚下。 圣主便站在了龙头之上。白龙将身体延展,慢慢移动到云团边缘,而后将头低垂。圣主轻轻一越,稳稳落地,拍了拍泛着磷光的龙角后,转身举步而来。 顾星逢率先迎上去,拱手道:“圣主大驾光临,我父王已经恭候多时。” 礼遇本已经十分隆重,西山王的嫡子又亲自接待,可圣主仿佛视而不见,也似乎没看见顾星逢这个人。甚至因顾星逢的出现挡了他的道,他还微微皱了眉。随后他错了一下身子,直接从顾星逢身侧越过。 西山王呵斥的声音传出来:“干扰圣主前行,还不退下。” 圣主独自踏进府门,他带来的兵士却没有离开,只是随着云团升在半空里,虎视眈眈地望着地面的一切。一有风吹草动,他们绝对会瞬间冲下来保护自己的主子。 顾星逢往后退了一步,“圣主恕罪。” 裴戾推他一把:“别愣着,人都进去了。” 顾星逢盯着圣主那个孤高的背影看了片刻,迈步跟上。胭脂鬼和裴戾随即往里进,其余下人和官吏也低着头毕恭毕敬地跟在后面。 胭脂鬼也在审视那圣主,咕哝着:“看起来是个狠角色,长得倒是好看,就是看起来又冷又硬,不好相处。” 裴戾指了指一脸冰冷的顾星逢,嗤道:“比他还不好相处?” “那不一样。”胭脂鬼道,“高人的冷,是对什么都避之千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位却不然,他的冷太尖锐,眼角眉梢都像是带着刀刃,就好像你不招惹他,他都得寻你的不是。” 裴戾挑眉:“如此说来,摊上这么个货色,你以后的日子不好过。” 胭脂鬼哼了一声,“这可不一定。” “怎么?你有本事和他抢男人?”裴戾好笑。 胭脂鬼神秘地眨眨眼,道:“我才不和他抢男人。” 不多时来到正殿前,其余人等守在外面,作为“一等丫鬟”的裴戾也在门前停下,只有顾星逢和胭脂鬼通过了斩魂刃。此时圣主已经坐在了最上首的位置,西山王的黑影从正中央飘下来,由于躬身的缘故,他的身形比往日矮了不少。 圣主不起身也不回礼,只是审视着西山王道:“你曾被九溪王打坏身形,岂有此理。” 西山王沉声道:“九溪王欺人太甚,的确是岂有此理,谢圣主关心。” 圣主眉心微蹙,“我指的是你。” 西山王愣了愣:“……圣主此言何意?” “你也算是幽冥界一方霸主,被打坏身形,多年过去,竟不见半点复原。”西山王抬了下手,桌面上精心摆放的茶盏 随之往相反方向弹开半尺,茶香飘溢,“真是没用。” 西山王虽是四位幽冥王中实力最弱的,在自己地盘上却是杀伐决断,唯我独尊。如今被这位万妖界的圣主,上来就是一通贬损,面子上十分挂不住。但他有求于人,不得不忍了。 “圣主说的是,这些年修为的确是懈怠了。” 圣主眉眼低垂,没有再说话的意思。西山王等了片刻,主动打破僵局,吩咐胭脂鬼和顾星逢:“你两个坐吧。” 他二人应了一声,自然而然选在圣主附近的位置,但还未落座,那圣主头也不抬地道:“坐下首。” “是,圣主。”胭脂鬼唯唯诺诺,避开一个座位。 圣主却道:“再往下。” 胭脂鬼便有些疑惑:“圣主大人,这些座椅都没有人坐,您为何……” “等下便有了。”圣主淡淡道。 这下轮到西山王疑惑了:“难道,圣主还带了其他人?” 圣主只应了一声:“嗯。” 他远道而来,在西山王的府中做客,却仿佛是回自己家。身为东道主的西山王等人,倒像是门口乞讨的叫花子。 此时,忽然听见外面一声战战兢兢的通禀,“启禀王爷,九溪王、汉平王、云京王驾临!” 声音传入殿中,除了圣主微微颔首外,其余三人俱是变了脸色。 西山王连忙询问圣主:“敢问圣主,不过是你我两家的家事,为何要叫他们三个过来?” 圣主抬起眼睑,盯着西山王:“若只为此事,我何至于亲自来一趟?” “可是圣主事先……” 一声哂笑打断了西山王的话,“事先不说,还不是为了低调行事?” 三个人影大喇喇走入门口,其中一人双手高举,暗红色光华化作绳索,将门上高悬的斩魂刃牢牢捆住。斩魂刃居然纹丝不动,像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烧火棍。 顾星逢刚看见这三人,浓重的死气便扑面而来,若非他有避灵珠和青霄鬼魂魄护体,此刻必然睁不开眼。 圣主依然坐着未动,“修罗界传来消息,说长生界已经有所行动,让我等两界提早准备。为防对长生界打草惊蛇,我才以代万妖王迎亲为名,亲自前来与尔等商讨。” 第96章 破密室之举 西山王像是一片阴沉的乌云, 半晌没有动静。 顾星逢不动声色地问:“敢问圣主,舍妹嫁给万妖王的事可还作数?” 似乎在这圣主眼里, 除了四大幽冥王之外,其余的都不屑一顾。明明问话的是顾星逢,圣主的目光却只是如蜻蜓点水般,在胭脂鬼脸上拂过,漫不经心道:“自然作数。” 西山王到底是一方霸主, 沉得住气, 闻言立马换了一副口吻,“既然圣主为了两界的大事而来,那家事便往后放一放,你们两个小辈往后坐, 给这三位世伯留个位置。” 胭脂鬼和顾星逢对视一眼, 向后找位子坐了。不等吩咐, 其余三位后来者,也直接往前坐下。其中, 有一位半边脸是白骨,半边脸生者络腮胡的华服壮汉,离圣主最近。 圣主终于侧目,给了他一个颔首, “久违了,九溪王。” 九溪王点头,仅有的半边肌肉扯出一个笑脸,“圣主别来无恙, 上回相见,还是我去万妖界参加您的册封大典。近五十年过去,圣主比往昔更有威仪了。” “得过且过而已,谈何威仪。”圣主收回目光,看向对面的另两位,“二位便是云京王和汉平王。” 一个通身黢黑,面部僵硬,身穿蟒袍者道:“在下汉平王。” 另一个脸白如血,唇红如血,长发披散者道:“在下云京王。” 各自见过,圣主话不多说,直接道:“我初次前来幽冥界,见各处繁荣,只是幽冥界如同昔日万妖界一般,各自为政,不利于三界协作。既然九溪王德高望重,何不一统幽冥界,就如万妖王一般?” 汉平王和云京王面面相觑,云京王欠身道:“若九溪王怀有此意,在下愿效犬马之劳。” 汉平王在九溪王和圣主的注视下,也慢慢道:“虽如今幽冥界尚未统一,但我等已经对九溪王心服口服。” 汉平王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但也让圣主无可挑剔,他再看向最中央座椅上沉默着的西山王:“那你呢?” 西山王声音有些沉闷,“敢问圣主,这是否是修罗界诸位魔君的意思?” 圣主面色一冷。 九溪王皱眉道:“西山王,圣主不过是出于好意,提议而已。你不愿意就算了,又何必搬出修罗界来?” 西山王明显怒了,“九溪王,你明知我不是此意,又何必挑拨离间?” “罢了。”圣主淡淡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识时务者,我多说也无异,还是说正事吧。” 胭脂鬼默默翻了个白眼,顾星逢则收紧了五指,努力让自己看向圣主的目光不那么冰冷。 九溪王道:“西山王三年前去了一趟红尘界,虽未惊动长生界,却也实在鲁莽。不过今日不是来找你问罪的,我只问你,知不知道长生界在红尘界的所作所为?” 西山王似是发出一声冷笑:“我被你打碎身形之后,去到何处都是举步维艰,能活着从红尘界回来已是不易,又如何留意长生界的举动?” “直接说你没本事就够了。”九溪王瞪他一眼,又缓和神色看向圣主,“我们三界与长生界分庭抗礼,一向守着规矩,约好期限之内不干扰红尘界。可长生界却打破这个局面,擅自屠戮红尘界的百里坞。看来,我们也该早做打算。” 其余几人,包括胭脂鬼在内,都没有过多的表情,都只是不满地皱了皱眉而已。 唯有顾星逢,听到长生界屠戮百里坞这句时,蓦然倒抽一口冷气。 长生界对于红尘界而言,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从红尘界人人崇尚修仙这一点,就可见一斑。 不如登仙去,骑鹤到天涯。 漫步踏瑶草,信手折琼花。 醉时卧星海,醒后披月华。 从此登仙去,长生界是家。 这首《登仙歌》在红尘界,连三岁孩子都会唱。凡人在红尘界繁衍生息,可魂梦深处,却是将长生界当成另一个理想的家。每一个拜入仙门的修士,起初都是奔着飞升长生界去的。进入长生界,即刻长生不老,成为传说中无所不能的仙人。 长生界的神仙,也在冥冥中庇佑红尘界,使其不受幽冥界、万妖界、修罗界三者的侵害。就在千年之前,红尘界被这三界入侵,生灵涂炭,都在红尘界的帮助下,得以驱退强敌,重获新生。 据说红尘界最早的修仙典籍,也是长生界留下的。 如今万妖界和幽冥界夸夸其谈,竟说百里坞的命案是长生界所为。顾星逢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不可能”。 神灵怎么可能会杀凡人? 顾星逢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反应,引起了圣主的注意,立时眯眼看向他:“你有何异议?” 顾星逢迅速稳定心神,含糊答道:“红尘界的人,到底也是生灵,长生界未免太残忍了。” 圣主皱眉,九溪王却发出一阵爆笑,就连云京王和汉平王都跟着赔笑。西山王虽没说什么,但从他身形起伏的波动来看,他似乎正在忍怒。胭脂鬼尴尬地看了顾星逢一眼,欠身道:“圣主勿怪,我这兄长一向悲天悯人,但他绝对没有向着红尘界和长生界。” 九溪王好容易止住笑,指着顾星逢道:“你这小子,从小长得就令人讨厌,一点鬼气都没有,倒像是长生界那帮臭神仙。西山王也是缺根筋,怎么就把重任交给你。” 圣主忽然似笑非笑地开了口:“长得像臭神仙?” 九溪王微微一愣,就听西山王大声呵斥:“九溪王,你这是什么话。长得像神仙又如何,万妖王曾亲口夸赞圣主比长生界的神仙还要俊美,你却骂他们是臭神仙,难道是看不起圣主?” 胭脂鬼幸灾乐祸地别过脸,无声地说了一句:“活该。” 顾星逢垂下眼睑,思及梦境中所见。这圣主带领金甲御龙者屠戮雪妖一族的情形。此人长得胜过神仙,心肠却歹毒如修罗,可见人不可貌相。 既然如此,为何长生界的神仙,就能人人都是善类?神仙难道就没有凶徒? 九溪王一下子从位置上站起来,眯眼看向西山王:“是不是要我把你打得魂飞魄散,你才高兴?” 西山王也站了起来,语气不善,“上次是我一时大意,如今未必输给你。” “够了。”圣主面露不耐。 两下里才肯罢休,各自坐回去。九溪王冲圣主拱手:“对不住,方才失言了。” 圣主略一抬手,不纠缠于方才的枝节,“我曾听说,幽冥界曾有人飞升到长生界,当了神仙,可有此事?” 九溪王道:“确有此事。这位幽冥仙曾在一千年前,到红尘界征伐,从此再没回来。他是在红尘界飞升的。” 圣主点头:“原来如此,既要忍受红尘界灵力冲撞之苦,又要忍受修行之苦,可说是脱胎换骨。不知这奇人,如今在长生界过得如何。” 九溪王笑道:“必然已经是长生界的走狗,说不定百里坞的事,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西山王沉默着,似乎对这个话题无甚兴趣。 几人说罢幽冥仙,很快言归正题。圣主道:“这几日迎亲的虚礼照常进行,而后我便带人回到万妖界。在此之前,我等需统一口径,未来面对修罗界,便能争取最大利益。” 众人纷 纷称是。 说到这一步,基本可以结束今日的议程了,西山王便趁机道:“如今我身形尽毁,成日休养,这府邸荒废许久,不能住人。犬子的府邸已经精心修缮,专为接待圣主,还请圣主稍后移驾……” 不待他说完,九溪王便扬起眉:“怎么,圣主远道而来,竟然住不上你的府邸?” 圣主淡淡道:“我进来时,的确见此处寒酸。西山王若所言属实则罢,若你安顿我的地方,也是如此,便说不过去了。” 西山王忙道:“必然属实,犬子的府邸决不让圣主失望。” 现下,西山王最担心的就是,在半路上杀出的九溪王等人挑拨之下,圣主会对他的安排不满。此刻看圣主嫌弃他的府邸,愿意移驾,才稍稍安心。 青霄鬼的行事他一向放心,接下来交给青霄鬼便可。 局面看似稳定下来,顾星逢慢条斯理地拿起桌上的茶盏,看了胭脂鬼一眼。胭脂鬼喉咙里咽了咽,硬着头皮站起来,直奔圣主面前。 “圣主。”胭脂鬼如受惊的鸟儿一般,小心翼翼地问,“都说您和万妖王关系密切,您看看我这幅样子,万妖王会喜欢吗?” 她眼含秋水,一副姑娘情态,配着这副妖艳的脸,竟是别有风韵。 圣主却毫无怜惜之意,盯着她缓缓起身。 西山王正准备送走圣主,此时却出了这个状况,迅速闪身过去,掐起胭脂鬼的脖子,“贱人,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 胭脂鬼双脚离地,却不管不顾,依然期待地看着圣主,“求圣主告诉我……” 其他几位幽冥王都如同看戏,半晌,只听圣主缓缓道:“如此妖媚的女子,他从不放在眼里。不过是我随手从画像中挑了一副出来,堪堪选中你。” 此言一出,看热闹的几位更来兴致了。 九溪王更是叹道:“看来我们幽冥界的美人,到万妖界只能当粪土了。” 西山王本以为,胭脂鬼是要嫁给万妖王的,就算不得圣主的喜爱,起码也会留几分脸面。如今看来,万妖王可能都不知道胭脂鬼长什么样子,以后的筹谋,只怕更艰难。 趁着西山王失望恍神之际,胭脂鬼骤然发出一声尖叫,从他手里挣脱出去,胡乱逃窜。 “父王求你,不要让我嫁了。我连给圣主提鞋都不配,又怎么能得万妖王垂青!还是别去自取其辱了!” 似是对她的妄自菲薄感到满意,圣主本来不悦的神色稍稍缓和。西山王却紧张起来,眼看着胭脂鬼快要接近那扇苏白屏风,他赶忙过去阻拦。谁料一个人影比他更快,已经率先闪到胭脂鬼的身边。 定睛一看,竟是顾星逢。西山王稍稍心安,沉声道:“青霄鬼,快把这贱人拿下!” “是,父王。”顾星逢口中应着,猛然一掌打在胭脂鬼身上,“贱人受死!” 胭脂鬼猝不及防挨了一掌,向后窜出老远,那屏风被她瞬间压倒,露出后面一面铜制的偏门。照这个阵仗,她应该重重地在摔那扇门上才对,可半空里却结出一张幽绿色的光网。 胭脂鬼一与光网接触,仿佛落在了雷电上,登时浑身抽搐,垂直落地。 这下,所有人的都变了脸,各色不一。九溪王看向西山王,“你这大殿里原来藏着这般玄机,还拿结界盖着,后面到底有什么不能见人的?” 第97章 辗转入炉鼎 随着胭脂鬼这个异物消失, 光网隐去。西山王迅速飘到素白屏风前,“不过是一些藏品, 难道九溪王的府上,就没有密室?” 汉平王试图打圆场,“的确,谁家都有需藏起来的贵重物品。西山王本就谨慎,也不奇怪。” 圣主倒没有几分怀疑, 显然, 他心中也是这般考量的。 可九溪王却并不退让,嘲讽道:“谁的贵重物品,需要拿若木来炼化?” 西山王浑身一震:“你……你胡说什么?” 九溪王挑着眉笑道:“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有谱。” 圣主终于产生几分兴趣, 看向九溪王, “若木?那不是长生界的东西?” 事关重大, 汉平王和云京王面面相觑,不敢再置一词。 顾星逢俯身搀扶胭脂鬼, 胭脂鬼小声道:“看来九溪王今日也是有备而来,倒省了我们不少麻烦。” 顾星逢却是皱眉:“也了不少麻烦。” 若九溪王也对那密室里的东西感兴趣,密室便会打开得更快。但也要加倍留意,他们必须赶在九溪王等人之前, 进入密室。 面对众多质疑,西山王强硬道:“若木难得,我拿来收藏的。” 圣主狐疑:“若木在幽冥界难以存放,何况此物虽难得, 到底也只是燃料而已。” 九溪王跟着笑道:“据我所知,西山王每隔三两日,都会去黑市寻一批运到府上。这经年累月下来,你这小小密室也吃得下?” 顾星逢起身,寻着机会插话道:“父王的确是用若木,在炉鼎中炼了东西。” 西山王没料到一向信任的儿子会突然开口,厉声呵斥:“一派胡言!” 顾星逢不慌不忙,躬身道:“父王醉心于炉鼎,一心想让长生界的丹药为幽冥界所用。如今没有成功,你好面子不肯说,岂不知会引来更多怀疑,不如就此坦白的好。” 这话锋调转太快,西山王一时说不出话来。 九溪王盯了顾星逢片刻,又看向西山王,“果真是炼丹?” 西山王迅速回神,沉声道:“你苦苦相逼,我还有何话说?” 九溪王只是冷笑,询问圣主:“圣主你看,如何应对?” “既然与长生界沾边,便不能大意。”圣主用毫无商量的口吻,对西山王道,“对不住了西山王,容我等进去搜查。” “不行!”西山王斩钉截铁的拒绝,“我虽势弱,却也身为幽冥王。你们擅自搜我府邸,未免太过分了。” 九溪王用眼神往后一扫,另外两个幽冥王自觉站到他身后去。然后九溪王不紧不慢地道:“不过是看看你炼的丹药,顺带还你一个清白。你执意不肯,才是有鬼。” 顾星逢心思极快地转了转,上前道:“如今是夜间,那丹药因是长生界的,需要白天才能打开。此时去看,父王多日的心血岂非毁于一旦?” 西山王看向顾星逢,眼中有疑惑闪过,继而了然,浮出一丝赞许。 九溪王道:“所以,青霄鬼的意思,是要等到白天再看? “不错。” 九溪王眯眼:“当我们是傻子不成?这是你家,若等到白天再看,你们八成要偷天换日。” 西山王怒道:“九溪王,你别得寸进尺!若此时非要进去破坏,本王必然与你同归于尽!” 眼看双方剑拔弩张,圣主淡淡道:“我倒有一个方法,可以给西山王一个公允。” 二人皆道:“愿闻其详。” 圣主没有立即开口,而是猛然一掌打向西山王。西山王正 在洗耳恭听,这一来猝不及防,不过以他的身手,还来得及躲。 只是不料,圣主打出那一掌,并非一意攻击西山王。而是在掌心射出一道银白色光华,对西山王紧追不放。西山王并不知这个路数,只是躲了一下而已,刚一站定,那银白色光华便从他的天灵没入。 顾星逢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切,已经猜到了圣主的打算。 西山王愕然道:“这是什么招数?” 圣主白衣飘荡,缓缓收手。“这不是招数,是我雪妖一族独有的咒术。” 西山王大惊,九溪王则是斜着半只完好的眼睛道:“在万妖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就算万劫不复,也别得罪雪妖。据说雪妖一族的咒术,可粉碎世间万物,除了他们本族人,谁都解不开。如今雪妖一族凋零,只剩下圣主一个。西山王,我劝你还是乖乖配合。” 西山王胸口剧烈起伏,圣主难得冲他拱了下手,道:“你且放心,这里我会派人守着。待天亮打开密室,若无异样,我即刻解除咒术。但愿你没有骗我们。” 九溪王疑惑:“可就算如此,谁又知道,西山王中间会不会耍什么伎俩。” 圣主朝门口一伸手:“请西山王进入偏殿歇息。这期间,但凡你踏出偏殿一步,我便会知晓。” 被逼到这一步,咒术加身的西山王只得恨恨地转身,极其缓慢地向外挪。在经过顾星逢身侧时,顾星逢凑上前问:“父王,再有两个时辰,这炉中就要通风添柴。你需要……” 九溪王在一旁淡淡道:“这种小事,你替他做便是。” 西山王本来心中窃喜,只要给他机会,哪怕进入密室仅仅一刻,他都能将炉鼎中的东西转移。此时听见九溪王阻断他的后路,他咬牙切齿道:“平日炉鼎都是我在侍弄,青霄鬼如何懂得?” 九溪王好整以暇:“你告诉他,不就行了?” 西山王怨愤地盯着九溪王,九溪王却不以为意,反而催促:“快点,圣主还等着休息。” “……既是我研习的丹药,手法自然要保密。我要布下结界,单独说给他听。”西山王顿了半晌,最终想出这样一个法子。 九溪王不耐:“就你事故多,且等你半柱香,我倒看你三言两语能玩出什么花样。” 一道淡青色光华升起,如钟罩一般罩在顾星逢和西山王周遭。这结界是透明的,从外界往里看,内部一览无余,只是听不见言语。 落定后,西山王立刻沉声道:“青霄鬼,如今全靠你了。” 顾星逢问:“父王,那炉鼎中究竟是什么?” 西山王说了两个字:“魂魄。” 顾星逢立时睁大眼睛。 心中狂跳。果然是魂魄,果然……是他的魂魄么? 可是下一句,西山王就泼了冷水过来,“那是来自神仙的魂魄,不能让他们知晓,这是我在幽冥界翻身的最后捷径了。” 顾星逢喃喃道:“……神仙的?” 西山王迅速叮嘱,“待两个时辰后进入密室,你要不惜一切手段,将那个魂魄从炉中换出来。能做到么?” 顾星逢直觉西山王没有骗他。 一个凡人的魂魄,怎能让西山王动用若木来炼? ……若炉中不是鹿时清,那鹿时清的魂魄,此刻又在何处? 西山王见他竟在走神,顿时疾言厉色:“事到如今,你给我打起精神。若被他们发现方才在骗他们,你我难逃一劫,懂么?我告诉你打开炉鼎的方法,你务必做到我方才的要求!” ………… 半个时辰后,顾星逢将圣主引 到青霄鬼府上安顿下来。 圣主果然还是嫌弃青霄鬼府上不够大气,但由于注意力集中在西山王密室一事,他也未作太多抱怨,直接让顾星逢走人。 时间尚早,顾星逢一离开圣主面前,立时变得失魂落魄。 银儿骨模样的裴戾和胭脂鬼将他拽到房中,布下结界,这才着急地问来龙去脉。 顾星逢一字一句,毫无起伏地道:“西山王说,炉鼎中的确有一个来自……神仙的魂魄。” 胭脂鬼扼腕叹息,裴戾一捶桌案:“我早觉得不行,无论炼丹还是炼魂,只要是红尘界出来的,都不可能用若木来炼!如今果然知道了,师尊不在那里面!” 胭脂鬼担忧地看着顾星逢:“高人,那接下来怎么办?” 裴戾没好气地抢白:“还能怎么办,立刻换地方再找,难不成还帮你把戏演完?” 胭脂鬼急了:“怎么是帮我演戏?今日在大殿,我冒死冲撞圣主,不还是为了方便你们查探密室吗?”她直接拿手拽着顾星逢的袖子,“高人,我已经没有退路了,你可不能不管我啊!” 裴戾也质问顾星逢:“你还要耽误多少工夫?” 顾星逢看了他们一眼,缓缓道:“把戏演完,胭脂鬼毕竟帮了忙。” “你……”裴戾咬牙,转身就走,“行,顾星逢,你来做好人,我不奉陪了。” 胭脂鬼也不拦着,“不奉陪就不奉陪,还是高人讲义气。” 裴戾大踏步往内堂去,就打算收拾行李,就此与顾星逢分道扬镳。却听顾星逢在身后,回答胭脂鬼的话:“若他尚在,只会比我做得更义气。” 裴戾调转脚步,瞬间回到顾星逢面前。因步伐太快,一身脂粉味扑在顾星逢脸上。 顾星逢也不多言,念动咒术,须臾之间裴戾身体长高变宽,撑破了身上的衣裙,紧实的肌肉透过褴褛布条露在外面。胭脂鬼嘴里发出啧啧声,裴戾大怒,胡乱捂住关键位置,“顾星逢你做什么?” 顾星逢反问:“你回来,不是要我撤去化形咒术?” “既然撤了,也正合我意。”裴戾眼中满是挑衅,“我不走了。” 胭脂鬼奇道:“你这人真怪,我们没拉着你,为何又不走了?” 裴戾冷笑着看向顾星逢,“你以为就你了解他?就你会学他?告诉你,我留下来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跟你顾星逢争这口气!” 眼下,多一个人多一个助力,裴戾虽刚愎自用,到底有些本事,顾星逢没有理由拒绝。 胭脂鬼更巴不得如此,试探着问顾星逢:“高人你看……” 裴戾皱眉:“怎么,我留不留下,还得经过他允许?” 顾星逢不理会他,低头将被胭脂鬼方才拽皱的袖口拉平,才对胭脂鬼道: “找一套新的衣裙给他穿上。” ………… 裴戾曾和顾星逢说过,所谓炼魂,共分三步。 先是将魂魄洗去污浊杂质,还原本貌。再将魂魄分离,修为、元神、神识等等各自成为独立的个体。最后,待这些独立的个体稳固后,开炉收取。 方才西山王告诉顾星逢,这神仙的魂魄被另一魂魄缠缚,第一步都尚未成功。但那缠缚的魂魄,已经被洗练殆尽,不出几日,便可完成第一步了。 因如今尚在第一步,顾星逢不能亲手触碰这炉鼎,那会干扰他身上青霄鬼的魂魄,甚至影响他变身的妖术。所以,只能由别人代劳。 一个时辰,西山王府看守密室大门的兵士,便瞧见西山王的儿子和女儿,带着一个黑丧着脸、仆役装扮的活尸过来了。 因圣主视线吩咐过,兵士便问:“你们是来添柴的?” 顾星逢道:“正是。” 几个兵士错开身子,让出一条道来。 顾星逢按照西山王传授的咒诀,念了几句,只见绿色光网一闪即逝,那小门应声而开。 顾星逢向后使了个眼色,三人即刻闪身进入。身后小门重新关闭,热气扑面而来,这两丈见方的小屋里火光通红,只那炉鼎便占了一丈见方。 顾星逢念动咒语,炉鼎缓缓打开,打开的那扇通道可供一人容身。 内部充斥着一片通红,当中漂浮着一个白色人影,被炎炎火光模糊了身形,看不清长相如何。但轻灵飘逸,就像是鹿时清躺在暖月台水榭的长凳上浅眠,四周水面,红荷开遍。 火光映在顾星逢的眼中,在眼底晕出微红。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太想念鹿时清了,否则明知这个魂魄是素昧平生的神仙,却在炉鼎中看到了鹿时清的影子。 裴戾皱着眉,凑过来瞧了一眼,愤愤道:“顾星逢,待出了幽冥界,你必须给我下跪。”在他的大力抗议之下,顾星逢终究没有再让他变成银儿骨的模样。但他知道,是因为需要他去碰触炉鼎,化形无用,顾星逢才不多此一举。他身为师尊,却接连被弟子算计于无形,简直忍无可忍,恨不得顾星逢立刻给他三拜九叩赔不是。 “幽冥界那么大,万一别处能找到你师尊呢,话别说太早。”胭脂鬼看不过眼,一把将裴戾推进炉子里,“你钢筋铁骨,快把神仙的魂魄捞出来吧。” 第98章 拥魂卧花影 裴戾冷哼一声, 往炉鼎深处摸索。 顾星逢紧盯着他的动作。只见裴戾在火光中,将那魂魄捞起来就走。那魂魄毫无动静, 似乎睡着了。 裴戾挑了挑眉,又将魂魄揉搓两下。手里轻飘飘的,像是搓着一片云。被这般粗鲁对待,魂魄仍是没有反应。 他出了炉鼎的门,直接拿魂魄拍掉身上沾染的火焰, 嘴里道:“就算是魂魄, 也不应该无知无觉。我看这个神仙的魂魄,一没有形状,二没有面孔,三没有感知, 多半已经被炼死了。” 胭脂鬼则不然:“不会, 依我父王的行事作风, 若死了,他绝对不会再留着。高人不是说了么, 他身上有另一道魂魄缠着,说不定是因为这个。” 裴戾便问顾星逢:“你怎么看?” 顾星逢却是皱眉看着他的手:“动作轻些。” 裴戾瞧一眼手里被揉成一团的魂魄,冷笑一声:“我就算此时把他捏碎了,又如何?你连一个无关紧要的魂魄都要同情?” 胭脂鬼赶紧道:“使不得使不得, 我父王还在偏殿里。你若捏碎了,待父王逃过此劫,必然饶不过我。” 这神仙的魂魄虽不如裴戾说的那般无关紧要,到底也是素不相识。 此刻面目全非, 这魂魄又不会说不会动,的确悲惨,顾星逢可以对他怀有同情。但顾星逢却觉得,心中莫名生出几丝伤感和疼痛。 顾星逢伸出手去,“我来拿。” 岂料裴戾执意与他作对,将魂魄换到另一个手上,捏得更起劲。“凭什么听你的?这是我辛苦取出来的,何去何从我说了算。”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置气。”胭脂鬼直叹气,无奈地道,“玩归玩,千万别给捏碎了,就当是可怜我这条小命吧。” 顾星逢见那魂魄在裴戾手中越发失去形状。方才空悬在火光中,魂魄还是一副飘然的仙人之姿,甚至让他想到鹿时清。可此时别说是鹿时清的影子了,就连人样都辨不出。 他不知哪来的脾气,蓦然上前一步,去抢魂魄。 “你发什么疯!”裴戾一瞪眼,迅速躲开,偏不让顾星逢得逞。 胭脂鬼忍无可忍:“停!” 她闪身而至,挡在二人中间,斥道:“二位请看看场合,如今外面有守卫,你们是来帮忙转移魂魄,不是来打架的!” 裴戾直接把脏水泼给顾星逢,“是他先胡来的。” 顾星逢冷声道:“若你好生对待,我又怎如此?” 胭脂鬼哭笑不得。明明这二人对外时同仇敌忾,私底下却又剑拔弩张,她先前还觉得他们师徒相处融洽,如今看来,当时真是眼神不好。 “好了,既然你们都不满意,不如把魂魄给我。”胭脂鬼最终想出这么一个主意,“放在我手上,不偏不倚,怎么样?” 二人瞪着对方,片刻之后,各自后退一步。 胭脂鬼见状,赶紧从裴戾手中将魂魄抽出来,这场争持才算作罢。 这密室中,药草和若木还有很多,均在墙边桌案上的几个大匣子里,摆放得整整齐齐。顾星逢打开匣子,挑了几棵出来,迅速扔进丹炉中,然后关上炉门。 若无异状,待几个时辰后天亮开炉,这里面便只能看见药草的灰烬,会将西山王的疑点尽数洗脱。 在顾星逢看来,西山王虽野心勃勃,自私冷漠,但与他井水不犯河水,他也没有必要将其逼上绝路。何况如今有圣主这个仇人存在,西山王被如此对待,必然要对圣主心生怨愤。留着西山王,日后说不定还是一个潜在的助力。 至于这个神仙的魂 魄,顾星逢却不想再交给西山王。尽管,他并不明白这个不舍的情绪是从何而来。 但无论如何,当务之急,是先把魂魄安然地带出去,并且不被发现。 顾星逢本打算将魂魄用妖术化形,变成其他的物件带出去。但施了几次术法,魂魄却毫无变化。他才想起,这魂魄在炉中被还原本形,如今才刚出来不久,这种化形术暂时无用。 裴戾讥讽道:“我说捏碎了最好,你却非要多此一举地带出去。” 胭脂鬼瞪他一眼,从袖中取出一枚隐形符,试着问顾星逢:“高人不必担心,我可以带着魂魄隐形。” 顾星逢沉吟片刻,点头:“如今只能如此,你动作要快。” 门前的士兵毫无防备,但若来了厉害的人物,拿显形符一看,胭脂鬼就无所遁形。 胭脂鬼也明白这点利害,等顾星逢将密室的门一打开,她迅速携着魂魄飞奔出门。 顾星逢和裴戾缓缓走出去,和守门的士兵打过招呼,也正要离开。忽听见门口传来说话声,“九溪王,圣主与西山王已经说定白日再开炉鼎,我们此刻前来,怕是不妥。” 细声细气的,一听便知是那个白面血唇的云京王。 “有何不妥,只是过来看一眼。”九溪王不以为意,大踏步走进门槛,往素白屏风处一看,挑起眉,“青霄鬼,已经添过柴了?” 顾星逢和裴戾对视一眼,裴戾低下头去,顾星逢则拱手道:“见过三位。”然后,不待询问,他就主动介绍裴戾,“这是我的随从,一起过来帮忙。” 九溪王盯了裴戾片刻,“这活尸修为可以。你青霄鬼这里,真是卧虎藏龙。” 顾星逢道:“不及九溪王手下万分之一。” “过誉了。”九溪王淡淡道:“不过,你青霄鬼的能力就算再强,也不过如此了……你想不想,胜过西山王?” 顾星逢躬身:“还请九溪王明示。” “你这么聪明,还需要本王明示?”九溪王半边脸上扯出微笑,“回去好好考虑,本王这是在给你机会。” 后面云京王和汉平王大气不敢出一下,他们有如今的势力,多半也是仰仗九溪王的鼻息。西山王骨头硬,不服软,最终也是落得个被打坏身形,势力暗弱的下场。 若青霄鬼此番投靠了九溪王,帮西山王一起诬陷自己的父亲。想必几个时辰后,西山王在劫难逃。 顾星逢连连点头:“谢九溪王,我会慎重考虑。” 九溪王拍拍他的肩,错开身子让路,“去吧。” 顾星逢便和裴戾一前一后地往门口走去,在跨过门槛时,忽然把手密室的一个士兵盯着他们的背影,后知后觉道:“奇怪,刚才进来的分明是三个人。” 其他人也立马发现了不对,“还有个穿红衣服的!怎么不见了?” “红衣服?”九溪王顿时一愣,迅速从这三言两语中,推出一个臆测,“胭脂鬼?她莫非用隐形符带了什么东西出去?” 顾星逢和裴戾已经走到门外,听见这些,立刻交换了一个眼神。 裴戾低声道:“你拦住他们,我先……” 一语未毕,只见顾星逢身形一闪,早已冲出了院门,动作之快,消失时甚至带出了残影。 “混账东西!”裴戾气不打一处来,却无可奈何。只得转过身,脸上堆起笑意。 九溪王三人气势汹汹冲出大殿,就要直追顾星逢,裴戾伸开双臂,将去路挡了个严严实实。“三位大人哪里去?” “放肆,让开!”九溪王一袖子挥过去。 为防泄露底 细,裴戾不和他硬碰硬,飞快地闪避在一旁。待九溪王等人又要前行时,他再次拦下。 这一来,另外两个也面露不耐。汉平王道:“三人进,两人出,如今被拆穿,你家主子便迅速逃离。别怪我们冤枉,你们所为实在可疑。” 裴戾连声道:“不敢不敢,我家主子不过是去……办些要紧事,并非逃离。” 云京王问:“那你说,他到底有什么要紧事?” “这个……”裴戾一时想不出,勉强答道,“就是特别要紧的事,不……不能说啊。” “废什么话!”九溪王眼看着青霄鬼的气息淡薄,须臾之后便会无迹可寻,便直接抓起云京王,扔在裴戾身上。 裴戾猝不及防,和云京王一切在地上跌作一团,待爬起来后,哪还有九溪王的影子? 不过裴戾也不担心,无论是那魂魄还是西山王,于他而言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看在胭脂鬼的薄面上,他已经仁至义尽了,余下的,让他顾星逢自己看着办。 ………… “那如何是好?九溪王既然知道我此刻隐形,必然是带着显形符而来。” 三途河边的红花丛中,胭脂鬼被顾星逢拦下,得知九溪王正在紧追不舍,顿时六神无主。“如今只有两个办法,第一,是将这魂魄毁掉,但我父王逃脱之后必然不会放过我们。第二,就是将他交出去,这样我父王虽倒了大霉,起码我能自保啊。要不……就交给他们吧。” “不至于如此。”顾星逢回身观望,他有意放出青霄鬼的气息,正是要引西山王前来,“你将衣裙脱给我,然后找地方换上新的红色衣裙。” 胭脂鬼糊涂了:“……这是作何?” “时间紧迫,你快照做。” 顾星逢催得紧,胭脂鬼也顾不上羞耻了,把魂魄放在地上,三两下便将自己脱得只剩里衣。 再抬起眼,她顿时吃了一惊。这么短的时间里,顾星逢居然将那魂魄拎起来,捏出了人形。且还颇为细致,手指脚趾全都有,脸上也出现了模糊的五官形状。 ……看上去有些眼熟,胭脂鬼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她还在愣神,顾星逢已经抓起她脱掉的衣物往魂魄身上穿了。 胭脂鬼问:“高人,你这是……” 顾星逢却没时间和她解释,头也不抬地道: “换好衣物立马回来,让九溪王看见你。” 须臾之后,九溪王循着青霄鬼的气息寻到红花丛中,一眼就看见了河边趴着的顾星逢。虽然花丛高过人头,顾星逢又用了隐形符,可九溪王本就眼力敏锐,又持有显形符,因此一览无余。 只见顾星逢怀中抱着个穿红色衣裙的人,紧紧相拥。 九溪王那便是先一步逃逸的胭脂鬼,但很快他就知道,并不是。 顾星逢怀中的人呈半透明,通身发出淡淡的白光,是个从红尘界来的鬼魂。 幽冥界的黑市中,不时便会有红尘界的鬼魂出现,是被此间拿来当做食物的。可九溪王看着顾星逢的样子,却不像是在吃那魂魄。 他把脸埋在魂魄颈肩,手掌盖在魂魄的眼睛上轻轻抚弄,竟是有情人之间正在你侬我侬。 九溪王没有打草惊蛇,悄无声息地往前走两步,便又顿住了。 他隔着花丛瞧见,那魂魄虽身穿红色衣裙,却只是松松垮垮披在身上,甚至连腰带都没有系。两条修长的腿垂在外面,虽被顾星逢的宽大衣袖盖住了一半,看来却比彻底赤1裸还要香艳。 此时天色蒙蒙亮,周遭落下暗红色的花影,仿佛顾星逢和那魂魄正在燃烧。 九 溪王本做好了兴师问罪的准备,岂料却见到如此一幕。事已至此,留下吧,他堂堂九溪王没那么低俗。但若立即离去,又显得示弱。 正在不尴不尬的境地,裴戾和汉平王、云京王尾随而至,也被眼前所见震得说不出话来。 云京王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九溪王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而后九溪王抬手,将一个结界罩在四人的周围,方才道:“说吧。” “九溪王如此体贴,还怕打扰他们。”云京王眼神暧昧,“我也没什么要说的,只是惊叹青霄鬼口味独特,别人都拿凡人的魂魄当美食,他却……” 汉平王则拎起裴戾,“这就是你说的,要紧事?” 裴戾本在目瞪口呆地盯着顾星逢,闻言回过神,“啊……是啊是啊,我家大人嗜好特殊,前天他还睡了个骷髅老妇呢。” 云京王拿袖子掩嘴:“唉,口味真够重的。” 裴戾连声道:“所以,几位大人还是赶紧回去歇着吧,这场面实在不堪入目。” 九溪王一甩袖子,正待离去,却改变了主意,“本王疑点还未打消,胭脂鬼何在?” 裴戾一愣:“这关胭脂鬼大人何事?” 汉平王在一旁道:“我也有疑点,既然这是凡人的魂魄,又如何会跟你们一起去密室?” 九溪王眼神微冷,“本王十分怀疑,这红衣魂魄,是胭脂鬼伪装的。” 裴戾胡扯道:“胭脂鬼大人怎么可能伪装这么像。我实说了吧,我家大人最近对这个魂魄爱不释手,走到哪里都要带着。何况今日为了迎接圣主,他半天都没碰魂魄了。几位不知,方才在密室里,那场面……我都没眼看。” 九溪王冷笑一声,“是么,那本王就在这里看着。” 裴戾:“……看着?” 云京王也深以为然地点头:“不错,摸摸抱抱谁不会,他们兄妹万一是做戏呢。若青霄鬼能对他怀中的魂魄再进一步,我便信了。” 第99章 冰塑花再聚 凉风拂过花丛, 吹向三途河面,碧绿河水被带出细浪千重。 顾星逢看似与这魂魄紧紧相拥, 实则他接手的那一刻起,便用了一层无形的灵力罩在魂魄身上。这样无论如何动作,他都不会直接触碰到魂魄。 这魂魄姓甚名谁,是善还是恶,顾星逢自认利用其做戏, 已经是冒犯。且他从小到大, 只和鹿时清有过亲密接触,绝不可能再去碰别人。 更何况,鹿时清说过喜欢他。他就是死,也不会辜负那一句发自肺腑的表白。 但顾星逢又必须做这出戏。 一则, 身穿红裙的胭脂鬼已经暴露, 换成其他任何人的身份, 都会招致九溪王等人进一步的盘问。这个低俗的手段,是现下绝无仅有的办法。 二则, 为了在今日的诸多高手眼皮底下混迹,他不得不彻底放出青霄鬼的气息,掩盖自己原有的灵力。因此,九溪王才会对他紧咬不放。 只要这出戏能成功骗过九溪王等人, 天明之时,一切崎岖便会化险为夷。 可顾星逢的心却一点点地悬起来。 方才他能感知到九溪王在周遭驻足,随后裴戾和另外两位幽冥王也一同赶到。若所料不差,在确认了他此时所为之后, 这些人便会知趣离开。 但他们的气息却骤然断绝。 不是渐渐远离,而是忽的消失不见了。 顾星逢断定,这必然是九溪王仍不放心,设下结界继续观看。甚至,他们还挟持着裴戾靠近了监视。 果然这些幽冥王都是老狐狸,流于表面的功夫瞒不过他们。 顾星逢微微起身,注视着怀中安睡的魂魄。 方才情急之下,他来不及细细思量,仅凭只觉重塑魂魄的外表。成品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居然像极了鹿时清的模样。 但也幸好是像鹿时清,否则对着别人的脸,他或许连搂抱这种简单的举动,都无法做到。 可是仅仅搂抱,无法打消幽冥王等人的疑心。他们候在暗处,必然是在观望,看他会不会再更进一步。 顾星逢深吸一口气,将魂魄推开。 未经准许,擅自玩弄一个毫无知觉的魂魄,他顾星逢做不到。 结界另一边,九溪王见顾星逢将魂魄放在花丛中,顿时眯起双眼。“果然是做戏!” “对。”云京王摇头叹道:“他必然是感知到我等的气息消失,以为我等已经离开,所以将胭脂鬼放开了。” 裴戾咬牙切齿。 他方才看见顾星逢和那魂魄狎昵,心里还挺得意。这可是现成的把柄,待鹿时清死而复生,他一定要细细地告诉鹿时清。好叫鹿时清知道,他裴戾虽然一错再错,对待鹿时清的心却是忠贞不二。 他对这魂魄不屑一顾,弃如敝履。顾星逢却能为了脱身,对其上下其手,甚至作出更过分的事。 想到鹿时清会对顾星逢厌弃失望,裴戾对接下来的种种,满怀期待。可顾星逢却没有如他所愿,竟然中断了这个戏码! 想他裴戾,和鹿时清是人尽皆知的道侣,鹿时清的人生起落,生生死死,全都和他息息相关!顾星逢又算什么,一个后来者,不仅分走了鹿时清对他的眷顾,甚至还烧了他和鹿时清合籍的文书! 如今他又在装什么,学他一样,也对鹿时清忠贞不二吗?他也配! 正在此时,忽然一抹红色倩影飘然而至,在距离顾星逢和魂魄不远处站定,踟蹰不前。红裙在风中,随着红花丛一同摇曳。 胭脂鬼远远观望,但见穿着她衣裙的魂魄平躺在一旁,而顾星逢一脸凝重,仿佛 方才犯了弥天大错一般。可胭脂鬼在四下里又没有看见九溪王等人的影子,她不敢轻举妄动。说不定,这些人正在暗处观察着这一切。 九溪王的确正在暗处,且对胭脂鬼的到来惊疑不定。 汉平王道:“九溪王,胭脂鬼来了,说明和青霄鬼在一起的,的确只是红尘界一个平平无奇的魂魄。” 九溪王冷笑一声,盯着裴戾:“若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魂魄,又为何要做戏给本王看?” 云京王点着头附和:“不错,就那算不是胭脂鬼。青霄鬼的样子,也是颇为勉强。那这魂魄,必然不像你说的那般,是青霄鬼心头好,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九溪王道:“说,否则本王一掌打死你。” 裴戾被问得一脑门子官司。 全怪顾星逢,好端端的非要演什么戏。现在黔驴技穷,撑不下去,还要拖累他。 裴戾性子顿时上来了,不管不顾地往前冲,一掌打碎九溪王的结界,直奔顾星逢身侧。 结界既然消失,先前被遮挡的一切尽数显现,胭脂鬼惊讶地望着九溪王等人,但最令她惊讶的,还是凶神恶煞一般揪起顾星逢和魂魄的裴戾。 众目睽睽之下,裴戾愤怒地质问顾星逢:“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星逢冷冷地拽下他的手,不置一词。 裴戾将另一只手抓着的魂魄拿起来看,视线落在魂魄那张模糊的,但酷似鹿时清的脸上,顿时定格。他脸色微微一变。“你居然把这魂魄给……” 九溪王等人隔着一片花丛,神色愈发疑惑。 裴戾这一搅和,怕是两人的身份要捂不住。顾星逢眼神微凝,做好了与九溪王等人冲突的准备。 可是下一刻,就听见裴戾就大声道:“主子,这魂魄虽被你玩坏了,但还能用,如今丢弃,岂不是太浪费了?” 顾星逢微微一愣。 裴戾见他面色僵硬,心中冷笑,继续夸张地道:“主子,你看看他的脸,不是你最喜欢的吗?不如趁热,最后来一次再扔!” 顾星逢面色铁青:“你……” 裴戾自幼长在鬼修,四处游荡,三教九流多有接触,因此各种阴损损招、荤话歪话,无所不通。顾星逢却是在沧海一境长大,虽早年不受待见,毕竟作风正统,那些欺负他的弟子们再过分,也没说过这种不堪入耳的言辞。 裴戾见顾星逢吃瘪,心中大快,又压低声音,进一步对顾星逢挑衅。“你还用灵力隔绝?别告诉我,你一下都没有真正碰到这魂魄。假模假样,做给谁看呢?” 顾星逢冷声问:“你究竟要如何?” “如何?”裴戾呵呵一笑,扯下护在魂魄周身的灵力,再一把将魂魄塞进顾星逢怀中。然后提高音量,刻意地谄媚道:“来吧主子,温香软玉抱满怀,春宵一刻值千金。” 事实上,裴戾也做好了与顾星逢拼命的准备。他深知自己这个徒弟,平素闷不做声,发起狠来却毫不含糊。 然而裴戾却发现,在顾星逢触碰到魂魄的一刹那,忽然睫毛颤抖,惊愕地低下头去。 裴戾不明白他这是什么表情,说惊吓不像惊吓,说抵触也不是抵触,就好像是抱住了一件苦苦追寻,失而复得的东西。 下一刻,顾星逢手臂收紧,将魂魄牢牢禁锢在怀中,仿佛要将其揉入胸膛。 如此亲密的举动,正是裴戾最初期许的。可裴戾却疑惑起来,扯住顾星逢的衣袖,“喂,你……” 胭脂鬼在一旁看得十分着急,眼见着九溪王这个危险人物还在旁观,裴戾却还跟顾星逢胡搅蛮缠。胭脂鬼一咬牙,冲上去 把裴戾拽开,一边呵斥道:“我说你这活尸,我恰好路过,瞧见兄长寻欢作乐,都没敢打扰。你这当仆役的却没有眼色,还不快让开!” 虽不知顾星逢为何突然反常,但裴戾已经达成了原本的目的,便任由胭脂鬼将他往河边拉去。 嘈杂声隐入花丛后方,顾星逢抱着那魂魄,仿佛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毫无感知。 在他的眸中,填满了怀中的影子。 魂魄紧紧贴在他的胸口,虽然仍旧没有任何动静,可他的心房处却亮起一抹淡淡的光华。不多时,便聚成一朵冰塑花的形状。 顾星逢眼角泛起微红,一颗心几乎跳出喉咙。在所有人的瞩目中,他猛然吻上了魂魄的嘴。 是你,终于…… 终于,找到你了。 第100章 长眠人初醒 红花重重, 河水汤汤。 顾星逢埋头吻着怀中的魂魄,浑然忘我, 仿佛整个天地都变得悠远虚无。 围观的众人,则是神态各异。 云京王摸着下巴,对九溪王道:“啧,这魂魄模糊不清,看来正如那个活尸所言, 被青霄鬼玩坏了。依我看, 等青霄鬼结束以后,怕是要把魂魄吃掉了。先玩再吃,半点不浪费。” 汉平王皱眉:“别说了,我犯恶心。” “看都看了, 还怕我说?”云京王叹了叹, “想不到正儿八经的西山王, 竟养出一个如此放浪的儿子。以后他若让青霄鬼接班,这一片辖区可就热闹了。” 汉平王却不这么想, “青霄鬼虽然好色,为人处世却没有问题,我们来的路上,不还听见河边有说书的对他歌功颂德么?可见他能做戏, 是个厉害的人物。” 云京王又叹了一声:“从他对食物做这档事开始,我已经觉得他厉害了。” 九溪王虽没参与他二人的对谈,但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花丛中那一双纠缠的身影。 顾星逢不仅亲吻魂魄,片刻之后, 还搂着魂魄慢慢倒在地上。彼岸花盛放,细长的花瓣掩映下,那魂魄朦胧的面目,也显得精致起来。 的确是个漂亮的长相,但再漂亮,也不过是拿来吃的。 就像红尘界的凡人,一道菜色香味再怎么优秀,也不过是更能引起吃它的欲望罢了。 能对食物产生情1欲,继而付诸行动,真如云京王所言,青霄鬼是个厉害人物。 四周晓光穿透薄雾,九溪王移开眼睛,淡淡道:“回吧,再有一个时辰,便要开炉了。” 很快,几位幽冥王的身影在繁盛如海的花丛中远去。 胭脂鬼呼出一口气,鬼虽不会出汗,但她在红尘界游荡许多年,也习惯性地学习凡人,抹了一把额角。“终于把他们打发走了……” 再看花丛中的顾星逢,依然在吻着魂魄,仿佛永远不会停下来。 虽然隔着数丈的距离,只能看见地上匍匐的背影,但胭脂鬼还是留意到,顾星逢肩头正在微微抽动。 胭脂鬼不禁感动道:“高人为我牺牲至此,我必当肝脑涂地报答他。” 她并不知道,眼前的一幕虽让她不忍直视,却是裴戾喜闻乐见的。 只不过,裴戾也着实被顾星逢的举动吓了一跳。 他把顾星逢从小看到大,深知这个徒弟冷硬沉闷,极其自闭,也极其孤僻。奈何顾星逢皮相极佳,与他裴戾的潇洒英朗不同,顾星逢遗世独立,飘然出尘,像是冰雕玉砌出来的。 所以当年有人戏言,就算天镜峰出了个丑掌门鹿时清,却还是被白霄、裴戾和顾星逢拉高了格调。若没有鹿时清,恐怕将天镜峰改为美颜峰也不为过。 当然,其实鹿时清的容貌更为出众,可说是完美无瑕,真正的神仙姿容……这是后话了。 裴戾想起来,有两次带着弟子们去后山修习,路过流霜峰,那些女弟子们在众多男弟子中一眼便瞧见顾星逢,不乏大胆的跑来搭讪。顾星逢吞吞吐吐回两句,便闷头走到一旁去了。 旁人皆道顾星逢是目中无人,对女弟子们也是不屑一顾,那些男弟子们对顾星逢的怨恨便有一部分出自此处。唯独裴戾知道,这是顾星逢自小被孤立,久而久之,便不善与他人深交。 裴戾死后的二十年中,顾星逢一直在做掌门,虽然言行处世稍稍好了一些,但孤僻的本质依然不变。 昔日,连鹿时清想摸他的头,十次他都会躲开七八次。更何况如今,面对的还是一个陌生的神仙魂魄。 裴戾大开眼界。顾星逢居然生猛如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是亲,又是抱。 不要脸面了么? 不再学他裴戾一样,为鹿时清专情了么? 裴戾忖着,顾星逢的转变,是在他撕破魂魄身上那层隔绝的灵力之后。 莫非,当顾星逢真正触碰到魂魄时,发现了这神仙魂魄的滋味,竟是出奇的美妙? 思来想去,裴戾只能找到这一个略显牵强的理由。但面对眼前这一幕让他心中大快的场面,他也无暇去深究了。 胭脂鬼还在担忧地观望,“怎么回事,九溪王他们走了这么久,高人为何还不起来?” 裴戾勾唇道:“怕是食髓知味,舍不得起来了。” “这样不行,就快到开炉的时辰了,我只能做个煞风景的恶人。”胭脂鬼顾不上许多,分开花丛走上前去。裴戾脸上洋溢着笑容,也跟了过去。 彼岸花如朱红幔帐,泛着幽幽香气的幔帐不知在风中动荡了多少次,顾星逢才好容易止住这个绵长的吻。 他实在是太激动了。 当年鹿时清消失在东海深处,他还抱着极大的希望。那些年,他做足了充分的准备,认为只要他守住荣枯泉,守住鹿时清的意愿。那么每一天,都可能是鹿时清的归期。因此,他在暖月台上再见到鹿时清,还算勉强能保持清醒,不至于在弟子们面前失态。甚至能冷静地,为鹿时清筹谋未来的每一步。 可如今,他的希望只有一线。当得知炉中魂魄是来自长生界的神仙时,他更是失望透顶。 但惊喜突如其来,让他措手不及。 他与鹿时清曾有过肌肤之亲,那种感觉早已根深蒂固,深入骨髓。 冰塑花曾被他深恶痛绝,只要对鹿时清动情,此物便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他身体中凝聚出来。尤其是他意志薄弱时,碰到鹿时清,这花开放更是在眨眼之间。因此冰塑花虽晶莹剔透,洁白无瑕,却被他视为淫1邪的象征。 但今日,他尚未认出鹿时清,潜藏在身体上的记忆,便随着二人的接触一触即发。心潮翻涌间,冰塑花悄然绽放。 顾星逢轻轻抚摸着魂魄的脸。这么久之后,他浑身热血才稍稍冷却,神智才能缓慢运作。 然后他便想,鹿时清明明是红尘界的凡人,西山王却为何用若木来炼他的魂魄,还说他是神仙? 缠在鹿时清魂魄上的另一道魂魄,又是谁的? 这时,一声低吟响起,让顾星逢瞳孔微缩。他发现,魂魄的身体竟然开始发生异变。 原本完整的魂魄,就好像蝴蝶破茧、灵蛇蜕皮,竟生生从外表剥出一层来,从头到脚,慢慢脱落。 那张模糊的脸,也渐渐显出真容,一双紧闭的眼睛从撕裂的表层下露出来。 顾星逢眼眶起了一片湿热。 这眉眼,令他刻骨铭心。多少次出现在梦回时分,触不可及。 他差点就要喊鹿时清的名字了,可是忽然,他被人从地上揪起来,然后眼前出现了裴戾的脸。 “顾星逢,你装不下去了?”裴戾得意万分,句句铿锵,“这魂魄的滋味如何啊?是不是让你销魂蚀骨?” 胭脂鬼在一旁惊呼:“裴戾你别闹了,你快来看!” “你才别闹。”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裴戾无暇搭理别的,满腹心思全用来讽刺顾星逢了,“能让人一碰就被勾了魂的,看来这神仙也不是什么正经神仙。不过,和你还真是天造地设,登对的很。” 顾星逢本还沉浸在喜悦中,在裴戾将他拉起来时,他不仅不计较,甚至还想把好 消息告诉裴戾。 但裴戾说得每一句都不是人话,顾星逢眼神骤冷,攥起拳头。 裴戾还以为顾星逢恼羞成怒,不由说得更起劲了,“你还知道羞耻?方才你和这魂魄厮混时,不还是津津有味,甚至喜极而泣么?如果你喜欢,你就永远留着吧,只是,你以后别再想着师……” 他话没说完,顾星逢猛然一拳打在他脸上。 来到幽冥界之后,裴戾又一次挨了弟子的打。但他并不生气,反而感到快意,经过今日种种,以后顾星逢再也不会厚着脸皮和他抢鹿时清了。 可是顾星逢打他一拳以后,还不罢手,竟接着一脚,狠狠地将他踢翻在地。裴戾倒在花丛中,虽然不疼,但着实窝火。他这一生虽然坎坷,但还从未有人打过他,更没有人敢踢他。 他抬眼,见顾星逢赶过来,似乎还有继续打他的意思,顿时一个鲤鱼打挺,直挺挺站起来。 “顾星逢!别给脸不要脸!你等着,我这就百倍奉还!” 他也用起浑身力气,捏着拳头直奔顾星逢,可还没走出两步,他就浑身僵直地顿在半路里。 他瞧见一个莹白的影子,挡在顾星逢的面前,虽然轻飘飘地,似是一阵风就能吹跑。却牢牢钉在原地,生生逼停了裴戾。 下一刻,又急又怒的一句低斥,传入裴戾的耳中。 “怀虚,你不要打星星。” 第101章 一诺结同心 这话似是携着穿透光阴的力道。 几十年前, 顾星逢还被放养在海楼峰时,曾被裴戾当众踢断一根肋骨。那时一人从天而降, 便是用这种口吻喝止的。 此时这人就在眼前。但如今他没有躯壳,只能以魂魄的状态现身。 彼岸花影疏疏密密,参差不齐,映着当中发色浅淡,通身雪白的影子, 虚幻得犹如一场昳丽的梦。 但毫无疑问, 这正是死了三年,且魂魄不知所踪的鹿时清。 裴戾揉揉眼,再揉揉眼,最后看向顾星逢, 有些不敢相信, “真的假的?” 顾星逢目不斜视, 只点了下头,便走到鹿时清身侧。 二人并肩而立, 投在繁花上的影子一深一浅。 裴戾喃喃道:“所以顾星逢,你刚才亲的是……” 胭脂鬼扶住额头,“我刚才提醒你了,可是你不理会我啊。你说他们天造地设, 还要高人永远留着魂魄……这都是你说的,唉……” “那是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他是师尊!”裴戾全盘否认,说着便想要上前触碰鹿时清, 想确认到底是不是在做梦。 鹿时清被炼魂许久,虽被另一抹残魂护着,没有真正受损。但毕竟刚刚复苏,行动难免迟钝。方才赶来拦住裴戾,已经是他最快的速度了。 此时来不及躲闪,眼见着裴戾就要碰到他,却有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揽在他的腰间,见他轻轻推向身后。 鹿时清抬起眼,恰好顾星逢微微回头,睫毛轻颤的侧脸映入他的视野。 世间仿佛静谧下来。 顾星逢本就不是油嘴滑舌的人,此时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唯一的本能,便是牢牢将他护在身后。 裴戾满怀期许却扑了个空,心头怒起。“顾星逢,方才你趁人之危,对我师尊做了那样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反倒得寸进尺了!” 胭脂鬼在一旁插话道:“我说裴戾,高人本来也不知道魂魄就是你师尊,还一度想放弃。是你自己上赶着往人家怀里塞,还冷嘲热讽,非要高人和魂魄更进一步。如今,你反而恶人先告状?” 对这个毫不过分的指控,裴戾只是冷笑,“那是我不明状况。既然他一度想放弃,却为何后来又做出那些举动来?分明是他后来发现魂魄就是我师尊,才去干那龌龊事。” 说话间,裴戾发现顾星逢居然又有了小动作。他垂着眼睑,表面不动声色,却将鹿时清的手极为小心的握住。 更让他大受刺激的,是鹿时清勾起嘴角,也给了顾星逢一个微笑。然后顾星逢似有所感,也看向鹿时清,向来紧抿的嘴角,浮出一丝上扬的弧度。 这和谐的一幕,让裴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耳中,则是胭脂鬼掷地有声的驳斥:“这便龌龊了?你方才说的话,不知有多难听,高人都不跟你计较。原先我瞧你还有几分样子,如今看来,心胸狭窄,胡搅蛮缠,一点师尊的体统都没有!” “难听?”裴戾气噎于胸,竟是怒极反笑:“我不过是说两句,可顾星逢却是实打实的做了!你怎么不说他难看?还跟我说体统,你也不问问顾星逢轻薄他师祖,又是哪门子的体统!” “轻薄”二字传入顾星逢的耳中,让顾星逢脸色一变。 他知道裴戾是何等品性,平素也懒得与其置气。可如今裴戾用上“轻薄”这个词,是将鹿时清当成什么了? 顾星逢正待开口,却感到鹿时清拍了拍他的手,身侧传出一声沉静的话语,“怀虚,别这么说。” 裴戾愤愤不平,根本不听:“师尊!你刚醒来,可别被他蒙蔽了,他方才可是对你 ……” 鹿时清摇了摇头,“星星所为,我全都知道。” 裴戾浑身一震,半晌才道:“……你都知道?” “白团团拼尽全部修为,将残魂化为封印,护住我的魂魄。因此我在炉鼎中遭受千锤百炼,依然完好无损。”鹿时清叹了口气,脸上流过几许伤感,“只有星星的触碰能解开这道封印,如今,团团已经魂飞魄散了。” 对于白团团的用意,裴戾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咬牙切齿地道:“这畜生死不足惜!居然想出这种阴损的招数,毁师尊的清白!” 胭脂鬼站在一旁,听到“清白”二字时,蓦然想起当年在百里坞初遇鹿时清时的种种,感到似乎哪里不对劲…… “团团虽然做了很多错事,但他为我付出一切,你不许在我面前侮辱他。”鹿时清很不满意裴戾如此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顿了顿,方才缓和,“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深知星星是最可靠的人选。只有星星找到我,我才能化险为夷。何况……” 裴戾听出来了,全是因为当年那一剑! 白团团那个畜生目睹他当年所为,对他十分不信任。但畜生终究是畜生,哪里知道人心都会变,在他知道错怪鹿时清以后,已经悔不当初了。如今只想好好补偿当年的过失,哪里还会对鹿时清不利? 裴戾本就不甘心,见鹿时清忽然停住不说,便有些侥幸:“师尊何况什么?何况你不喜欢顾星逢?” “恰恰相反,我要说的是……”鹿时清有些迟疑,但还是坚定地接着往下道,“何况我喜欢星星。” 一旁的顾星逢浑身一震,下一刻,鹿时清便与他四目相对,用更坚定的语气继续道,“被星星如此对待,我很开心。” 他因是魂魄,此刻就连说话声都比平素温软许多。 但这句话,却比他往日说的任何言语都来得震撼。 胭脂鬼捂住嘴,眼神闪烁,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裴戾仿佛被无形的天雷当头劈了,一连后退好几步,险些栽进波浪层叠的三途河里。 顾星逢虽然岿然不动。但他的眼眶,却肉眼可见地红了。那双淡漠的眼睛里,也迅速蒙上一层薄雾,而后雾色加重,泛起点点水光。 鹿时清第一次看见顾星逢这幅样子,有些无措,他伸出半透明状的手,抚上顾星逢的眼角,“对不起啊星星,我方才太着急了……这段时间,你应该经历了更多的事情,也见了更多的人。但我一睁开眼,首先看到的就是你,一激动就什么都说了,也没有照顾你的颜面……” 他有些语无伦次。顾星逢小时候对他拒之千里,他都能泰然自若,穷追猛打。现如今顾星逢长大成人,威震一方,只是流一半滴眼泪,他却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本来他有千言万语想对顾星逢说,此时也不知如何开口。鹿时清试探道:“星星,你和怀虚来到幽冥界一定经历了千难万险,要不找个地方,等安稳下来,我再……” 话未说完,顾星逢突然单膝跪下了。 鹿时清生生顿住:“星星,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地上都是泥土。” “我答应。”顾星逢眸中明亮,映出鹿时清背后天际明净的旭日。 鹿时清不说话了,静静地望着他。 裴戾狐疑地问:“答应什么?师尊才刚醒来,怎么可能对他提请求?” 胭脂鬼“嘘”了一声。 不过,本来也不用胭脂鬼阻拦,裴戾的言语并没有打扰到二人旁若无人的对谈。 顾星逢对鹿时清道:“从你三年前回到沧海一境,我便鲜少叫你师祖。” “嗯。”鹿时清一想,好像还真是。 “我喜欢你。”顾星逢一字一句,“就算我从前不肯说,这也依然是事实。” “……嗯。”鹿时清音调微颤,无法控制。 “ 我不要你做我师祖,我要与你合籍。”顾星逢定定地看着他:“永生永世,以命护你。” “星星……”若非魂魄无法流泪,想必鹿时清已经红了眼圈,他定了定神,重重点头,“嗯!” 裴戾简直要疯了,就要上前舞弄拳脚,“顾星逢,你当我是什么!我已经和师尊合籍了,你这是名不正言不顺!” 却被胭脂鬼死死拉住,“裴戾你住嘴,我有话要说!” “你有什么好说的!”裴戾凶狠地挣扎着,“你一个毫无瓜葛的女鬼,不过是仰仗他帮忙,别装作什么都懂似的!” 胭脂鬼本想照顾众人面子,委婉地讲述事情原委。岂料裴戾说话太冲,把她脾气也激了出来。“裴戾!你不过是个年过花甲的的老处男!你凭什么和高人争?” 一盘冷水浇得裴戾面红耳赤,“你……你给我闭嘴!” 胭脂鬼自然不听他的,扬起下巴道:“你才闭嘴吧。当初我还是孶生娘娘时,曾用阴阳宝鉴给你师尊测算,测出他不是处子之身。如今看来,他与高人虽未合籍,却早已经有了合籍之实。人家卿卿我我,肌肤相亲,你这个万年童子鸡,还是哪凉快哪去的好。” 裴戾:“……” 顾星逢:“……” 鹿时清:“……” 这件事情苦中带甜,又是柳暗花明的重要一节。本来想等一切落定后,慢慢和星星提的。那时云淡风轻,岁月静好,回味起来必然引起诸多感慨。 看来,是无法实现了…… 第102章 圣主生疑云 此间除了风浪声响, 一时别无动静。 胭脂鬼也自知失言,捂嘴退到花丛后。 良久, 才响起裴戾深深的吸气声,“就算师尊已经……也不代表,就是顾星逢做的!” 顾星逢道:“的确是我。” 他不等鹿时清给他一个回答,便垂下眼睑,站起身来。 原本满怀期许的脸上, 此时竟全是颓然。 裴戾冷笑:“是不是, 全凭你一张嘴。”他的目光扫过顾星逢和胭脂鬼,“你们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鹿时清叹了口气,“怀虚, 就算你不信, 这也是事实。” “师尊……”裴戾再无勇气说不信, 一时间只剩下干瞪眼。 鹿时清看向顾星逢,顾星逢眼神微闪, 却不与他对视。他很清楚顾星逢为何如此,因为顾星逢在海中见到他时,他已经失去意识,接下来的种种行径, 他一无所知。 但诡异的梦境接踵而至,让他一一了解了那些不为人知的前尘。 他也终于找到机会,对顾星逢说那句话。 “星星,那一晚在海里发生的事, 我全都知道了。” 闻言,顾星逢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但很快点头,“……嗯。” 看他模样,似乎并不很惊讶。 鹿时清刚从长眠中苏醒,这点疑惑,立时被脑子里千头万绪盖过去了。 “那一晚……”裴戾喃喃一声,“果然我杀了师尊之后,是被这小子趁虚而入了!” 他愤怒之下,再次扑向顾星逢,“你说,师尊失踪,是不是也与你有关?” 这本是顾星逢与鹿时清之间的秘密,与他人无关,也无需说给任何人。顾星逢眉宇一冷,不再忍让裴戾,闪身上前接下招式,二人便在红花丛中缠斗起来。 胭脂鬼急了:“两位大哥,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打不打算办正事了!” 灵力与光华来来去去,传出裴戾一声厉喝:“此刻这便是正事!” 顾星逢也无言语。他不像裴戾那般,被怒气与失意冲昏头脑。但他对鹿时清提出合籍,并承诺以命相互,乃是此生空前绝后的决定,却被裴戾搅和得一团糟。 他不想轻易饶过裴戾。 鹿时清的魂魄来回飘,也想阻止二人,奈何打斗的气浪太强,他根本无法近前。胭脂鬼眼珠一转,跑过去拉住他,“我有办法让他们停下,你要不要听。” 鹿时清忙道:“多谢,请讲。” 胭脂鬼对他耳语两句,片刻之后,河畔便响起她惊慌失措的呼喊,“别打了!高人快看你道侣!裴戾快看你师尊!他晕过去了!” 瞬间,两股疾风从河畔吹来,其中一股更快些,直接从胭脂鬼手上将晕厥的鹿时清夺走,抱在怀中,稳稳落地。 裴戾扑了空,正待去抢。可他发现,鹿时清闭眼靠在顾星逢臂弯之上,仍不忘用双手环在顾星逢腰间。 有那么一瞬间,裴戾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仿佛哪里都很圆满,唯独多了个他。 …… “高人,既然你带走了你道侣的魂魄,那我父王那边,该如何处置?” 几人回到青霄鬼府邸,裴戾便拣了一间空房舍进去,再也没出来。胭脂鬼随顾星逢回到寝居,待顾星逢将鹿时清轻轻放在床上,胭脂鬼便如是问道。 顾星逢望着鹿时清平静的睡颜,“我本不打算对付他,但我……我道侣的光景,如你所见。” “道侣”两个字,顾星逢本不曾奢望。 今日提起合籍一事, 才意识到合籍以后,鹿时清便是他的道侣。然而这两个字,却还是胭脂鬼口里先说出来的。如今轮到顾星逢自己说,除了生涩之外,竟感到一颗漂泊不定的心有了着落。 从此他活着,不光是为了复仇,为了生存,更是为了鹿时清这个人。 鹿时清受的苦,也该由他顾星逢来讨回公道。 胭脂鬼沉吟,“这么说,高人不会放过我父王了?” 顾星逢道:“若你不忍,便即刻与我一刀两断。” 胭脂鬼笑起来,“我不忍?我可是巴不得你别放过他。” 顾星逢脸上露出疑惑。 胭脂鬼起身,拍了拍桌案上骷髅纸镇的头,“我从小便受万千宠爱,自以为拥有一切。岂料青霄鬼算计我,害我失去父王的垂青,继而声名狼藉。我拒绝嫁入万妖界之后,父王更是对我厌弃至极。你知道那种从高处跌落的滋味么?” 顾星逢摇头,他这一生,是从低谷起来的。 胭脂鬼道:“算了,反正我是看明白了。别人对你再好,那也都是别人给的,随时都能收走。自己的命,还是得靠自己把握,为了达成此愿,我什么都能牺牲。” 顾星逢明白了,“你想篡位?” 胭脂鬼重重点头,“高人想如何对付我父王,尽管说便是。我要自己做幽冥界的主人,嫁给万妖王这种事,谁爱去谁去。” “但如今,圣主亲自迎你,你不得不去。”顾星逢一语中的,“哪怕西山王死了,你也改变不了如今的局面。” 胭脂鬼咬起唇。 顾星逢也站起身,握住鹿时清的手却未放开。他问胭脂鬼:“我要布下一局棋,你可愿做执子的人?” 胭脂鬼正色,拱手道:“只要有用,愿闻其详。” …… 天光大亮,西山王府邸。 检视炉鼎的时刻将至,密室外把守的兵士严阵以待。忽然一个白影走进殿中,兵士们一见,慌忙叩拜:“参见圣主。”圣主一向架子大,一应事宜,从不提前现身。 尤其是万妖王的宴请,他也从来都是姗姗来迟的那个。 今日却一反常态。 若非圣主容貌未变,且周身的雪妖气息清冽无二,他们险些要错认是另一人。 圣主面无表情地问道:“有无异常?” 兵士答:“回圣主,依您吩咐,只放过青霄鬼进入。” “很好。”圣主点头,“幽冥界符咒结界众多,我要查看此间有没有被人做手脚,你们依次站开,面朝墙壁。” 兵士们面面相觑,照做。 他们不知,在转身的那一刻,圣主口中默念几句,在他们周遭布下结界,他们眼前一片漆黑,耳边也是死一般的静寂。 密室的门无声打开。 一道红色身影闪进去,须臾之后迅速离开,门再合上。 圣主方才撤去结界,对兵士道:“果然没有异样,继续坚守,直到开炉结束。” 说罢,自顾自地离去,将兵士的恭送声抛在身后。 一出这方庭院的门,圣主便散去幻术,变回顾星逢的模样。此时他身上青霄鬼的魂魄已经消失,不便久留,拿出隐形符便匆匆离开,直奔青霄鬼府邸。 待两炷香后开炉鼎检视时,他与裴戾,已经带着鹿时清的魂魄离开西山王地界,赶赴幽冥界边境。 西山王有恃无恐,自认已经安排好一切,施施然走进大殿。 此时,圣主与其他三位幽冥王已经到齐,正等着他了。殿中没见到青霄鬼,西山王有些疑惑,看向胭 脂鬼:“青霄鬼何在?” 胭脂鬼欠身:“我与兄长只在一个时辰前打过照面,后来他去了何处,我也不清楚了。” 圣主淡淡道:“他在不在,并不重要,西山王请即刻打开密室。” 青霄鬼在不在,对西山王来说却很重要。因为炉鼎中的魂魄还攥在青霄鬼的手中,事后要赶快找他讨回。 待密室打开后,一行人涌入门中。西山王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启炉鼎,通红的火光从炉门探出来,照在每个人脸上。 也映出了一个个震惊万状的表情。 整个密室一片沉静,不知火光抖动了多少下,才响起胭脂鬼的尖叫声。 “兄长!” 西山王后退数步,黑影状态的身体在黄光照耀下,像是烧焦的碳灰。 九溪王一把抓住他,质问道:“你不是说,炼的是丹药么?为何青霄鬼的魂魄会在这炉鼎中?” 那炉鼎中漂浮着一具死寂的魂魄,通身幽绿。面目依稀看得出,是青霄鬼。但他是幽冥界的鬼身,被若木锻炼,必然吃不消,已经毫无动静。 圣主的目光从炉中挪开,看向西山王:“还请西山王给一个解释。” 西山王至今还未从惊讶中反应过来。 幽冥界的人情感浅薄,他倒没有多少丧子之痛。但他和其他人一样疑惑,在心中反复思量,到底为何会这样。 哪怕炉中空空如也,他都能解释,偏偏这里面是青霄鬼的尸体…… 胭脂鬼忽然道:“圣主,九溪王,会不会是我兄长来添柴加火,不小心跌进去烧死了?” 九溪王曾在添柴之后,见过“青霄鬼”,冷笑:“你兄长若那般愚笨,岂会得西山王的赏识?再者,就算跌进去,他也不会这么快,就被烧得连尸身都没有。” 云京王审视着炉中魂魄,“若要炼成这个程度,除非……” 汉平王接道:“除非青霄鬼早就死了,只有魂魄入炉。可明明昨晚,我们才见过他的。” 云京王点头:“很大可能,是有人冒充。” 胭脂鬼低声道:“不可能的,且不说兄长近日没有异样。就算可以冒充,谁能有这般变化,逼真到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破绽。” 九溪王眯起眼,“据我所知,大乘期的妖,可以随意变换身形。” 圣主神色忽然剧变,下一刻,从西山王身上浮出白色光华。光华化作绳索,将西山王整个缠绕,收紧。 西山王痛不可当,倒在地上沉声道:“圣主你是什么意思?” 圣主一步步走向他,向来清高的脸上,浮出几许阴狠,俨如修罗界的魔物穿上了白衣。 “说,你勾结的,是万妖界的哪个高手?” 第103章 身在万妖界 西山王大惊失色。 他倒想和万妖界哪位高手勾结, 奈何没有门路。倘若他真的做了,被拿住也无可厚非。可现如今他一无所知, 莫名其妙被摆了一道。 那个冒充青霄鬼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先前此人的态度,分明是愿意和他做戏的,为何却忽然转变态度,反而将他一军?这短短几个时辰, 到底发生了何事? 莫非, 此人也对那魂魄感兴趣?! 西山王来不及往深了想,圣主等不到他的回答,便将先前埋在他身上的咒术唤出。 他失去躯壳多年,早已无知无觉。此时竟仿佛凭空长出一副千疮百孔的身体, 从内而外, 方方寸寸, 无一不是疼痛难当。 凄厉的痛呼声在密室中回荡不绝。 胭脂鬼慌忙跪在地上:“求圣主手下留情,我父王本就没有躯壳, 再这样下去,恐怕他……”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圣主无动于衷,“来人。” 进来两个兵士, 下拜道:“圣主。” 圣主问:“你等守在门前,可有异样?” 兵士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道:“回圣主,这半个时辰内, 一切正常。” 圣主眼睛一眯,“放肆!” 兵士叩首伏地,不知自己犯了何错。 九溪王疑道:“你们在外面受了好几个时辰,为何圣主发问,你们却说是半个时辰?” 兵士大气不敢出一下,“因圣主半个时辰前,便来查看过一次。是属下不会说话,圣主饶命。” 圣主和九溪王对视一眼,此时他们才意识到,严密的看守还是出了纰漏。 圣主放下西山王,一甩袖子,两个士兵腾空而起,先摔在墙上,而后落地,爬起来的第一件事便是重新跪好。 九溪王摇头道:“圣主的雪妖气息独一无二,你们身为高阶的侍卫,竟连这个都分辨不出?” 圣主冷冷道:“废物。” 兵士赶紧解释:“圣主息怒,属下本能分辨出来您的气息。可半个时辰前来的那位,身上也是如假包换的雪妖气息……所以,属下才不敢怀疑。” 圣主原还疾言厉色,听到此处脸上一白。 九溪王心中疑惑,试探道:“难道那位也是雪妖?” 圣主没有回答,顿了片刻之后,蓦然回身。西山王才刚刚脱离折磨,身上的痛感还未完全消退,更大的力道却转瞬即至。 西山王只觉天昏地暗,像是体会了活着魂飞魄散,连惨叫声都无力发出。此刻他算是明白了,“就算万劫不复,也别得罪雪妖”,这句话简直是血泪之言。 胭脂鬼瞧着,圣主高高在上,喜怒哀乐全像隔着一层雾。此刻却又惊又怒,近乎失态。看来顾星逢的存在,带给圣主的冲击非同一般。 听闻雪妖一族被万妖王全盘歼灭,唯有这位圣主,不但幸免于难,还成为万妖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就连万妖王都让他好几分。 他在万妖界呼风唤雨,俨然是至高无上的存在。 按理说,在得知自己尚有幸存的同族时,就算不感到高兴,也不该是这般无措。只恨万妖界轻易不能进入,否则胭脂鬼真想亲自前往一探究竟。 不过,如今顾星逢许诺的那盘棋已经开始布局。若走势顺利,那么要不了多久,不用深入万妖界,一切真相也会公布于世。 眼看着西山王奄奄一息,圣主才终于舍得放开他,居高临下地再次质问:“说不说?” 西山王勉力道:“我真不知……” 圣主脸色微变,西山王闷哼一声,再次陷入暗无天日的痛楚当中。 西山王也是一方霸主,若非心高气傲,不愿屈就于九溪王麾下,他也不会遭受处处排挤,落到如此境地。云京王似是生出了唇亡齿寒之感,不忍地将头侧向一旁。 九溪王好整以暇,若西山王直接死在圣主手上,倒也省得他以后再费事。 胭脂鬼大着胆子道:“圣主,胭脂有话要说。” 圣主目不斜视,“求情么?闭嘴。” 胭脂鬼并没有闭嘴,“若我的话圣主不爱听,那时将胭脂如何处置,胭脂都无话可说。但请圣主能稍稍给胭脂片刻,容我一言。” 圣主只当胭脂鬼是要替西山王说话,但眼见西山王声息渐弱,他也便给自己一个理由,暂时停手。 胭脂鬼见状,忙道:“多谢圣主,请圣主屏退旁人。” 西山王已是动弹不得,却希望不灭,拼尽全力道:“胭脂鬼……看你……的……” 胭脂鬼冲他勾唇,笑意流于表面。 圣主随意地一甩袖子,一道银色屏障将胭脂鬼和他罩在当中,与其他人隔绝开来。他只给了胭脂鬼一个字:“说。” 胭脂鬼起身。此时她仍是低眉顺眼,先前那副楚楚可怜之态却荡然不存。 圣主在万妖王后宫中,见惯了搔首弄姿,惺惺作态的柔弱美人。对这般女子十分不喜,胭脂鬼这副忽然转变的态度,倒让他稍提兴味。 胭脂鬼直截了当道:“圣主,实话实说,我不是为我父王求情的。你就算杀了他,我也不敢阻拦半分。” “早知你幽冥界人情淡薄。西山王丧子,毫无痛意。我重创西山王,你的慌张也只是虚情假意。”圣主淡淡道:“那你作出这副模样,却是为何?” 胭脂鬼正眼看着圣主:“胭脂想和圣主做个交易。” 圣主也终于给了胭脂鬼一个正眼。“你凭什么跟我交易?” “我父王勾结万妖界叛徒,杀子炼魂,圣主将其拿下审问,生死不知。这是我的筹码。”胭脂鬼微微一笑,“我身为嫡女,接管他的职权。因要务在身,换别的姐妹出嫁。这是我想向圣主换的筹码。” “你想做西山王?” 胭脂鬼直言:“与其说我想做西山王,倒不如说,我不愿嫁给万妖王。” “放肆!”圣主面色骤冷,“王上何等尊贵,你胆敢挑三拣四?” 胭脂鬼摇头,叹了口气:“您和万妖王的关系,虽没有挑明,却也天下皆知。我胭脂鬼何德何能,敢用萤火之光与日月争辉?与其自取其辱,余生凄凉,倒不如留在幽冥界,给圣主当耳目。” 圣主眉心微动。 奉承之言听得太多,最后一句倒是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西山王的确不好拿捏,九溪王却也是一代枭雄,都是硬骨头。 西山王一死,九溪王便是一家独大,虽然面上与万妖王交好,翻起脸来也不可小觑。早在圣主踏入幽冥界之前,便已经盘算着安插一个可靠的人。无奈云京王和汉平王都是软柿子,只会跟在九溪王后面摇尾乞怜。 现如今胭脂鬼主动投诚,且这女鬼还有几分城府,不失为一个顺手的棋子。 那个祸根既然没有死,必然还会再现身。有胭脂鬼在,铲除祸根和监视幽冥界,一举两得。 思及此,圣主猛然挥出一掌,一道光华坠入胭脂鬼的天灵。 他收起手势,“今后你便效忠于我,如敢违背,你的下场会比西山王更惨。” 又是雪妖的咒术!胭脂鬼在心里直骂娘,面上却露出感 激的笑容,跪下道:“多谢圣主抬举。” ………… 万妖界,生花雪原。 绵绵山脉形成天然壁垒,将一片冰雪覆盖的平原包围。此处寸草不生,兽迹全无,唯有冰雪亘古不融。 平日唯一的动静,便是落雪与流风,此刻却有了例外。 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走在山岭中。前面那一人如履平地,后面的却是磕磕绊绊,动作僵硬。 他们在苍茫无际的山间,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前面那人停下脚步。 后面那个见状,试探道:“顾星逢?可是到了?” “嗯。” 他立时倒在绵软的雪堆上,四肢摊开。“总算到了,万妖界这破地方真难走。我早说让你把躯壳藏在红尘界,不然师尊的魂魄,早就该归位了。” 顾星逢从袖中取出一个黑色木盒,打开查看。里面蜷缩着一团白色光华,此刻毫无动静,仿佛睡着了。 裴戾微微支起上身,“那日师尊在三途河边晕倒,就再没醒来。是不是被你气坏了?” 明明是裴戾先挑衅,此时反而推给顾星逢。顾星逢淡淡看他一眼,“往前走十丈,山洞里便是他的尸身。” 裴戾一听,什么都顾不上说了,站起来就走。“我去找,你别和我抢。” 顾星逢低下头看盒子,眉目尽是柔和。他对盒中的魂魄道:“你没睡着,我知道。” 原本安静如斯的魂魄,蓦然一动。“什么?星星你知道……我是装晕?” 顾星逢语声很轻:“嗯,胭脂鬼给你出的主意。” “什么都瞒不过你。”鹿时清有些尴尬,“那你为何不拆穿我?” 顾星逢道:“这两日,师尊很安分。” 鹿时清恍然:“对,怀虚虽然胡闹,到底对我有愧。我这样睡着,他不敢来滋事。” 顾星逢点头,一身白衣与漫天雪色相融,就连往日淡漠的双眸,也显得格外清透。 鹿时清从盒子里飘出来,幻作人形,惊奇地审视着他:“星星真好看。” 顾星逢猝不及防被夸了一句,不由微微垂下眼睑。他刚想诚实地回鹿时清一句“你更好看”时,却听鹿时清道:“星星从小便俊秀可爱,但今日站在这雪山中,更是浑然天成,就像是从这里走出的一样。” 顾星静默半晌,“我就是从这里走出的。” 鹿时清微微一愣,不禁替顾星逢感到开心。“星星还记得这些?那太好了,虽然你从小长在红尘界,但这里天地浩大,必然能找到你的亲人。” 顾星逢眺望着辽远的雪原,什么也没有说。 鹿时清观察着他忽然低落的脸色,担忧的问:“星星,你不高兴?” 顾星逢轻声道,“我雪妖一族,早在数十年前,就被万妖王屠戮殆尽。如今万妖界,只有我的仇人。” 鹿时清怔然。他这才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他本以为,顾星逢沉闷冷漠,一部分是天性,还有一部分是因为小时候过得不如意。他从来不知,顾星逢竟然背负着血海深仇。这孩子作为异族生活在红尘界,前要规避身份暴露被人厌弃,后要提防被仇家赶尽杀绝,可谓是举步维艰。 当年顾星逢说要云游四海,怕也不是真的要云游四海。 这话中的深意,分明是要回到来时的地方,甚至是找仇家报复。 对于顾星逢“找不到回来的路”这种担忧,他也只当是小孩的迷茫,用朝天放射灵力这种低劣的手段应付了事。 可顾星逢又是怎么回报他的? 为了他瞬间白发,在荣枯泉守了二十年,夜夜放射灵力为他引路,在暖月台种满红荷,将荷花酥的技艺练到炉火纯青…… 鹿时清顿时觉得羞愧难当,后退一步,“星星,对不起,我不知道万妖界里,你的亲人都已经……已经不在了。” 顾星逢摇头,莫名严肃。“不对。” 鹿时清错愕:“难道你还有亲人?对不起……我又说错话了……” 鹿时清觉得自己该再个回笼觉,不但没有安慰到顾星逢,反而一直失言,这岂非给顾星逢的情绪雪上加霜? 他迅速转身,正待回到盒子里,可是一袭白衣却突然将他包裹起来——他被顾星逢抱在了怀中。 紧接着,他便听见顾星逢在他耳边呢喃,一字一句。“本没有亲人,但你来了。你便是我在此间,唯一的亲人。” 第104章 陆离雪妖身 鹿时清心里一震。 又听见顾星逢道:“除非你不愿意。” 鹿时清忙回过头, “愿意!” 由于心急,他的嘴唇几乎碰着顾星逢的面颊。两人距离如此之近, 鹿时清听见自己略不利落地重复道:“我,我当然愿意。” 鹿时清面皮本没那么薄,否则也不会在修仙界各人指指点点中,自顾自地活了那么久。 但他有一个毛病。在特别在意的人面前,他会不自觉地格外小心。 白霄是, 顾星逢更是。对待别人, 问心无愧即可。唯独这两个人,他生怕做得哪里做得不周全。就算对方不计较,他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 所以,为了白霄的几点要求, 他几乎牺牲了前半生。 如今荣枯泉的劫难已解, 他情愿将余生全都和顾星逢绑在一起。 修仙者的寿数很长, 他的后半生很可能比前半生还要久远。顾星逢作为他的道侣,即将陪他无止境地走下去, 他怎能不慎重对待? 所以他战战兢兢,活了好几十年的一潭死水,竟是荡起了无数涟漪。 鹿时清深吸一口气,认真的道:“星星, 我叫鹿时清。” 顾星逢微微一怔,“我知道。” 鹿时清转过身,正对顾星逢,看着他的清浅双眸, 接着道:“本是被逸天君白霄捡来的弃婴,在天镜峰长大,道号青崖,曾任沧海一境掌门二十七年。” 顾星逢脸上疑云稍退,轻轻点头。 “我痴长……”鹿时清稍顿,忽然清清嗓子,“星星,我睡了多久?” 顾星逢道:“三年整。” 鹿时清掐指,认真地算了一下,接着前言道:“我痴长七十六岁,至今一无所有,人也愚笨。后来得知身份是半仙半人,疑云重重,极有可能带累身边的人……嗯,一无是处,说的就是我。” “你不是。”顾星逢沉声道。鹿时清不但妄自菲薄,而且妄自菲薄得太过。 鹿时清严肃道,“乖,听我说完。” 他一时情急,不慎说出了几十年前哄顾星逢的言辞。 顾星逢脸上发热,本想提醒,却忽然觉得很鹿时清哄他的时候,表情格外生动。他少年时期,总是不喜欢鹿时清拿他当孩子。仿佛哄他一句“小徒孙乖”,就能把两人距离拉得很远,当中还隔着一个裴戾。 但如今,他们二人互相喜欢,并决定合籍,再也没有人可以插足进来。 鹿时清再和他说一句“乖”之类的言语,却是别有一番趣味。 顾星逢虽然是一贯的面无表情,嘴边弧度却格外柔和。他凝视着鹿时清,听鹿时清一脸认真地道:“我鹿时清一无是处,却幸蒙星星不嫌弃,不但数次救我,还要和我结为道侣。” “我愿意。”鹿时清握住顾星逢的手,手指交缠。“余生,来生,生生世世,我都愿意为星星而存在,一如星星护我。” 一开始顾星逢只是洗耳恭听,到最后,几乎是鹿时清每说几个字,他就点一下头,越到后面愈发用力。 鹿时清呼出一口气,轻松起来,“我说完了。当年和怀虚合籍那晚,怀虚也非要我说几句好听的,说是合籍都得这么来。” 顾星逢脸色一变,“……你说了?” “怎么会。”鹿时清叹了口气,“我这么喜欢你,说这番话都花了好大力气。我在盒子里这些天全在考虑措辞,这才勉强讲几句。何况我当时对怀虚只是屈从,实在说不出来,就和他商量,不如杀了我爽快。” 鹿时清一说到兴头上,就收不住,“我还以为, 这辈子都不会有合籍的时候,没想到还能沾星星的光,今天正儿八经地经历了一回合籍。本来还想等安定下来再说这个,但星星说我是你亲人,我一高兴就顾不上别的了。虽然这里没有大殿,没有宾客,没有主持,没有合籍的文书,甚至我连身体都没有……不过我很开心,因为这里是星星的家。” “也是你的家。”顾星逢眼中湿润起来,猛然将鹿时清拥入怀中。 以后他再也不是他的师祖,他是他的道侣,他们是一家人。 往常想起鹿时清时,顾星逢心中苦涩,眼里才会湿润。如今他拥有了鹿时清,同时也被鹿时清所拥有,明明满心欢喜,眼中却依然浮出泪渍。 魂魄很轻,风一吹就会来回飘。鹿时清此刻却再也不用费力稳定身形,踏踏实实地靠在顾星逢胸前。顾星逢快而有力的心跳声,像是一首只为他谱写的曲子。 鹿时清缓缓道:“星星,我对你坦诚一切,以后你的深仇大恨,我也和你一起扛。” 顾星逢浑身一僵,低声道:“不用。” 鹿时清从他怀中抬起头,“当然用,星星,我虽然不知道自己身世,但隐隐觉得很危险。长生界和红尘界的关系,也很可能不像我们了解的那么简单。我都不怕连累你,你也不必担心连累我。” 顾星逢垂下眼睑,目光沉重。 鹿时清了解他,知道他这是听不进话时会有的态度。干脆上手,捧着顾星逢的脸,“你听我说,我们背负的东西,随便拿一个出去,都很可能招致万劫不复。如果我们做不到同仇敌忾,可能……” 顾星逢又不傻,鹿时清虽然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白了。 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害怕,两个人不能一起走到尽头。 顾星逢抬眼,沉声道:“绝无可能。”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好,我答应你。” 鹿时清喜笑颜开,威逼利诱,终于让顾星逢对他敞开心扉了。他一高兴,又忍不住上手摸顾星逢的头顶。“星星真听话。” 刚做出这个举动,他就后悔了,一不小心就又把顾星逢当孩子。当年顾星逢就不喜欢被摸头,现在成了他的道侣,辈分持平,肯定更不喜欢了。 可是看顾星逢的样子,却并不抵触,甚至还微不可查地低了低头。 ……在配合他么? 鹿时清收手,清清嗓子:“话说星星,怀虚去寻我的肉身,为何还不回来?” 顾星逢沉默片刻,“山洞太深。” 再深也只是山洞而已。 鹿时清没想太多,干脆拉着顾星逢坐在雪堆上等,还不停地询问他死以后,顾星逢都经历了什么。 顾星逢略作回忆,直接略过和裴戾夺尸一节,简明扼要地讲了进入幽冥界之后的种种。从遇到胭脂鬼、帮胭脂鬼除掉青霄鬼,再到与圣主交锋,和胭脂鬼结盟。 鹿时清不时感慨,见缝插针地夸两句“星星聪明”“星星厉害”。虽是魂魄形态,他眼睛却极亮,仿佛雪原上飘的不是雪,而是映彻宇宙的星海。 待顾星逢讲完以后,鹿时清觉得疑惑:“既然你和圣主是同族,你们的咒术又可以互相解开。那你离开以后,就不怕胭脂鬼身上的咒术,被圣主发现?” 顾星逢道:“他行事谨慎,必会和我一样,在胭脂鬼身上施加咒术。所以在胭脂鬼同意结盟后,我便将她身上原本的咒术撤了。” “还是星星机智,这一层都想到了。”鹿时清夸赞,“可是万一,胭脂鬼没了咒术,不再听你的怎么办?” 顾星逢缓缓道:“对她而言,圣主才最危险。我解开她的咒术容易,让圣主解开却难。但这都是我的揣测,难保不会有未知变数。” 鹿时清托着下巴道:“希望一切顺利,否则你的辛苦筹划都白费了。” “我原已不打算复仇,如今不过是看到可乘之机,顺势为之。”顾星逢看着他,目光平和。“失败也无妨,陪在你身边,比复仇更重要。” 猝不及防,鹿时清又听到顾星逢的“甜言蜜语”。 放在别人身上,这可能是轻而易举的一句话。可顾星逢向来表情淡漠,话都不多。此时他极其认真地说出来,整个人都似乎变得格外深情。 鹿时清重重点头,而后左顾右盼,望向裴戾所在山洞的方向。 以往,顾星逢若说了鹿时清爱听的话,他都要给自己一个微笑。 此刻却没有。 顾星逢对他的举动感到疑惑,“在找什么?” “找怀虚。”鹿时清像做贼似的。 顾星逢脸色一白:“……找他?” 鹿时清看向他,神色紧张,满是担心,“星星,我现在很想亲你一下,但我怕怀虚突然回来……我倒不是怕他看见,我只是不想被打断,亲你的时间,一定要足够长才算……”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 顾星逢已经把他扑倒在雪地里,抢先吻上他的嘴。 “不会,山洞很深。” 顾星逢重申了这个外在事实,将这个吻由浅入深。 明明动作幅度很大,顾星逢却只是轻轻地压着他,亲吻的动作也是小心翼翼,生怕弄伤了他的魂魄。鹿时清闭上眼,感受着嘴唇上,来自顾星逢的温热气息。 虽是魂魄的感触,却真真切切。 在沧流霜峰花海的初次亲吻,懵懂含糊,事后两个人都不认账。 在东海岸边的生死之吻,激烈绝望,谁都不愿回忆。 在暖月台上酒后的吻,更是没有留在鹿时清的记忆里,只有顾星逢梦回时分想起来,饱受煎熬。 这一次,才算是他们真正感受对方。一起完成的,道侣之间才有的仪式。 ………… 山洞里,裴戾背着鹿时清毫无温度的尸身,艰难地往外走。 他总算知道顾星逢为什么没有和他抢了。 这鬼地方,足足绕了十八个弯,每个弯都要迂回两三里。更可恶的是,这天杀的雪妖禁地竟然有咒术! 他一点灵力都使不出,不能施展轻功,更不能御物,只能一步一步,在冰面上踏着坚实的脚印……方能前进。 第105章 鹿时清还魂 雾霭笼罩, 偌大的生花雪原像是一块白绸,在夜幕下反射淡淡月华。 上百座冰雪雕砌的宫殿, 大大小小,连绵成片,藏身在冷寂无人的山岭中。 其中一座装饰最为精致华美的,今夜十分难得地出现几个人影。 明珠照亮殿中一隅,中央冰床上平躺着一个毫无声息的人。脸上却有淡淡的红润, 似乎只是睡着了而已。 鹿时清的魂魄飘在床边, 心中诸多感慨。 他先被死气侵蚀,后被西山王一掌穿胸,死状十分可怖。可如今瞧见自己的身体,竟然被修复得完好如初, 除了没有魂魄, 和活人没什么不同。 将尸身修复, 并保存多年,这并非易事。可知顾星逢这些年为他耗费了多少工夫, 奔波了多少地方。 鹿时清低声道:“谢谢。” 裴戾只当是鹿时清在对他道谢,在一旁摆手道:“这是我应该做的。何况那山洞虽然弯弯绕绕……却是难不倒我。” 鹿时清一愣,转过身,也对裴戾诚心道:“怀虚谢谢你。” 裴戾笑道:“师尊怎么又谢, 太见外了。全怪顾星逢,若他将你的肉身放到此处,估摸你此刻早就已经还魂了。” 鹿时清摇头:“怀虚,星星也是谨慎, 藏在山洞里肯定更保险啊。你们两个一个放入,一个取出,都很辛苦。” 裴戾见他总帮顾星逢说话,讪讪道:“罢了。” 顾星逢一直没理裴戾,此刻见他消停,才走到鹿时清身侧,道:“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鹿时清看着他,勾唇而笑。 裴戾不明所以,愤愤,“我自和师尊说话,有你什么事?” 顾星逢仍是看都不看他一眼,只对鹿时清轻声道:“去吧,我守着你。” 裴戾赶忙凑上前,“师尊,我也守着你。” 鹿时清朝他二人点头,想了想,正色道:“怀虚,我醒来之前,你不要欺负星星……不,你以后都不能欺负他。” “是,弟子知道。”裴戾嘴里答应。 鹿时清见他态度略有敷衍,不放心地再补充:“今时不同往日,他已经是我道侣。你就算不把他当长辈,于情于理,你也要给他几分尊重。” 裴戾抽了一口冷气。他虽然知道两个人要合籍,却没想到鹿时清进入角色如此之快。 在他的印象中,鹿时清温吞又矜持。他曾故意拿着《双修秘道术》戏弄鹿时清,却换来鹿时清疾言厉色的一通训斥。 天镜峰合籍的那晚,他要给鹿时清换上喜服,哪怕只是脱一件外袍而已,鹿时清的身体都格外僵硬。 怎么如今到了顾星逢面前,反而像是鹿时清更主动? 裴戾喃喃道:“师尊,你若是被顾星逢逼迫,就眨下眼。”对,一定是顾星逢用了见不得人的手段,才让鹿时清性格大变。 谁料,鹿时清却是瞪大眼睛,“他为何要逼我?” 裴戾愕然:“……没有么?” “嗯,星星特别好,从来不会强迫我什么。”鹿时清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顾星逢,“倒是我,总逼着星星听我的话。” 他似是觉得自己的确过分,说罢还笑着叹了口气,才转身上了冰床。然后慢慢躺平,与那冰冷的尸身重叠,相融在一处。 在此期间,他一直注视着顾星逢,而顾星逢也用安抚的目光回望,两个人之间虽然隔着一尺之遥,却仿佛挨得密不透风,连个蚊子都飞不进他们中间去。 顾星逢在原地站了片刻,见鹿时清再无动静,便走上前,握住鹿时清 的手,此时魂魄的虚影全然不见。 冰床凉得刺骨,尸体本也没有温度。顾星逢却在鹿时清的手心,触摸到一丝似是而非的暖意。 他睫毛微颤,小心地放下鹿时清的手。瞧见鹿时清的鬓发微乱,还沾着几颗冰粒,他又俯下身,极轻柔地帮他抚平头发,拨掉冰粒。 做完这些,他心里的某根弦仿佛震了一下。 从前常听人说,修仙漫漫,苦无尽头,而修士是人,大多捱不过年复一年的苦熬。于是“道侣”这个身份,便应运而生。 修士可以寻自己心仪之人,如凡人一般,结为夫妻。不同的是,寻常夫妻追求的是繁衍生息,柴米油盐酱醋茶。道侣之间,则是互相扶持,互相指点,共涉成仙之路。 而夫妻之实,只是道侣生涯的一部分。 醒时相对修行,结伴云游。睡时同床共枕,相拥而眠。 顾星逢想,以后他每日醒来,一睁眼便能看到鹿时清。他也会像此刻这般,帮鹿时清撩开鬓边发丝,凝视着鹿时清的睡颜。然后趁鹿时清尚未醒来,悄悄在他脸上亲吻一下,然后自己起床去厨房张罗饭菜。待鹿时清醒来,便可以吃到刚出锅的荷花酥。 鹿时清对梦中的吻必然毫无觉察,吃荷花酥的时候,大约还会懵懂和他说一句:“星星,我梦见你亲我了。” 那情形,光是想想,都让顾星逢的目光深邃几分。 若非裴戾在场,他怕是此刻都忍不住,想去亲鹿时清了。 他将外袍脱下,盖在鹿时清身上,又用灵力隔绝了冰床的寒意。这才收敛神色,转过身去。 但见裴戾坐在一把冰椅子上,整个人都靠在椅背上,仿佛失了筋骨。 “顾星逢。”他双目无神,慢慢看过来,“我在幽冥界的三途河边时,见师尊对你那般亲近,还一度自暴自弃,觉得师尊不要我了。” 顾星逢没有言语。 裴戾自顾自地往下说:“但我很快振作,觉得是师尊刚醒,神智不清醒,时间长了就会改变。可如今我确定,师尊……是真不要我了。” 顾星逢看着他道:“他没说不要你,他仍然是你师尊。” “师尊?”裴戾笑了,“别看我如此称呼他,可在我心里,早不把他当师尊了。原来觉得造化弄人,我认了仇人当师尊,无论哪个身份,我与他都是独一无二的关系。如今却被你……我倒希望是他杀了我全家,为什么不是他呢。” “鬼修裴氏作恶多端,若他遇上,也不会姑息。”顾星逢淡淡道,“但我庆幸,不是他。” “为何?”裴戾挑眉,“否则你就没有可乘之机了?” 顾星逢摇头,“以你为人,若他是你仇人。你当年不会死,他也不会活……其余,别无可能。” 裴戾微微一愣,仰起头,对着大殿苍白的顶壁,自嘲地笑了笑。 “你说得对,幸好大家都是这个命。” 他注定和鹿时清擦身而过,当初没有珍惜,错失了这辈子自对他最好的人。鹿时清则是遇上了顾星逢……也许,顾星逢真是世上对鹿时清最好的人吧。 此之不幸,彼之万幸。 鹿时清只做他师尊,对他来说,和不要他没什么区别。暖月台上的那抹朱砂红,从此只能留在心里。 大殿上静了半晌,顾星逢道:“还记不记得,你曾……” “我当然记得。”裴戾还在怅然回忆往事,以为顾星逢也在和他忆苦思甜,“师尊当年特别疼你,你来以后,他再没喂我喝过药。 顾星逢沉默片刻,“我是说,你还记不记得在幽冥界立下的毒誓。” 裴戾一愣,他当然记得。 若在幽冥界找不到鹿时清,顾星逢就给他下跪。但若在幽冥界找到鹿时清,他就得给顾星逢下跪。 他断定在幽冥界寻找无望,才会给顾星逢下这个套。却没想到顾星逢踩了狗屎运,最后居然真的找到了。 裴戾自己不提,本以为顾星逢忘了,却不料顾星逢记得。而且,还在他愁云惨淡地回忆往昔时,强行打断。 早死早超生,裴戾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果然你顾星逢的耐心全都给了师尊了。行,我裴戾顶天立地……我输得起。” 虽然话说得还算干脆,做起来,终归还是有些难。 他前半生何等风光,顾星逢在他眼里就是个不值一提的黄毛小儿。如今,倒要他这个做师尊的,给顾星逢下跪。 裴戾额上爆出青筋,盯着光可鉴人的地面,半晌没动一下。 就在他忖着,要不要和顾星逢讨价还价,改成单膝下跪时,却听顾星逢率先开了口,“你若不想跪,也可以。” “……真的?”裴戾不太相信。毕竟曾经顾星逢被他挤兑得惨,他不信顾星逢有那么好心。 顾星逢点头,说道:“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果然,你不会白白放过我。”裴戾冷笑,“何事?” “你帮我送一封信。”顾星逢从袖中取出一个漆黑的锦盒,“亲手送到万妖王的手中。”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裴戾皱着眉,接过锦盒,触碰到锦盒上的死气,顿时面露疑惑。“这是幽冥界的信?” “不错。” “……不会是胭脂鬼的吧?” 顾星逢移开目光,“与你无关。” “你和胭脂鬼鬼鬼祟祟,也不知在耍什么花样。”裴戾剖析分明,“你找我送信这件事,恐怕也一早在你的算计之中。你是妖,在万妖王面前难以遮掩。胭脂鬼没有根基,找幽冥界其他人不可靠也不可信。所以只有我,才能替你办这件事。” 顾星逢一语不发,但表情松动,算是默认。 裴戾冲他挑衅道:“可你还是失算了,我裴戾何许人也,岂会被你呼来喝去?你就不怕,我在这信里做手脚?” 顾星逢缓缓点头:“怕。” “怕就对了。”裴戾傲然抬起下巴,“既然怕,你还……” 言未毕,一道银色光华转瞬即至,他不及提防,被这光华准确地打在天灵处。 这是雪妖一族的咒术。 可随时取人性命,叫人生不如死。 裴戾怒不可遏:“顾星逢,你……” 顾星逢慢条斯理地收手,直视着他:“眼下不怕了。” 第106章 梦境中钩沉 顾星逢站在半山腰, 目送裴戾走出生花雪原。 寒风凛冽,大雪纷飞, 天地皆是白色,唯有裴戾一身浓重黑衣,仿佛一块瑕疵。 他回过头,瞧见遥遥监视的顾星逢,眉心一冷, 伸手冲山腰比了个小拇指。 顾星逢毫无反应, 白衣沉寂。 裴戾哼了一声,大踏步继续往前走。如今他被顾星逢加了咒术在身,不得不屈就。哪怕心中再怨,也只能做出这般微不足道的举动, 聊以泄愤。 直到裴戾消失在苍茫远处, 顾星逢也没有离开原地。 他并非是为送裴戾出山, 才站在这里的——送裴戾,还不如在殿中陪鹿时清。 而是因为, 这是他头一回认认真真地打量自己的故土。 他在红尘界长到十几岁时,才在梦境中逐渐窥探到自己的身份。彼时他刚回天镜峰不久,学术未成,寻路无门。 等到他能善用妖力, 修行大成时,鹿时清却出了事。 他留守荣枯泉,不再踏出沧海一境半步。直到二十三年后,藉由隐藏鹿时清的尸身, 他才循着记忆,找回了远在万妖界的生花雪原。 生花雪原,后面两个字顾名思义,就是终年积雪的土地。 而生花……据说,是因为这雪原中能开出一种晶莹剔透的花,如冰雪雕塑。 很多年前,此处本也生机盎然,有数以万计的雪妖在此繁衍生息。而这种神秘的冰塑花,便是雪妖精气凝集而成。 许多妖族穷尽一生,都想求得一朵冰塑花。只要有了这花,非但能得到雪妖的倾心相许,还能拿到雪妖一族的机密。 雪妖一族天真单纯,对待同族一片赤诚,对待外人却格外警惕。加上这雪原被重峦叠嶂围着,又布下重重机关陷阱,数千年来,竟是没有一个妖族达成所愿。 直到万妖王的出现。 雪妖一族就此灭绝殆尽,曾经神秘瑰丽的生花雪原,成了一座死城。 顾星逢的视线从山川冰河上一一掠过,最后又望向了他们昨日栖身的宫殿。 他选择这座宫殿,并非因为它最为宏伟华丽。而是因为,在他的记忆中,这宫殿出现的次数最多。他并没有来过这里,却犹如在这里日夜生活,长大成人。 顾星逢闭了闭眼,足尖轻点,从山腰飞身而下,直入宫殿之内。 鹿时清还在冰床之上躺着,此时他呼吸平稳,脉搏心跳清晰有力,顾星逢查看片刻,放下心来。正待将他的手放回外袍底下,却忽然瞧见鹿时清眉心一皱。 顾星逢的心弦也随之颤了一下,几乎屏住了呼吸。 鹿时清深吸一口气,喃喃道:“星星,你……你在哪……” 顾星逢脱口而出:“我在。” 声音并不小,却未传入鹿时清的耳中,他依然闭着眼睛,做梦似的不住说胡话。 “死了好多人……星星听话,快出来……我带你走……” 鹿时清的确在做梦,还是一个噩梦。 三年之后,白团团销声匿迹,可从前夜夜折腾他的梦境却是如影随形,才刚魂魄俱全地回到肉身里,他便又以那个诡异的第三视角,看见了种种陌生的画面。 完全陌生。 先前的画面,还是在沧海一境中,面对的是认识的景致和人物。此刻所见,竟然是他才来不久的生花雪原。 而那一张张仓皇奔逃的脸,也没有一张是他认识的。 但鹿时清却又觉得莫名的熟悉,这些人都穿着白衣,眼神个个清亮透彻。虽然脸上都铺盖了愤怒和惊惧, 但那都是纯粹的情绪。眸中没有一丝杂质。 就像……就像顾星逢。 顾星逢也是这样,哪怕身上背负了山一般沉重的仇恨,哪怕经历了诸多不公与苦难,他的眼神也依然干净。 鹿时清在那个他以为的“现实世界”生活时,曾听过这样一句话,“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大抵顾星逢和这些人一样,心中洁净,才会如此。 那此时的顾星逢,又在何处? 他是婴儿?还是已经到红尘界去了? 一想到顾星逢,鹿时清就无法冷静思考。无论顾星逢现在如何,他都要赶快找到他,确认他没有受到伤害。 然而这个视角的主人也在迅速地前行,鹿时清不得不随着他走。 但他很快发现,对方是在逆行。他朝着雪妖门奔逃的相反方向,朝着一片金光猛冲。 那片金光动作也不慢,已经追上了雪妖的队伍。所到之处,天上飞起雪妖四分五裂的肢体。他们脸上的表情还来不及收起,便已经化作原型,在雪地里摔得粉碎。如同被不懂欣赏的破坏者,粗暴摔毁的精美冰雕。 这个视角的主人白衣翻飞,浑身杀意弥漫。他怒吼着,抬起双手。 顿时,纷纷扬扬的雪花如同被他召唤,齐齐向他飞来。苍茫的天地变得清明,只有他头顶越来越白,大量的冰雪形成了无数利剑。 “去!” 他一挥手,这些剑旋转着,如同白色龙卷一般朝着金光刺去。 鹿时清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那金光竟是无数块金色片状物,像是会发光的龙鳞。眼见着冰雪制成的剑雨临近,一半的金鳞停止杀戮,悬在虚空中一一铺开,形成一道数丈高的屏障。 这一来,不少雪妖被拦在后面无法前行,剩下的另一半龙鳞随后追上,一通乱砍。 这个视角的主人浑身都在发抖,“混蛋!” 他双手一扣,剑雨狠狠地刺在看似单薄的金鳞屏障上。同一时间,天上绵绵不绝的雪花继续凝聚,剑雨的数量愈发庞大,眼看着就要超过金鳞屏障的大小。 若不出意外,他应该胜券在握。 风雪中,似乎响起一声淡淡的冷哼。 变故陡生。 每一片金鳞都凭空增大许多,千万片金鳞都在变化,刹那间,这道屏障竟然生生超过先前数倍。而屏障坚不可摧,一时刺不破,剑雨好容易快要以数量取胜,这一来,又需要更多的时间更多的雪花来凝聚。 金鳞后的雪妖已经没有活口,成了一地零碎冰块。 视角的主人还在负隅顽抗,不断加力,试图拼个你死我活。 那金鳞后面出现一个负手的身影,缓缓走出。 金鳞似是有所感应,像周遭避开,形成一人高的出口。那人穿一身金色铠甲,光华夺目,不可直视。 他随意地往外一站,什么举动都没有,剑雨便纷纷破碎,重新化成雪花。 “雕虫小技。”他桀骜地看过来。 对于强者的睥睨,视角的主人毫无畏惧,咬牙切齿道:“我要杀了你!” “你雪妖一族仗着那下三滥的咒术,向来目中无人。”穿金甲者道,“如今有阿融帮我,咒术无用,你们无计可施了。” “叛徒该死,你也该死!” 穿金甲者面色一冷,“是你们对不起阿融,我不过是帮他罢了。” “他身为雪妖,被雪妖生养,这里没有谁对不起他!”视角的主人斩钉截铁。 “没有谁?”穿金甲者忽然一笑,“此间的确已经没有 谁了。” 金光大作,喊杀声四起。 视角的主人猛然回头,眼中映出满山横飞的断肢残臂。原来这山上不止一个金甲者,还有千千万万的金甲者。 他们本事虽不如眼前这个,但已经足够了。雪妖一族的高手在抵御外敌时,已经被此人杀光。如今剩下的全都是资质平平,甚至毫无修为的雪原民众。 面对这般惨状,他浑身都在颤抖,原本清明的瞳色呈现一片赤红。 鹿时清也愣住了,这个角度,他终于看清了这人的脸。 除却一双桃花眼不同之外,其余长相竟和顾星逢有七八分相似。 天上传来龙吟,一条龙张牙舞爪地从天而降,肢体翻动间,竟幻化出上百个龙头。 穿金甲者一跃而起,踏上龙背。 “本王再问一次,雪妖一族可愿归顺?” 眼下雪妖一族几乎死光,但他还这么问,摆明是要对方屈服。 此时若反抗,下场与死去的同族无异。视角的主人竟是笑了,眼中却是熊熊燃烧的恨意。他看向对方,一字一句地回答:“雪妖一族皆丧,我代全族回你——雪妖一族,永不归顺!” “……好。”穿金甲者点头,“整个万妖界,数你雪妖一族最有骨气,本王便成全你们!” 天地间响起震耳欲聋的龙啸,金光仿佛将整个生花雪原包围起来。 不可以。 鹿时清什么都看不见了,但他直觉,这个视角的主人不能出事。 他和顾星逢如此相像,那一定是顾星逢的什么人,也一定知道顾星逢此刻在何处。 头一次,鹿时清忘了自己置身在梦中,急得手足无措。可眼前只有无尽的金光,他情急之下,大声叫道:“星星!” 他一下子坐了起来,然后他心里一动,睁开了眼。 正对上顾星逢满是担忧的脸。 他立刻抓住顾星逢的手,“星星,你没事吧?” “我没事。”顾星逢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问:“梦到我了?” “倒没有梦到你。”鹿时清一连喘了好几口气,心绪才算平复,“但我梦到了这里曾经发生的大屠杀,我特别担心。那里面……没有你吧?” 顾星逢沉默片刻,摇头。“当年,我还没有出生。” 鹿时清愣住了。 那时顾星逢尚未出生,而大屠杀里的幸存者,很可能只剩下刚才那位以冰雪凝聚剑雨者。 加之极为相似的长相,十有八九,那便是顾星逢的生父。 等等……他怎么会有顾星逢生父的记忆? 第107章 终识冰塑花 鹿时清试探着问:“星星, 你知不知道你的生父……如今在何处?” 顾星逢似乎对鹿时清的梦境并不好奇,并不追问。此时听见他提起生父, 也只是平静地答道:“已死去多年。” 鹿时清愣了愣。 既然顾星逢的生父早已逝去,那这些奇怪的梦境又是从何而来? 细细想来,三年前他恢复记忆期间,夹杂在内的那些奇怪片段,分明又是顾星逢的视角。 变来变去的, 也忒蹊跷了些。 可是涉及顾星逢的伤心事, 鹿时清也不好再问了。顾星逢为他东奔西走,他醒来第一句话却不是感谢,而是揭人伤疤。 “对不起,星星。”鹿时清从顾星逢怀中抬起头, 一脸歉意。 “无妨。”顾星逢自然不会计较这个, “饿不饿?” 鹿时清向来不喜辟谷, 虽然顾星逢隔三差五拿灵力为他滋养肉身,这副离开人间烟火已久的身体, 却还是饥饿难耐。鹿时清醒来以后便是腹中空空,此时被顾星逢一提醒,更饿了。 “嗯。”他诚恳地点点头,“很饿。” 顾星逢嘴边隐隐一弯, 看着他澄澈的眼睛,“想吃什么?” 鹿时清本为说错话感到懊恼,忽然意识到,这是岔开话题的绝佳方式, 便赶紧道:“星星,我想吃的特别多。但我还是最喜欢你做的荷花酥。” 顾星逢眼睛亮了几许,最终还是摇头,“万妖界没有荷花。” “那……只能回红尘界再说了。”鹿时清叹了口气。没有荷花染色,那被捏成花状的面胚,只是单调的白色而已。 可白色的荷花酥…… 鹿时清还真吃过。不但吃过,好像在别的什么地方,也见过。 但他才刚醒,一时想不起来许多零碎的事,只得去问顾星逢:“对了星星,你以前做过不加荷花花汁的荷花酥。那好像是用冰雪做的,比寻常荷花酥更香甜。你还记得吧?” 那是冰塑花。 顾星逢自然比谁都记得清楚,沉默片刻,“嗯”了一声。 果然鹿时清就来了兴致,“这雪原中全是冰雪,岂不是随处可做那种荷花酥了?” “……嗯。”这次顾星逢沉默得更久,才勉勉强强点了头。 鹿时清终于发现了他的为难,“难道,这种荷花酥很难做吗?” “……对。”顾星逢道,“很难。” 顾星逢对他掏心掏肺,连他的命都救了两次。这小小荷花酥,不可能推脱。若顾星逢说难,那必定是真的难。 鹿时清虽然对吃不到这种无上美味感到可惜,但他更心疼顾星逢,忙摆手道:“星星,我突然对荷花酥没兴趣了。我刚醒,吃甜的不舒服。这万妖界有什么清淡的,你带我出去吃一些吧。” 顾星逢立即回答:“好。” 二人心照不宣,将荷花酥这一页揭过了。 顾星逢十分感激鹿时清。 先前鹿时清还自嘲,总是逼他听话。顾星逢嘴上不说,心里却格外清楚。鹿时清向来温和善良,不爱与人相争。只有在为他着想时,才毫不让步。 如今他不过是稍微说句荷花酥难做,一向喜欢甜食的鹿时清,竟说出了“吃甜的不舒服”这种谎话。 顾星逢又心疼,又愧疚。 他又何尝不愿把冰塑花给鹿时清? 可冰塑花实在不堪。如果鹿时清知道,让他念念不忘的冰塑花到底是何物,保管他以后非但不会要,提都不会再提。 顾星逢一肚子心思,鹿 时清却很快高兴起来。 他做掌门那些年,从未踏出沧海一境半步。三年前回还,顾星逢又被绑住。 如今两个脱离束缚的人,肆意驰骋天际。鹿时清飞得特别快,衣衫猎猎作响,顾星逢虽担心他身体初愈,却也不愿扫了他兴致。紧紧跟在他的左右,眼睛几乎不曾从他身上离开。时不时还伸出手,护在鹿时清身侧。 鹿时清很清楚,他已经完全恢复,灵力也运转自如,翱翔这区区高空不算什么。但他特别享受顾星逢对他的举动,他活了这么大年纪,在红尘界难逢敌手。只有顾星逢会将他当成一块易碎的琉璃,小心爱护。 当然不是因为他真的脆弱,而是因为,顾星逢真正把他放在了心上。 鹿时清觉得,他和顾星逢虽是道侣,却比道侣更加温存解意。不是夫妻,却比夫妻多了长久和洒脱。 他不认识几个人,想象不出,这世间还有谁和谁,能比他和顾星逢在一起更快乐。 二人在山外的小镇前落地,换步行入城。万妖界高人众多,行事不可大意。顾星逢用妖术将二人改头换面,顾星逢头发变成黑色,五官趋于平庸,如果忽略那身轩昂气质,扔到人群中绝对平平无奇。 鹿时清却是摸了一下他的面颊,笑说:“星星怎么都好看。” 顾星逢眼睫微颤,盯着他道,“你更好看。” 鹿时清忙摸着自己的脸,“你将我变成什么样了?” 顾星逢垂下眼睑,“不过……和从前相似。” 鹿时清虽迟钝,对顾星逢的情绪却格外敏锐,见他这样,立时猜到不太对。他捧起顾星逢的脸,深深地望过去。 这镇子在生花雪原附近,尚有料峭寒意。顾星逢脸上却有些发烫,“……做什么?” 鹿时清却只是望着他的眼睛出神,片刻之后,忽然别过头去。 顾星逢愣了愣,忙上前问:“发生了何事?” “没事。”鹿时清的确没事,只是鼻子有些酸。 方才他在顾星逢的眼中看见,自己十七八岁时的样子。 虽然眉目青涩,五官尚未长开,不如弱冠之后的鼎盛风采。但那却是他一生中最快意的时期,没有荣枯泉的牵绊,没有白霄的苛待,没有丁海晏的过多挤兑。他可以偶尔出入沧海一境,可以路不平则鸣,可以尝尽天下最好吃的美食。 后来他和顾星逢提起来那段日子,说起在钱塘吃到的荷花酥,眼角眉梢全是怀恋。 没想到顾星逢嘴上沉默,心里却一直记得,此时竟是按照自己的揣摩,将他的外貌仿了个八九不离十。 鹿时清揉揉眼,对顾星逢笑:“我都快忘了当年的模样了……不过搁在那时,我也万万想不到,后来会当掌门。唉,不提了。” 顾星逢只当引起鹿时清不快,脸色黯然:“我以为,你会喜欢。” 鹿时清一愣:“我当然喜欢!星星你别误会,我是太怀念那时候,才对后来种种感慨万千。不过……” 他拉着顾星逢的手往城门中去,语气转为轻快:“如果我不当掌门,师兄就不会恨我,也就不会把怀虚推给我。你便到不了我的身边来,这也算因祸得福了。” 他句句豁达,顾星逢反手紧握,“嗯,我也是。” 苦难已经发生,他唯一能拿出来自我安慰的事,便是在红尘界遇到了影响他一生的鹿时清。 两人进了城门,一副令人大开眼界的众妖出行图迎面而来。有四肢不动,单靠胸腹部蠕动便可在地上到处流窜的。有胁下生双翼,扑棱棱飞过天际的。更有完全化成人形,但动作举止怪异,吆五喝六地招摇过市 的。 夹道的建筑也是千奇百怪。高的直耸入云,低的只有一层。远处坑坑洼洼的水塘里,还有挎着篮子的老婆婆浮出来,跑到小贩前挑拣海藻样的菜品。 鹿时清看着热闹,不忘把祈愿告诉顾星逢,“星星,这里虽是你的家,终究还有你的仇人在。待一切落定后,我们回到红尘界,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顾星逢眉心微动,避开这话,望向另一方喧嚷之地:“嗯,去那边看看。” 他拉着鹿时清来到街市深处,这里香气扑鼻,是一排卖熟食的店面。最尽头是一处小楼,各色妖人在一楼大厅坐着,三三两两一桌,喝着石制杯子里的液体。 顾星逢道:“这是茶肆,你在此处等候,我去买吃的,可好?” 鹿时清点头。大厅正前方有一排桌子,上面摊着许多书册。他虽然不想喝茶,但他对万妖界的风土人情颇感兴趣。这是顾星逢的故土,一切都让他倍感亲切。 顾星逢要了一张桌子,待鹿时清坐下后,他便转身出了门。 此时,他面上依然平静,眸中却隐隐流出一丝沉重。 他当然想和鹿时清安稳地过一辈子,但前提是,不再回到红尘界。 ……若他预料不差,不出二十年,红尘界将发生一场浩劫。整个红尘界都无力回天,单靠他和鹿时清两个人,更无法挽救什么。 鹿时清坐了片刻,便有毛手毛脚的猴子妖,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朝他桌上撂下一壶茶两个杯子,并四碟点心样的食物,便又蹦蹦跳跳地跑开。 鹿时清也不管人是否听得见,对着猴子妖的背影道声谢。伸手拿茶来尝,入口虽有茶香,却被一股甜味盖住了。他虽喜甜,却喝不惯如此甜腻的茶,便放下,继续尝那茶点。 茶点他倒很喜欢,因为都是甜的,或蒸或炸,口感不错。 但他没吃多少。现在若是吃饱了,等下顾星逢买的东西他吃起来不香甜,岂不是拂了顾星逢的心意。 他拍掉手上的残渣,站起身,直接走向桌上那一排书籍。 猴子妖瞬间跳到他面前:“客官,想看点什么?”方才这位客人道谢,让他好感倍增,难免对其热络一些。 鹿时清不敢暴露他是外乡人,愣了半天,只得硬着头皮道:“有没有介绍生花雪原的?” 他有些紧张,生怕被对方发现破绽。 猴子妖却是恍然,“怪道客官是生面孔,原来你也是冲着雪妖一族的传说来游赏的。” 对方找好了借口,鹿时清乐得借坡下驴,“就是如此。” “客官等着。”猴子妖翻了几个跟斗,在桌案前来回闪动,再回到鹿时清面前时,手中已经托着几本厚薄不一的书册了。 “客官先拿去看。”猴子妖将书册递给鹿时清,悄悄指了指墙角那桌。 鹿时清不明所以,但见那里坐着一个捧着书册,看得两眼发直的妖怪,看到入迷处,头上翘起的长耳朵还会动两下。 猴子妖小声说:“稍安勿躁,那一本看的人多。待这兔子妖客官看完,我给您送去。” “好,不忙。” 鹿时清回到座位上,将那书本一一拿起来看。 但见封皮上,分别是《生花雪原异闻录》、《妖王征雪原战纪》、《撩拨雪妖情话一百种》、《雪原宫殿一览》。 正史野史全都有。 但野史往往比正史更引人注意。生花雪原的故事,顾星逢可以讲给他听。万妖王争战雪原,他也在梦中看过一二。雪原宫殿,他又亲身住过。 所以,鹿时清默默放下其他的,只留 下《撩拨雪妖情话一百种》这本。 虽然不知道为何会有这种文章存在,但对他而言颇为实用。他如今虽和顾星逢宣誓合籍,顾星逢也对他格外的好。可他方才说起要回红尘界,和顾星逢过一辈子,顾星逢却没多大反应。他觉得,一定是因为他拙于言词,说得不够生动。 不像顾星逢,寥寥几个字,就能让他心猿意马,难掩情绪。 甫一翻开,鹿时清便看到扉页上的前言。 “得冰塑花者,唯万妖王一人。笔者将万妖王对圣主所言一一记录,整理入册,是为撩拨雪妖情话一百种。” 鹿时清不知道冰塑花为何物,但万妖王和圣主他却稍稍认得。 再往下翻,只见上面写着“万妖王初见圣主,言:小东西,长得不错。 圣主怒斥:岂有此理! 万妖王昂然道:有此理,我说的。 圣主打之,大败被捉,被万妖王摸脸戏道:闻听雪妖貌美,却不如你。 笑而放手,圣主逃。 鹿时清本以为能看到温情款款、情真意切的词句,此时却觉得,这万妖王和圣主的初见倒像是恶霸调戏良家妇女,行为轻佻,言辞粗鄙,跟情话毫无关系。 那猴子妖不知何时站在桌子边,看见他手上这本,便解释道:“客官既然慕名前来,想必对雪妖的事有过了解。” 鹿时清含糊道:“自然,自然。” 猴子妖便道:“客官有所不知,这书本叫《万妖王撩拨圣主情话一百种》,因怕封禁,故此改名了。” 鹿时清便有些失望,他不是万妖王,顾星逢更不是圣主,怎能一一套用? 但他还有疑惑,便问猴子妖:“既如此,这冰塑花……” “冰塑花是个好东西。”猴子妖啧啧一声,瞧见兔子妖翻完最后一页,忙跳过去将那本拿过来,递给鹿时清,“客官快看这本,保管让你满意。有了这个,情话一百种你便不用再看了。” 鹿时清没兴趣了解别人的私事,当初他和裴戾被红尘界编排的还少? 他自己都不喜欢如此,又何必窥探他人。何况那些册子上乱七八糟的故事,真的少假的多,著者为了噱头,什么奇葩情节都写得出来。 但碍于猴子妖的热情,和对冰塑花的好奇,他还是翻了两页。 好在对于冰塑花的讲解,就在开头。 “生花雪原,积雪成妖,雪妖精华生冰塑花。” 鹿时清点头,原来生花雪原里的花,指的就是冰塑花。 再往下看。 “冰塑花,乃雪妖精气所化,情动时绽于胸前。晶莹剔透,莹白如玉,形若红尘界之荷花。” 鹿时清心想,看来万妖界对红尘界倒有几分了解,知道那里有种植物叫荷花。可红尘界却为何狭隘闭塞,少见介绍其他几界的典籍?唯一介绍长生界的,还是歌功颂德的故事话本,且多年未曾更新。 猴子妖站在一旁和他一起看,提醒道:“客官,该翻页了。” 鹿时清回神,翻了一页。 “雪化为水,混为一处,雪妖亦如此。一族世代传承,记忆不灭,冰塑花是为延续。雪妖交1合,聚冰塑花放入交合者体内,其梦中可见该雪妖生平,更可见雪妖祖上事迹。至于婴儿降世,方才终止。” 鹿时清喃喃道:“冰塑花如此神奇……” “是啊客官,说白了那就是雪妖的胚胎。”那猴子妖道,“世人只知得冰塑花者得雪妖之心,更得雪妖一族的一切,却不知为何如此。” 鹿时清道:“雪妖因为倾心于此人,才会和那人交合。而不是得到冰塑花,才得到雪妖的心。” “正是正是。”猴子妖连声应道,“传言是前后颠倒,这书里说的,才更合理。” 鹿时清点头:“但冰塑花对于雪妖来说太危险了。对方如果是好人则已,若是坏人,通过冰塑花得到雪妖的代代记忆,无异于掌握了雪妖一族的所有秘密。他要是存了歹意,雪妖一族很难抵挡。而这位将冰塑花给他的雪妖,不仅害了族人,也被践踏了一颗真心。” 猴子妖道:“客官说得极是。所以雪妖一族才不和雪原之外的妖深交,那些恋慕雪妖的人怎么哀求,都得不到冰塑花。” 鹿时清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不是说迄今为止,只有万妖王得到了冰塑花?雪妖一族被灭族,那圣主他……” 猴子妖慌忙嘘了一声,“客官慎言,你忘了眼下的规矩么?说万妖王可以,不能说圣主!” 看来万妖王理亏,对这段过往讳莫如深。 鹿时清只当圣主就是那位被践踏真心的可怜人,叹了口气,再往下看。 只见后面一句跟了描述:“传冰塑花可食,凉如雪,脆如冰。雪妖所爱者,入口甘甜,胜似蜜糖。雪妖不爱者,入口苦涩,如食红尘界黄连。” 鹿时清看到这里,已经失了多半兴趣,正要合上书册,突然浑身都僵住了。 顾星逢不在,他反而能冷静思考,此时想起来,他之前吃过的那个冰雪荷花酥,与这书上形容的冰塑花,怎的如此相像! 其一,外形都如荷花。 其二,他吃起来香甜可口,终生难忘。宋扬却直叫难吃,全给吐了。 其三,他先在梦中看到了顾星逢视角的往事,后看到了顾星逢生父所见的画面。 其四……二十三年前那晚,顾星逢用“赠灵”救他时,似乎胸前生出了一朵冰塑花,然后,没入了他的体内。 他是男人,不能生孩子。所以这冰塑花永生永世,都会留在他的体内。 鹿时清扶住额角,他居然……吃了顾星逢的胚胎。 第108章 千年又一轮 鹿时清在茶肆中等了半个时辰, 不见顾星逢回来。 此时顾星逢尚不知他的种种遭遇,甚至, 顾星逢还没顾上给他买正经吃食。 实在因为变故来得太突然。 他本想趁着买吃食的空闲,看一眼裴戾此刻的情况,谁料…… 却说裴戾按照顾星逢的指引来到皇城,拿出胭脂鬼的令牌,求见万妖王。 万妖王兴致缺缺, 碍于那丁点可怜的颜面才肯见他, 不过也是皱着眉,极为不耐地问:“幽冥界那女子不日便来,何故又遣人送信?” 裴戾心中虽不乐意,却还是躬身下去, 道:“回万妖王, 西山王大人因故退位, 胭脂鬼大人接任。现已禀明圣主,换其他人嫁入万妖界。” 万妖王微微一愣, 随即淡淡道。“嗯,知道了。” 看样子,万妖王对此事还不知情。 那圣主看上去孤冷高傲,跟谁说话都半死不活。就连堂堂万妖王, 他也不放在眼里。此事说大不大,但到底与万妖王有关,那圣主自作主张答允下来,竟不和万妖王商量。 裴戾双手举起手中的锦盒, “这是胭脂鬼大人的书信,请万妖王亲自过目。” 万妖王道:“既然不来,又写这些废话作甚。” 他一动不动,眼睛睨向一旁,显然没有要看的意思。 好在顾星逢早有交大,裴戾道:“万妖王难道不想知道,圣主为何答应了胭脂鬼大人的请求么?” 万妖王终于正眼看向他。 裴戾继续道:“胭脂鬼大人说,她不敢和圣主比,也没资格和圣主比。但她爱慕万妖王的心情,却不比圣主差。” 一抹古怪的神色从万妖王脸上稍纵即逝,“她爱慕本王?” 裴戾点头道:“胭脂鬼大人私底下说过,她其实特别愿意嫁给您,但……万妖王还是看看书信吧,小的不敢妄言。” 万妖王皱起眉:“故弄玄虚,拿来。 他坐着未动,王座一旁悬着的金制鸟架上,扑棱棱飞下一只不知名的鸟。它通身金黄,若非此时飞起来,裴戾还以为它是和鸟架同材质的摆件。 它飞到裴戾身侧,从裴戾手上叼起锦盒时,尾翼在地面一扫而过。旋即飞走,将锦盒送到万妖王手边。 万妖王拿下锦盒,它便又飞回鸟架。自始至终,它眼神都是呆滞黯然,仿佛金色雕塑上的瑕疵。 裴戾知道,虽然此刻顾星逢没有跟来,却可以通过先前施加的咒术监视他一举一动。 此刻他的所见所闻,顾星逢必然也能知晓。 锦盒托在万妖王手中,安安稳稳。却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生生将其捏碎,化为粉末洒落。待万妖王拿到面前看时,他手里只剩下一张薄薄的纸。 这是顾星逢和胭脂鬼商讨之后才写出来的—— “万妖王敬读,小女不胜感激。先得知将上嫁万妖界,本欢欣非常,奈何被困红尘界多年,幸得不负婚期。后圣主到来,将我父西山王问罪格杀。圣主曾言,小女貌丑,不堪匹配万妖王,更令小女袭位,换他人出嫁。小女自知粗鄙,然小女为万妖王亲选之人,却被圣主所拒,着实遗憾。小女不才,愿以微末之力继行效忠万妖王之事。待我为幽冥界之主,必携幽冥界臣服万妖界。那时小女再嫁万妖王,此为一誓,万望不弃。小女多年前远观万妖王,思慕至今,此心此意,天地可鉴!便为万妖王一死,又何妨哉!胭脂鬼拜上。” 胭脂鬼忍着一肚子不适,写完了这辈子都不可能说出的肉麻话。 她虽不知,顾星逢为何要离间万妖王和圣主,更 不知顾星逢为何对万妖王和圣主的事情如此了解,但她别无选择。万一失败,还有替罪羊。出主意的是顾星逢,送信的是裴戾,她可以撇得干干净净。 但若成功,那她胭脂鬼的人生将攀上最高峰,她可以实现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不用再受任何人摆布。 何乐不为? 所以,她就算肉麻,也肉麻得情真意切。 万妖王读完信,陷入沉吟。 虽说他已经纵横万妖界多年,除了修罗界和长生界,已经没有什么让他放在眼里的。这万妖界众生,或是恨他,或是怕他。 却是幽冥界一个小小的女鬼,直言爱他爱到甘心为他而死,还说要为他拿下幽冥界。 虽可笑,但也震撼。 就连那个人,哪怕喜欢他喜欢到把冰塑花都给了他,嘴上却始终不肯承认。 半晌之后,万妖王道:“这女人……有几分意思。” 裴戾虽不知信上的内容,却也看出几分意思。“谢万妖王看信。” 万妖王淡淡道:“你告诉她,做梦即可,别自不量力。” 裴戾忙道:“是,小的一定把话带到。” “嗯。”万妖王顿了顿,忽然脸上露出一丝讥讽,“因长生界在围猎场提前行动,致使千年一度的计划提前。你让胭脂鬼留意,说不定,其他几个幽冥王去红尘界争夺,会被旁人误杀,能让她捡漏。” 裴戾听得糊里糊涂,什么围猎场?为何突然又提起红尘界了? 他大着胆子问:“小的愚钝,不甚明白。敢问万妖王,这围猎场是何处?” 万妖王冷冷看他一眼,“本王方才不是已经说过?” 裴戾立时懂了,万妖王唯一提起的,便是红尘界。 他口中的围猎场……和红尘界是一个地方? 裴戾心中大震。长生界提前在围猎场行动,千年一度的计划…… 他顿时想起了红尘界流传亘古的传说。 千年之前,修罗界协同万妖界和幽冥界进犯,红尘界民不聊生,尸横遍野。是长生界的神灵出手,助红尘界御敌退敌,还将修习的法门传给红尘界,被歌颂至今。 这万妖王所说的千年一度,岂不是应了那传说里的时限? 但听万妖王话里的意思,是长生界提前行动,才使得其他几界按捺不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戾还想再问时,万妖王却将信纸捏成齑粉,猛然一拂袖子,“下去。” 显然是不想和他这种“小人物”多说一句。裴戾暗自把万妖王骂了好几遍,恭敬地退了出去。他牢牢记住方才的疑点,按照顾星逢先前的吩咐,在王城中弯弯绕绕地走了好几圈,掩盖住自己的行迹,方才悄悄出了城,直奔生花雪原。 顾星逢这才撇下裴戾,看看镇子最高楼上摆放的日晷,已经比先前偏移一些。慌忙收敛心绪,拿出从生花雪原的宫中搜来的万妖界钱币,买了几样看上去还算正常的吃食,匆匆回到茶肆。 他以为鹿时清必然等他等得着急了,谁料一进门,便瞧见鹿时清手里捧着一本书,立在桌案上,看得十分专注。就连一旁的茶点,都顾不上吃了。 顾星逢拎着手里的大包小包,一声不响地走上前,绕到鹿时清面前,悄悄蹲下,想看看鹿时清手里册子的封皮。 《雪原传奇——万妖王独占冰塑花》 还是两个标题,雪原传奇四个字格外大,万妖王独占花魁几个字小如蝇头,若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鹿时清对他的到来毫无知觉,时不时发出一声叹息。 他两眼只是盯着字里行间描述的故事:圣主乃是生花雪原一个长老的儿子,名唤阿融。他与另一个长老之子阿凝,年龄相仿。阿融和阿凝一直是下一任族长的备选,两人同样优秀,同样容貌出众,一时难以选择。但最后,还是阿凝当选。 因为阿凝的父亲提出,阿融这名字,于雪妖一族不祥,就算他的儿子阿凝不被选上,也不能是阿融当族长。 众人深以为然。一字之差,阿融失去了资格,眼睁睁看着执念已久的位置被阿凝所得。 他心情极差,出去散心,却遇上了到生花雪原游逛的万妖王。彼时万妖王还未开始他的雄图霸业,连龙族的族长都不是。但他恶名却已流传在外。 都说龙族有个公子,骁勇善战,英明神武,乃是龙族的下一任族长。他娶了很多姬妾,却总是莫名其妙地失踪。所以,他在万妖界到处物色自己喜欢的女妖,只要看上,当即抢走。 当时阿融穿了雪妖一族惯用的白色衣衫,坐在山前的雪地上出神。日光辉映,他周遭全是枯草冰棱,只隐约露出一点侧脸。 万妖王只当是个漂亮的女妖,直接上前摸他的脸,于是便有了《撩拨雪妖情话一百种》开头的那番对谈。 圣主声音本就纤细清澈,加上刚哭过嗓子有些沙哑,打了一架被擒住,万妖王上下其手摸了一通,发现这是个男妖,这才撒手放人。初次相见很不愉快,万妖王却对此念念不忘。 他拥有过万妖界太多女妖,都是对他又敬又怕……这又打又骂的还是第一个。 虽然是男子,长得也忒好看了些。他再去抱那些娇滴滴的姬妾,竟觉不出滋味了。兴味缺缺时,隐隐觉得手心微痒——他才摸过阿融的后背,蝴蝶骨清晰硬朗。 很快,他又回到了生花雪原,果然阿融也在那里。 万妖王不是温存的人,当下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阿融掳回龙族。一连数日,都不曾让他离开床榻。 第109章 红尘界之劫 阿融生性高傲, 遭此无妄之灾,如何受得住? 万妖王则是食髓知味, 甘之如饴,觉得前半生的光景竟是蹉跎了。睡过那么多女妖,方知男妖更有滋味。 待万妖王终于倦怠,撤去束缚在阿融身上的结界,打算认真说两句好话, 与其多温存一段日子。哪知阿融能动弹之后, 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自断经脉。 万妖王大惊。 这阿融生的冰肌玉骨,虽修为不错,在天生神力的他手里, 却也挣扎不了多久。万妖王只当他是个稍有些能耐的玩物, 谁料他性子如此刚烈。 万妖王兴趣更浓, 奈何阿融即将成为一具尸体。他不及多想,赶忙施法救人。 可他金龙一族的气息与阿融身上的大相径庭, 勉强为阿融保了命,再要往下救时,阿融却吃不消如此强悍炙热的妖力,不多时便重新气息奄奄。 万妖王于是唤了龙族的长者询问, 长者查探之后,告诉他阿融乃是雪妖。不若送回生花雪原,让他们自己人救治,更为稳妥。 万妖王此时才知道了阿融的身份, 即刻将其带到生花雪原,谎称是阿融在外与人斗殴受伤。 雪妖一族生性纯善,眼见阿融有难,不可能袖手旁观。族长阿凝当下便唤来族里医术最好的长老为其救治,一番努力之后,阿融很快脱了险。 此事看起来并不严重,阿凝道过谢,就要送万妖王出谷。 可长老却悄悄将阿凝拽到一旁,告诉他,帮阿融疗伤时,看到阿融身上的诸多痕迹。不是打架斗殴受的伤,而是被人…… 阿融惊诧之后,冷静下来。他与阿凝从小一处长大,又年龄相仿,交情颇深。他深知这位万妖王不好惹,同时也为保全阿融的名声,便只当什么都不知道,让万妖王去了。 生花雪原息事宁人,万妖王却不打算如此。他对阿融念念不忘,尤其阿融濒死时,依然恶狠狠地瞪着他。那眼神,简直能在他身上烧个窟窿。 越想越难耐,越难耐就越想。没几天,万妖王又去了生花雪原。 这回他愈加放肆,直接闯入谷中,在阿融寝殿四周布下结界。阿融伤势尚未痊愈,想到即将被他再次羞辱,叫天天不应,便欲再次寻死。 可万妖王这次却没有再对他做什么,只是将他从床上抱起来,来到窗边隔着结界往外看。彼时茫茫大雪从天而降,万妖王只是轻声和他说:“别乱动,看雪。” 阿融只是怔怔地往外看了一眼,随即便对万妖王拳打脚踢。万妖王叹了口气,也不还手,在他脸上亲一下旋即离开。 阿融是典型的雪妖性格,孤高又沉闷,况且此事并不光彩,他也便没有告诉任何人。谁料往后,万妖王隔三差五地来,起先只是说两句话,不疼不痒地占个便宜,后来更是送来各种奇珍异宝。 阿融扔了几回,直到万妖王某日带着伤,将一株难得的仙草放到他手上,说那是他亲赴蛇妖禁地摘来的。阿融这次没再扔,但也没收下,将仙草往万妖王怀里一塞,让他滚。 万妖王难得对一人有这般耐心,却也实在撑不下去了。哪怕再厚的书,看一阵子,也该知道还剩几页。再高深的功法,练到最后,也能算出差多少火候。 阿融却像无底洞,万妖王投入这么久,却几乎没有回应。他觉得,也该用上一些手段了。 阿融与龙族私通,雌伏于万妖王的消息不胫而走,最终传入阿凝的耳中。 ——连族长都已知晓,更不用说底下的普通民众听了多久的谣传。 好在雪妖一族天性单纯,没有十分议论此事。阿凝也只是担忧,阿融与万妖王来往,会带来祸 患。 况且,阿凝也的确听说有可疑的踪影出入阿融的宫殿。他便找到阿融,问及此事。 岂料阿融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他自认行事清白,却被阿凝质问,当下便拍案而去。阿凝还未说什么,倒是那些长老疑虑起来,若阿融果真无辜,又为何不愿坦白? 长老们最大的担忧,就是冰塑花。 万一阿融今后会将冰塑花赠给万妖王呢?万一万妖王已经拿到了冰塑花呢? 金龙族骁勇善战,坐拥万妖界最大的疆域。却还不知足,连年征战,更扬言要一统万妖界,神挡杀神。 阿凝也觉得事态严重,便再次找到阿融询问,并分析利弊,劝说阿融早日与万妖王断了来往。 恰逢万妖王前来,听见这番对话,心中大喜,连忙现身挑拨,说他和阿融追求的是两情相悦,暂时不打算再做那种事,冰塑花他根本没有兴趣。他们如何说自己都无妨,但不要污蔑阿融。 且不说这话阿融认不认,阿凝信不信。随后赶来的长老们已然大惊失色,若真是和雪妖单纯地做那种事,也就罢了。他们最怕的,正是阿融与万妖王生出感情,随之结出冰塑花。 不待阿凝和阿融作出任何回应,长老们便对阿融一通斥责。阿融满腹憋屈,脸上表情更是不服。长老们以为他是铁了心的不听劝,将话说得更重,甚至连“背叛族人”这种言辞都冒了出来。 阿融对族人一心一意,却先因阿凝父亲的话,丢失竞争族长的资格。后因万妖王的作弄,被长老们贬损至此。 他心高气傲,根本无法咽下这口气,当即拂袖而去,一口气跑出雪原,对着冰山一通猛捶,砸的手上鲜血直流。 心绪稍稍平息一些,他回过头,瞧见默默跟在他身后的万妖王。 阿融这次没再撵他走,只是问了一句:“你说……你想与我两情相悦?” “不错。”万妖王喜上心头,“你可愿意?” 阿融没有接话。直到多年后的今日,万妖王仍然没有得到回复。 只是后来,阿融随着万妖王回到龙族,这一留就是许多年。待他再次踏入生花雪原时,雪妖一族已经被万妖王屠戮殆尽。 万妖王之所以在生花雪原如入无人之境,正因他已经得到了冰塑花,并通过冰塑花洞悉了雪妖一族的秘密。 雪妖一族也是万妖王统一万妖界的征途中,唯一一个宁愿被灭族吗,也绝不归顺的妖族。 据说,因为灭族一事,阿融至今没有原谅万妖王。又据说,万妖王虽然仍旧妃嫔众多,但也只是撑场面,他心里全是阿融,根本不愿再碰任何人。 这书中情节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鹿时清看到万妖王封阿融为圣主,从此阿融在万妖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便停下了。 这故事里好人不得善终,坏人不得恶报。 万妖王忒残暴,也忒没有底线。为了得到阿融,不惜散播谣言。为了当上万妖界的主人,不惜将星星一族全都杀了,将仙境一般的生花雪原变成一座死城。 若他真喜欢阿融,阿融却不喜欢他,那也算是报应……但,这报应未免太轻了些。 鹿时清放下书本,猝不及防望见对面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顿时抽了一口气。 他拍了两下胸口,“星星,这么快就买完了?” 看得如此出神,都忘了时间。顾星逢也不好再说自己去了多久,直接将手里的包裹往桌上一送,“嗯,快吃吧。” 鹿时清放下书本,“星星,我觉得圣主很可怜。” 顾星逢取出包裹里蒸糕一般的软嫩 食物,放到鹿时清嘴边。“死去的族人,更可怜。” “是啊……”鹿时清叹了口气,咬下食物,眼睛一亮,夸句好吃,继续道:“可我有些奇怪,圣主既然怨恨万妖王,却为何还是留在了他的身边?难不成,他要找机会为族人报仇?” 顾星逢没有接话。只是垂下眼睑,盖住了眼底隐隐浮动的怒意。 “这都是书上写的,不一定可信。我什么都不了解,不好妄自评判。”鹿时清见顾星逢神色有异,便岔开话题。反手将顾星逢的手往回推,“不说了,星星你也吃。” 顾星逢盯着那食物,眼神有些闪烁。 鹿时清才意识到,这是他才咬过的,连忙道:“……还是换一个吧。” 他迅速去包裹里重新拿了一块,却瞧见顾星逢脸颊微微一红,直接将剩下的一半食物放入口中。 “嗯,很甜。”顾星逢说。 这下轮到鹿时清眼神闪烁了。 明明顾星逢什么也没说,为何他心里怦怦直跳,脸上也开始烫。当年被裴戾调戏,他都没这么局促。 鹿时清不由自主地将食物放进自己嘴里,偷眼瞧着顾星逢。心想,这个才甜,比刚才那个甜多了。 顾星逢嘴边隐隐出现一丝弧度,忽然眉心一动。 下一刻,裴戾风风火火地闯进茶肆。 猴子妖正在给客人端茶送水,险些被他撞到,大呼小叫地吆喝:“这位行动僵直的客人,若您中风或是风湿,手脚不便,小店有通筋活络的茶水,您可要……” 裴戾一眼瞪过去,猴子妖便捂着嘴溜到墙边去了。 鹿时清尚且不知裴戾去了何处,他刚醒来时的确没想起来裴戾,待后来想起时,又觉得没有必要问。裴戾这么大个人,行事自有主张,更不用怕顾星逢害他。 此时见裴戾赶来,只当他方才是去闲逛了,鹿时清便招手道:“怀虚,你也来尝尝。” 搁在平时,裴戾必然会欢喜拿一个塞嘴里。此时他却顾不上了,直接一个结界扔出来,罩在三人头顶,然后大声道:“顾星逢,红尘界出事了!” 鹿时清一愣:“出了什么事?” 顾星逢垂眼,将那食物掰成小块,放到鹿时清嘴边。“你还饿着肚子,先吃东西。” 裴戾上前一步,一把将那食物打掉,冷声道:“顾星逢,你是妖,红尘界如何都与你无关对吧?可你不问问师尊,他愿不愿意跟你一样做缩头乌龟?” 鹿时清意识到事态严重,忙拽着顾星逢的袖子,“星星,到底怎么回事?” 顾星逢沉默片刻,“我以为至少会在二十年后,居然如此提前……” 裴戾问:“你早就猜到会这样?” 顾星逢深吸一口气,点头。“如今的红尘界,怕是已经被其余几界攻陷。” 鹿时清和裴戾俱是睁大双目,随后,裴戾冷笑一声,“你早猜到了,但你什么都不说。你将师尊带到这里来,让师尊陪你玩乐,任你摆布,你把师尊当什么了?” 顾星逢沉声:“我没有。” 他承认,红尘界的祸患浩大,他不愿让鹿时清涉险。但他也绝没有摆布鹿时清的意思,如今红尘界局势极其纷乱,他只是想等局势稍稳再告诉鹿时清,却不料被裴戾一通抢白。 这时,鹿时清道:“我知道了。” 裴戾在一旁煽风点火:“师尊,顾星逢就是不想让你再回红尘界!红尘界养了他一辈子,竟养出这样一个白眼狼!” 顾星逢眼神骤冷,看向裴戾:“你没资格说我。” 裴戾好整以暇:“对,我没资格,那师尊总有资格。师尊,你觉得他是不是白眼狼?” 鹿时清皱起眉心,“星星太让我失望了,我不想看见你,你走吧。” 顾星逢瞳孔猛缩,裴戾却笑:“果然,师尊的眼光雪亮。” 鹿时清却叹了口气,“怀虚,你是不是盼着我说这话?” 裴戾一愣。 “我会说这话,只有一个可能……就是我在说谎。”鹿时清牵起了顾星逢的手,看向顾星逢的目光带了几分歉意。“对不起啊星星,我看了半晌话本,一不留神学了两句。” 第110章 心事有千叠 裴戾张口结舌, “话……话本?” 鹿时清再叹:“若我和星星是话本上的人,在我说出方才那番话之后, 必然要天长地久,不复相见。每每想起来,都要伤春悲秋地吐口血,一边误会对方,一边折磨自己。” 顾星逢单是一想他话里所述的情形, 额头上便起了隐隐冷汗。 鹿时清心疼不已, 忙抬起一只手,坚定道:“星星你放心。今日之后,哪怕是说谎,这种话我也不会再说一个字。” 顾星逢一颗心彻底落定。 他本想照例说一句“无妨”, 但他历尽坎坷, 饱经世事, 活了这么大年纪,竟然被鹿时清一句轻飘飘的话险些击垮。最终, 他只是嗯了一声,道:“好。” 裴戾愤愤不已:“岂有此理,顾星逢你看不出来师尊在发誓么?你逼得他发誓,竟还好意思点头!” 鹿时清眉心一冷, “怀虚,往日你逼迫过我多少。我只是自愿说句誓言,你就如此污蔑星星?” 这突如其来的训斥,让裴戾一时愣住。 顾星逢对鹿时清轻轻摇头:“不要动怒。” 鹿时清瞬间挂起微笑, 拍拍顾星逢的手,“虽然心里有点不高兴,但我听星星的。” 不知是训斥生了效还是怎的,裴戾气焰猛然弱下去。 待他二人暖意融融地对视片刻之后,裴戾才道:“那,师尊是否还要留在万妖界?” 提及这个,鹿时清整顿表情,正色道:“自然是尽快回到红尘界。星星,你觉得呢?” 顾星逢直接点头:“你要如何,我都支持。” 鹿时清知道,顾星逢有诸多顾虑,譬如红尘界与其余几界实力悬殊,又譬如他是长生界来历不明的遗孤。此去红尘界,必然会面对无数风浪。 但他一旦提出回红尘界的想法,顾星逢便立时答应。 鹿时清觉得,能被顾星逢这么好的人喜欢,能和顾星逢这么好的人在一起……用他在那个“现实世界”的话来说,就是: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 鹿时清一高兴,直接拉着顾星逢走出结界。还不忘回头招呼裴戾:“走了怀虚。” 裴戾慢悠悠地跟上。 方才,他竟在鹿时清脸上看出了些许怒意。 是真的怒意。 当年他调戏鹿时清时,鹿时清也只是站在长辈的立场上斥责他。他杀鹿时清,鹿时清也只是震惊,并未十分生气。 类似的表情,他只在踢断顾星逢肋骨那日见过。 眼下他别说动手,稍稍说顾星逢两句,鹿时清便维护至此。 从前木讷,实诚,逢人三分笑,遇事各种劝。就算被所有人嘲笑,他也不放在心上,自在地如闲云野鹤般的人。如今也有了脾气,非但给他甩脸子,甚至还会开说笑了。 裴戾想,自己这个师尊是真的变了。又或者,鹿时清只是在顾星逢面前变了。 再看顾星逢,在方才的“较量”中,可算是大获全胜。若换了他裴戾,必然要得意洋洋,给对方一个挑衅的眼神。但顾星逢自始至终没看他一眼,只是默默收拾了桌上的点心,跟在鹿时清身边,形影不离。 鹿时清待人温柔迁就,顾星逢这般孤僻的性子,待鹿时清竟然更加温柔迁就。倒将当了几十年掌门的鹿时清,衬出了一身少年气。 裴戾喃喃道:“也许……他是真的适合师尊,比我更……” 是夜,生花雪原云开雾散,月明星稀。 虚空中不见一片飘雪,正是出发的好时机。 临行前,裴戾打点行 装,顾星逢巡视禁地,鹿时清则到宫殿外头看天气。 见雪原上这般晴好,他放下心来,正待去找顾星逢,却忽然瞧见不远处的雪地上,似乎有些异样。 修士眼力格外敏锐,鹿时清定睛一瞧,几乎被重峦叠嶂掩饰的入口处,竟然跪着个白衣人。 鹿时清非常疑惑,生花雪原是一座死城,里面鸟兽不闻寸草不生。就算来造访的游人,也只是在方圆数十里外停下——雪妖一族湮灭之后,众多雪妖的怨念铸成一道结界,竟将偌大的生花雪原盖在里面。 只有顾星逢可以随意进入,若非鹿时清和裴戾跟着他,必定早被拦在外面了。 此刻这个白衣人,竟然来到了入口处。但他没有再往里进,显然还是被拦下了。他跪在那里,又是在干什么? 鹿时清悄悄往前凑了些,终于看清了白衣人的样貌。 但见他身材清癯,脊背笔直,犹如风雪中傲立的一根玉竹。长相也是格外周正,尤其那双眼睛,眼尾上扬,上面天然浮着一抹淡淡的胭脂色。 鹿时清心想,这眼睛真是好看,只可惜像是一潭死水。若灵动几分,该是何等的勾魂夺魄。 一瞬间,鹿时清心中闪现了几个可能。 书香门第的公子,戏班子里挑大梁的名伶,流落凡尘沾了烟火的神仙,甚至……被贵人捧在手心的男宠。 但鹿时清知道,这只是正常人在目睹这副皮相之后,本能产生的臆测。 实际上,这白衣人比那些臆测都要厉害。 他就是传说中的那位圣主。 鹿时清也总算明白,为何圣主能让万妖王一见倾心了。 如今的圣主族人全死,孑然一身,不得回家,必然是满心凄凉。若放在当初,年纪轻轻的他,只因为丢了族长的位置便哭红了眼睛,该是何等的神采飞扬,何等的心思纯真。 那时他的这双眼睛,也的确足以勾走万妖王的心魂。 不知何时,顾星逢站在了鹿时清的身侧,“是他。” 看来,顾星逢对圣主会出现在此处,并不意外。 鹿时清道:“星星,圣主已经从幽冥界回来,我们要赶快离开万妖界。” “嗯。”顾星逢口中应着,眼神却紧紧盯着入口处。 朗月高悬,圣主起身。他对着天上挥了下手,衣衫上的落雪扑簌簌落地。 随即一声龙吟,一道细长银光从天而降,落地后化为一条半大银龙,脖子上的环扣被月光照得发亮。圣主随即越上龙背,银龙一声长啸,载他飞向天际。 顾星逢方才垂下眼睑,深深地吐纳了一下。 鹿时清观察着他的脸:“星星,你恨他?” 顾星逢不置可否:“我仇人有三,一是万妖王,二是他。” 鹿时清问:“那第三个呢?” 顾星逢沉默片刻,“……我不知道她是谁。” 顾星逢说起前两个时,斩钉截铁。说到第三个,却是迟疑中带着痛苦。 如此,第三个便不能算是纯粹的仇人。顾星逢只知道她是仇人,却不知道她是谁,着实蹊跷。 鹿时清纵然疑惑,却也不再往下问,只是拉起顾星逢的手。“星星,你要做什么我都支持。但我只有一个心愿,就是你无论做什么,都是开心的。” 顾星逢睫毛一颤,半晌,徐徐点头。 ………… 红尘界,钱塘城。 朱砂梅开到晚期,地上落红铺满。江上涨潮,往日游人络绎不绝,齐聚江畔观看……此时竟无一人。 一片锦绣的钱塘城,竟是高楼倾塌,城门残破。 张灯结彩的烟花街也不例外,红绸红灯无处可寻,虚空中也再没有浓重的脂粉香气。 街头的小楼外泥泞不堪,艳红中混着暗红,乃是落沾了血迹,残肢断臂盖在花下。地上掉着一块破损的招牌,依稀可见暖意楼三字。 第111章 箜篌成绝响 梅花落了大半, 又正值黄昏时分,本应一片冷清的城外林子里, 却一片嘈杂。 是哭声。 刚下过一场雨,林中泥泞不堪,当中乌压压的全是人。男女老幼,尊卑不论,顾不得腌臜全都缩在一处, 或是瑟瑟发抖, 或是面如死灰,或是哀声哭泣。 少部分发出小声议论,还战战兢兢,不时得观察外面的动静。 一个汉子叹道:“唉, 这些天本是相安无事, 就算有烧杀掳掠, 不至于把人全都抢来吧。” 一觉醒来,城中所有人俱被困在这方圆数里的梅林中。而林子外面一圈看不见的墙壁, 触之即死。人们先还不信,几个人倒地之后再没站起来,他们便不敢再轻举妄动。一时间凄风苦雨,笼罩在梅林上空。 旁边抱孙子的老汉接道:“说是妖怪吃人吧, 可为何要拿我老头子,这皮糙肉厚的也不中吃啊。” 他怀里的小孙子吓得直哆嗦。“爷爷别说了,我害怕。” “不怕不怕,唉……”老汉拍拍孙子。无奈得很, 从前还能说打妖怪之类的话哄孙子,现在可不敢乱讲,生怕惹怒了那些可怕的东西。 “谁不怕?”汉子摇着头,再叹:“怕也没用啊,街口杀猪那家的胖小子,睡一觉就被吸干了,门窗紧闭都拦不住的邪祟东西。” 又有人接着道:“我隔壁小姑娘也是,水葱似的人,活生生成了白灰,风一吹就刮跑了。” 忽然有人想起了什么,惊恐起来:“你们还记不记得百里坞?” “三年前……被灭了的百里坞?”先前的汉子略作回想。 那人咽了咽口水:“对!虽然司马家和沧海一境封锁消息,草草埋了死者。但我可是听说,百里坞人的死状,都是化成了白灰……该不会,跟咱们钱塘城的怪事一样吧?” “什么叫钱塘城的怪事。”汉子苦笑,“沧海一境做了缩头乌龟,长白雪岭死了掌门,昆仑离得远,如今只怕也是自身难保……这天下哪没有怪事?如今见怪不怪,等死罢了。” 一女子哭哭啼啼道:“先前一个一个的死,不一定轮到谁。如今将我们全都掳来,怕是谁都活不了了。” 这一哭,仿佛冷水当头浇下,弄得众人全都愁眉不展,一时再无言语,只剩下风过梅林,落花簌簌。 过了片刻,才又有一女子道:“阿倩,前途未卜,别先哭坏了身子。” 声音沉静,不见一丝波动。 被劝慰的女子接过她递来的手帕,一边哭一边擦泪:“静姐,怨不得都说你是静晗圣女再世。依我看,静晗圣女若手无缚鸡之力,到了这个境地,未必有你沉得住气。” 众人皆有性命之忧,本无暇顾及其他。此时四下安静,忽然听见这句,不少人便闻声望来。 夕阳映照下,那处果然有数十个女子,虽然头发散乱,浑身泥污,扑了脂粉的脸却更显白嫩。但她们要么眼圈通红,要么神情仓惶。只有方才讲话的白衣女子,面上淡淡,盘膝坐在树下,脊背挺直。加上容颜本就格外清丽,瞬间就将其余女子比了下去。 有人不禁赞道:“这就是烟花街上的小静仙,久仰芳名。”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小静仙本人,果然是天仙下凡,非同一般。” “我一个大汉都吓得腿抖,小静仙却稳如泰山,惭愧!小静仙非但是烟花街的头牌,还是巾帼英雄。” 小静仙听惯了这些吹捧,只是略一颔首,再无回应。但平素暖意楼里,总有与她争锋斗气的同行,此时听到这些话,不由不酸上两句:“小静仙出淤泥不染,至今仍是处子之身,哪是我等残花败柳 能比的。” “是啊,只可惜今日遭劫难,要和我们一群俗物死在一处了。” “更可惜的是,这么大的美人儿,尚未破瓜就得死,这辈子是尝不到腥了。” 烟花女子有的是污言秽语,没说几句就已不堪入耳。老汉怀里的小孙子抬起头,“爷爷,什么是破瓜?” 有良家妇女呸了一声,老汉忙捂住他的嘴。 阿倩把手帕放下,朝那两个说三道四的女子瞪去:“长舌多嘴,知不知道死了是要下拔舌地狱的!你们心里不干净,少来泼静姐脏水。” “我们心里不干净?”一女子冷笑,“她小静仙心里就赶紧了?谁不知道她痴恋宋家大少爷,一心想攀高枝!” 小静仙眼睫一颤。 “说中了?”另一女子盯着她的脸:“你别做梦了,不卖身又如何?娼1妓就算娼1妓,就算宋家不出事,你也进不了宋家的门!要不然,宋灵璧在暖意楼这么多年,怎么就不把你抬举出去?” “啧啧,这也是因祸得福,要是她成了宋家人,能活到现在?” “说不定人家心里乐意随着宋家,起码体面,总好过跟我们蛇鼠一窝吧?” 小静仙闭了闭眼:“死者为大,你我口角,不要牵扯宋家。” 可女子们被她压制得太久,此时岂会听她的。 “哟,还没过门,就这么不客气了?” “说什么呢,人家可是完璧之身的宋家大少奶奶。” “都记住了,可不敢再叫小静仙,从此就称宋家大少奶奶。” 小静仙目光陡然锋利,阿倩一下子站起来,拿起手帕砸过去,“你们不要欺人太甚……啊——” 这句话以尖叫结尾,随后戛然而止。 众人惊愕地看向阿倩,只见她胸口多出了一片黑色。细瞧之下,才发现那里空了一块,那片黑色是她背后林子深处的黑气。 阿倩也低下头,木然看着自己胸前。此时才有鲜血和不知名的肉块从缺口处汨汨而出,登时打湿了她的前襟。 “静姐……”她哀哀地唤了一声离她最近的小静仙,轰然倒地。 众人不住地惊呼,先前的几个长舌女子也都四散逃开。小静仙慌忙上前扶阿倩,却发现人已经没气了。 小静仙脸上终于有了波动,颤声唤着阿倩的名字。白净的手指上沾满了污血,她都没去看一眼。 林子里响起一阵笑声,“原来红尘界里,喜欢的是这种女子。” 语声低哑枯涩,像是含了沙子。 众人吓得缩起头,小静仙望向虚空:“你是谁?” 蓦然吹来一阵黑气,幻化成四五个人影,俱是黑衣蒙面。露在外面的两只眼睛瞳仁暗黄,眼白浑浊,眼周皮肉满是颗粒,像是裹了一层粗糙的黄沙。 为首的黑衣人道:“长生界只会做缩头乌龟,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们和他们可不一样,我们修罗界,一向光明正大。” 众人本就被他们几人的模样吓得不轻,听了这话更不得了。 “这是修罗界的魔人!” “难怪各大仙门都抵挡不了!魔人来了!” “一千年前的传说是真的!” 黑衣人不耐道:“这就是长生界,把什么都推脱干净了。前几日死成白灰的人,可与我们无关。” 后面跟着的几个道:“大哥,咱们此来围猎场,只是探听消息。如今你什么都说了,万一族长怪罪下来……” 黑衣人摆手:“无妨,听我的,保准你们玩得尽兴。” “好,我们先玩小静仙。” 小静仙轻轻放下阿倩,起身冲她的尸身道了个万福,这才面向黑衣人,冷声问:“几位要如何?” 说话间,几个黑影一闪,黑衣人将她围在中央。“一直听闻红尘界的女子是极品,你又是极品中的极品。我们兄弟几个,自然要见识见识你的好处。” 小静仙垂着眼睑,“若我拒绝呢?” “那你就看着吧。”黑人狞笑一声。 下一刻,就听人群里再次传出惨叫。 两个大汉飞了出来,还未落地,就化成黑烟飘散。 众人吓得瘫倒在地,纷纷磕头,求“大爷们”饶命。 小静仙脸色变了:“你们……” 黑衣人眼神一扫,人群中再次飞出几个影子,有先前骂过小静仙的烟花女子,有正值壮年的男子,还有方才躲在老汉怀里的小孙子。 但这次,他们并未受到伤害,只是悬在空中,哭着求饶。 黑衣人笑道:“小静仙,我们不喜欢强迫,你若服帖一些,把我们伺候满意了,就不会再为难其他人。” 其余几个黑衣人似是想说什么,黑衣人一抬手,他们便闭了口。 “小静仙,求……求你……”悬在半空的人期期艾艾地求告起来。 牺牲小静仙,来换取他们的命,的确不好开口。可一旦有人开头,其他人也就顾不上许多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冲小静仙磕头,“求小静仙救命啊!”“我小孙子才六岁,他不能死啊求你了小静仙……”“小静仙!我刚才猪油蒙了心!我不该说那些烂嘴的话,求你救救我啊!” 各色声音不绝于耳。小静仙死死咬住嘴唇,胸口剧烈起伏。 黑衣人似是没了耐心,一下子把老汉的小孙子抓在手里,小孙子离近了,看见黑衣人的眼睛,哇的一声哭开了。 “爷爷我怕!爷爷救救我!” 小静仙瞳孔骤缩,“我答应。” 黑衣人并不满意:“答应?怎么像是我们在强迫你?我们可不喜欢强来。” “……我愿意。”小静仙道。 “只有嘴上愿意?” 小静仙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解自己的衣带。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自己衣衫褪尽。她面色依然平静,眼底却已经是一片湿润。“我愿意……来吧。”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所有人都在胆战心惊地等。他们无比盼望,小静仙的绝代风华能将这群野蛮的修罗界人倾倒,这样他们的命就有着落了。 梅林中央空出一片地方,当中蒙着一层黑气,黑气不住地波动着。 黑衣人不时畅快的笑,小静仙却始终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小孙子缩在老汉怀中,担忧地问:“爷爷,那个姐姐还好吗?” 老汉想摇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把小孙子抱紧了些。 那些烟花女子俱是低着头,方才的伶牙俐齿消失无踪。 终于,黑气散去,黑衣人仍然蒙得严实。小静仙却没有,他们将其随意地扔在地上。此刻的小静仙黑发凌乱,浑身血污,若非两只眼睛还微微睁着,眼珠还能略动一动,人们还以为她已经死了。 黑衣人好整以暇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嘴里却道:“红尘界的女人真无趣,叫都不叫,我们很不满意!” 又有一个黑衣人道:“不错,所以你们都得死。” 人们立刻坐不住了,“小静仙为什么不叫!你是烟花女子,叫一声怎么了?” “中看不中用!我白求你了!” “大爷大爷,我们这里还有很多漂亮姑娘,来啊看看这个!”有人随手拉个姑娘,一下子推到泥泞中。 场面一时混乱,小孙子一下子站起来,老汉连忙按住:“你干什么快回来!” 小孙子挣不脱,急得哭起来。“我去给姐姐穿衣服,你看她都冻僵了。” 黑衣人低头看着小静仙:“只有一个小孩管你,很失望吧小静仙?” 小静仙气息奄奄,眼神却依然清明。“你们本就……不打算放人……骗我的……我的命其实……不值钱……” “聪明。”黑衣人笑,“那你为何还要答应?” 小静仙静静地看向梅枝,那枝头还有红梅未落。“总要有……希望……” “希望。”黑衣人淡淡道,“这恐怕就是你红尘界周而复始,永世不灭的原因。” 罢了……多说无益,我们动手吧。” 身后的黑衣人跃跃欲试。“大哥,把结界撤了,将这些猎物都赶开。都挤在一起,杀起来也没意思。” “对,这才叫围猎场。” 黑衣人刚点了头,就听梅林外一阵响动,他顿时转过身。 “怎么了大哥?” 黑衣人沉声道:“我没有撤结界,有人闯进来了。” 尾音刚落,就见三个人影闪身至此。 黑衣人眼睛微眯,立时判出其中一个黑衣者是个活尸,其余两个白衣者看似是人,但身上又有其余气息。身量稍瘦的那个,直奔小静仙,脱下外袍盖在她身上。 而另一个白发白衣,身形颀长的,则目光冰冷地看着他们几人,仿佛挡在先前那个白衣人身边的一堵墙。 对方没有刻意掩盖气息,摆明是要拼尽全力与他们一战。 黑衣人道:“何人前来送死?” 白发白衣者道:“顾星逢。” “裴戾。”黑衣活尸也不甘落后,“谁送死尚未可知。” 被围困的人们对裴戾这个名字并不很熟,却大都知道顾星逢。 他们惊喜道:“这不是恒明君嘛,我虽没见过他,但他大名如雷贯耳!” “沧海一境的前任掌门,谁人不晓啊!” “若他还在位,如今的沧海一境绝不可能袖手旁观!” “恒明君赶过来,我们肯定有救了!” 鹿时清对周围嘈杂声充耳不闻。小静仙伤势太重,不能擅动,他直接跪在泥泞中,俯下身子问:“小静仙,你还好么?” 小静仙也认出了鹿时清,“是你……” “对是我,我三年前跟着宋扬到暖意楼,当时宋家大公子和程家的……” 不待鹿时清说完,小静仙就急急地问:“可有……他的下落?” 鹿时清知道她说的是谁。“三年前宋家大公子失踪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你且稍安勿躁,我先为你疗伤。” 她却推开了鹿时清的手,拼尽全力翻过身,艰难地往一边爬。 顾星逢抬起一掌,将梅林下的荆棘丛炸开一个缺口,冲人群道:“走!” 人们自然听他的,立马逃窜。 黑衣人岂肯罢休,一个缠斗顾星逢,一个缠斗裴戾,其余的全去追杀这些凡人。 小静仙对周遭一切视若无睹,在泥泞中努力爬行。鹿时清跟在她身侧,问:“你是去什么地方么?” “我的……衣服……”小静仙痛得浑身都是汗,但她却一声不吭,眼睛不断地扫视着梅树下的每一寸地方。 鹿时清看了一圈,地上只见到些许尸体,却没有小 静仙先前脱掉的衣服。 忽然,人群中有一个小小的身影,逆行而来。“姐姐!你的衣服!” 老汉惶急地跟着他,嚷道:“你怎么就是不听话!” 小孙子跑得飞快,怀里还小心翼翼抓着一包衣物。 小静仙微微舒了一口气,喃喃道:“谢谢了……” 鹿时清赶忙迎上前,将衣物接下,对小孙子道:“小静仙对你说谢谢,你们赶快走吧,这里不安全。” 小孙子重重点头,对小静仙道:“姐姐,你穿好衣服,很快就不冷了!” 目送老汉抱着小孙子冲出梅林,鹿时清带着衣服回到小静仙身边,“我先带你离开。” 小静仙却摇头:“不了……” 鹿时清一愣:“为什么?” 小静仙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拿下鹿时清手中的衣物,抖开。 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片,从袖中掉落。 鹿时清连忙接下来,“这是?” 小静仙道:“请……帮我保管……” “好,你现在肯和我走了吧?” 小静仙平静地看着他,不置可否。 身后,顾星逢和裴戾力战黑衣人,还要防止黑衣人追杀平民,一时有些力不从心。鹿时清打算不再商量,直接先把小静仙送到安全的地方,再回来帮忙。 可他刚蹲下去,小静仙就去头上摸了一把簪子,直接刺向脖颈,登时血流如注。 这是她最后的力气。 鹿时清惊道:“小静仙!” “他……死了……”小静仙眼中依然平静,根本不像决绝到作出这种行径的人。 鹿时清摇头:“死要见尸,他只是失踪而已。” 小静仙脸上出现一丝自嘲,“可我……已经死了……” 她眼睛盯着鹿时清手里的纸:“现下,只有这个还和从前……从前一……” 话未说完,她慢慢闭上眼,声息断绝。 鹿时清心中像是坠了一块石头。 他又何尝不知小静仙的想法。 这样一个高傲的女子,哪怕流落烟花之地,也固守清白。哪怕对方是达官贵人,哪怕是她倾心之人,她也不假辞色,我行我素。可以弹箜篌,也可以踩蟑螂,只有她想做的,没有人能逼迫她做的。 今日她却违背了本心。 只因为有可能救下几条人命,她就答应了这几个魔人的要求。可她毕竟只是个小姑娘,面对修罗界凶神恶煞的几个人,她不怕么?她不疼么?她不会为人心冷漠感到失望么? 但她留给世人的最后一句话,竟是“谢谢了”。 人恶至此,人善至此。 鹿时清抖开这张纸,不由微微一愣。 “箜篌有真意,发于指上音。得之半弦曲,坐拥千里春。” 诗文行云流水,笔法行云流水,纸上一切浑然天成。 这正是三年前鹿时清无意闯入那个房间里时,宋灵璧作的诗。彼时宋灵璧作诗,程修誊写,小静仙唱着“既有君,何有情,君已寻仙沧海中”,众位年轻人嬉笑怒骂,窗外钱塘满城繁花。 于谁,都是回不去的时光。 于小静仙,更是。 所以,小静仙选择一死。不但是相信宋灵璧不在人世,更是认为,曾经的自己也已经消逝。 就算宋灵璧还活着,她也已经被玷污了,已经被千万人目睹过黑衣人对她的丑行,更无法再面对宋灵璧。 鹿时清心中喟叹。 若是事情发生在他曾经生活过的世界,那个相对开明的世界,小静仙是不是就不会做得那么绝对? 那个世界……还可以再回去么? 事态不允许鹿时清走神太久,一个黑衣人冲破裴戾的阻拦,直奔逃难的人群。鹿时清眼神一凛,立刻闪身而去,挡在黑衣人去路之上,直接和裴戾前后一掌。 黑衣人化作黑烟消散。 鹿时清加入战局,专心应敌,不消半个时辰便将剩余的几个黑衣人尽数歼灭。 顾星逢落在他身侧:“她死了?” 鹿时清微微叹息:“小静仙不堪□□,自尽了。” 裴戾冷哼:“我们杀了这些魔物,也算是为她报了仇。” 这几个修罗界人,只是前来打探消息的先锋,其实力已然不可小觑。 鹿时清看着已经往远处奔逃的民众:“不知遇到长生界,我们又该如何应对。” 裴戾傲然道:“该如何,便如何。” 顾星逢握住鹿时清的手:“长生界还未直接出面,否则也不会先招安沧海一境。” 鹿时清脸色立马凝重起来,“他们都说沧海一境是缩头乌龟,我不信。星星,我们即刻回去。” 第112章 孰仙孰是邪 时隔三年, 鹿时清回来了。 一路所见,红尘界到处疮痍, 平民颠沛流离,朝不保夕,惶惶不可终日。身为红尘界核心的仙门各派,更是首当其冲。 踏入山门,遥遥望见东方海面升起一轮旭日, 在天镜峰前两根细长柱子的缝隙间缓缓上浮。 日月同生柱, 一如既往。 再看边缘两座巨峰,峰顶皆有弟子在早起修习,数万把剑在曙光中挥动,如跳动的寒星。 秩序井然。鹿时清的心放下一半, 回身道:“星星, 怀虚, 果然没事。” 但也从侧面印证了另一个事实——很可能如传言所说,沧海一境向某种势力屈服了。 鹿时清心情复杂。沧海一境身为仙道三大名门之一, 前有长白雪岭掌门反抗到死,后有昆仑太虚顶吉凶未卜,若沧海一境真的做了这种窝囊事,非但如今会成为全天下的笑柄。待危机过后, 此事也会被记录在册,遗臭万年。 顾星逢上前轻轻握住他的手腕,“别想太多。” 鹿时清低声道:“我只是不敢相信,这是师兄能做出的事。” 三年前他死去, 顾星逢带他的尸身离开,掌门之位自然是落到了野心勃勃的丁海晏手中。 丁海晏为人高傲,又一贯蔑视邪魔外道。且他平素的严苛,十有八九都是为了捍卫沧海一境的名声,又岂会在这危急存亡的关头给沧海一境抹黑。 顾星逢的手下滑,将他的手牵起:“我与你进去找他。” 裴戾站在一旁,只当没看见二人这般动作,只看着鹿时清的脸:“是啊师尊,丁海晏又不傻,这么做必然有他的原因。我们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三人随即穿过护山结界。因幽冥界的隐形符好用,裴戾和顾星逢留了许多,此时堪堪派上用场。 可他们乘风踏浪,上了海楼峰,却不见丁海晏的踪影。那些在峰顶修习的弟子,不时停下来,窃窃私语两句。鹿时清依稀听见“天镜峰”,“正殿藏书阁”之类的几个词。 他们还愤愤不平地往天镜峰方向看,练剑都似乎带着气。 鹿时清干脆凑近了听,只听那几个弟子说道:“太师祖这是怎么了,竟容许那些人如此胡来。” 看来这些弟子对丁海晏的行径也是很不理解。 又一个弟子忧心忡忡地停剑,“也不知道如今红尘界作祟的是何方妖孽,我们仙门那么多人,竟都无法阻挡。” 他身边的弟子气呼呼地擦头上的汗,“无论是什么妖孽,都不该放任他们作祟啊,我们修仙不就是为了保护天下苍生么。” “常松涛那厮如今发迹了,司马纪都与他交往甚笃……太师祖严令我们不许干涉山外的事就算了,连这些人在山中横行无忌,他也容忍。”那弟子望着天镜峰,“那可是天镜峰正殿,沧海一境的圣地啊。” 听到这里,鹿时清心中疑惑:天镜峰发生了何事? 又听一个弟子道:“那又如何?还不是放任外人,跟抄家似的搜查?” 旁边的人摆摆手:“罢了,还是留些力气练剑吧。等会儿,还得咱们去收拾。” 鹿时清回过头,冲与他同样凝重且疑惑的顾星逢和裴戾招招手,立时足尖点起,直奔天镜峰。 还未落地,就瞧见天镜峰的山腰处站着一群人,为首那个高冠长袍者,正是丁海晏。 从来都对丁海晏战战兢兢,唯恐避之不及的姚一成,今日破天荒地跟在丁海晏身后。而向来辅佐掌门主持大局的司马澜和姚捧珠,却是不见踪影。 所有人都紧盯着眼前的动静。前方是正殿,再往后便是前掌门的居所——暖月台。 翻箱倒柜,噼里啪啦的杂音不绝于耳。或许上一刻,是藏书阁的一箱书被倾倒出来,下一刻,便有暖月台的某一扇大门被撞开。由远及近,由内而外,声音来源不只有正殿,更有暖月台。 事情比鹿时清预想的严重。 暖月台是天镜峰峰主的居所,因天镜峰世代接任掌门,暖月台也便成了沧海一境掌门的象征,是方圆百里最神圣庄严的地方。 就连丁海晏从前对他和顾星逢格外看不顺眼,出入暖月台,也是谨言慎行,连脚步都会刻意放轻。 如今丁海晏是疯了么?竟容许外人如此冒犯? 再看忙前忙后搞破坏的,全是穿着浅色服饰的人。观他们模样,也都是地道的红尘界人。 鹿时清刚觉得有些眼熟,就听顾星逢道:“河洛静地的人。” 鹿时清不解:“常松涛为何要抄检天镜峰?” 裴戾立时得出结论:“依我看,他是觊觎天镜峰的藏书和典籍,想要拿回去自己练。” 顾星逢却不这么认为。“必是受人指使,而其余四界……未必将这些看得入眼。” 鹿时清沉吟:“会是长生界派常松涛来的么?他们到底在找什么?” 正说话间,常松涛和司马澜从正殿中出来,只看了丁海晏一眼,便昂然向后步入暖月台。 丁海晏紧抿着嘴,目光平视,似是什么都没看见。 裴戾有些沉不住气,“师尊,你就打算看着他们胡作非为?” 鹿时清死了三年,如今又已非沧海一境的掌门。丁海晏那般嫌弃他,必然也不愿见到他。他本以为,若沧海一境有难,他会不遗余力地施以援手。 可如今风平浪静,丁海晏的举动又令人匪夷所思,他若出面,先不说那看不见的敌对势力如何,丁海晏就会先和他反目。 但由着这些人如此毁坏天镜峰,他又实在无法容忍。 正殿的动静终于停了,一群河洛静地的弟子走出来,站在门口。 丁海晏问:“搜完了?” “嗯,完了。” 以丁海晏的资历与地位,往日谁不敢对他毕恭毕敬。可今非昔比,就连河洛静地最普通的弟子,都对他不假辞色。 一贯爱体面的丁海晏,却似乎并不在意这些,立时匆匆赶往正殿。姚一成也赶紧率领众弟子跟上。 鹿时清也正要去看看,忽然听见传出一声痛心的声音:“这可是当世最精细的灵草大全,你们居然……” 接着,姚一成捧着一本被撕成几份的厚重书籍冲了出来,质问那些个河洛静地弟子:“找东西就找东西,你们为什么要毁书!” 那些弟子们漠然看着他,其中一个道:“书页又没破,缝起来不就完了。” “说得轻巧!”姚一成侧身,指着藏书阁大门,“这本还算好的!还有许多书页都破的怎么办!就连墙上列位祖师爷的画像,你们都给毁了!” 姚一成向来和善,此时也被气到这份上,似是再说两句,就要上去打人。 “一成闭嘴。”丁海晏在屋内道,“你师祖逸天君的画像,早已被我收起来,不在这里。” “师尊!”姚一成不可置信,“可其他祖师爷的……” “我让你闭嘴!”丁海晏的语气陡然凌厉起来,警悟尺从门中射出来,擦着姚一成的耳朵飞过去,狠狠地插在回廊下的柱子上。 姚一成黯然道了声“是”,又捧着书进去了。 “谁都不得多言,你们几个,回海楼峰喊人,过来帮 忙。”警悟尺飞回门中,丁海晏说罢这话,便没了下文。 与他往日得理不饶人的做派大相径庭。 鹿时清透过门框,看见丁海晏埋头整理书籍的身影,更是吃了一惊。 在他的记忆中,丁海晏从当了海楼峰峰主,脾气见长,连倒茶都必须弟子代劳,今日竟亲自做起杂务了。 随着方才的吩咐,两个海楼峰弟子匆匆离开,而门口一个河洛静地的弟子似是想到了什么,即刻转过回廊,走向暖月台。 不多时,浑身素白的常松涛便从暖月台飘然而出,足尖在藏书阁的飞檐上踩了一下,随即垂直落地。 他淡淡道:“丁掌门,我要食言了。” 丁海晏浑身一震,将手里的书塞入书架中,便快步迈出门槛,“你什么意思?” 常松涛道:“我曾答应过你,绝不动你与师尊逸天君有关的东西,但如今……” 丁海晏沉声道:“你要如何?” “那棵朱砂梅,是逸天君亲手种下的吧?”常松涛半回过头,看向暖月台方向。“那下面有东西,我要将它挖了。” 丁海晏上前一步:“你要将它挖了?” 姚一成冲出藏书阁大门,“岂有此理!暖月台住了几代掌门,都风平浪静,你凭什么说那下面有东西?” 鹿时清同样疑惑,如果师尊白霄在朱砂梅下埋了东西,他和顾星逢早晚在暖月台上,为什么毫无感知? 常松涛嘴角一挑:“这是我的事。”他对丁海晏道,“丁掌门,我向你保证,连根拔起,绝不坏它性命。待拿到东西,我即刻栽回。” 丁海晏眉心紧紧皱起,姚一成看着他:“师尊,你可别……” 话未说完,丁海晏就点了头,“这回,你不得食言。” “决不食言。”常松涛点头,却话锋一转,“但还有一件事……听说你私自藏起了一幅逸天君的画像。” 丁海晏的脸色彻底变了,然后常松涛就朝他伸出手来,“这画像,也请丁掌门交出来吧。” 第113章 狭路逢圣主 人都说天镜峰峰主丁海晏, 是天底下最要面子,派头最大的人。沧海一境数他资历最长, 辈分最高,就连掌门他也不放在眼里,动辄就是警悟尺伺候。 飞扬跋扈,是此人的最佳注解。 但鹿时清知道,最开始丁海晏并不是这样。 从记事起, 鹿时清身边就有两个最亲密的人。一个是师尊白霄, 一个就是师兄丁海晏。白霄自不必说,养育之恩,无可取代。而丁海晏,则是白霄首徒, 众多弟子中, 唯有他跟随白霄左右。 白霄为人随和, 不拘小节,哪怕是天资最差的弟子, 他都能一视同仁。更何况丁海晏天资过人,文采出众,对他又是忠心耿耿。   当时还有人戏言,说逸天君有两个视如己出的弟子, 一个是广容子,一个是青崖子。但区别忒大,广容子是最受溺爱的那个天之骄子,青崖子则是棍棒底下出的孝子。 当年的丁海晏温文尔雅, 虽然饱读诗书,难免清高自傲,对鹿时清还算优待。尤其是白霄带着两位徒弟出游,不明就里的凡人见到这等神仙人物,不免上前搭话。先夸白霄和丁海晏的外貌人品,再问鹿时清为何戴着面具。 起先,是白霄解释原因,再后来,不等白霄开口,丁海晏便待他回答:“足下有所不知,我这位师弟先天长相不足,故以面具遮挡,还望不要对他抱有偏见。” 对方自然是连连摆手,口里说着“不会”。但仅仅给了鹿时清一个惋惜又怜悯的眼神之后,转头便只和白霄、丁海晏寒暄了。 鹿时清也乐得不被理会,难得出来走走,抓紧时间看外面的世界。 于是当年的师徒出游,便是这样一幅画面:仙风道骨的师尊和大弟子,和山下凡人亲切攀谈,剩下一个呆愣愣的丑徒弟,跟在后面走神。 那时的丁海晏,才担得起广容子三字。 可惜…… 鹿时清叹了口气,想到某一回,他功课没有完成,白霄罚他闭关之后,自己带着丁海晏下了山。临行前,丁海晏还过来安慰他,说回来给他带荷花酥吃,前提是他要完成功课让白霄满意。 鹿时清满口答应,一边加紧练功一边满心期待他们早点回来。 果然,白霄和丁海晏真的提前回还,鹿时清却没有等到他的荷花酥——白霄行色匆匆地抱着丁海晏,后者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那是丁海晏这辈子伤得最重的一次。 往日他稍有伤病,白霄便嘘寒问暖,亲自为他调理汤药。彼时去了半条命,白霄却只是为他用灵力续了命之后,便丢给丹阙峰照料,然后不知所踪。 鹿时清不知发生了何事,又不敢问。三日之后,才瞧见白霄神色疲惫地从后山下来。 也是从那时起,后山多了一个神秘的荣枯泉。 当时,白霄对外宣称,出游时有某一路妖邪偷袭他,多亏丁海晏挺身相互,为他挡下致命一击。很多人还不可置信,逸天君修为高深,该是何等厉害的妖邪,竟有本事偷袭他。 但如今,鹿时清稍微算算日子便能猜出,白霄是在那次出游中,碰上了那位长生界派来的幽冥仙。 幽冥仙被封印多年,单凭尸身残留的死气,便能贻害半个天镜峰,并将鹿时清死死压制。他活着时,必然更加难缠。 面对如此凶险的人物,丁海晏能奋不顾身地护住白霄,可见他将这位师尊视如性命……不,比命还重要。 这么多年来,但凡谁敢说白霄半个不是,传到丁海晏耳朵里,他不是打就是罚,直教对方这辈子都不敢再想白霄这个名字,才肯罢休。 此刻常松涛苦苦相逼,竟索要白霄画像查看。可知这画像,每次挂取都要焚香沐浴。普通弟子只有三拜九叩之后,方可直视。常松涛如此随意对待,忍了这么久的丁海晏,还会再次让步么? 鹿时清双眼紧盯丁海晏的脸,但见他眉心剧烈跳动,半晌之后,方才沉声道:“常掌门,你……岂有此理!” 常松涛不慌不忙,“丁峰主,我先前答应你的,是不动逸天君的东西。这画像,那是他飞升之后才画的,并非他所有之物,我说的可对?” 姚一成怒道:“你这是强词夺理!” 常松涛目不斜视,只看着丁海晏:“丁峰主,令师尊飞升已久,你也不想因为区区画像,就损了他的清誉吧?” 鹿时清心中疑惑,为何常松涛将飞升二字咬得那样重?说的是画像,关师尊清誉何事? 但就是这一句令人费解的话,让丁海晏收起了最后一丝负隅顽抗的心思,他一字一句艰难道:“你等着……我去取来。” 姚一成赶紧道:“何须师尊亲力亲为,我帮你去取。” 丁海晏闭了闭眼,“我自己去。” 常松涛微笑道:“丁峰主,切莫再藏私。” 丁海晏深深看他一眼,转身御剑而去。 看到这里,裴戾讶然:“丁海晏莫不是被夺舍了?” 顾星逢缓缓道:“定是被常松涛捏到了把柄。” “把柄?”鹿时清沉吟片刻,忽然眼睛一亮,“星星我问你个问题。” 顾星逢看着他:“嗯,你问?” 鹿时清道:“你曾经拿所有的灵力救我,险些力竭而死。可见我对你很重要,和你的命一样重要,是不是?” 顾星逢本是满心凝重,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竟如一阵暖风,吹得他脸上的冰寒之气化了大半。他点头:“是。”很快便补充道,“比我的命更重。” 鹿时清低头笑了两下,又抬头认真地问:“三年前,如果有人要去荣枯泉泡澡,或者是把我留给你的功法典籍拿去烧灶台……你肯定不同意吧?” 顾星逢再点头。 这回裴戾也不懂了,“为何师尊说话,我越来越听不明白了?” “我也不明白,所以我才问啊。”鹿时清说罢,望向顾星逢,“但星星,如果别人拿着你的身世,或者别的什么重要的秘密要挟你,你还会反对么?” 顾星逢直接道:“反对,除非……” 裴戾一听还有下文,小声冷笑:“所以说……他还是不够重视师尊。” 顾星逢淡淡看了他一眼,把话说完。“除非,那秘密与你有关。” 鹿时清脱口而出:“我明白了!” 顾星逢先是有些疑惑,但很快,他眉心便展开,任由鹿时清拉着他的手,激动地道:“星星,多谢你帮我解惑!我明白师兄为何如此隐忍了,常松涛一定是拿师尊的什么秘密要挟了他。” 说话间,丁海晏去而复返,双手捧着一幅画卷,落地后,平举到常松涛面前。 常松涛伸手接下来,随意翻看两下,才道:“并无不妥,丁峰主对逸天君的孝心,真是无人可出其右。” 丁海晏一直皱眉盯着他的动作,见他终于看完,正待接回画卷,忽然常松涛双手一扯,竟将画卷扯成两半。 丁海晏勃然变色,大声道:“常松涛,你做什么!” 常松涛笑了笑:“丁峰主息怒,我也是为防万一。” “混账东西!”丁海晏终于按捺不住,抽出警悟尺,朝着常松涛当头便打。常松涛慢条斯理地闪身避过,用手中拂尘格挡。 裴戾摇头道:“丁海晏 这点修为,根本不是常松涛的对手。” “欺人太甚,我要去帮师兄。”鹿时清不如丁海晏那般细致。本觉得那只是一幅画像而已,虽然叩拜礼节照做,也不像丁海晏那般焚香沐浴,毕恭毕敬。 常松涛翻看画像,他也没有十分不满。但此时常松涛竟将其撕毁,鹿时清再也无法坐视不理。 哪怕事后丁海晏赶他走,他此刻也必须站出去,维护白霄的颜面。 可他正待取下隐形符,顾星逢却猛然按住了他的手。鹿时清愣了愣,“星星怎么了?” 顾星逢眉头紧蹙,从袖中取出另一枚颜色相反的符咒,放在他手心。 “显形符?”裴戾愣了愣,立时变了脸色,也将自己身上的显形符取出佩戴。 日月同生柱前,玉蝶梅洋洋洒洒。霎时间,纷飞的白色花雨中多出了一个身着白衣的修长人影。 那人不知站在一旁窥探了多久,此时见着他三人的动作,也不惊慌,只是抬起那双摄人心魄的双目,意味深长地正视过来。他看的不是别人,正是同样穿了一身白衣的顾星逢。 狭路相逢,几人一时顾不上丁海晏与常松涛不疼不痒的打斗。 顾星逢立马将鹿时清护在身后,同时冰冷地迎视那位不速之客。 裴戾沉声道:“圣主竟然也来了沧海一境,这么说,那位神通广大的万妖王,此刻也很可能就在附近。顾星逢,我不管你和他们有什么深仇大恨,你此刻都不能轻举妄动,不要连累师尊!” 偌大的天镜峰正殿前,一面是静,一面是动。 正在此时,忽然又有几个身影御剑而来,迅速落地。为首那人一见丁海晏手持警悟尺,对常松涛穷追不舍,便慌忙上前,拦在二人中间。“丁峰主,切莫胡来,别忘了,多亏常掌门的庇护,才让沧海一境免于烽火战乱。” 丁海晏怒视着常松涛:“司马家主,你让开,他毁我师尊画像,我绝不饶他。” 常松涛笑道:“丁峰主息怒,我改日请能工巧匠为你画一幅更好的,必然让你满意。眼下司马家主既已将人抓回来,且容我先处置,如何?” 鹿时清本来悬着一颗心,随时做好帮着顾星逢和圣主拼命的准备,听到常松涛这话,不禁看向殿前被五花大绑的两个人。 叶子鸣和宋扬,竟也是老相识。 第114章 宋扬记忆读 捆住他二人的, 虽不是专为对付修士的缚灵环,却莹莹发亮, 不似一般的绳索。 丁缘从司马纪身后走出,朝丁海晏和常松涛分别行过礼,道:“掌门,我和司马家主拿住他二人时,他们正在前往昆仑的路上。” 常松涛略一点头, 看向他二人:“我已明令禁止所有人离开沧海一境, 你二人何故违抗?” 宋扬本就一脸怒色,闻言更是直接顶撞:“常松涛,你又不是我们沧海一境的人,我们凭什么听你的!如今到处都不太平, 我叶子师兄想回昆仑看看, 怎么就不行!” 丁缘斥道:“放肆, 不得对掌门无礼。” 若放在平时,宋扬若这般对待常松涛, 轮不到别人阻止,丁海晏早就用警悟尺责打了。此刻丁海晏却只是负手,冷眼旁观,想来也是在恼常松涛方才的行径。 常松涛也不和宋扬一般见识, 只是盯着宋扬的脸,“你又是谁的高徒?” 叶子鸣上前一步,堪堪挡住宋扬,不卑不亢道:“常掌门, 这是我师弟宋扬。回昆仑一事,是我自己的意思,宋扬是追上去拦我。你罚我即可,不要为难他。” 宋扬却将他往后拽,“叶子师兄,你不用替我说话。我就是要保护你回昆仑的,要罚一起罚,咱们共患难。” 常松涛却陷入了沉吟,“姓宋?” 一旁的司马纪忙道:“这是梅花洲宋家的二少爷。” 常松涛眼中立时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宋家还有活人?” 司马纪似是有些忌惮他,微微垂头,解释说:“我以为他只是个小孩,况那两日事务繁忙,过后忙于闭关修炼,就忘了告知与你。” 常松涛嘴上倒没再说什么,只是看着司马纪的眼神愈发阴沉。而一向拿腔捏调,自诩高贵的司马纪,竟露出些惧怕畏缩的意思。 鹿时清心里咯噔一声。 如今不知道常松涛背后的实力,但很可能就是长生界。 但他已经听顾星逢和裴戾说过,百里坞的惨案就是长生界所为,追究起原因,很可能是因为宋家被灭门那晚,发生的某个重要细节。 他待要上前阻拦,可一旁还有圣主虎视眈眈,一时间局势胶着,左右为难。 这时,听见顾星逢在他耳边道:“你快走。” 鹿时清立即摇头:“应该是你先走,圣主紧张的人是你,不是我。” 裴戾急道:“谁都走不了,别忘了圣主后面还有个万妖王。当务之急,是先别惹他。顾星逢,圣主应该不认识你吧,你装作不认识他,是不是能逃过一劫?” 顾星逢摇头:“我与我父亲七分相像,何况,雪妖对同族的气息异常敏锐。” 裴戾看看鹿时清,一咬牙,就上来拉他的胳膊,“师尊,跟我走。” “你自己走吧怀虚。”鹿时清坚定地后退一步,甩开裴戾手的同时,牵起了顾星逢的手。 圣主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神色微动,眼神莫名。 裴戾将空了的手心攥起,“师尊你……” 话未说完,忽然宋扬叫了一声,把他打断。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了过去,只见宋扬已经被常松涛拎在手中,手掐在脖子上。 “放开他!”叶子鸣想要上前救人,无奈身上被缠缚,丁缘一只手就将他拦在原地。 作壁上观的丁海晏终于开了口,“常掌门,你也答应过我,不会伤害沧海一境的任何人。” 常松涛微微一笑,“你放心,我只是想从这位宋扬师侄身上,得到一个答案。” 宋扬呸 了一声,冷冷道:“虽然我不知道你的问题,但无论你问我何事,我都不会说。” 常松涛道:“若我答应,放你和叶师侄出山呢?” 宋扬微微一愣,侧目看向叶子鸣,神色一时松动。 趁此机会,常松涛骤然将手按在他的天灵之上,霎时间宋扬发出一声闷哼,继而双目紧闭,足尖离地,仿佛失去了知觉。 叶子鸣沉声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司马纪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噤声。” 只听常松涛轻声唤:“宋扬。” 宋扬头上直冒汗,答:“是。” 常松涛问:“你可知道,极乐卷轴?” 宋扬木然道:“极乐卷轴……是什么?” 常松涛手上用力,宋扬五官皱在一处,连连喊疼。 叶子鸣怒视对常松涛:“常掌门,你要折磨他到几时?” 司马纪一掌打在叶子鸣的后背,又狠又准,后者登时吐出一口血来。丁缘眉心微皱,“司马家主,你忒狠了些。” “我也是为了常掌门不受打扰。”司马纪理直气壮,说罢将叶子鸣往旁边随手一推。 叶子鸣眼看就要撞在梅树上,忽然深蓝色人影闪过,丁海晏已经站到他身侧,将他扶住,并为他注入灵力。 “谢太师伯祖。”叶子鸣微微喘了口气,再看宋扬,已经在常松涛手底下脸色发白。他不由对丁海晏急切道,“虽然形势艰险,我沧海一境不至于受他人欺压。求太师伯祖为弟子们伸张公义,主持公道。” 丁海晏仿佛将这句话听了无数次,任由叶子鸣如何哀求,他都是毫不动容。 “极乐卷轴……”宋扬冷汗涔涔,仿佛满脑子的记忆正在被锋利的器具搜刮。 熊熊烈火中,那个身穿华服的纤弱身影,与深宅大院一起化为灰烬。 临死前,她绝望地笑,高声质问那些凶手:“程肃,极乐卷轴早已归你所有,你却还是不肯放过我们……你好狠的心啊!” 宋扬道:“我想起来了……” 常松涛嘴角一勾:“说吧,说了你就不会这般遭罪了。” 宋扬逐字逐句缓缓道:“我长姐临死前,说……极乐卷轴……早就给了程肃……” 常松涛眼睛一眯:“没了?” “对……就这些。”宋扬点头。 这显然不是常松涛想要的答案,他发狠道:“再想,再说!” 平素仙风道骨,气质出众的河洛静地掌门,此时竟像是个心狠手辣的狱卒,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想不起来……咳咳……” 宋扬气息逐渐不稳,脸色也由苍白转为金纸色,一语未毕,竟是咳出了血。 可常松涛没有罢手的意思,在他看来,宋扬这种蝼蚁的命微不足道,他想要的答案才是头等要事。 鹿时清也急促起来。 人的记忆与魂魄牢不可分,常松涛这般撮弄宋扬的记忆,很容易将宋扬的魂魄一并伤及。再这么下去,恐怕宋扬非死即残。 前掌门也是掌门,况且宋扬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凭什么看着一个外人欺负他? 顾星逢忽然沉声道:“常松涛不可信。” 鹿时清道:“怎么,难道他是骗宋扬,本就不打算放宋扬和叶子鸣去昆仑?” 顾星逢语气凝重:“不止如此,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了极乐卷轴四个字。” 鹿时清这才意识到,事情有多严重。 宋家姐弟的父亲,只是偶然听闻极乐卷轴 这个名字,就惨遭灭口。宋灵琪临死前,对着程肃喊出极乐卷轴,程肃尚且一头雾水,就连同整个百里坞一起,化为齑粉。 追拿极乐卷轴的人,肯定是不愿扩散此物的消息。偌大的红尘界中,但凡听过它名字的人,都得死。 常松涛在沧海一境中,表面上看还算有几分礼节,其实横行无忌,狡诈奸猾。就好像这里的每个人,都只是砖瓦碎石,任他随意玩弄于鼓掌之中。 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能有这等底气? 若他或他背后的势力,真有顷刻间让百里坞灰飞烟灭的本事,那鹿时清和顾星逢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 除非…… 鹿时清再次看向圣主,但见他依然站在玉蝶梅下,淋着花雨岿然不动,只是垂着眼睑,不知在思索什么。 鹿时清心想,除非有庞大的势力帮他们对付常松涛……比如圣主和万妖王。 常松涛机关算尽,却没料到他的行径还另有两拨人在观看。如今圣主也知道了极乐卷轴的存在,不知是否会产生兴趣。 鹿时清还在思索,变故陡然发生。 一直静立的圣主,猛然抬起头,身形一变,调转方向直扑宋扬。 鹿时清愣了愣,来不及反应,忙道:“快救人!” 三人立时跟上圣主,裴戾怒道:“极乐卷轴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何谁都想要?我们不能让圣主抓到宋扬,否则宋扬活不成不说,极乐卷轴也很可能被圣主夺去!” 电光火石之间,圣主已来到常松涛面前,抓住了宋扬的上臂。顾星逢随后赶到,直接一掌打在圣主后背上。 常松涛正在等宋扬的答复,却忽然人离了手,继而有莫名其妙的一口血喷在他的前襟上。淡淡的血迹在素色布料上晕开,常松涛眼神骤冷,上前抓住宋扬的另一条上臂,“既然是万妖界的贵客,何必偷偷摸摸,现身一见!” 圣主擦了一把嘴边的血迹,回身看了顾星逢一眼,然后,将身上的隐形符摘了。 他在众人惊讶与紧张的目光下显出身形,又宋扬的上臂送到顾星逢的手中,淡淡道:“我身受重伤,抢不过他,这便交给你了。” 第115章 万妖王现身 这“重伤”, 显而易见是顾星逢给的。 鹿时清纳罕不已。本以为圣主出手,是要抢宋扬, 进一步争夺极乐卷轴。可看他此时所为,分明是要帮着他们营救宋扬? 但无论如何,局面吃紧,鹿时清不能再袖手旁观,手指捻起衣襟上的隐形符, 正待取下。顾星逢余光瞥见, 猛然按住了他的手。 常松涛审视着圣主,“阁下是何方高人?竟然带着长生界的仙气?” 鹿时清心里一紧。 裴戾目光沉了:“这常松涛又是何方高人,师尊还未露面,他就能感知到有长生界的仙气?” 圣主垂下手, 轻轻咳了一声, “阁下怕是认错了, 我乃万妖界的雪妖,何来长生界仙气?” “……是么?”常松涛眉心微皱, 暗中仔细感知。 鹿时清连忙收敛气息,担心自己被发现,更怕连累顾星逢和裴戾。 顾星逢却忽然对裴戾道:“你二人切莫显形。” 裴戾斩钉截铁:“何须你吩咐,就算我拼了这条命, 也不会让师尊被长生界发现。” 鹿时清听见他两个自行合计,便暗道不好,还未来得及阻止,只见顾星逢猛然拽下自己身上的隐形符, 瞬间,正殿前多出一个人来。 惹得众人哗然。 丁海晏脸色变了:“恒明?” “……掌门师尊?”叶子鸣惊过之后,立时跪倒在地,“弟子参见师尊!” 除他之外,其他人都是如临大敌。常松涛一手拽宋扬,一手将拂尘稍向前送,作出格挡之势。“恒明君,三年前你携青崖君的尸身离开沧海一境。如今又回来,想是已经将青崖君安置妥当了?” “与你无关。”三千银丝微微飘动,顾星逢独自面对一切,稳如泰山。 鹿时清心疼他独自应对局面,想要摘下隐形符上去帮忙,却被裴戾死命按着手腕,“师尊,你若此时暴露,便是辜负了顾星逢一片好意。我与他千辛万苦救你,不是为了让你自投罗网的!” 一句话,压得鹿时清无法反驳。 他本就不是伶牙俐齿的人,更何况裴戾说的不无道理。他三年前身死,先有白团团拼尽最后的残魂护他,后有裴戾和顾星逢里进千难万险找他。往后,他这条命若是死得冤枉,岂非对不起救过他的所有人? 鹿时清强行安静下来,“我知道了怀虚,谢谢你。” 裴戾松了口气,撒开手,“我就知道,师尊是天底下最讲道理的人。” 鹿时清笑了笑,继而压下满心焦躁,退在一边。随着他这个举动,顾星逢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他一面提防着圣主,一面迎视着所有目光,先为鹿时清开脱道:“我也是万妖界雪妖,又在红尘界仙门修习,常掌门必是错认了我的气息。” “哦?”常松涛第二次感应,果然只是查探到了妖力和些许来自红尘界的灵力。方才莫非真的产生了错觉? 可是长生界的仙气独一无二,又怎会轻易出错? 他半信半疑,却也没有更多的证据,“既是如此,二位万妖界的高人今日到沧海一境来,所为何事?” 顾星逢道:“天镜峰是我居所,叶子鸣和宋扬是我弟子,我不准许你在此逾矩无礼。” 被当面质疑,常松涛不怒反笑,看向丁海晏。“丁掌门可听见了?你亲口准许我在沧海一境行走,可恒明君却说,他不准许。可否问问丁掌门,此刻我该听谁的?” 打从顾星逢现身,丁海晏的脸色便如阴云满布,此时更是走过来,直视顾星逢。“恒明,就算你依然主持天镜峰。可如今溯光剑在 我手上,我是沧海一境的正经掌门。沧海一境要怎么样,轮不到你来指摘。” 顾星逢脸上毫无波动,只是对常松涛重复道:“离开天镜峰,即刻放人。” 丁海晏勃然大怒,“恒明!你走了三年,本应从沧海一境除名,我好意留你位分,你居然目中无人!” 丁海晏脾气极大,向来受不得旁人忤逆质疑,尤其是对他言行无视,更能让他瞬间上火。三年来,他终于如愿做了掌门,又有河洛静地帮扶,在沧海一境实打实的横行无忌,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顾星逢一回来,就给他添堵。 姚一成慌忙上前劝道:“师尊师尊,恒明说得不无道理。若他们只是行走也罢了,可事实如师尊所见,他们河洛静地简直要骑到沧海一境头上了。想那河洛静地才多少年月,我沧海一境名扬四海,位列三大仙门时,他们还不知在何处晃荡呢!” 丁海晏牙关紧咬,头上一连起了数根青筋,也不知是被姚一成的言语激成这样,还是被顾星逢气成这样。 常松涛嘴角微扬,“好汉不提当年勇。归海君创立沧海一境之初,贵派不也是无名之辈?如今被河洛静地后来者居上,又有何不可?若恒明君只是为了故地重游,请绕道走,常某还要拔除暖月台上的朱砂梅。” 他一字一句,说得格外温和,姚一成却猛然一挥袖子:“欺人太甚!什么叫绕道走!” 常松涛只问丁海晏:“丁掌门,你说呢?” 丁海晏深吸一口气,“沧海一境弟子,全都随我离开。” “师尊,此话当真?”姚一成愣了愣。 丁海晏眼神一凛,姚一成立时不敢问了,却又看了看顾星逢,“可是师尊,恒明他……还有这个同来的万妖界人……” “我这个掌门,连门下弟子都管不住,哪还管得了万妖界的妖邪!”丁海晏冷冷地说罢,拂袖而去。 姚一成急了,连忙对顾星逢道:“恒明,你既是万妖界的人,想必这个常松涛不敢动你。你……保重啊。” “谢师叔。”顾星逢道。 姚一成又去拉扯叶子鸣,叶子鸣牢牢钉在原地,“谢师叔祖好意,但宋扬和师尊都在这里,我也留下。” “天镜峰……果然硬气。”姚一成钦佩的看看他们,转身追着丁海晏御剑而去。 他也想硬气,可一没天资,二没心眼,除了炼丹什么都做不好。不像天镜峰一门,个个都是人才,哪怕强敌来犯,也有底气独当一面。 姚一成决定,待回到丹阙峰,一定多炼些进补或疗伤的丹药。他虽不能直接与常松涛等人硬碰硬,但总能为这些敢与常松涛硬碰硬的勇士们做些什么。 眼看着沧海一境的众人离去,常松涛眼底泄出一丝杀气。 顾星逢看在眼里,轻声道:“你是长生界的人。” 常松涛微微一愣,却也不慌,“恒明君不愧是青崖君一手带出来的,果然聪明。” 鹿时清本来还吃惊,顾星逢竟如此大胆地揣测出常松涛身份。听见常松涛后面的话,还挺高兴的。 裴戾奇道:“师尊,常松涛既是长生界人,顾星逢此时并不轻松,你却是笑什么?” 鹿时清叹道:“旁人说到星星,总要提起我,可见我和星星的关系密不可分。” 裴戾沉默。 但很快,鹿时清敛起笑意,正色道:“常松涛虽然本事大,但眼界忒小。” 裴戾:“……师尊何出此言?” “星星那么聪明,跟我带不带他,其实没什么关系。”鹿时清后怕,“虽然星星是在天镜峰吃苦长大的, 但也幸好如此,否则他小时候长在我身边,习得跟我一样笨,那可怎么好?” 裴戾不由想象,顾星逢那张又冷又硬的脸上,挂着鹿时清这般和煦的微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鹿时清微笑凝视顾星逢,还不忘再说一句对常松涛的不满,“常松涛虚度这几十岁,竟然没听说过我的坏名声,可知非但眼界不行,见识也不多。” 裴戾:“……” 师尊……太有道理了。 鹿时清调侃完,继续忧心忡忡。 他也在怀疑常松涛的身份。河洛静地才二十余年,风头和实力已经直逼仙道三大名门,如今更是将所有修仙门派踩在脚底。红尘界一旦有丁点风吹草动,长生界很快便能通过某个渠道得知。 常松涛,便是这个渠道。 也难怪,常松涛如此目中无人。他本就是红尘界凡人眼中的神灵,又如何会在意蝼蚁们的感受? 鹿时清紧盯着圣主,常松涛是个劲敌,圣主又动机不明。一旦顾星逢有性命危险,他绝对要推翻答应裴戾的事。 他鹿时清就是个普通人,没什么大志。若能为了天下苍生而死,那是本分,是一场众望所归的英雄梦。若是为了顾星逢……则是他鹿时清生命的另一意义。 顾星逢淡淡道:“梅花洲与百里坞的仇恨,是你让司马家主怂恿的。百里坞被灭,也是你的杰作。” 此言一出,丁缘和叶子鸣都睁大了眼睛。 丁缘沉声道:“不可能,掌门是长生界的仙人,又怎会作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 叶子鸣则是怒视常松涛:“你枉为神仙!” 常松涛像是早就料到了众人如此反应,却不以为意,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司马纪。“司马家主,恒明君所言梅花洲和百里坞的仇恨,你可知道?” 司马纪笑了一下,接道:“恒明君想多了。那程肃心胸狭窄,宋灵琪又不懂变通,两家矛盾自行膨胀,最后酿成惨祸,怎能牵扯到我和常掌门头上来?” 叶子鸣道:“那百里坞被灭呢?” 丁缘也以复杂的目光看着常松涛,等待答案。 常松涛微微一叹,“若极乐卷轴落在他人手中,势必会造成更大的祸乱。我这么做,也是为了红尘界的安稳。阿缘,你跟了我这么久,还不了解我的为人?” 丁缘低头沉思,似是自言自语,“不错……这么多年,掌门悲悯世人,一心修炼。被迫杀死百里坞所有人,必然也是怀着诸多不忍和无奈。” 叶子鸣冷冷道:“该会引起多大的祸乱,会比数千条命更严重?” 常松涛收敛神色,放开宋扬的胳膊。宋扬软软倒下,叶子鸣忙凑过去,可他的手还被捆着。顾星逢一手扶住宋扬,一手在叶子鸣身上轻轻一点,将灵力注入绳索。绳索随即断开,叶子鸣立时道了谢,从顾星逢手上接下宋扬。 常松涛一跃而起,立在台阶之上,面朝众人,东方高升的旭日映得他眼底满是金光。“各位听我一言,这极乐卷轴乃是长生界一位叛党所著。上面旁门左道,层出不穷,乃是天底下至邪至毒之物。一旦出现在世间,落入歹人手中,莫说红尘界与长生界,就连修罗界、万妖界和幽冥界三处,都无法幸免。” 一直原地调息的圣主,终于开了口,“若真如阁下所言。为了五界,牺牲数千人性命,的确不为过。” 顾星逢忽然眼神如冰,看向圣主,“那你又是为何,牺牲雪妖一族的性命?” 圣主脸色微变,猛然咳出一口血。 司马纪挑眉,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了一句。“看来二位虽然是同族,关系并不和睦。” 哪成想,竟是触了圣主逆鳞。他朝着司马纪猛地一挥袖子,司马纪竟是跌出数丈远,直接撞在日月同生柱上。 顾星逢目不斜视,只冷冷地盯回圣主,目光锐利。 圣主咬着下唇,双手在袖子底下紧攥成拳,见顾星逢还在望着自己,便收敛神色。转过头去,对常松涛道:“阁下继续说。” 对于司马纪被重创一幕,常松涛只是吩咐了一句:“阿缘,稍后带司马家主去丹阙峰拿药。” 而后朝圣主略一颔首,接着前言道:“现如今,极乐卷轴下落不明。但很可能就藏在沧海一境之中,逸天君白霄,便是那个叛党。他作乱不成,夺舍商贾之子蛰伏于红尘界,但他已经飞升。因此,这秘密必然是青崖君鹿时清继承了。” 叶子鸣立时反驳:“逸天君弟子众多,当初他厚待丁太师伯祖,沧海一境上下有目共睹。若有秘密,当是丁太师伯祖继承才对。” 常松涛懒散地看他一眼,淡淡道:“我搜寻过丁海晏的记忆,他对此一无所知。我又从他记忆中得知,他当年曾身受重伤,损了根骨,从此便与掌门之位无缘。以白霄这般谨慎,若非下一任入主天镜峰的掌门,他根本不可能将秘密告知。” 顾星逢了然:“难怪丁师伯祖会受制于你,你拿逸天君的所作所为威胁他。” 常松涛笑了:“都说红尘界人有情有义,果不其然。丁海晏丢了掌门之位,却仍对白霄百般维护。而你,曾受鹿时清养育之恩,也为其东奔西走。” 顾星逢心里一紧。 常松涛眼中闪过一丝锋芒,继续笑着问道:“恒明君,先前你还没有回答常某。如今,你师祖青崖君何在?” 丁缘疑惑:“青崖君已死,尸身也损毁严重,怕是难以复活,就算找到又如何?” 司马纪捂着胸口走过来,忍气吞声地看了圣主一眼,答丁缘的话。“丁师侄有所不知,红尘界之外天大地大。有的是方法令人死而复生,红尘界做不到的事情,万妖界未必也做不到。” 常松涛微笑:“正是此理,所以恒明君……” “无可奉告。”顾星逢只有这四个字。 白霄既然是长生界所谓的“叛党”,同样是长生界人的鹿时清,又被白霄养大,必然也和“叛党”撇不开关系。 如今常松涛尚且不知鹿时清的身份,因极乐卷轴一事便穷追不舍。当年鹿时清魂魄残缺,机缘巧合瞒过了常松涛的耳目。如今鹿时清魂魄俱全,仙气难于隐藏,一旦暴露只会凶多吉少。 常松涛眼中锋芒毕现:“既如此,我也只好……” 言未必,他握着拂尘的手已然抬起。 不好,这是要将方才用在宋扬身上的手段,也在顾星逢身上用一遍。 鹿时清本就自责没有早些救下宋扬,如今更是无法坐视不理。可他还未作出任何动作,裴戾就先一步拉住他:“师尊,你答应过我的!” 而顾星逢面对常松涛的威胁,第一反应,就是回过头看着梅树下,一只手在袖子底下,微不可查地摆了摆。 鹿时清心中焦虑,一时顾不了许多,猛然将裴戾推开。 裴戾却一个闪身,回到他身侧,指着正殿方向道:“师尊,你看!” 鹿时清一转眼,不由怔了怔——一个身影已然挡在了顾星逢和常松涛中间。 圣主一身白衣在风中震荡,“阁下想动我族人,先问我答不答应。” 常松涛脚步一顿,打眼审视圣主,“我虽久居红尘界,却也听闻万妖界的万妖王,曾封过一位圣主。那圣主出自雪妖一族,姿容绝世,虽是男身,却令 万妖王爱不释手。” 他神情倨傲,当年听闻这个传言时,便将圣主此人归类为男宠,从心里便是轻视的。 万妖界多年来跟在修罗界身后,并未直面过红尘界。修罗界一群疯子的确不好惹,万妖界却没什么好忌惮。只是近年来金龙族出了个一统万妖界的万妖王,令长生界稍稍留意。 但也只是稍稍留意而已,不代表万妖王的男宠,他也要跟着抬举。 方才说那些话,不过是担心伤了男宠,惹得万妖王不快,节外生枝坏了大计。而此刻,这男宠居然如此不识好歹,竟要阻拦他审问顾星逢。 常松涛也不再顾忌,直接搬出这段“风流韵事”,意图压一压男宠的威风。 他觉得,再宠爱也不过是个男宠,万妖王断然不会因为区区一个玩物,得罪长生界的人。 然而,圣主并未被他压了威风,反而听到最后四个字,眼神登时冷如冰霜。“你……该死!” 他猛然朝着常松涛出手,这倒出乎常松涛的意料,就连远远观望的鹿时清和裴戾,都微微一愣。裴戾道:“师尊,你可以安心了吧。我看那圣主虽然和顾星逢一样又冷又硬又讨厌,可他对顾星逢,应该没有恶意。” 鹿时清也隐隐觉得是这样。 不仅帮忙救宋扬,顾星逢重伤了他,他也没有一句怨言,此刻更是为了顾星逢出头…… 鹿时清不由想起,在万妖界临行前一晚,生花雪原入口前看到的一幕。 一个清癯身影跪在风雪中,面色颓然。 若圣主真的泯灭人性,又怎会露出那种忏悔的表情?若圣主真的对万妖王动了情,又怎会至今都不原谅万妖王?若圣主对顾星逢恨之入骨,今日根本无需现身,光是常松涛一人,顾星逢都难于应对。 鹿时清自认为头脑简单,种种疑惑,已让他对圣主的最初看法略有动摇。 但他不能妄下结论,毕竟他只是外人。真正的苦主,是顾星逢。 再看正殿前,圣主对常松涛穷追不舍,顾星逢趁此机会,也飞身而起,直奔常松涛。丁缘见状,道一声“得罪了,恒明君”,截住顾星逢。 叶子鸣待要上来帮忙,又被司马纪阻拦,其余河洛静地的弟子也一拥而上,保护常松涛,殿前局面瞬间混乱。 圣主应是动了真怒,动作又快又狠,但常松涛并不慌张,稳稳地接下来,还道:“阁下在我手上讨不到便宜,何故如此相逼。” 圣主道:“看你不顺。” 常松涛发出一声叹息,身上溢出杀气,周遭气浪骤然翻腾。圣主敏锐地感知到,正待提高防范,却忽然发现顾星逢打开丁缘,已经来到他身侧。 “阿凝的儿子,多谢。”圣主忽然道。 顾星逢浑身一震,这是第一次有人这般唤他。 圣主见他发怔,干脆回过头,望着他道:“谢你,没有落井下石……你和阿凝一般磊落。” 正是这一分神的功夫,常松涛射出的灵力逼近。 顾星逢眉心微动,“你身后……” 圣主瞳孔一缩,回神看见近在咫尺的灵力,已是躲闪不及,被当胸击中。 随着一声闷哼,圣主的身影如断了线的风筝,从半空里垂直落下。口中吐的血溅在周遭飞舞的梅花上,如点点落红。 可常松涛并未收手,灵力在掌心流转膨大,即将再次朝着圣主身上投掷。 鹿时清远远看见,惊呼:“不好,常松涛是要下死手了。” “师尊别管。”裴戾却拉住他,不以为然:“这不是挺好么,管他圣主是敌是友,死了也干净, 省的顾星逢成天提心吊胆。” 然而圣主并未落地,一个身穿金色长袍的男人凭空出现,将他抱在怀中。而后反手一掌,打向常松涛。 这一掌并不快,常松涛有的是机会闪避,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 然而那一掌射出的金色光华仿佛长了腿,在常松涛闪开之后,它也紧随其上,直到在常松涛身上炸开为止。 常松涛一声痛苦地咆哮之后,重重摔在地上。 “掌门!”丁缘大惊,直奔过去扶起常松涛。但见他浑身漫出血水,七窍也同样溢出鲜血,像是在红色染缸里捞出一半,原本素色衣袍面目全非。 鹿时清格外震撼,这人力量如此可怖,竟一合重创长生界的高手,想必就是传说中的…… 金袍者一眼不看常松涛,只是皱着眉,望着怀中的圣主:“阿融,你私自行动,可有将我放在眼里?” 圣主刚一开口,便咳出血来,圣主眉心更紧,眼中却满是疼惜,伸手想要给他擦拭。他却偏过头,淡淡道:“王上责罚便是。” 常松涛一时动弹不得,只在丁缘的搀扶下,瞪大了双眼:“你是……万妖王?” 第116章 以身相救赎 丁缘怔怔道:“掌门这般修为, 他居然在一招之内,就将掌门重伤……” 实力的确可怖。 但鹿时清却并不惊讶, 早在梦中,他就看过这位万妖王在顷刻之间屠戮了整个生花雪原。 他对万妖王的印象,一次便来是自顾星逢父辈的记忆,还有一次则是那回在茶肆中翻看的各色书册。 毫无疑问,这是一位残暴霸道, 浑身杀气的上位者。真身却生了一副好模样, 寻常人若穿一身黄袍金甲,怕是早被衬成了木头做的衣架,独他穿得雍容贵气,丰神俊朗。 此时于落花之中怀抱圣主, 他竟不像身临险境, 倒好似帝王在御花园中宠幸美人。 美中不足的是, 这位“美人”态度忒冷淡。 而常松涛方才惊呼之下,所有人也都知道了此人的身份。鹿时清醒过神来, 忙将裴戾退到树后,“你先前帮星星送信,快躲起来,别被他看见了。” 裴戾还要拉鹿时清一起躲, 但鹿时清一个闪身避开,匆匆跑到顾星逢身侧。 顾星逢神色一凛,但瞧见鹿时清身上隐形符还好端端地佩着,便放下心来, 继续目光不善地看向万妖王。鹿时清小声道:“星星别怕,我不给你添麻烦,但我也不会让他们欺负你。” 顾星逢表情未变,却微不可查地动了下手,一点温热的触碰如蝴蝶般飞过鹿时清的手背。 没人察觉这里的小动作,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骤然现身的万妖王身上。 叶子鸣待要起身,宋扬却忽然醒了,迷迷瞪瞪地叫他,他于是扶稳宋扬,只开口问道:“万妖王?和万妖界是什么关系?” 司马纪不明就里,已经走出几步,质问:“既是万妖界的妖人,怎敢擅闯红尘界!你偷袭常掌门算什么本事,岂不知长生界已经……” 话未说完,他忽然一个趔趄,身子直往后飞,随后重重摔在地上。待四周拂起的花瓣落定,他才从地上爬起来,腰间一道白色光华悄然散去。 他骇然回头,只见方才他站立的地方,金光闪耀,地面出现了一丈见方的大洞。 而常松涛垂下手,捂住胸口微微咳嗽。 丁缘劝说道:“掌门伤得太重,还是少用灵力。” 常松涛淡淡看了司马纪一眼,“司马家主劳苦功高,我怎忍心看他死于非命。” 司马纪这才明白,若非常松涛出手相救,此刻他已经如那块凹陷的地面一般了,心中后怕,慌忙道了谢,躲到常松涛身后再不敢置一词。 任周遭如何,万妖王始终没有挪开落在圣主脸上的视线,明明挨得那般紧密,二人之间气氛却格外冷凝。 常松涛勉力站起来,谨慎地问:“敢问万妖王此来红尘界,有何贵干?” 万妖王终于开了口,却是对圣主道:“阿融,你想我如何罚你?” 常松涛面上一冷,司马纪不悦道:“如此无礼。” 常松涛看他一眼,司马纪便立刻噤声了。 圣主附在万妖王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万妖王勾起嘴角,也无声说了句什么。圣主冷笑一声,决然点头。这下万妖王勃然大怒,将圣主丢在满地落花之中。 圣主咳出一口血,脸色愈发倔强。万妖王皮笑肉不笑道:“很好,本王答应你。” 鹿时清看得很疑惑,这两个人是怎么做到表情瞬息万变的? 顾星逢则是稍稍移步,将鹿时清护得更严密了些。 下一刻,万妖王就看向顾星逢,“一条漏网之鱼。” 顾星逢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微微眯起 眼。 圣主沉声道:“你答应我了。” “不错。”万妖王皮笑肉不笑,继续对顾星逢道:“所以本王不杀他,本王还要谢他。” 随后,他身形一闪,出现在常松涛面前,像是在下达命令。“你等即刻离开,此处本王护了。” 鹿时清此来沧海一境的目的,就是要驱逐异端,还沧海一境安宁清净。 如今看来,常松涛只身前来,似乎没有第二个长生界的人跟着。而修罗界派过来的,也只是打探消息的喽啰,已经被鹿时清等人诛灭。 此时此刻,只有万妖王本事最大,他若诚心想护沧海一境,便一定可以做到。 但鹿时清惊大过喜。 顾星逢的身份已经暴露。对于一个有血海深仇的余孽,万妖王凭什么帮忙?圣主方才又和万妖王说了什么? 常松涛的反应更激烈,当下沉声道:“万妖王,你可知我是何人?” 万妖王略勾了下嘴角,“长生界,打伤阿融的小角色。” “你……”常松涛头一遭被人这般轻视,不由怒了,“圣主妨碍公务,常某不得已才出手。如今千年之约在即,万妖王切莫误了大事。” 万妖王眯眼:“威胁本王?” 他似是失去了耐心,直接一挥袖子,无数道金光从袖口泄出,直奔常松涛。常松涛立时变了脸色,因有伤在身,不好直接应对,慌忙将拂尘祭出,一手拎起丁缘,一手拎起司马纪,脚踩拂尘匆匆冲上云霄。 金光四散而去,万妖王冷哼一声,对常松涛离去的背影道:“是长生界率先违约,现下修罗界正和长生界商议后续事宜,哪个顾得上你。” 鹿时清听他颇有底气,便知长生界真的没有再派人来。 但鹿时清越发惊疑,修罗界、万妖界、幽冥界,虽然对红尘界来说虚无缥缈。可在红尘界的固有认知中,这三界即为妖邪,长生界则是维系世间正道的神灵,两者怎会商议事宜? 千年之约,约的又是什么? 此刻常松涛已然远去,万妖王足尖一点,飞回圣主身侧。圣主浑身脱力,正靠在梅树上微微喘息。他将人粗暴地捞起来,圣主也不反抗,如同稻草人一般倒在他怀中,却是看向顾星逢:“你放心,暂时不会有人进犯这里。” 顾星逢警觉地问:“究竟怎么回事?” 万妖王轻佻地捏起圣主的下巴,圣主紧紧抿着嘴,看向一旁。万妖王懒懒道:“阿融违抗我的命令,擅自行动,还受了伤,只是为了你这样一个余孽。且非但不认错,还求我帮你护住此处。” 他说罢轻轻叹了一声,似笑非笑地望着圣主,“阿融还是第一次求我,我怎能轻易放过?” “快回去。”圣主面露屈辱之色,似是不想再听他说下去。 万妖王却小声在他耳边唇语两句,圣主干脆闭上眼。万妖王笑意深了,似是对圣主反应十分满意。 顾星逢看着他二人眉来眼去,眼神冰冷。 他险些就脱口而出“不需要”。但事实如何? 长生界将沧海一境翻得乌烟瘴气,对弟子们动辄杀伐,毫无尊重可言。如今万妖王将常松涛等人赶出,只怕是先来狼,后来虎。万妖王可比常松涛狠毒多了,连万妖界的妖族都杀得不眨眼,何况红尘界? 但顾星逢知道,如今的他无法与万妖王硬碰硬。就算使出咒术,圣主一出手,瞬间可解。 万妖王打横抱起圣主,淡淡道:“这里一草一木,我没兴趣。” 说罢,金光一闪,他和圣主骤然消失。却有一道巨大的金色光华冲向天际,登时如车盖 一般迅速铺张扩大,盖在整个沧海一境的上空。 万妖王的结界。 顾星逢紧攥起手,仇人就在眼前,他却只能眼睁睁放走。 鹿时清终于抽出隐形符,显出真身,轻轻扯起他的衣袖,“星星,是我拖累了你。” 顾星逢摇头:“我学艺不精,来日方长。” 鹿时清心情复杂。若非担心殃及他,顾星逢十有八九会找万妖王和圣主拼命,快意恩仇。但鹿时清又庆幸,幸好他跟着,否则此时的顾星逢多半已经重伤,或者已经被万妖王给…… 如今红尘界既然祸乱已起,万妖王断然不会轻易离开。而修罗界得知死了手下,必然会很快再派更多高手过来。那时,长生界又当如何? 是助纣为虐,还是如千年前一般,再次帮红尘界退敌? 极乐卷轴,难道真如常松涛所言,是邪门功法? 鹿时清完全不信,白霄只对他一人严苛,命他严谨修习,命他不得踏出沧海一境,命他不得已真面目示人……如今看来,也全是因为掩盖他身份,保护他罢了。 对于其他人,白霄更是如沐春风,笑脸相迎,一心一意守护红尘界。如此为人,又怎会是想利用极乐卷轴危及六界的恶徒? 叶子鸣瞧见鹿时清骤然现身,登时把宋扬一扔,站了起来。宋扬头磕在地上,眼睛直勾勾盯着鹿时清:“小……太师祖?叶子师兄我是不是还在晕着?” 叶子鸣却没理他,慌忙躬身道:“弟子见过太师祖。” 叶子鸣虽然寡言少语,但外冷内热,鹿时清失忆时没少受他照顾。此时见这孩子恭敬起来,鹿时清反倒有些不习惯,忙收敛思绪,道:“多礼了,你师兄俯云子呢?” 非但沈骁,连一向露脸颇多的司马澜和姚捧珠都不见了。 闻言,叶子鸣面色严肃起来,再躬身:“回禀太师祖,师尊,弟子回昆仑是为请同门帮忙救人,其次才是探视。” 鹿时清和顾星逢对视一眼,顾星逢皱眉:“救谁?” 宋扬从地上爬起来,激动道:“如今大师兄和姚师叔,都在海楼峰软禁着,太师祖和师尊既然回来,他们终于可以再见天日了!” 第117章 恨你鹿时清 红尘界的怪事, 是从中原腹地开始的。 接连有人暴毙,从幼儿, 到年轻女子,再到壮年男子,于睡梦中化为白灰。 仿佛有人刻意压制消息,待风声传入沧海一境,已经是数月之后。很快, 以沧海一境为中心的东南地界, 也开始出现类似命案。丁海晏令弟子巡回警戒,不仅毫无收效,丧命的人反而越来越多。 阴云在红尘界越发扩大,丁海晏本欲联合长白雪岭和昆仑太虚顶商榷铲除妖邪之事, 却传来不明妖邪入侵长白雪岭, 雪岭掌门于对抗中殒命。柳溪柳泉听闻噩耗, 匆匆回归,不知后续如何。 一时人人惶恐, 都觉得下一个倒霉的很可能就是沧海一境。 然而妖邪不曾造访,竟是司马纪引着河洛静地的人来了。因丁缘在河洛静地颇得赏识,丁海晏亲自招待掌门常松涛。待接风宴后,常松涛言道与丁海晏有要事相商。 众人只当他要和丁海晏说的, 与近来红尘界一连串怪事有关。岂料一夜之后,丁海晏便大开山门,将常松涛高高供着,任其胡来。而常松涛一反常态, 俨然成了沧海一境的主人,在各处出来进去也不通禀。他底下那些个弟子,更是将各峰翻了个底朝天。 宋扬语速极快,三言两语讲到这里,愤愤道:“姚师叔祖最听丁太师伯祖的话,海楼峰和丹阙峰是一早搜查的。司马师叔祖碍着他父亲司马纪颜面,也允许他们翻了玉关峰。姚师叔不许搜流霜峰,竟被那常松涛软禁起来。天镜峰本是逸天君的旧居,可丁太师伯祖犹豫了两日,还是放他们进来了。大师兄也因此被软禁,我和叶子师兄见那些人不好对付,只能想办法请别人来帮忙。” 常松涛不费一兵一卒,要挟了丁海晏,就能拿下整个沧海一境。 裴戾冷不丁说道:“帮着外人对付自家弟子,丁海晏真是老糊涂了。” 宋扬正说到兴头上,突然看见多出一个人,惊得险些坐地,指着他道:“……师祖?三年前你送我回山,竟是去找师尊和太师祖去了?” 裴戾皱眉拍掉他的手,“没大没小。” 宋扬讪讪收手,叹道:“若大师兄也在,天镜峰一门可说是整整齐齐了。” 叶子鸣也躬身施礼:“见过师祖。” 裴戾终于稍稍找回些存在感,一路上,他跟在鹿时清和顾星逢身后,看他二人旁若无人的说话交流,俨然他就是个多出来的影子。 当年他将沧海一境当做仇家,看似八面玲珑,其实谁都不放在眼里。在他看来,邪魔外道至少坦率,这些正道修士道貌岸然,全都该死。尤其鹿时清,杀了人还装无辜,竟然对当年的命案绝口不提。 天镜峰,乃至于整个沧海一境于他而言,不过是暂时的栖身之所。待他报了仇之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鬼地方。 却没想到,最终还是沧海一境,不计前嫌地迎他回来。 裴戾刚想告诉鹿时清,他今后会将沧海一境当成自己家一样爱惜。却见鹿时清和顾星逢正在低声商量着什么,很快,顾星逢对叶子鸣道:“他二人我们自会营救,你与宋扬速去昆仑。” 叶子鸣道:“可是师尊……” 鹿时清温声道:“我们既已回来,自会为沧海一境主持公道。如今常松涛重伤,趁他暂时无暇顾及其他,你二人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宋扬一咬牙,对叶子鸣道:“叶子师兄,自从昆仑十八年前出事之后,你就到沧海一境来了,中间也不曾回去过。现在天下这么乱,你还是去看看吧。” 叶子鸣沉默不语。 宋扬抓着他的袖子,沉声道:“叶子师兄,我当初不懂事,最后留下 一筐子遗憾。来不及和家人好好说两句话,他们就……呸呸呸,昆仑地处偏远,一定不会有事的,你哪怕只看一眼呢,也安心了不是么?” 鹿时清也点头道:“不错,虽相隔数万里,御剑到昆仑也不过两日的工夫,早去早回。” 叶子鸣默然片刻,终于开了口。“既如此,请师辈恕弟子不肖,待回昆仑看过之后,即刻回还。”然后对宋扬道,“你且留在师辈身边,我自己去。” 宋扬立时瞪大眼,“不行!早就说好的!既然我拿你当自家人,就要路上给你作伴,而且……你也答应了要我去你家看看。” 他头还晕着,一着急额角生疼,本能地用手去按。叶子鸣皱眉,看似不悦,却是在他肩上轻轻一拍,“好,一起去。” 宋扬用力点头,笑逐颜开。 鹿时清感到欣慰。这些年,这两个几乎无依无靠的孩子,竟是从打打闹闹到相互扶持。 顾星逢取出两枚隐形符,分给他二人。“这是幽冥界之物,其余各界少有,佩在身上,可隐匿行踪。” 二人道了谢,宋扬犹犹豫豫,似是还有话要说。 裴戾皱眉:“啰嗦,有话快说。” 宋扬挠挠头,对鹿时清道:“我本来有件事想请你帮忙,可你现在是我太师祖了,我张不开嘴。” 鹿时清笑:“我虽是你太师祖,但不妨碍我帮你忙。” 顾星逢也道:“你说便是。” 宋扬于是道:“三日后,是我祭奠家人的日子。往日我都会回宋宅,但今年不同,我要去昆仑拜祭叶子师兄的家人。我想,我哥哥姐姐们会体谅的。但灵哥是个老酒鬼,喝不到神仙醉是要发疯的,所以……” 鹿时清明白了,点头道:“这不难,我去会买些神仙醉,送到宋宅帮你祭奠。” 宋扬这下放心了,再三道谢,与叶子鸣跪在地上,冲三位师辈叩拜作别。 日月同生柱的顶端,擎着一轮巨大的日头,明亮刺眼。往日每到这个时辰,远方海面便会有渔船驶过,各色歌谣及吆喝声便随风吹入沧海一境。当年宋扬初来乍到时,还在后山挥手应和,引得旁人白眼。 而今天下大乱,海上毫无人烟,他二人于纷飞花雨中离开,分外萧索。 鹿时清道:“待他二人回来时,愿沧海一境内忧外患,一应全无。” 顾星逢也点头:“尽力而为。” 裴戾忽然觉得,什么都不用再说了。鹿时清和顾星逢方方面面,全为沧海一境考虑,虽然没有宣之于口,但言行做派,分明早就将沧海一境当成自己家。 他若刻意表明立场,反而显得更生分。 一炷香后,天镜峰偏殿。 门前弟子一动不动,全被咒术定住身形与神识,形如木头。大门敞开,沈骁身上的绳索尽除,手腕上还剩下一枚缚灵环。 他脸色略显苍白,拜礼却一丝不苟:“多谢师辈相救。” 裴戾望着空空如也的另一扇门,拧眉:“这么说,姚师侄如今在常松涛手上?” 他三个悄然前来营救,却不料只见着沈骁。据沈骁所言,姚捧珠于半个时辰前,被司马纪解去,不知作何。 顾星逢敏锐地对上一个细节:“半个时辰前,万妖王重伤常松涛。” 鹿时清则是疑惑:“常松涛受伤,应该找她父亲姚一成医治才对,她又不甚懂得丹炉岐黄之术……何况来请的是司马纪,不一定与常松涛有关。” 正说话间,忽然听见多个脚步声由远及近,还有一人在急急忙忙地讲着什么。 仔细听,原来是姚一成的 声音,“求师尊了,弟子只有珠儿这一个女儿!她到底去了何处,是生是死,请师尊请弟子一个准信儿吧。” 外面静了静,丁海晏道:“对方答应我,绝不伤及珠儿性命,你且放心。” 姚一成却根本不放心,一叠声地哀求。丁海晏再无言语,加快脚步。眼见着离门口越来越近,顾星逢将自己仅剩的一枚隐形符,递给鹿时清。鹿时清轻轻推开,“不了,事到如今,我该和师兄摊开来说。” 很快,丁海晏便发现了门口的端倪,呼弟子不应,慌忙进门一看,正和屋里的众人撞个正着。 “……青崖?”丁海晏的震惊之状,全在鹿时清意料之中。 相比之下,鹿时清格外平静,拱手道:“师兄,别来无恙。” 在这些熟识的同门面前,丁海晏头一遭露出惊惶的表情。待回过神来,他已经不觉后退了三两步,嘴硬道:“青崖,你果然死而复生了……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必再为你偿命,你还有什么事?” 竟是毫无愧意。 顾星逢面上一冷,直接上前,掐住了丁海晏的脖子。 姚一成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恒明,他可是你长辈!” 顾星逢一字一句,“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长辈又如何?” “说得好,恒明。”丁海晏强作镇定,额上却冒了汗。“你若要为青崖报仇也可。你把常松涛杀了,我随你处置。” 裴戾挑眉:“凭什么?师尊找你报仇,你还讨价还价?” 丁海晏瞧见裴戾,顿时来了底气,冷笑着看向鹿时清,“青崖,我不过是说了两句谎罢了。怀虚却是实打实的把你杀了,你不找他算账,却先来拿我问罪?” 这是一笔糊涂账。 裴戾被丁海晏利用,杀鹿时清报仇,这是不争的事实。可他和鹿时清一样,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一则裴戾的确有可怜之处,二则鹿时清本就不是穷追猛打的人,也就含糊揭过了。 丁海晏的确也只是三言两语搬弄是非。可若他一早不这么做,天镜峰这三代人的命运,也不会如此坎坷。 丁海晏罪不至死,却终究有罪。 鹿时清道:“常松涛自然要除,但与师兄无关。还请师兄将掌门之位交还天镜峰,从此……师兄不再是沧海一境的人。” 语气清清淡淡,没有一个重音,却让虚空中陷入一阵静默。 姚一成怔怔道:“青崖师叔,你要将师尊逐出师门?” 丁海晏蓦然爆出一阵大笑,从顾星逢的挟制下抬起下巴:“你凭什么说出这种话?你是我师弟!就算把我杀了,你也没资格赶我走!” 鹿时清道:“师兄,你歪曲同门在先,纵容外人祸乱沧海一境在后。况且溯光剑不在你手中,这掌门之位不正不顺。” 三年前那个雨夜,顾星逢临行前,将溯光剑投向荣枯泉边的巨石,剑身尽数没入石壁中。丁海晏不是不想拔出来,可溯光剑认主,顾星逢走后,无人拔得出。 姚一成曾经和他出主意,把那块巨石砸碎,就能取剑。但碍于吃相难看,丁海晏丢不起那个脸,就此作罢。 至今这把剑还在后山插着。 对此,丁海晏无言以对。 鹿时清继续道:“若师尊尚在,得知师兄如今的言行,必定会失望透顶。我驱逐师兄,也是为了师尊的颜面。” 裴戾附和:“不错,逸天君门下出了个吃里扒外的内奸叛徒,该惹来世间多少耻笑?” 丁海晏额上爆出青筋,也不知何来的勇气,竟一掌向顾星逢打去。 “星 星小心!”鹿时清知道,丁海晏伤不了顾星逢。但他还是本能地扑过去,在丁海晏接触顾星逢之前,先一掌挥向丁海晏。 掌风又快又准,虽然他没有使出几分力气,可丁海晏根骨曾经受损,哪里敌得过大乘期高手的一掌。 丁海晏登时飞出去,撞在门框上,口吐鲜血。 “师兄,对不住了。”鹿时清面露愧意,紧接着又补充道:“你可以打我一掌还回来,但你伤星星,绝对不行。” 顾星逢感到一只手紧紧抓住自己的手腕,那手心全是汗。他反手握住,轻声安慰:“我没事。” 姚一成难得地没凑上去搀扶。丁海晏挣扎起身,冷冷盯着鹿时清,眼神像是刀子,“青崖……你当真是不错!你为了师尊颜面?天大的笑话!二十多年前,你和裴怀虚作出那等丑事,早就丢尽了师尊的人!如今又和你的徒孙勾勾搭搭,倒反过来质问我?” 鹿时清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却依然没有放开顾星逢的手。“师兄,我如今的确和星星合籍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吃惊不小。 姚一成更是目瞪口呆,看看裴戾,再看看鹿时清,“师叔,你不是和裴师兄……怎么又和恒明……” 丁海晏讥讽道:“抱璞,你还道他青崖是好人。且不说他雌伏于人,颜面尽失。仅这朝三暮四一条,就不是正人君子所为!裴怀虚你还跟在他后面,甘愿绿云压顶?” 他本是为了抢白鹿时清,谁料竟说得裴戾一脸难堪。裴戾不敢去看鹿时清的表情,忙道:“还不是因为我当时听信你的话……我威胁师尊跟我合籍,就是为了丢他的脸,那全是假的,我和师尊有名无实,全不作数。” 这话说得格外艰难,裴戾知道,从此以后,他在鹿时清生平中,将彻彻底底的失去位置。人们再编排鹿时清的风花雪月,主角只有顾星逢,与他裴戾再无瓜葛。 姚一成恍然:“原来如此,那就不能算是朝三暮四了,师叔与恒明是从一而终的。” 裴戾忍痛点头。 鹿时清如释重负,却对裴戾没有谢意。因为,这本就是他应得的清白。 丁海晏却固执道:“我不信,若你青崖没有把柄,又怎会被裴怀虚威胁?还不是你自己不干净!” “那是因为……”鹿时清急急说到一半,忽然犹豫起来。 丁海晏冷笑:“怎么,羞于启齿?” 鹿时清喃喃道:“红尘界生死存亡,我想,师尊会理解的。” 丁海晏拧眉:“你的丑事,又与师尊有什么相干?” 鹿时清望着他,缓缓道:“师尊没有飞升,而是四处云游了。后山那眼荣枯泉,是他留下的秘密……我日日坚守,不让任何人知道。而怀虚拿来要挟我的,也是这个。” 这件事,鹿时清只和顾星逢提起过。因而此刻说出去,除顾星逢之外,其他人都震惊无比。 姚一成嘴快,立马质疑:“不可能啊,修士飞升后,都会留下羽化之痕。逸天君若只是云游,他的羽化之痕从而来?更何况以逸天君的修为,飞升不是难事,又为何要撒这样的谎?” 鹿时清摇头:“原因不明,但这就是事实。” 丁海晏捂着胸口站直,死死盯着鹿时清:“你……为何要说出来?” “因为荣枯泉的秘密不复存在,此间又没有别人。”鹿时清微微一叹,“且师兄执意相逼,我只能如实作答。” “那也不行!”丁海晏竟是咆哮起来,“鹿时清,你不过是师尊在路旁捡来的!凭什么师尊如此待你!非但将掌门给你做,就连这些秘密也都留给你一人!” 顾星逢一旁审视,只见丁海晏脸上并无惊讶,全是愤怒,便冷静地指出:“你早已知道了逸天君没有飞升。” 丁海晏脸上一顿,“我……” 顾星逢徐徐道:“逸天君的羽化之痕一直由你保存,常松涛翻遍天镜峰内外,唯独没有提起此物。” 裴戾在一旁思索道:“常松涛是长生界的人,他肯定知道羽化之痕的真假。” 羽化之痕,是修士飞升前,留在红尘界的唯一凭证。修士肉身进入长生界,而衣物上沾染的烟尘污垢则留在红尘界,称为羽化之痕。修士清心寡欲,不沾俗世,羽化之痕也是浅淡一片,如浮尘一般。 后人以此为凭,留下作为念想。 丁海晏对逸天君忠心不二,自然要一早抢占。 鹿时清明白了:“常松涛就是拿这一点要挟你的,对不对师兄?” 姚一成立时看向丁海晏,“所以师尊为了顾全师祖逸天君的名声,不惜让沧海一境落入外人之手,就算弟子们有性命之忧,也都不在乎?珠儿可是您看着长大的啊!” 丁海晏气得咳出一口血,怒道:“他们答应过我,不会害珠儿性命!” 姚一成急切起来:“对方是常松涛吧!他的话不可信啊师尊!况且不伤害珠儿性命,伤害她一根头发丝儿,我心里也疼啊! 鹿时清上前一步:“师兄,不要再一错再错。” “一错再错?”丁海晏眯起眼睛,额上经络依然明显,他居然瞬间收敛怒意,整顿表情,平静地看着鹿时清,“鹿时清欺兄夺位,污蔑师尊逸天君。我丁海晏寡不敌众,只得暂退。” 鹿时清怔住了:“师兄,你在说什么?” “别叫我师兄。”丁海晏逐字逐句地说,“逸天君飞升成仙,万古流芳,你却屡次坏他名声。我丁海晏作为逸天君首徒,和鹿时清从此一刀两断,势不两立。” 第118章 一诺许曾经 此言铿锵有力, 在整个偏殿中回荡。 鹿时清费解:“师兄,为什么?” 丁海晏只是面无表情地反问他:“鹿时清, 你杀不杀我?” 鹿时清道:“不杀。” 宛如背书,毫不犹豫。 丁海晏冷笑一声,唤沈骁。沈骁略一迟疑,上前冲他施礼:“丁太师伯祖有何吩咐?” 丁海晏拇指指甲刺破食指指腹,将血液滴入沈骁腕上缚灵环。沈骁失去禁锢, 灵力回还, 待要道谢,丁海晏抬手制止,淡淡道:“无需多言,从此我和天镜峰井水不犯河水。” 说罢转过身, 挺直脊背, 步出偏殿。“鹿时清, 你不杀我可别后悔,今后你我便是仇人。” 眼见着顾星逢和裴戾蠢蠢欲动, 鹿时清上前一步,拦住二人。事到如今,他心里早已凉透,只剩下一声叹息, 道:“他不能死。” 丁海晏的背影顿了顿,御剑离去,头也不回。 裴戾不明白了,“师尊, 你这是放虎归山!丁海晏那般对你,且毫不悔改。这种人,留着只是祸患!” 鹿时清道:“他尚且挂念子鸣的伤势,且他提起姚师侄,也并非麻木不仁,临行前还为俯云解开缚灵环……至少对别人,他不是大奸大恶。” 顾星逢微微摇头,问道:“他对你如何?” 裴戾先一步替鹿时清回答:“他对别人不是大奸大恶,对师尊可是穷凶极恶!” 鹿时清眼神飘忽,“姚师侄吉凶未定,我们有说这些的工夫,不如先救人。” 姚一成眼睛一亮,连声道谢,却听见门外有一男子道:“不必了。” 随之,深蓝衣袍的司马澜飘然迈过门槛,见着鹿时清和裴戾,微微一愣,慌忙见礼。 裴戾正没好气,见着他更没好脸色:“司马师弟过来作甚,司马家主随侍常松涛左右,你怎么不去子承父业?” 鹿时清低声斥道:“怀虚!” 司马澜沉默片刻,苦笑:“讽刺得好,连日来大家都与我客气,敢怒不敢言,暗地里不知骂我和父亲多少次了。裴师兄明着说出来,听得我浑身畅快。” 裴戾摊手:“师尊你看,他还喜欢上了。” 姚一成和司马澜是同辈,又同为峰主,素日多有来往,私交颇重。此时见着司马澜,却换了一副态度,谨小慎微道:“敢问司马师弟,司马家主将珠儿带去是做什么?你平时最疼珠儿,还请千万保全她。” 这疏离恭敬的态度让司马澜神色黯然,仍是立刻回答:“师兄放心,我父亲只是不满我频繁来看她,浪费时光,才将她转移到别处,我这便去带她回来。” 顾星逢问:“师叔如何劝说司马家主放人?” 司马澜眼中闪过一丝倦意,脸上微笑如旧:“我父亲指望我飞升成仙,光耀门楣。我近来却因为种种琐事,疏于修习。我会对他保证,心无旁骛,三年之内必然飞升。他没了顾忌,自会放了师侄。” 姚一成稍稍松了口气,“若如此,就多谢师弟了。待珠儿平安回来,我也不会再让她打扰你。” 司马澜眉心微动,点了下头。鹿时清忽然伸出手,搭在司马澜的手腕上,感知他体内灵脉。厚重的灵力在机理下暗暗运转,触及鹿时清指尖。 鹿时清旋即收了手,温声道:“师侄太谦虚了。若不出意外,你一年之内你能飞升。” 司马澜和裴戾,是同辈弟子中的佼佼者,司马澜的资质甚至还在裴戾之上。裴戾兼修鬼道,又被胭脂鬼操控多年,荒废了修习,尚且能排在顶尖高手之列。何况司马澜一直勤于修炼, 多年来从未懈怠,有这个结果也不意外。 鹿时清本以为司马澜如此用功,是因为想要飞升长生界。可司马澜听了他的结论,并无高兴之色,只是淡淡笑了一下,“师叔未免太高看我……无殊这便告辞了,几位操劳半日,且好生歇着,等我消息。” 鹿时清怔忡的答应一声,司马澜刚举步,似是想起什么,又对他道:“丁师伯为人倔强,师叔且由他去吧。” 鹿时清一愣:“你见过我师兄?” 司马澜道:“方才进山时碰见了,他说要请常松涛帮忙,夺回沧海一境。但我问起来龙去脉,他却不肯说。” 鹿时清回想司马澜进殿时的反应,不禁疑惑,“师兄也没有说起我?” “只字未提,我进殿之前并不知师叔已经安然复返。” 鹿时清颔首,目送司马澜离殿。 裴戾哼笑:“看来丁海晏是刀子嘴豆腐心,还帮师尊守着身份。但那又如何,他已经糊涂到与常松涛狼狈为奸。就算一时良心未泯,日后也必然对师兄不利。” 鹿时清不置可否,看向姚一成:“一成,你回丹阙峰安心等候吧。” “是是,师叔也好生休息。”姚一成悬着一颗心离去了。 “弟子也回天镜峰整理藏书阁。”沈骁拜罢,也出了此间。 裴戾犹自道:“师尊,那丁海晏……” “再说吧。”鹿时清转身就走,不忘拉着顾星逢。 裴戾便住了口,静静地盯着他二人缓步离去的背影。不知怎的,他竟不再有跟上去的冲动了。片刻之后,他才又喊了一声:“顾星逢,师尊太善良,你多劝劝他。” 待顾星逢回头看时,裴戾已背对他们,甩着手朝相反方向的海边走去,姿态潇洒随性。 直到踏入一片狼藉的暖月台,鹿时清才重新开口,对顾星逢道:“星星,怀虚说的,我全明白。” 顾星逢点头,看着他的眼神格外沉静。 鹿时清苦笑:“但那又如何,师尊早就替我做了决定。” 顾星逢道:“关于丁海晏的决定?” “是啊。”鹿时清手扶栏杆,望着水面上大片被连根拔起的荷花,“师尊将掌门之位传我时,曾让我答应三个条件,不许摘下面具,不许踏出沧海一境半步,不许飞升成仙,这都是命令。” 他伸出手,灵力注入水中。那些荷花才刚被翻出根茎,还未死去,浅淡的灵力托起荷花,一棵棵扶正。顾星逢也翻动手掌,用灵力将池底的泥土隔空翻开,恰好鹿时清放下荷花荷叶,堪堪在泥土中归位。 荷花艳红,荷叶碧翠,仿佛水榭周遭的浩劫没有发生过。鹿时清垂下手,如叹息般的继续道:“但早在我少年时,师尊还让我答应了一件事……那是师尊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求我。” “求你?” 鹿时清道:“对,求我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保全师兄的性命。” 时隔多年再提起来,鹿时清依然记得很清楚。 白霄将垂死的丁海晏带回暖月台,闭门半日不出。鹿时清守在门前,不敢擅动,一面担忧房中情形,一面盯着落入水面的片片红梅出神。 草鱼浮上来,追逐落花,竞相夺食。但溅起的水珠还未落地,就被屋中人开门时冲出的气浪拂开。 鹿时清慌忙躬身,“师尊。” 白霄缓步走出,眉心微蹙。往日,鹿时清只有在功课懈怠时,会见着师尊这个表情。因而他养成一个习惯,但凡见白霄神色不佳,他便自觉认为,是他犯错了。 鹿时清本想问丁海晏的伤势,话到嘴边却拐 了弯:“弟子今日功课已经完成,修为也到了出窍初期……若哪里做的不够好,还请师尊罚弟子前,先让弟子看看师兄。” 白霄本急匆匆往外走,听到他说话便停下来。可等鹿时清说完,他却没有回应,背影岿然不动。 鹿时清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小心地唤:“师尊?” 白霄叹了口气,回过身时,竟是一脸愧色。“青崖,随我到水榭中来。” 头一遭见白霄这副表情的鹿时清,懵懂地照做。白霄在水榭周围布下结界,方才道:“青崖,可否答应为师一件事。” “师尊请讲,弟子一定办得到。” “一定办到……这是你亲口说的。”白霄点头,“一生一世,你都要护你师兄姓名。” “弟子与师兄情同手足,这是本分。”鹿时清信誓旦旦,“弟子绝不会辜负师尊之命。” 白霄却摆手,忽然俯身,朝鹿时清郑重施了一礼。 鹿时清吃惊不小,正待跪下,白霄却伸手扶住,使他受了大礼。“青崖,这不是师尊之命,这是为师……求你。” 那时荷花冶艳,一如今日。但离开的人已无踪迹,留下的人面目全非。 鹿时清喃喃道:“那一回师兄为救师尊,根骨损毁,修仙之路就此断绝。他向来心高气傲,又对师尊崇拜有加,遭受这个打击,就此消沉。” 顾星逢略一回思,“此事无人知晓,沧海一境的典籍中也从无记录。必是逸天君瞒下,照拂丁海晏颜面。” “不错。”鹿时清点头,“这段往事只有我师徒三人,和当年丹阙峰的峰主知晓。如今常松涛利用长生界的手段,窥见师兄记忆,也知道了。没想到师兄竟然不惜与我反目,不惜拿沧海一境当赌注,也要隐瞒真相,维护师尊的颜面……但他虽然把话说绝,却没有暴露我尚在人世的消息,可见他还有一丝善念未泯,希望假以时日,他能回头。” 他说罢,扯了下嘴角,“星星,你是不是觉得,我受制于他,很窝囊?” 顾星逢摇头,“逸天君对你有恩,遵从承诺没有错,你还有我。” 顾星逢知道,报恩和报仇一样需要勇气,甚至,报恩比报仇更难。 将心比心,顾星逢想要杀死仇人,以此为目的去做便是。可鹿时清面对的,却是白霄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种种要求。别的尚且可以达成,唯独丁海晏此人,难如登仙。 他尊重鹿时清的选择,但前提是,保证鹿时清的安全。 虽然顾星逢说得含糊,鹿时清却听明白了,“星星,我虽不知报仇是何心情,但谢谢你理解我。我曾参悟星移斗转,攻克无数功法,还以此沾沾自喜过。可年龄越大越觉得,这些加起来,统统比不过人心……太难了。” 他喜欢与人交际,却不善与人交际,曾经最亲密的师兄和徒弟,没有一个把他放在心上。反而是那些泛泛之交的同门甚至路人,却在患难之际,施以援手。 他甚至以为,君子之交淡如水,人与人之间交情深了,反而越脆弱。 鹿时清望着顾星逢,忽然感觉很欣慰:“星星,幸好有你,对我最好,也与我最亲。” 他与他生生死死几回合,真正的坚不可摧。 顾星逢回望着他的明净双目,也听懂了他寥寥数语中包含的意思。 “我亦然。”他拥起鹿时清。 鹿时清反手搂回去,与顾星逢侧脸紧贴。心里感慨地想,星星真是太好了……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给了他呢? 不管了,给他的就是他的,谁也抢不走,谁也伤不得。 鹿时清万分怀念多年前,那时红尘界风平浪静,这暖月台也访客寥寥。只要他想,就能和顾星逢这般抱下去,天荒地老也不分开。 可是…… 鹿时清闭了闭眼,恋恋不舍地站直身子,“对了星星,常松涛说朱砂梅下有师尊的东西,我们挖开看看,到底是何物。” 顾星逢点点头,正待说什么,忽然脸色微变。 “有人来了。” 与此同时,鹿时清也感受到一股陌生的气息从天而降。 万妖王已经用结界护在沧海一境上空,寻常人根本无法从此处进入。除非…… 他二人对视一眼,步出水榭,但见层云掩映的碧空中,一红一白两个身影缓缓落下。 竟是胭脂鬼搀扶着一脸苍白的圣主。 第119章 圣主亦有恨 大敌当前, 顾星逢即刻将鹿时清推在身后,随之, 手中积攒灵力,化作银色护盾之状,擎在前方。 鹿时清也本能地祭出结界,投向朱砂梅。眨眼的工夫,原本朱砂梅所在的位置空空如也。 心中稍安。这是他天镜峰独有的结界, 旁人破不开, 白霄留下的秘密暂时可以守住。 但鹿时清满心疑惑。 虽然听顾星逢说起过,与胭脂鬼联手对付万妖界一事。万妖王前脚来红尘界,身为幽冥王的胭脂鬼后脚便跟上,也在情理之中。但此时却是胭脂鬼亲自搀扶圣主而来, 对圣主宠爱有加的万妖王竟没有现身, 实在令鹿时清费解。 而在不到两个时辰之前, 万妖王才刚刚将重伤的圣主带走…… 这期间,发生了何事? 胭脂鬼早已瞧见荷叶上站立的两个身影, 愣了愣,扬声道:“圣主当心些,你如今身体欠佳……我这便找个好地方,让你歇着。” 说话间, 她与圣主落在回廊里,圣主似是顾忌什么,眼睛望着顾星逢,低声斥责胭脂鬼:“找便找, 何故如此大声。” 胭脂鬼不动声色地朝水面眨眨眼,接着愤愤道:“我为圣主不平啊,万妖王竟然如此狠心,你重伤在身,他却……” “闭嘴……咳咳……”圣主待要疾言厉色地喝止,却是一口气不稳,呛出了血。 胭脂鬼连忙轻拍他的后背,冲鹿时清招招手:“你们两个是什么人,还不快来帮忙!怠慢了贵人,当心万妖王铲平你们这破地方。” 她这般做戏,顾星逢也只当不认识她,淡淡道:“随你。” “休得无礼!”胭脂鬼怒道,“这可是万妖界的圣主!还不快找一间上房来安顿!” 圣主喘匀了气,皱眉道:“别大呼小叫,你自己去找。” 胭脂鬼无奈道:“可我离开以后,这两个人若伤害圣主,我怎么向万妖王交代?” “不会的。”圣主虽然咳了一身血,面白如纸,望向顾星逢的目光,却格外平静。 顾星逢忽然飞身而至,拉着鹿时清落在他面前。“你究竟意欲何为?” 圣主勉力站直,“别无他意,寻一个栖身之所罢了。” 鹿时清忍不住问:“你没有地方去么?万妖王在何处?” “别提了。”胭脂鬼摊手,“万妖王说,既然圣主一心想着他的同族余孽,那就来这里等死好了。” 鹿时清更不明白了:“等死?” 胭脂鬼道:“对啊,圣主本就受了重伤,万妖王非但没有救治,反而将他……” “够了!”圣主暴喝出声,脸颊泛起一抹病态且妖冶的红。 胭脂鬼忽然佝偻起身体,靠在回廊栏杆上不住颤抖,哀声求饶:“好痛……求圣主停下,属下再不敢乱说了!” 她满面痛楚,天灵处光华闪烁——这是圣主在她身上所留,雪妖一族的咒术。 顾星逢一手持盾,另一只手将灵力聚成剑状,指向圣主,“你究竟在筹谋什么?” 剑锋距离圣主的心房仅有一寸。 圣主闭了闭眼,“事关我雪妖一族,可否借一步说话?” 鹿时清立时明白:“需要我回避?” 圣主点头。 顾星逢一语不发,不为所动。 圣主道:“我是雪妖一族的叛徒,当年害死所有同族,你恨我也是应该……但你,难道不想报仇?” “我此生大愿,便是用你和万妖王的性命,祭拜族人。”顾星逢冷声道。 圣主 惨淡一笑:“果然……” 趁着同族二人剑拔弩张,鹿时清偷眼观察胭脂鬼。如今胭脂鬼身上有圣主的咒术,根本不敢轻举妄动。她站在一旁,除了眨眼之外,表情一直维持着方才的惶恐与惊慌。 鹿时清看不出什么,更不知顾星逢是否能看出。 再看一向冷静的顾星逢,此刻竟是无法控制心绪,手上剑锋循序渐进,又近了半寸。 鹿时清身为弃婴,从小没有亲人,本对世间情感知之甚少。但白霄仙去之时,他尚且难以割舍。萍水相逢的宋家老小惨死,他更是久久无法释怀。 自不必说顾星逢全族被屠戮殆尽,又是何等的锥心刺骨。 但圣主的行径实在古怪,况且万妖王尚在红尘界,若此时顾星逢冲动把他杀了,万妖王岂能善罢甘休? 那时打草惊蛇,顾星逢非但报不了仇,还会惹来杀身之祸。 “星星。”鹿时清轻轻唤了一声。 顾星逢向后微微侧目,杀气稍敛。 鹿时清劝道:“你冷静,听完他的话再动手,也不迟啊。” 顾星逢神色松动,正待说什么。圣主忽然一咬牙,对顾星逢说道:“你以为,只有你想报仇?” 顾星逢微微眯眼,“何意?” 圣主蓦然咳嗽起来,好一阵子才平息。胭脂鬼慌忙递上绢布,他接过擦了一把嘴角的血,盯着顾星逢:“我被族人厌弃,无家可归是因了谁?我堂堂男身,受制于人,又是因了谁?你以为我不恨他?” 顾星逢一字一句:“那为何,你于雪妖一族的尸山血海中,对他道谢?” “那是因为……”圣主说到一半,迟迟不再往下讲。 鹿时清只当他顾忌自己是外人,不肯说,便拍了拍顾星逢的手臂,“我去海边走走,星星,不要冲动。” 顾星逢嘴唇微张,似是有话要说,鹿时清以为他是不放心,于是笑道:“我随身带着隐形符,不会被人发现。” 顾星逢眼神闪烁,最终还是点了头。 待目送鹿时清翩然离开暖月台,顾星逢看向圣主:“你说。” “这些年我一直在追捕你父亲阿凝。”圣主说到此处,察觉顾星逢脸上冷意更甚,紧接着道,“我是被迫如此……万妖王疑心甚重,容不得威胁留存。只能以追捕为名寻找,捉到活的重赏,才有希望收到成效。” 胭脂鬼不知此话是真是假,只好静站一边,不敢擅动,怕给顾星逢传去错误讯号。 顾星逢不会轻易相信圣主的话,“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何要谢他?” “我……”圣主面色愈发苍白,身体也开始控制不住地摇晃,眼神却格外决绝,“你若不信我……此刻杀了我便是……” 一语未毕,竟是向一旁倒去。 胭脂鬼连忙扶住圣主,但见他双眼紧闭,血迹从嘴角蜿蜒而下,竟是气息奄奄。 此时她也没了主意,只得据实告诉顾星逢,“万妖王拿你威胁圣主,若帮你夺回沧海一境,便不管圣主身上的伤。若留你性命,圣主便要委身于他……方才那些个时辰,他们一直都在房中……你懂的吧?” 胭脂鬼没有说的太露骨,但顾星逢已经明白了。 他望着气若游丝的圣主,内心疑云浓重。 雪妖一族本性纯善,却天生孤傲。圣主方才所言句句恳切,且于情于理都解释的通。 任何人被害得身败名裂,家破人亡,都会对始作俑者恨入骨髓。更何况,那还是曾为天之骄子的雪妖的圣主? 只是,他为何总不肯解释,向万妖王道谢的原因? 胭脂鬼摸不清情形,也不敢轻易和顾星逢搭话,只无奈道:“你看,该如何是好?” 顾星逢看了一眼暖月台边缘处的一排客房,“你且带他去那处歇着。” “那你呢?” 顾星逢没有回答,足尖一点,直接飞到水榭之上,于平台中央盘膝端坐。随后一道淡淡的光华布下,将水榭四周围得密不透风。 胭脂鬼轻咬下唇,小心翼翼拖起圣主,往房舍而去。 当上西山王之后,她便归顺于九溪王麾下,从此幽冥界成了九溪王的天下。九溪王对她的服帖也甚是满意,如另外两位幽冥王一般,她也得以跟随九溪王左右。 昨日听闻万妖王进入红尘界,作为约定俗成的盟友,九溪王即刻动身。胭脂鬼自然也跟了来,哪成想才到红尘界的第一日,便亲眼目睹万妖王将衣衫不整、身受重伤的圣主驱赶出营。 作为圣主的“属下”,她自告奋勇跑来照料,没成想圣主要来的地方,恰好便是沧海一境。 她的目的是搭上万妖王这个后盾,成为幽冥界的王,九溪王和圣主便是她这一路上的绊脚石。然而此刻,她的盟友顾星逢,却有和圣主冰释前嫌的征兆。胭脂鬼心情复杂,她目标明确,绝对不会因为顾星逢的面子,改变原有的计划。 难道……要和顾星逢为敌了么? 鹿时清来到东海边,才知道裴戾也在这里。 但也不意外,此处乃是当年他被“抛尸”的所在,是顾星逢和他“赠灵”的地方,记忆尤深。 而对于裴戾而言,也是意义重大。 裴戾正蹲在礁石上,触摸着被海浪冲刷得平滑的边缘。鹿时清记得,当年他的胸口恰好抵在那礁石上,血液沿着边缘往海中流淌。 感知到有灵力靠近,裴戾抬头一看,顿时起身,“师尊怎么来了?顾星逢呢?” 鹿时清从礁石上移开目光,“他有事情要处理,我随便走走,不打扰他。” 裴戾皱眉:“什么事情,能比自己的道侣还重要?” 鹿时清觉得这话不合适,摇头道:“怀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就算结为道侣,也是为了彼此更好的相处,而不是束缚对方。” 裴戾寂然。 海浪一声一声,此起彼伏。这是鹿时清往日留守沧海一境时,到过最远的地方——唯有一次除外。 鹿时清不禁拣了一块干净的礁石,坐下来,望着远处,嘴角微扬。 裴戾也跟着坐过去,二人一时无话。不知过了多久,裴戾抬起头再看时,只见鹿时清目光悠远,嘴边笑意深了。裴戾便开了口:“师尊如此开心,在想什么?” 鹿时清刚要回答,裴戾却抢先道:“我猜,是顾星逢?” “对呀。”鹿时清笑了笑,也不避讳,“我在想,当年捡到星星的那天。” 裴戾提醒他:“也是我陷身鲸腹的那天。” 鹿时清点头:“不错,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 “……谢我?” “其实我那日非常失落。”鹿时清托起下巴,“我曾经答应师尊逸天君,不离开沧海一境半步。可为了救你,我不得不破誓,远赴东海深处救你。但如今看来,我捡到了星星,捡到了这辈子对我最好的人……当然了,也是我最喜欢的人。如此还有什么不满?我只有开心了。” 他说着,又不觉勾起嘴角。仿佛捡到的不是顾星逢,而是天底下的至宝。 裴戾看得百感交集,轻声道:“师尊,对不起。” 鹿时清笑意微敛,片刻之后,“嗯”了一声。 裴戾本想得鹿时清一个回应,换自己心安。却不料道歉过后,气氛却蓦然冷凝,鹿时清竟再无一个字。裴戾心里悬起来,嘴上却随意地笑道:“师尊无话可说了?无妨、不要紧、没有关系之类的话……不打算和我说上一句么?” 第120章 歉意无回声 他半开玩笑, 鹿时清却侧目,格外认真地道:“怀虚, 我不能骗你。” 裴戾假装不明白:“骗我什么?” “你这么聪明,不会不明白为师的意思。”鹿时清难得用上这个称谓,刻意与其保持距离,“虽有种种原因,但你错了就是错了。就算我原谅你, 又如何?” 放在从前, 一切还未发生之时,可能鹿时清真会云淡风轻地说一声“无妨”。但鹿时清先是到了一个全新世界接触全新的事物,再是失去记忆,站在第三方的位置上, 冷静而公正地评判这个事件。 刨开私人感情, 他只觉得“原主”青崖君悲惨, 裴戾残忍。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为何放在他的身上,他就要原谅? 裴戾沉默片刻,“是啊……又如何。” 鹿时清缓缓道:“一开始,我也曾经庆幸经历了这些苦难, 让我最终和星星在一起。但转念一想,我觉得这个想法非常不好。人为什么要感谢苦难呢?没有苦难,大家不是会过得更好?” 裴戾想了想,“经历过苦难, 才会明白很多道理。” “我不这么认为。”鹿时清摇头:“很多道理,不一定需要过得很惨才能懂……也没必要去懂。” 如果可以,他愿意永远相信别人,与人为善。但他不是圣人,种种波折之后,也生出了防人之心。 裴戾似懂非懂,但看鹿时清的态度,是铁了心的不肯原谅他。 鹿时清和他一番谈话之后,兴致缺缺,便从岸边起身,打算沿海独自走一走,待时辰差不多了,再回去找顾星逢。可裴戾却也跟着站起来,“师尊留步。” 此地是当年的凶案现场,二人堪堪站在礁石上,宛如旧景重现。鹿时清被他拦下,心中蓦然一跳,本能地后退半步,“你做什么?” 裴戾看在眼中,脸色彻底黯然。 鹿时清历经两次死亡,却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待人依然温和亲善,轻易不会发怒。甚至因为有顾星逢在身边,他比从前更喜欢笑了。 裴戾虽然知道自己对鹿时清造成的种种伤害,但因为鹿时清这些表现,不甚在意了。他甚至希望,鹿时清能彻底忘了,永不提起,这样他的负罪感也便不会那么重。 若非这两日目睹鹿时清和顾星逢交往甚密,心中触动,他也不会主动和鹿时清提。 事到如今,他才知道,鹿时清从心底里提防他,害怕他,不相信他,自始至终就没有打算原谅他。 全是他自己咎由自取。遥想当年,鹿时清何尝没有对他掏心掏肺过? 他十五岁进入天镜峰,彼时暖月台上只有一只白狐狸陪伴鹿时清。鹿时清对他这个绝无仅有的徒弟格外疼惜,唯恐他在天镜峰过的单调无趣,每日亲自送他去海楼峰修习,还去山前请饭堂做精致点心给他加餐。 但他非但不感激,反而觉得鹿时清虚伪。一开始还把鹿时清给的东西扔到东海里,后来发现可以用来笼络其他各峰的弟子,也便心安理得地接受,借花献佛。 顾星逢来到鹿时清身边后,他不是没有危机感,可报仇的欲望超过一切。他一边发疯地嫉妒顾星逢,一边拼命告诉自己鹿时清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合籍之夜,他为了更方便地拿捏鹿时清,甚至还骗鹿时清戴上缚灵环。 “弟子喜欢师尊,终于得以和师尊合籍,虽然是强迫师尊与我做假道侣,但也心满意足了。只是师尊,我想请你戴上缚灵环。师尊实在太厉害,我想感受一下,师尊比我弱势的样子……只要戴一刻,我就给你取下来,不会有事的。” 这是他在鹿时清临终前,说出的最后一句好话。 之后便是羞辱折磨,痛下杀手。 他连一句解释都不肯听,如今鹿时清不原谅他,也无可厚非,是他自己把路走绝了。 裴戾喉中发涩,却对鹿时清半开玩笑道:“师尊别怕,你身上没有缚灵环。” 鹿时清微微一愣,恍然,他修为高过裴戾许多,有什么好担心的? 裴戾为了让他安心,干脆后退两步。鹿时清神色缓和,问:“怀虚,你还有何事?” 明明在顾星逢面前幽默风趣,想方设法找话和顾星逢说。于他,却是连个玩笑都不愿意接。 裴戾轻声问:“师尊,如果没有顾星逢,你会不会……” 后面的话,他其实还没有想好。会不会原谅他?会不会永远把他当唯一的弟子宠溺?亦或者……会不会与他安心合籍? 但就在他迟疑的当口,鹿时清直接摇头。 裴戾脸色一变,正待发问,便听鹿时清语气坚定地道:“怀虚,这世上并无如果。” 裴戾松了一口气,“师尊,这世上的确没有如果之说。但你可以说一说,想一想。” 鹿时清再次摇头,这回语气更加坚定,近乎冷漠。“那岂不是要我在脑子里推翻星星做的一切么?那未免太对不起他了……怀虚,你是伤害过我的人,而星星,却是不遗余力对我好的人。你们两个,不可比拟。” 眼见着鹿时清从此间走开,裴戾忽然想到了曾经一个寻常的清晨。那时顾星逢尚不存在,鹿时清送他前往海楼峰,途径海边,鹿时清忽然指着东方的天际说,朝霞是紫色的,怀虚你快看。 然而裴戾只顾想着,如何将鹿时清给他的荷花酥悄悄带出来,送给风头正盛的司马澜……结交司马澜,能让他在沧海一境进一步站稳脚跟。 等回过神,漫不经心地问鹿时清紫色朝霞在何处时,鹿时清却沮丧地说,飘来一块乌云,挡住了。 后来,裴戾偶尔会再看看天边,有时也能遇上昳丽的紫色朝霞。然后便忍不住想起,那天清晨错过的,鹿时清所指的那片朝霞。 可是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永远不会重来。 裴戾大声喊着鹿时清:“师尊,祝你和恒明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鹿时清本以为裴戾被他方才的言语激怒,又要说些乌七八糟的言语来侮辱顾星逢。却猝不及防听到这一句,脚步一顿。 ……似乎,从醒了之后,就不曾听裴戾称呼顾星逢“恒明”,从来都是直呼其名,很不客气。 鹿时清不禁回过头,只见裴戾背对日光,虽然脸部肌肉僵硬,眼底阴暗发灰,眼神却异常明净。 裴戾道:“师尊,我是说真的。” 鹿时清顿了片刻,郑重地道:“谢谢。” 裴戾躬下身,双手抱拳,举过头顶,俨然便是沧海一境的拜师礼。 “弟子恭送师尊。” 这个礼节,凡是沧海一境弟子都会,每日也少不了这般叩拜师辈。唯独裴戾,只在上山那日,对鹿时清别别扭扭做了一次。此后总有诸多理由推脱,要么腰疼,要么拜了生分,再没有对鹿时清行过拜师礼。 时隔多年,鹿时清再次见他躬身,竟是顿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回道:“免礼。” “谢师尊。”裴戾起身,脸上满是恭敬,冲着前方伸出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鹿时清微微颔首,迈步离去。 走了出远,鹿时清还仿佛置身梦中,再远远回望裴戾。只见他靠在礁石上,姿态随意,仿佛卸去了一身重担。 鹿时清仿佛明白了。 不再执着于生死,不再纠缠于情仇,他二人数十年的恩怨,止于这一拜。 半个时辰后,鹿时清回到暖月台。只见胭脂鬼靠在一间厢房的门口愣神,看他从天而降,扬眉一笑,风情万种。鹿时清冲她点头,回以微笑。再看屋中,圣主在床上躺着,眼睛紧闭。 顾星逢不知所踪,只有水榭外罩着一层淡淡的灵力。 看样子,顾星逢是暂时接纳了这个“仇人”。 鹿时清不知顾星逢此刻在水榭上做什么,但既然顾星逢以结界遮挡,他便自觉不去打扰,只落在廊桥上等候。水中不时有草鱼越出,争食荷花,鹿时清才刚数了两三条,忽然听见一声闷哼从水榭传出。 鹿时清一愣:“星星怎么了?” 胭脂鬼移步桥头,狐疑地问:“什么怎么了?” 鹿时清问她:“你没听到里面的动静??” 胭脂鬼望向水榭,“隔着结界,我怎么听得见呢?” 鹿时清了然,顾星逢的结界能挡住所有人,唯独不对他设防。心里不觉一动,即刻飞身进入水榭中,果然畅通无阻。胭脂鬼见他这般,一时没有多想,也跟着飞进去,哪知接触到结界,仿佛撞上了城墙,只听“咚”的一声,红影落水,惊得水中草鱼四散游开。 鹿时清在水榭落地,只见顾星逢盘膝端坐,眉心紧蹙。 “星星?”鹿时清轻唤。 顾星逢却毫无动静,仿佛正沉浸在一个漫长的梦境里。 事实上,他的确在梦中。 为了探知当年的真相,他竭尽全力,深挖每一处记忆。前人留下的点滴与片段全都搜遍,此刻他终于看到了他想要知晓的一幕。 “多谢。” 冰天雪地,残肢断骸,圣主静静地望着眼前景象,这一句话说得毫无生机。 偏偏金鳞飞向冰山,不停地旋转,冰屑漫天横飞,仿佛下起暴雪。金鳞上沾染的血迹被雪片带走,迅速淡去。 刚刚屠戮了数以万计的雪妖,万妖王很是得意。走到圣主身侧,就要把人往自己怀中揽。“阿融,这些不相信你的人已经死了,你谢我也是应该。” 圣主却后退一步,避开他的触碰。 万妖王眉心皱起:“你这是作何?” “我谢你,将我变成了生花雪原的千古罪人!”圣主蓦然从袖中取出一把冰刃,目光决然,“阿融……为全族赔罪!” 一语说罢,在万妖王震惊的眼神下,他又快又准,将冰刃刺入心窝。 第121章 悄然换吾名 鹿时清只听见顾星逢口中含糊说出“为全族赔罪”之类的言语, 便知道顾星逢此刻定然是强行读取记忆。 一个人所经历的一切,不可能事无巨细的记得。必要之时, 修士可催动灵力,主动从魂魄上寻找蛛丝马迹,得到真相。 而顾星逢的记忆既多且杂,一多半不属于自己,这般查勘只会比别的修士更加艰难。 鹿时清不禁微微一叹, 到底是他所认识的顾星逢, 就算仇怨再深,也还是会保持一分冷静,去探知来龙去脉。换成他鹿时清,未必能做得这般中肯。 鹿时清不便打扰, 又不放心留顾星逢一人在此, 便在水榭中静等。 目光所及, 水榭上一片狼藉。四周暗格里的书籍全被翻出来,横七竖八扔在地上。 这其中, 有当初他和白霄的藏书,也有他后来闲暇时记录的修习手札,十分稀罕,连藏书阁都寻不到。今日却被河洛静地的人随意丢弃, 仿佛这些只是一堆破烂。 若搁在往常,鹿时清或许无法理解。如今得知常松涛是长生界的人,也便了然。神仙高高在上,怎会稀罕凡人修仙的低劣东西。 再回忆三年前, 他雨夜营救顾星逢,打伤常松涛取血。看似威风,其实被摆了一遭——常松涛有意藏拙,否则以他的身手,要废许多周折。 但这样也好,长生界不需要,不代表凡人不需要。稍后他便将这些藏书全都拿出去,给沧海一境的弟子们修习。 往日由于种种原因,他不便这么做,如今也算是为了沧海一境再尽一份力。 鹿时清微微松了口气,将书籍放回暗格,排列整齐。 再准备往下摆时,鹿时清忽然看见一本陌生又熟悉的册子。心里一动,捡了起来。 《吾之丑师尊》五个大字映入眼帘,鹿时清登时一脸局促。 失忆时,他还对这种胡编乱造的东西津津有味,如今看来只剩尴尬。更何况,这还是出自丁海晏的手笔。正待用灵力在掌心染出一簇火苗烧了它,鹿时清却忽的瞧见这册子边缘有些破烂。他记得,这册子是从丁义那里抄出的,宋扬保管得极为小心,以至于他拿到手时,这册子如同新的一般,不应该有残缺。 鹿时清随手翻开,不由蹙起眉心。 这册子中间和后面几页,全被撕去了,鹿时清略略一想,正是书上的青崖君裴戾在鲸腹定情,裴戾杀青崖君报仇的两段。 这是谁撕的? 鹿时清回头看看顾星逢,但见他白发垂肩,神情凝重,整个人看上去一丝不苟。 鹿时清心想,星星虽从前是我徒孙,可到底也是一代掌门……不会如此幼稚吧? 再往前翻,合籍一段倒还在,只是裴戾二字全被划掉,然后用略大于书上字体的行楷,郑重其事地写下了顾星逢的大名。 单看这几页纸,鹿时清竟错觉,这是专为他和顾星逢所著的传记。 ……顾星逢总是给他惊喜。 鹿时清忍俊不禁,可当他笑着看向顾星逢,想要从他身上找到当初那个倔强少年的影子时,却忽然笑不出来了。 只剩下一丝酸楚萦绕鼻尖。 这字迹不是新的,从时间推算,应该是三年前所留。那时他记忆全无,灵力全无,身份全无,顾星逢完全可以毫无顾忌地对他为所欲为。 但顾星逢没有,一面默默地为他筹谋,一面在暖月台里,靠着他和别人的故事聊以慰藉。 鹿时清拿起册子,认真地读道:“顾星逢将青崖君揽于怀内,调笑道,朱砂梅虽艳,不及师尊万分之一。” 才读完这一句,就觉得别扭,再往下看几行,自顾自地摇头道:“不对,星星哪有这么轻浮,他看上去虽冷,其实面冷心热,和我拉手都会脸红。” 顿了顿,他又挑出一点毛病来,“师尊也不妥。星星那时叫我师祖……既然合籍,自然要改口了。” 这时,身后有个声音问:“如何改?” 鹿时清看的专注,况且在这水榭中全无设防,便一边盯着册子上的字,一边接道:“他叫我时清,就特别好听。” 声音近前,“比师祖还好听?” 实际上,从鹿时清说完方才的话,便已经觉察不对,立刻回身了。 正好和顾星逢红丝微布的眼睛撞了个正着,鹿时清那还顾得上什么册子,“星星,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顾星逢虽面色憔悴,眸色却颇为明亮,重复方才的问题,“比师祖好听?是不是?” 鹿时清没料到,顾星逢会在他胡言乱语的时候醒来,但既然被听了去,虽然难为情,却也不觉得如何。顾星逢身边,永远是他的舒适区。 鹿时清坦诚道:“是,我们是道侣,当然得这么称呼。” 然后,他果然看到了顾星逢双颊上有淡淡的红色晕开。 鹿时清微微一笑,把册子往顾星逢眼前送了送,“星星,我都知道的,你以前看过这些杜撰的书籍,还有《双修秘道术》,还有……冰塑花,这些天事务繁多,我总算有机会同你提起了。” “……”顾星逢沉默许久,“我错了。” 《双修秘道术》,鹿时清疾言厉色禁止裴戾观看,他却私自收起来,暗中修习。 《吾之丑师尊》明明该焚毁,他却因为对合籍一段心驰神往,自作主张改成自己的名字。 还有冰塑花……那是下作之物。可他身体虚弱时,见了鹿时清总是难以克制,最后还让鹿时清当成点心吃了。 鹿时清看着他的眼睛道:“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听你认错……你也没有错。” “但师尊……” “他是他,你是你。”鹿时清道,“你知道怀虚在海边,所以我要去海边时,你本来是想提醒我的吧?”顾星逢脸上有些复杂,点头。 “无论我和怀虚从前如何,被世人怎样扭曲,他和我只是师徒。”鹿时清语气坚定起来,“无论你我从前是什么关系,你有多喜欢我,都请你记住,我也特别喜欢你。” “……是。”短短一个字,顾星逢都说得微颤。 好像是挥手作别了一段阴雨天,鹿时清只觉头顶艳阳高照,勾唇道:“那这本书……” 顾星逢伸手取下,册子在他掌中还未停留,便被一股淡蓝色光华包裹,随机化成青烟消散。 “再不需要。” 自始至终,他的视线没有离开鹿时清的双眼。 鹿时清呼出一口气,牵起他的手,“星星,我的问题解决了。你寻找的答案,有结果了吗?” 盘桓在脸上的喜悦缓缓收起,顾星逢声音沉了,“我可能,冤枉他了。” 玉蝶梅落,铺满庭院。 圣主半躺在床上,虚弱地道:“多谢你救我……” 万妖王撒手不管,圣主原本只能听天由命,却不料顾星逢和鹿时清赶来,为他输送灵力续命疗伤。胭脂鬼心中波澜起伏,嘴上却是替圣主千恩万谢。 顾星逢看向圣主,淡淡道:“你所作所为,我已经知道。” 圣主脸上一白。 鹿时清微微一叹,“圣主,这有何难以启齿的?雪妖一族是被万妖王所害,与你并无太大关联,事后你 一度自尽谢罪……为何不告诉我们?” 圣主闭上眼,疲惫地靠在床头:“他骗我说,只要为他解除雪妖诅咒,他便不会伤害雪妖一族。那日他去雪原,也是为求和而去,却不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顾星逢薄唇紧抿,鹿时清拍了拍他的手,又见圣主睁眼,恨恨道:“此仇不报,我不得好死。” 第122章 梅花洲之行 顾星逢盯着圣主道:“此话当真?” 许是圣主压抑许久, 此刻竟不顾身份,直接冲顾星逢抱拳:“我对不起族人, 更对不起阿凝和你。我不求你们原谅我,但求你……给我这个机会。” 顾星逢一时无言,但距离他最近的鹿时清,却能感到他周身气流微微动荡。 鹿时清知道,这桩仇怨是压在顾星逢身上多年的大山。 只要圣主不死, 雪妖一族没有得到应有的公道, 顾星逢就永远无法释怀,无法真正轻松。圣主是顾星逢复仇途中的最大助力,只是圣主毕竟与这惨案脱不了干系,哪怕圣主只有千分之一, 万分之一的错, 顾星逢都无法代替死去的族人原谅他。 对此, 鹿时清也不便发表任何意见,只是轻声对顾星逢道:“星星, 遵从本心,无需纠结。” 顾星逢微微颔首,终于开了口:“原谅你是死者的事,我, 唯有尽力报仇而已。” 圣主怔了怔,这寥寥数字让他整个人突然有了生机。他一下子坐起来,“多谢!” 胭脂鬼连忙扶住他:“圣主小心啊,您身子尚且虚弱。” 圣主转头看她, 换了一副冷厉口吻:“你去见他,代我传句话。就说我知道错了,养好之后即可回还。” 胭脂鬼面露疑惑:“可您就不怕……” 圣主眯眼:“放肆,何时轮到你多言?” 胭脂鬼连忙噤声,唯唯诺诺地退出房门。 关门的一刹那,她听见顾星逢问圣主:“你要回去当细作?” “不错,反正我已经被万人唾弃,何不就此利用?”圣主淡淡道:“趁他离开万妖界,妖力薄弱,你我联手施加咒术,这一次……我不会再帮他。” 胭脂鬼驻足片刻,转身离去,眼中波澜隐现。 果然,她的盟友转而与她的对手握手言和。 如今几界风起云涌,即将迎来巨变。她今后是沉是浮,也就指望这一时光景。若能靠上万妖王这座大山,十个九溪王,她也不放在眼里。可若万妖王死了,她就只能屈居九溪王之下,永不能翻身。 万妖王……这个对她而言无所不能的男人,如果属于她,该有多好? 怀着一腔心事,胭脂鬼进入万妖王下榻之地。万妖王赶走圣主,自己也懊恼了半日,此刻见着胭脂鬼,仿佛遇到了出气筒,冷声道:“你不顾本王禁令,跟了阿融出去,如今还有脸回来?” 一片金光笼罩的云层,延绵如山,胭脂鬼拜倒在云阶下,“禀报王上,圣主说,他知道错了,待痊愈之后便与您相见。” 她有意将一半个词替换,营造出圣主的倨傲之态。 可万妖王不知是没有听出,还是不在乎,竟然笑了,“哦?” 胭脂鬼不敢抬头看,“请王上息怒。” “本王何怒之有。”万妖王从王座上起身,“阿融一贯冰冷,今日忽然改变态度,却是为何?” 胭脂鬼答道:“必然是王上英明神武,以德服人,才令圣主如此。” “冠冕堂皇的话不必说了。”万妖王忽然飞身而下,落在胭脂鬼面前。胭脂鬼纵然对万妖王有所肖,真身在此,她也是胆战心惊,连忙把头垂的更低。 万妖王居高临下看着她:“究竟是为何?” 胭脂鬼有咒术在身,知道圣主也在监视她的一举一动,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是奴家……奴家好言劝说。” 万妖王问:“你如何劝说?” 时机来了。 胭脂鬼定了定神,“奴家说……王上今日所为,是因 为心系圣主,担心圣主被雪妖余孽蛊惑。圣主雄踞万妖界,乃是不世出的英雄,却为圣主心如细发,事事周全,我一个……” 万妖王挑眉:“你一个什么?” 胭脂鬼大着胆子道:“我一个微不足道的女鬼,都心驰神往之。圣主日日与王上相伴,难道就不思念王上半分么?” 万妖王沉默片刻,“那他如何回答?” 胭脂鬼略一思忖,“他说,一点也不。” 云阶下本就肃穆安静,此时胭脂鬼更觉静得可怕,就连呼吸吐纳都变得压抑。 她偷眼瞧去,只见万妖王一只手垂在袖下,另一只手微微抬起,已经捏成拳状。胭脂鬼喉咙里咽了咽,抬头对上万妖王阴鸷的双目,笑道:“谁能抵挡得了圣主的风姿呢?奴家直言不信。” 万妖王盯着她:“然后?” 胭脂鬼微微一叹,“然后过了很长时间,奴家才听见圣主低低地说了一句话。” 万妖王猛然掐住胭脂鬼的脖子,催促道:“快说!” 胭脂鬼平静望着一脸杀气的万妖王,“他说,是啊,我也不信。” 万妖王浑身一震,“他真这么说?” “不敢欺瞒王上。” 万妖王缓缓撒手,盯着起伏的云雾出神。胭脂鬼捂着方才被掐之处喘息,正忖着万妖王对这话信了几分,忽见万妖王一笑,“很好……本王知道了。” 胭脂鬼试探道:“王上若无吩咐,奴家便去侍候圣主了。” 万妖王一拂袖,胭脂鬼手中多了一个装有丹药的金瓶。“小心伺候他,你过关了。” 下短短两句话,万妖王足尖一点,飞回王座。 胭脂鬼连声应和,收起金瓶飞下云阶。果然万妖王没那么好糊弄,好在方才她脑子转得快,编了这些话应对。 如今看来,万妖王与圣主的关系,并非外界所传那般如胶似漆。万妖王对圣主求之不得,由爱生怨。圣主与万妖王,却有血海深仇,打算除之后快。 她先前与顾星逢合计之后写的那封信,应该也是烂在了万妖王的肚子里,一个字都没让圣主知道。 情况暂时有利,只是不知,方才万妖王说的那句“你过关了”,指的是什么? 是她的话让万妖王满意,是她可以留在圣主身边伺候? 还是……她有了做万妖王女人的资格? “胭脂鬼,你还知道回来。” 金云之外,一声讥讽将胭脂鬼从思绪连篇中唤回。 胭脂鬼心里一沉,对着来人盈盈下拜:“胭脂见过九溪王,见过汉平王与云京王。” 汉平王和云京王分立九溪王身后,对她拱手。 九溪王冷眼看向她:“攀高枝了?” 胭脂鬼赔笑:“奴家怎敢,如今是受万妖王委派,去侍候圣主的。您也知道,圣主如今身体欠安,急需照料……” “如今受万妖王委派,那先前又是受谁委派?”九溪王打断道。 胭脂鬼知道,九溪王不是省油的灯。昔日幽冥王只是与他维持和睦,他尚且不乐意,一定要幽冥王服服帖帖的归顺。而今她归其麾下,九溪王又怎会容她半分违拗? 她私自跟随圣主离开,已经引起九溪王大大的不满。 胭脂鬼叹了口气,忽然抹起眼角,“九溪王也知道,我本该嫁入万妖界,却蒙圣主庇佑,接任父亲的位子,得以为您效犬马之劳。圣主对我有恩,我又怎么忍心见他受苦?” 云京王以袖掩面,露出半张红唇,“唉,你真是心软。” 汉平 王木然道:“女人。” 九溪王冷哼:“果然是妇人之见。既如此,你跟在圣主左右,若有风吹草动,即刻前来禀报与我,不得有误。” 胭脂鬼灵机一动,“九溪王……是要我监视圣主?” 九溪王把眼一瞪,“废话,难道你还真当自己是万妖界的仆从了?幽冥界的人合该为幽冥界效力。” 云京王翘着手指道:“是呀,幽冥界的主子是九溪王,你懂了吧?” 汉平王道:“不错,听从九溪王。” 胭脂鬼忙笑道:“自然自然。” 几人扬长而去,飘上金云。胭脂鬼收敛笑意,恨恨地盯着九溪王的背影,心道,你等着。 待回到天镜峰,她就被圣主一脸不悦地质问:“谁叫你编出那些话来?” 胭脂鬼心里一惊,不动声色道:“圣主息怒,奴家头脑有限,生怕万妖王起疑,情急之下也只能编出那些话应对了……若伤及圣主颜面,请您责罚。” 圣主抬手道:“罢了,我有大计,是该与他缓和关系。” 胭脂鬼试着问:“您真的要和沧海一境的顾星逢……” “放肆。” 圣主一声呵斥,胭脂鬼连忙住口。 顿了顿,圣主才道:“什么沧海一境的。他是我挚友之子,也是我仅剩的同族。” 胭脂鬼连声称是。 “此事若有泄露,我拿你是问。”圣主疾言厉色地威胁过后,看胭脂鬼动也不敢动,便放下心来,又提起另一件事,“九溪王令你监视我,你如何应对?” 胭脂鬼恨恨道:“从我父亲起,他就一直打压我家,欺人太甚。就算同是幽冥界人又如何,我不会帮他做任何事。” 圣主似是很满意她的话,颔首道:“他不是自称幽冥界的主子么?” 胭脂鬼道:“小人一时得志而已,比不得圣主千秋万代。” “奉承的话不必说了。”圣主淡淡道,“说什么妇人之见,若幽冥界的主子成了一个妇人,会不会很有趣?” 胭脂鬼心领神会,狂喜起来,立马跪在地上。“奴家不敢觊觎什么,但圣主之命,奴家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去吧。”圣主脸上露出疲色,“他二人在水榭上,你去守着,以备不时之需。” 胭脂鬼帮圣主盖好被褥,答应着出去了。在她看来,那水榭四面荷花荷叶,远可见山,近可见水,还有一颗冶艳的红梅相衬,是谈情说爱的好地方。 如今顾星逢和鹿时清在那里,还布着结界,必然是在做旁人不宜观看的事,还需要她去做什么? 腹诽归腹诽,胭脂鬼却也不敢问,只是站在廊桥上,望着水中大群的游鱼发呆。 手上一时无事,心事便又涌了起来。 本以为找到了得力的盟友,谁料阴差阳错,她又成了孤家寡人。果然,这世间只有自己靠得住。 当初圣主进入幽冥界,阴差阳错得到了顾星逢的一丝行踪。或许是真的为了保护顾星逢,他在拷打西山王无果后,用咒术将西山王虐杀。而青霄鬼,也早已死在她与顾星逢的联手之下。 她胭脂鬼从小飞扬跋扈,本是被宠坏的性子。若非青霄鬼操纵,西山王中途冷落,她又怎会逃入红尘界,于大起大落中遍尝世间百态? 她的至亲死了,但她毫不动容。代她出嫁的那位姊妹,最初只听说不讨万妖王欢喜,再后来也没了音讯。对此,她也只是淡然应对,仿佛那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从今往后,只有牵扯到她胭脂鬼存亡的事,才是头等大事。 至于顾星逢、鹿时清与裴戾等人,也不过是一时合作建立起的关系,一旦合作终止,那就是陌路人。 胭脂鬼攥了攥手,忽然发现白色屏障渐渐淡去,如同日光下蒸干的浓雾。 结界撤了。 胭脂鬼连忙走到廊桥尽头,只见顾星逢手中用灵力虚托着一棵茂盛的朱砂梅,落花飘飘洒洒。原来种植朱砂梅的地方空空如也,只剩被翻开的泥土。 而鹿时清正蹲在泥土中,双手捧着个打开的锦盒,抬头和顾星逢对望,两方神情怔忡。 看样子,这二人还真不是在卿卿我我,而是在树下挖出了东西。 因有圣主的吩咐,胭脂鬼毫不顾忌地飞身而去,落在水榭外那块延伸而出的空旷平台上。但很奇怪,二人方才还神神秘秘用结界遮掩,此刻却毫无顾忌了,见她到来,也没有回避。 胭脂鬼随意笑道:“圣主不放心二位,要我过来帮忙,看样子……这是挖出了一个盒子?” 她一面说,一面伸头往鹿时清手上看。 “对,但不止盒子。”鹿时清甚至还把盒子往她跟前放了些许。 只见站着盒子外表沾着泥灰,应是在树下尘封已久。可盒中躺着一张薄薄的纸,却白如雪花,没有变色。 纸上只有三个大字:消遣你。 这就是让河洛静地今日与圣主剑拔弩张的原因,也是常松涛重伤的根由。更让鹿时清和顾星逢煞有介事,严阵以待地挖了半天。 难怪结界撤了,也难怪鹿时清和顾星逢面面相觑,一副傻眼的模样。 鹿时清把那锦盒翻来覆去地看,顾星逢跟着他打量锦盒,“云锦包裹的紫檀木盒。” 鹿时清点头:“师尊生前很喜欢这种盒子。” 说罢,鹿时清又将那张纸拿出来,再凝视良久。顾星逢在一旁道:“产自北方的水纹纸。” 鹿时清再点头:“不错,师尊最常用这种纸。” 胭脂鬼插嘴道:“这字也很好啊,龙飞凤舞,是你们红尘界的行草吗?” “这正是师尊的字迹。”鹿时清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师尊为何留下这几个字?” 胭脂鬼干笑一声:“尊师的确是特立独行。” 鹿时清对此深以为然。 他的师尊白霄,当年便是沧海一境的“异端”。修仙之人向来喜欢素淡古朴,沧海一境这种仙道名门更是品味出众,临海而建,满山白梅。 可白霄出身商贾之家,一身俗气总是洗不掉。往日便钟爱流苏之物,做弟子时还少有收敛,当了掌门入主天镜峰之后,干脆种了一棵自己最爱的朱砂梅在暖月台上。 色彩鲜亮,花纹重叠的配饰为他所爱,金银玉石更是他的心头好。丁海晏喜欢戴高冠,配明珠玉佩的习气,便是跟他学的。 如今看来,白霄正是用俗人二字装点自己,避免被长生界觉察。若丁海晏知道,他学白霄的那些,不过是白霄伪装出来的皮毛,又该作何感想? 但鹿时清百思不得其解,白霄既然执意保密,又何必留下朱砂梅下这几个多余的字,引来了常松涛的注意? 除了能把看到这张纸的人气得不轻,又有什么用处? 鹿时清觉得很可惜,他作为白霄的弟子,并不觉得怎样。遗憾的是,不是由常松涛亲手挖出,否则他面对“消遣你”这三个字必然要跳脚。 一炷香后,朱砂梅归位,水榭内外平静干净得仿佛一切没有发生过。 圣主看了这张水纹纸一眼,推开鹿时清的手。“虽然这纸上含义我也不懂,但我有言在先,我对你 的秘密不感兴趣,我只想报仇。” 鹿时清坦然道:“你终究是为此受伤,且还护我沧海一境安然无恙,我不能对你隐瞒这些。” 圣主接过胭脂鬼递上来的丹药,以水送服,不置可否。 待他用完药,顾星逢问:“这是他给的?” 圣主苦笑:“为了报仇,不得不虚与委蛇。” 鹿时清忍不住问:“除报仇之外,难道你就没有别的心愿了?” 若一心报仇,待他报仇以后便再也没有活着的动力,恐怕…… 果然,圣主点头:“没有了。”满室沉默,片刻之后,他才又补充道:“原本还想再进生花雪原,回家看一眼……” 顾星逢眼锋一闪。 “你别误会。”圣主立刻道:“当年,待后来我能下地活动,便赶往雪原,却发现再也进不去。才知道是万千同族的怨念化为结界,把雪原隔绝……这世间,只有你才能打开雪原。但我明白,大家是不想看见我才这么做,我没有必要再回去。” 顾星逢垂下眼睑,不知在思量什么。 圣主道:“你放心,回生花雪原,绝不再是我的心愿。” 顾星逢抬眼,“我不会再与你为敌。” 圣主浑身一震,声音微微发颤,“此话当真?” “嗯,我不与你为敌。”顾星逢淡淡道,“但我和生花雪原,也不会原谅你。报仇之后,你我便是陌路。” 圣主神色稍黯,但嘴边还是难得浮出一丝弧度来,“够了……你我不是敌人,我已是心满意足。” 鹿时清和顾星逢一回到住处,便立时拉住顾星逢的手,一脸歉疚地道:“星星,对不起。” 顾星逢怔了怔,“何出此言?” 鹿时清叹道:“你本来无需做出这种决定,是因为他令沧海一境暂时脱险,你才不得不保证,不会与他为敌。” 顾星逢问:“他护的是沧海一境,你又因何道歉?” 鹿时清一时没解开这话里的意思,顾星逢却已经将手放在他的头顶,轻声道:“此处也是我家。” 这一日辛劳坎坷,又与丁海晏决裂,鹿时清经历种种,坦然应对。此刻顾星逢不过说了淡淡的六个字,竟让鹿时清鼻尖一酸,没来由想流泪。 倒是他想得太狭隘,以为顾星逢是看在他的面上才护的沧海一境。殊不知,顾星逢在此长大,修的沧海一境的功法,接触的是红尘界的人,受的是他鹿时清的言传身教。 除了妖身和触不可及的记忆之外,他原原本本就是个人。 “星星,你说得对。”鹿时清感动不已,“我们一样,虽然有着其他身份,却都以红尘界为家。” 顾星逢道:“你说错话了。” 鹿时清点头,再点头,“对,非常错。” “要罚。” 鹿时清微微睁大眼,望着顾星逢柔和的眉目,实在觉得这话与这神色并不和洽,但还是问:“……怎么罚?” 话音刚落,他就觉得放在他头顶的手缓缓向下,如一片轻缓温暖的云一般,托在他的脑后。随后,唇上一热。 被吻了。 待鹿时清刚反应过来,顾星逢便已经放开他,微微别过头去,“罚完了。” 鹿时清看到,顾星逢的双颊正在肉眼可见地越来越红。 他不由自主触碰自己的嘴唇,明明那里什么都没有,指尖却似能碰到顾星逢的体温。脑子一热,鹿时清说:“够么?” 顾星逢用余光悄悄看他,见鹿时清这个举动,竟是脱口而出:“不。” 紧接着,鹿时清便稍稍踮脚,吻了回来。 顾星逢不甘示弱,立时将他拥起来,反客为主。 吻得绵长,吻得深入。鹿时清暗叹,这样总把持不住不是个办法,虽然和星星在一起,也无需把持,但是…… 待几界风波过去,还是尽早给星星一个名分。 但风波过去,谈何容易。 之后的两日,鹿时清将收藏在水榭暗格上的藏书,该销毁的销毁,余者全都交由沈骁,发放给各峰弟子修习。两日忙罢,便到了宋家的忌日。鹿时清因对宋扬做过许诺,一早动身,前往钱塘梅花洲。 临行前,鹿时清再次叮咛沈骁,切不可让弟子踏出沧海一境半步,以免遭受不白戕害。 有万妖王的庇护,沧海一境再无伤亡,可是沧海一境外的惨状,却令他无可奈何。沿途遇到被欺凌的平民,鹿时清和顾星逢除了歼灭那些胡作非为的河洛静地弟子,还为平民指路沧海一境,让他们进去避难。 但祸患仍在,这终究不是长远之计。鹿时清叹道:“进钱塘这一路,所见民不聊生,房屋良田被毁,男人伤亡,女人受辱……没想到妖邪未来,竟是红尘界的人,自己先动起手了。” 顾星逢用掸落溯光剑上的尘埃与血迹,“这些都是河洛静地最不起眼的弟子,如今一朝得势。” 河洛静地根基尚新,不如三大名门那般德高望重,常松涛往日尚且注意言行,一力拉拢众修士。他门下弟子更需谨慎,平素面对达官显贵处处予以颜色。而今天翻地覆,他们河洛静地成了红尘界的顶峰。 世间众生,都是被他们踩在脚底的蚂蚁,烧杀掳掠,无一不为。 鹿时清无法想象,那些妖邪侵入之后,红尘界又该是何等光景。 二人迎着朝阳,踏入钱塘城,循着记忆寻找宋灵璧买酒的那家小店。从前飘着箜篌清音的烟花街早已经人去楼空,不复从前的繁华。一群少年把酒言欢的银汉楼,也是寂寥冷清,开了一点小缝的门里,露出店家的一脸愁容。 那家酒肆就在银汉楼对面,几个河洛静地装束的人嚷嚷着要酒喝。周遭店面见势不妙,又不敢关门,纷纷躲开。酒保回避不及,只得赔笑着,舀了几碗送上来:“仙人尝尝。” 对方颐指气使地接过酒碗,尝了一口,都点头道:“有些滋味。” 酒保见他们满意,稍稍放下心,又听打头那个弟子问:“这是什么酒哇?” 有人跟着道:“若是俗物,我们打断你的腿!” 酒保忙道:“仙人,这酒可是名满江浙的神仙醉啊!” “怎么说?” 酒保道:“这就名为神仙醉,又叫三碗不成仙,便是神仙喝上三碗,都不想着当神仙啦!当年宋家大公子宋灵璧,喝了这酒便能做出好诗来。” 对方一群人冷笑:“作诗?凡人迂腐的东西!”“我等仙门中人,寻的便是成仙之道,你这酒却叫三碗不成仙?”“咒我们不能成仙,该打!” 酒保被七手八脚拽出酒肆,拳打脚踢之下哭声连天地求饶。其余店家瑟瑟发抖,看都不敢看。 一开始他们也反抗过,可是被杀了几个人,都不见其余仙门来管。再有,先前沧海一境还放出撒手不管的风声,众人早已心灰意冷,如今开店不过是凭运气赚两个钱,得过且过罢了。 酒保正暗无天日,以为要命丧今日时,忽然听见一声惨叫。抬眼一看,只见打头的那个弟子,已经飞了出去,跌在地上挣扎。 “师兄!”两个弟子跑过去扶他。 随后,其余弟子也仿佛被雷劈了一般,浑身颤抖地跌在一旁,哀声惨叫。 酒保还没回神,就被人扶起来,他头晕眼花,只瞧见两个穿深蓝色衣袍的人,其中一个似乎还是白头发,神仙似的站在他眼前。 酒保揉了揉冒金星的眼:“你们是……” 旁边已经有认得的店家小声询问:“白发蓝衣,是……沧海一境的顾掌门么?” “正是。”顾星逢颔首。他任掌门二十年,根基和名声总是有的,尤其这头白发,令人过目不忘。 众人一是半信半疑,因为沧海一境掌门早就换了,顾星逢不知所踪。二是不敢,那些河洛静地的弟子还在。 果然,河洛静地的弟子连日来蛮横惯了,又有长生界出身的掌门撑腰,怎咽的下这口鸟气。爬起来之后,便纷纷围上,“你就是顾星逢?”“你知道我们掌门是谁么?”“识相的,趁早滚!” 对于这些刺耳之音,顾星逢只是反问了一句:“你们是修士?” “当然!你惹不起!”那些弟子显摆着腰上河洛静地的玉佩,“我们是河洛静地的修士,我们师尊是长生界的神仙!” 顾星逢微微抬眼:“你们不配。” 这些弟子大怒,正待理论,忽然顾星逢从原地瞬间消失,蓝色人影从他们身边一一闪过。众弟子甚至未回过神,便已经有钻心的疼痛从全身筋骨上传来,十分钻心。 他们顿时倒在地上打滚,站都站不起来,豆大的汗滴打湿尘埃。 而此时,顾星逢已经回到原地站定,冷声道:“废去尔等根骨,逐出仙门。” 这些弟子,全仗着自己那微不足道的修为,和河洛静地的身份为非作歹。顾星逢此举,无异于毁了他们半条命。他们想骂,可是疼得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 顾星逢望向其余观望的店家,淡淡道:“以直报怨,无需忍让。” 这些街坊俱被欺负了许多天,早就想打回去了。可打一顿的确过瘾,事后被报复可如何是好? 顾星逢见他们犹豫,也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鹿时清。 鹿时清正在帮酒保拍着身上的泥灰,口中还安抚道:“小哥受惊了。” 酒保眼睛总算清明了,盯着他的脸道:“这位仙人,有些面善啊,你也是沧海一境的仙人?” 鹿时清点头,刚想按照往日的习惯报上名号,到了嘴边又改口道:“嗯,我是顾掌门的道侣。” 抽气声渐次响起,顾星逢看向鹿时清,眼中饱含惊喜——喜大于惊。 酒保大张着嘴巴:“顾掌门何时有了……好事!恭喜,恭喜啊。” 顾星逢道:“多谢。” 四邻中,有人忍不住问了:“敢问顾掌门的道侣,是何方高人呢?”“是啊,顾掌门的道侣也必然是人中英杰!”“报上名号,好教我们记住啊。” 鹿时清朗声道:“我是沧海一境鹿时清,道号青崖。” 恭祝声瞬间凝滞。 无数双眼睛睁大了,有人愣愣地道:“青崖君……那不是顾掌门的师祖吗?这玩笑太大了吧?” 也有人疑惑地审视鹿时清,边看边摇头:“不对吧,听闻青崖君长得……不是您这副样子啊,您如此好看……” 还有人直接问:“青崖君不是和他徒弟合籍了么?顾掌门是徒孙,有点乱啊?” 鹿时清不予过多解释,只是认真道:“我的确是鹿时清,如假包换。” 仙门中人结为道侣的不少,男子与男子虽有,却也稀罕。这同门,又是师祖孙的,却是绝无仅有了。 修士神通广大,死而复生没什么,改头换面也没什么。可当初青崖君 名声不好,和徒弟合籍后,又和徒孙合籍,就太离谱了。众人心情复杂,一时不知说什么,方才的热烈氛围竟是冷了下来。 鹿时清倒是坦然,他往日便遭受无数非议,如今众人碍于他二人身份,都没敢说什么难听的话。 顾星逢心头却隐隐一痛,站到鹿时清身侧,对众人沉声道:“青崖君本就是这副容貌,他是听丁掌门的话,才戴上面具,宣称貌丑。也是丁掌门强迫,他才被逼与我师尊合籍。” 鹿时清一愣,这是哪里跟哪里?怎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丁海晏当了罪魁祸首? 他和众人一起,瞠目结舌地看向顾星逢。 酒保挠挠头,问出了所有人的疑惑:“丁海晏掌门?他何故如此?” 顾星逢面无表情道:“他嫉妒青崖君容貌过人,天资出众。” 酒保啧啧叹息:“原来如此,可青崖君为何如此听他的?” “青崖君为了师门和睦,处处忍让。”顾星逢皱眉,“不料,却得到变本加厉的欺凌。” 鹿时清看着顾星逢一本正经地说胡话,特别想笑。但最终还是在心里暗暗感激,顾星逢为了保全他的名声,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至于丁海晏的名声…… 鹿时清觉得,比起丁海晏在那些书册里污言秽语地胡编乱造,顾星逢已经够口下留情了。 起码……没编排丁海晏和他门下的哪个弟子合籍。 酒保大手一挥,对四邻道:“不管各位信不信,我反正是信了!青崖君和善亲切,一看就不是那种下作的坏人。再有,若他不好,顾掌门能看上他吗?” 众人纷纷附和。 “是啊……就算不相信他,也相信顾掌门的眼光啊。”“他们二人虽都是男身,站在一起却格外登对。”“看上去,青崖君倒更年轻些。” 鹿时清感慨不已,没想到有一天,他的形象竟能因为另一个人的眼光而高尚。 更没想到,他多年积攒下来的污名,就这样被顾星逢三言两语化解了。 酒保越说越来劲,“各位,咱们怕什么!谁说沧海一境不管了,这不是来了两位厉害人物嘛!” 他说着,朝那些还未爬起,烂泥一般瘫在地上的河洛静地弟子们跑去,一边踢打,一边嚷嚷,“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哥哥不怕你们!” 众人被他这副英雄气概所感染,也纷纷扑过去照做,打得那帮弟子大呼小叫地求饶。 酒保还不忘回头招呼:“青崖君,我这酒都送你啦,就当是你和顾掌门的喜酒!” 鹿时清心里暖丝丝的,道过谢,往案上扔下一吊钱,和顾星逢一人捧了两坛酒,才离开此间。 宋家大院。 举目断壁颓垣,但当年烧焦的朱砂梅,很多又发了新芽,重新开花,开到殷红。 从前宋扬祭拜时,便不到坟上去。他觉得,亲人的亡魂都还在老宅里,家里毕竟比荒野中暖和。 鹿时清将香烛裱纸该烧的都烧了,两坛酒洒在地上,顾星逢正待取另外两坛时,被他拦下。“这两坛有别的用处。” 顾星逢问:“什么用处?” 鹿时清神秘道:“回去再告诉你。” 顾星逢在鹿时清头上轻轻一拍。先前他总喜欢拍鹿时清的肩头,如今直接越过,落在头顶,显得格外宠溺。 随后,他二人朝着杂草丛生的宋家大院深深一拜,鹿时清对空无一人的正厅道:“宋家主,宋瑛姑娘,宋毅公子……还有宋家上下诸位英灵,今日鹿时清和顾星逢特来拜祭。宋扬如今有了特别好的朋友,就是昆仑太虚顶的叶子鸣,很 厉害,宋扬跟着他你们可以放心。” 顿了顿,鹿时清又道:“灵璧公子也必然在这世间某处,请各位安心等待。只要天下得以太平,重返时清海宴,他也一定会回到梅花洲,与各位相见。” 说罢,又拜了一拜。 顾星逢也拜,道:“会的。” 天下太平是希望,故人回家也是希望。 只要希望不死,人就能活下去。 最终,二人傍晚回到沧海一境时,身后跟着大半个钱塘城的幸存者。为今之计,鹿时清只能用这种方法,让众人暂时脱险。一开始他提出了一些顾虑,怕沧海一境被拖垮,但顾星逢只要他放心。 迎接他二人的众弟子见这浩浩荡荡的阵势,俱被吓了一跳。这么多人,每日钱粮消耗巨大,沧海一境能担一天两天,可担不起一月两月。 可这场祸乱,却不知持续多久。 顾星逢却并不烦恼,只是唤来沈骁,低声交代几句。 “弟子领命,这便去办。”沈骁连连点头,又道:“司马师叔祖将姚师叔带回来了,二人无恙。” 鹿时清本来想问顾星逢要沈骁办的是什么事,可听到后面的话,他顿时高兴起来,把什么都忘到了九霄云外。他拉着顾星逢到一旁:“星星,晚上把大家都叫来暖月台。” 许是被他情绪所感染,顾星逢眸中明亮。“做什么?” “喝酒啊,喝我们的喜酒。”鹿时清看着他笑。 第123章 且与诸君醉 夕照降下, 海岸群峰掩在余辉中。 吸纳了数千流民之后,沧海一境平添许多嘈杂, 沈骁协同众多弟子将人分批安排在各峰。眼下房舍暂且管够,但陆续仍有流民闻讯而来,不知还能撑多久。 而万妖王留下的巨大屏障擎在半空,庇护方圆数十里,也只是一时安宁, 不知又能保多久。 但这些隐忧, 全然不影响鹿时清的心情。 如今该做的他都做了,就算愁白了头也无济于事。倒不如静下心来,抓住这难得的机会,邀请故友们来喝他的喜酒。 无需交代, 顾星逢便去厨房做荷花酥。鹿时清则在水榭上摆起桌椅, 把神仙醉一一倒在杯盏里。 待顾星逢托着荷花酥进入水榭, 鹿时清指着席位招呼他,“星星你看, 我们两个坐这边,你姚师叔和司马师叔在我下首,捧珠便坐在你下首。” “就这般安排。”顾星逢将荷花酥放下,去接鹿时清手中的酒坛。“辛苦。” 二人心照不宣, 没有提起裴戾。 裴戾也知趣,听说鹿时清请人喝喜酒,便去了前山,帮着沈骁等人安顿流民。他对前尘释怀, 却不敢保证鹿时清和顾星逢跟他一样释怀,与其出现碍眼,倒不如躲开了安宁。 而天镜峰一向有结界遮挡,前山的喧嚷并未传入暖月台,鹿时清站在水榭上,面朝红花白梅,不禁错觉这是在太平之时。他拍着顾星逢的后背道:“星星你做了荷花酥,厨房自有我去收拾。” 像是寻常人家,两口子在分工做饭洗碗。 顾星逢似是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拉下他的手,点头道:“好。” 鹿时清微微一笑,转身飞出水榭,直入厨房。 与此同时,只听衣袍抖动声从天而降,姚一成拽着姚捧珠落了地。 顾星逢颔首:“姚师叔。” 姚一成呵呵笑道:“恒明啊,你师祖……啊不,你道侣呢?” 话音刚落,便有人影一过,鹿时清已然落在顾星逢身侧,“抱璞,华阳,你们来了。” 姚一成忙施礼道:“恭喜师叔贺喜师叔。” 虽多年前便听丁海晏在人后编派鹿时清和顾星逢的不是,更扭曲过他二人的关系。姚一成却并不信,他深知自己的师尊刀子嘴,什么都说得出来。 三年前鹿时清归来,再次身死,他眼见着顾星逢抱着鹿时清的尸身离去,虽觉有异,但仍然只认为二人只是单纯的师祖孙关系。 及至今日,鹿时清突然传话过来,要他来喝喜酒,他才幡然警醒,拉住裴戾询问。从前总是敷衍轻佻的裴戾,居然破天荒耐下心来,跟他细细讲了这些年的来龙去脉。 姚一成终于知道了,原来丁海晏歪打正着,竟是扭曲到点子上了。 此刻面对二人,他除了道喜,竟是一时说不出别的话来。倒是原本面色不悦的姚捧珠,见着鹿时清,喜笑颜开:“小辈们不敢叫,师辈们又总叫我珠儿。我都险些忘了自己的道号,您不必客气,叫我珠儿就是。” 鹿时清死在东海里时,姚捧珠尚且年幼,且因为丁海晏的缘故,他也鲜少见着姚捧珠。只记得这是个粉雕玉琢似的小女娃,如今再见,她不仅成了流霜峰的峰主,还是名满天下的高手。更难能可贵的是,此女毫不矫揉造作,举手投足带着股行走江湖的潇洒。 鹿时清因想着另一件事,也便直接答应:“好,那我也叫你珠儿。” 姚捧珠笑着答应:“哎,师叔祖。” 姚一成也笑:“师叔对小辈总是很亲切,珠儿你可要多孝敬他老人家啊。” 姚捧 珠热情骤然冷却,淡淡应了一声。 鹿时清把顾星逢稍稍拉到一旁,半是无奈地道:“星星,你都已经将厨房打扫过了,为何不告诉我?” 顾星逢把手放在他的头顶,轻声道:“可还干净?” 鹿时清:“一尘不染,根本不需要我。” 顾星逢嘴边浮出一丝弧度,“你看过,夸过,已足够了。” 这么说,顾星逢只是想让他看看打扫得干不干净,然后让他夸一下? 鹿时清微微睁大眼,“你干活,我看着?那怎么说得通?” 顾星逢还未开口,忽然听见姚捧珠欣慰道:“道侣之间,无论什么都说得通。掌门师兄遇到师叔祖,真是好福气啊。” 姚一成拉拉姚捧珠的袖子,“这孩子,没大没小。” 姚捧珠抽出袖子,朝她爹撇撇嘴。 顾星逢半点不恼,“你说得不错。” 鹿时清却是疑惑:“明明是星星做了那么多,为何珠儿却说他好福气?应该是我好福气才对。” 姚捧珠微笑:“我原来还不信二位的事,如今看来,掌门师兄是找到他真正属意的人了。他这么一个独来独往的人,肯下厨,肯与人触碰,甚至还会勾嘴角。若非遇到师叔祖,他万不会如此,所以依我看,该是他的福气!真是羡煞旁人呢。” 顾星逢点了几下头,对此深表认可。鹿时清仿佛吃了荷花酥一般,心头一阵甜:“谢谢珠儿,你也一定会遇到这样一个人。” 姚捧珠笑容微滞,喃喃自语:“好像……还真遇到了。” 鹿时清听她此言,非常好奇是哪个才俊入了这位女峰主的眼,正待询问,却觉得不大对头。寻常人说起意中人时,总是喜上眉梢,姚捧珠却面露怅然。 姚一成忽然把姚捧珠拉开,笑着打趣,“这丫头兴致来了,净瞎说。你要真想找道侣,爹明日就给你物色,你是喜欢长白雪岭的,还是昆仑太虚顶的?” 姚捧珠一把甩开他的手,柳眉竖起,“爹,你们都是怎么了?难道非要我说到明处,你才肯认?” 鹿时清和顾星逢面面相觑,这对父女从一开始就怪怪的,似是暗中闹别扭。 可姚一成向来和善,姚捧珠又爽朗大度,龃龉从何而来? 顾星逢冷不丁开了口:“司马纪将你抓去作何?” 此言传入父女对峙的僵局中,姚捧珠给了顾星逢一个感激的眼神,就势岔开话头:“我也不知道,他与我同在常松涛处,好饭好菜招待着,就是不让我离开。说来也怪,我一向觉浅,竟从昨晚睡到今天正午。还是司马师叔进去寻我,我才醒的。” 鹿时清疑惑:“难道给你下了药,或者用了什么术法?” 姚捧珠也不解:“可司马纪和常松涛并未对我做什么,只是禁足而已。司马师叔带我离开,也没有受到任何阻拦。若真的用了手段,又怎会轻易放我离开?” 忽然一声回应从水榭外传来:“都是我不好,连累了师侄。” 这一声清朗平稳,如春风拂水。 众人一听便知,来人是司马澜。姚捧珠却迎到栏杆前,微微抬头:“师叔,你可算来了。” 往日司马澜都会落在姚捧珠身侧,并对其微笑颔首。此时却只是“嗯”了一声,绕过姚捧珠,落在另一边,朝鹿时清拱手:“见过师叔。” 姚捧珠正待跟过去,却被姚一成拦下,提醒道:“今日是你师叔祖的好日子,不可造次。” 姚捧珠皱眉,小声道:“我不过是想站在师叔身侧,怎么就算造次了?” 姚一成却不再言语,笑问 鹿时清:“师叔,人快到齐了吧?” “已经齐了。”鹿时清端起桌上酒盏,真心真意地道:“我在沧海一境中,也就识得几位而已。今日邀大家喝我和星星的喜酒,不成敬意。” 其余几人也纷纷端酒,司马澜微微一笑:“这是钱塘有名的神仙醉,敬意忒大。” 姚捧珠嗅了嗅酒盏,恍然:“原来这就是神仙醉,如今外面不太平,大家是沾了师叔祖的光,幸得一尝。对吧师叔?” 司马澜略点了下头,移开目光,“祝二位天长地久,执手白头。” 姚一成也不甘落后,“祝师叔和恒明百年好合,快活胜似……咳咳,胜过神仙。” 姚捧珠因在司马澜那里受了冷落,正在黯然,忽然姚一成推了推她,“珠儿懂事些,快说两句。” 姚捧珠回过神,“祝师叔祖和师兄如胶似漆,百子千……” 最后一个字没说出来,她便捂住嘴。在众人惊讶的目光里,干笑一声:“看我这张笨嘴,应该是师叔祖和师兄永结同心,早生贵……” 众人闻言更惊诧。 这本来只是失言,鹿时清并不放在心上。可莫名其妙的,他就想到了曾经当成点心吞吃的那朵冰塑花,瞬间涨红了脸。 姚一成见状,啧了一声,“珠儿,你怎么回事?” 姚捧珠咬了咬唇,干脆举起手中酒碗:“各位全当我今日脑袋被驴踢了,被门挤了,说不出像样的话来。我便干了这杯酒,为二位祝贺。” 说罢,不待鹿时清和顾星逢发话,她便一饮而尽。 鹿时清担忧地望着她:“珠儿,这酒烈,你得慢慢喝。” 姚捧珠把酒碗一撂,爽朗道:“没事……咳咳……烈了才过瘾……咳……你们也快喝啊!” 司马澜垂眼,默默端起酒碗,也一饮而尽。 见他二人如此,姚一成看看顾星逢和鹿时清,一咬牙,也照做了。他酒量并不大,喝完便扶着椅子,望着地面两眼发直。 司马澜直接拿过酒坛,给自己满上之后,才醒悟这是什么场合,冲二人歉意地笑了笑,“这酒绵柔顺口,容我再来一碗。” 鹿时清还能说什么,只能摆手说无妨。 姚捧珠咳红了眼睛,上气不接下气地笑,抢过酒坛也给自己倒,还对顾星逢道:“师叔祖和师兄也喝啊,道喜的话说完了,只有我们喝是不作数的。” 按照鹿时清的预想,是打算和他们一边畅聊,一边小酌,再佐以荷花酥下酒,今晚定会成为一个终生难忘的良夜。如今这三位,粗犷地全干了,这般下去,两坛酒不够一炷香挥霍的。 他为难地看着顾星逢,“星星,你看……” 顾星逢微微摇了下头,对他道:“我干了,你少喝。” 然后也饮尽了自己手中的那碗。鹿时清喝了一大口,忙拿了块荷花酥塞嘴里,顾星逢正待接下他手中的碗,他却重新端起来,一口气全喝光了。 酒气直接冲得鹿时清头晕眼花,正待去抓桌沿,顾星逢先一步把他揽起。“你为何喝光了?” 鹿时清直接将手放在他腰间,“什么时候都可以不喝,今天的喜酒一定要喝干净。星星……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的人了。” 顾星逢叹了一声:“你醉了。” “没有。”鹿时清两手去抓顾星逢,“星星,今晚我们进洞房。” “啪”。 酒盏从鹿时清手里滑落地上,摔成两瓣。 第124章 各自怀隐情 本就无序的场面, 被这一声脆响惊扰。 姚一成胆小如鼠,一下子跌在椅子上, 仓皇地左顾右盼:“难道是师尊回来了?还是……外面的妖魔鬼怪打进来了?” 司马澜拍拍他的肩:“师兄勿怕,只是一个酒碗被打破了。” 鹿时清从顾星逢怀中抬起头,“星星,我是不是犯错了?” 顾星逢摇头,姚捧珠在一旁呵呵笑道:“无妨无妨, 这是好兆头……有句话怎么说的, 碎碎平安嘛。” 鹿时清问顾星逢:“是不是这样?” 顾星逢:“对,你没有犯错。” 鹿时清放下心来,环在顾星逢腰上的双臂紧了紧,“那就好, 我还以为犯了错, 就不能跟你进洞房了。” 姚捧珠大口喝了半盏酒, 起哄道:“我听说凡人成亲都要闹洞房!我不管,我也要闹洞房, 我要看看这男人和男人,到底是怎么双修的!” 姚一成一听:“别喝了!看你如今成何体统!” 姚捧珠满不在乎,“你若嫌我,长白雪岭或者昆仑太虚顶随便找个男修士跟我合籍, 把我撵出去!” 姚一成瞪着她道:“你、你、岂有此理!” “这不是你说的么?”姚捧珠奇道,“要不,找一个本派的俊俏小弟子也行,只是他们别嫌我年纪大。” 司马澜忽然把手中酒盏撂在桌上, 盏中泛出细密波纹。“师侄,你也醉了。” 不知怎的,这不轻不重的一句话说出来,方才张牙舞爪的姚捧珠,却忽然坐下了。仿佛同谁置气一般,端起酒盏一口气喝干净。 司马澜一只手在袖下蜷起,也不再说什么,闷头喝酒。 这一边气氛不洽,可另一边的朱砂梅下,躲到此间的顾星逢和鹿时清二人,却格外融洽,抱在一起一刻不曾分开。 顾星逢见过鹿时清的醉态。当初白团团附身宋扬,给鹿时清灌过许多神仙醉,鹿时清是耍一通酒疯之后,才肯睡去。今日鹿时清饮得少些,所以耍酒疯的时间会相应延长。 顾星逢并不反感鹿时清耍酒疯。相反,他其实很喜欢。 因为鹿时清在醉酒之后,会卸下平素端庄矜持的样子,露出原原本本的孩子气。此刻,他正把脸埋在顾星逢的胸口,嘟囔道:“谁也不许看,这是我和星星的洞房花烛夜……” 顾星逢哄道:“嗯,不让任何人看。” “可是……”鹿时清仍是苦着脸,“如果没有人看,那些书籍怎么办?” 顾星逢问:“什么书籍?” 鹿时清:“就是写我们洞房的书籍啊。” 顾星逢:“……嗯?” 鹿时清一板一眼道:“我和怀虚什么都没有,可是那些书上写得天花乱坠,我自己都差点信了。如今我和星星结为道侣,什么都有,偏偏没有人写,不行!” 许是从小到大,他受白霄冷待,受丁海晏排挤,养成了事事忍让的性子,看似真诚愚笨,其实格外早熟。因此他醉酒之后,在顾星逢面前,才能直抒胸臆,撒泼耍赖。 这种在旁人那里绝对不会展现的姿态,令顾星逢非常满意,轻声问:“那你想如何?” 鹿时清道:“我要找个文采出众的人,把我们今夜发生的一切,都讲给他听,让他写出来,写成全天下最精彩的故事。” 顾星逢迟疑:“可今夜……什么都没有。” 鹿时清一把抓住他的手,煞有介事,“所以我们快去洞房啊,洞房之后就有故事写了。” 顾星逢觉得不大对。 若按照 鹿时清的意思,就是把洞房里做的事情写到书册上去……不用猜,都知道那些什么故事。 顾星逢承认,他有些想看…… 但绝对行不通。 可是鹿时清却已经拉着他往水榭外走了,一边走,嘴里还一边念叨:“一定要好好表现,让星星高兴。” 明明是一副正经又纯洁的样子,却说出如此一言难尽的话来。 顾星逢脸颊有些热,碍于水榭中还有来客。他只得将鹿时清拉回来,“听话,等他们走了再说。” 鹿时清回身一看,恍然:“对对,还有好多宾客,不能冷落他们……嗯?真好,又有人来了。” 顾星逢愣了愣,他二人相熟的同辈与长辈全在这里,还有谁会来? 还未回头,先用神识探知。顾星逢立时转身,对来人冷声道:“你来作何?” 圣主由胭脂鬼搀扶着,翩然落在水榭边上。因此间有旁人,他神色是惯常的冷淡,看向顾星逢的目光却满是真挚,“我来给你道喜。” 顾星逢道:“你我非敌非友,不需如此。” 姚捧珠醉醺醺地站起来,“来了两个生面孔,咦,怎么又成了四个?” 司马澜也有几分醉,对圣主和胭脂鬼身上强劲的异族气息却很快感知,立时把姚捧珠拉坐回去。姚捧珠睁着眼睛,笑嘻嘻地道:“师叔?你为何也成了两个了?” 司马澜没有答话,只是看向顾星逢:“恒明,这是?” 顾星逢道:“两个在此借宿的路人而已。” 圣主神情一黯。 胭脂鬼正巴不得他二人撕破脸,也不劝解,直接道:“圣主,人家不领情,我们又何必热脸贴上冷屁股?还是回去歇着吧。” “你自己滚回去。”圣主冷着脸推开她,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换了一种截然不同的谦恭口吻,“我手上没有好东西作贺礼,但这件东西,大抵你会喜欢。” 那是一个包裹起来的丝巾,只有半个拳头大。 顾星逢本想直接回绝,可圣主缓缓打开丝巾,露出包裹之物后。他脸色一变,“这是……” “生花雪原的雪。”圣主庄重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带在身上。今夜你与道侣宴请宾客,我不便久留,将这抔故土送与你便离开。” 顾星逢一时无言,那抹无暇白雪映在他眸中,仿佛延绵成苍茫雪山。 鹿时清兴高采烈地倒了一盏酒,送到圣主身边,圣主无动于衷,胭脂鬼只得替他接下来,“圣主,您看这酒……” 圣主只是望着顾星逢,“这盏酒,可是你的意思?” 鹿时清醉眼朦胧,听的糊涂,“我的意思和星星的意思,有区别么?” 顾星逢脸上出现片刻的柔和,对圣主正色道:“是我的意思。” 圣主面色转喜,下一刻,又听顾星逢道:“这雪我不要。” 圣主一愣:“你难道不思念故土?” “我思念故土,可以自取。”顾星逢道,“你却再也回不去。” 第125章 你爹不胆小 生花雪原有死去亡灵筑成的结界, 只有顾星逢才能进入,也只有顾星逢有底气说出这种话。 圣主沉默片刻, 道:“对,不是谁都跟我一样是个罪人,我竟忘了。” 他将那抔雪抱起来,小心翼翼送进袖中。似是有些局促,他将胭脂鬼手上的酒盏取过, 埋头便喝。胭脂鬼连忙道:“圣主尚未痊愈, 此时不宜豪饮啊!” “多嘴!”圣主抹了一把嘴角,将空了的酒盏扔给她,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到了外沿既不停下, 也不飞身而起。 胭脂鬼手捧酒盏愣愣的看, “圣主, 当心栏杆……” 话音未落,只听扑通一声, 圣主整个人已经被四溅的水浪包围。 众人目瞪口呆,胭脂鬼慌忙前去捞人,鹿时清却一脸恍然,“他好聪明啊。” 顾星逢不解:“何出此言?” “我觉得特别热, 正没处开解,他倒提醒我了。”鹿时清快步走到栏杆前,冲顾星逢回头一笑:“星星,我也可以。” 语毕, 水榭上又多了一人落水。 一炷香后,顾星逢坐在长凳上,怀中抱着浑身湿透的鹿时清,用灵力为他烘去身上水汽。 同样浑身湿透的圣主,则冷着脸坐在长凳另一端,胭脂鬼刚送了些掌风在他身上,他就皱眉:“鬼气森森,弄得我筋骨疼痛。” 胭脂鬼为难道:“可是圣主,我幽冥界人,只有鬼气啊。” “我帮你。”姚捧珠施施然走过来,将手掌贴在圣主背后。 胭脂鬼感激道:“多谢。” 温和的灵力在周身流转,圣主眉目和缓,待要闭上眼,却听姚捧珠道:“有人伺候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对女孩子就不能温柔点?” 圣主眯起眼睛,眸中流出让万妖胆战心惊的寒光。 姚捧珠无所畏惧,“你看什么看,我可不是你的仆役,你不满意,我走开便是。” “珠儿!”姚一成低喝一声,往圣主跟前凑了些许,“我这丫头口无遮拦惯了,您不要计较。” 不待圣主开口,姚捧珠便先撤了手,“父亲,你对师祖低三下四,对常松涛他们唯唯诺诺也就罢了,如今对着万妖界的人,你还是这样!怕他作甚?” 姚一成瞪了瞪眼,把姚捧珠拉到一旁小声道:“万妖界的人何等厉害!你可知这两日护着沧海一境的,就是万妖界之主!连恒明都不是他的对手,你又嚷什么?” 姚捧珠才刚回来,并不知这一段枝节,怔怔看向顾星逢:“师兄,我沧海一境风平浪静,不是你和师叔祖庇佑的么?和他万妖界又有何干?” 顾星逢垂下眼睑,“姚师叔所言属实。” 鹿时清用微凉的指尖触他眉心,“星星皱眉的样子很好看,但我不想你烦心。” 顾星逢点头,眉心却始终展不开。 圣主微微侧目,“阿凝的儿子,看在你的面上,我不会和他们计较。” 他虽大度,姚捧珠却高兴不起来,大声道:“难道,就任凭外人在我沧海一境,在我红尘界作威作福?” 姚一成喝道:“珠儿够了!你好歹是沧海一境的峰主,若换成寻常百姓家女子,在外面被人欺负又有谁人帮衬?你知足吧!” “我为何要知足?”姚捧珠奇道,“爹,你是堂堂男儿,看我红尘界众生被践踏,难道就无动于衷么?” “我就是气死,又能怎样?”姚一成大怒,“能救沧海一境,能救红尘界么?你爹就是这么一个窝囊废,能保住你就烧高香了!” 先前还只是虚张声势地呵斥女儿, 此刻是真正动了怒。众人头一遭见他如此,司马澜起身劝道:“姚师兄勿恼,师侄这是喝醉了。” 姚捧珠见姚一成气得满脸通红,酒醒了一半,正有些懊恼方才的言行,就听司马澜温声道:“你的雄心壮志没有错,但大敌当前,不能硬碰硬。今日大喜,不宜细说这些,明日大家再一起商讨计策。” 姚捧珠鼻子没来由一酸,“师叔,你总算肯理我了。” 司马澜却再无一言,走到一旁,为圣主用灵力烘衣。 姚捧珠深吸一口气,朝众人拱手,“各位,华阳不胜酒力,先与我父亲回去了。” 姚一成一直悬着的心,骤然落了地,也道声“告辞。” 顾星逢待要起身相送,姚捧珠摆手道:“不必了,师兄照顾师叔祖要紧。”说罢看向胭脂鬼,“我喝醉了,御剑不稳,这位妹妹可否送我一送?” 胭脂鬼不明用意,待要询问圣主,却见圣主一摆手,胭脂鬼便点了头,跟上姚捧珠。 不多时,衣物尽数烘干。司马澜起身对顾星逢道:“恒明,当日你与师叔走得急,落下一样东西,我今日交还你们。” 顾星逢与鹿时清望去,只见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白色面具。 又听他道:“丁师伯原是要扔了它,但我觉得,这本是师叔所有,就算要扔,也得是师叔自己决定。” 顾星逢接下面具,递到鹿时清面前。 这面具就像枷锁,连同白霄的条条框框一起,束缚了他几十年。 他低声道了谢,却没有接面具。 司马澜问:“师叔也要扔么?” “不扔。”鹿时清低声道,“本就是我不好。” 先是落水,再是与旧物重逢,他因醉酒而致的少年之态尽数消失。到底是饱经沧桑,眼中不免显出几分沧桑来。 司马澜不明所以,顾星逢却知道他的意思,“你并不知情。” 放在从前,鹿时清大抵真的会扔了这面具,毕竟它带给他诸多不堪回首的过往。但如今,他只是一声叹息,“星星,你帮我收着吧。” 白霄的踪迹他不知道,白霄的行事他也不了解。此人留在世间的,只有一个接一个的谜团。 但他对鹿时清的保护和栽培,却是实实在在。 这面具是他留给鹿时清的东西,无论如何也要留着。 司马澜看在眼里,“物归原主,我也不叨扰二位了。” 鹿时清见他要走,忙道:“无殊留步,你和珠儿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事?” 司马澜微微一笑,“自然有。” 鹿时清刚要问时,又听他接着道,“我是她师叔,她是我师侄,仅此而已。” 他不肯说,鹿时清反而更担心,“既如此,那司马家主他……” “我父亲已经是仙门之耻。”司马澜平静地道,“我对他很失望。” 说罢,足尖一点,凌空而去。 鹿时清微微一叹。 谁都知道,司马纪对司马澜寄予厚望,当初还曾极力反对司马澜担任玉关峰主一职,唯恐操劳琐事,不能早日飞升。但如今,司马澜已经目睹常松涛为人,更知道他便来自长生界,又对司马纪的行为颇为抵触,不知是否会影响他飞升的初心。 鹿时清同时又感到好奇,既然长生界凌驾于红尘界之上,又不将红尘界众生当人看。那么昔日飞升到长生界的红尘界修士们,如今又过得如何? 是得到了梦寐以求的长生安乐,还是变得和长生界一样冷酷无情? 如今红尘界发生的一切,他们是毫不 知情,还是一起助纣为虐? 圣主忽然站起来,“那我也告辞了。” 鹿时清忙道:“你还醉着,不如等胭脂鬼回来再说。” 圣主望着水面,眼中有些朦胧。 他第一次喝红尘界的酒,不料后果如此不堪。但顾星逢并不欢迎他,此时别无他人,留下一刻,拘束一刻。 鹿时清知道他在顾虑什么,推了推顾星逢,“星星,我觉得,荷花酥还是热的比较好吃。” 顾星逢自然明白他的用意,点过头,便将桌案上的一盘荷花酥拿去厨房回火。 圣主此时才看见这些陌生的点心,面露惊奇。 待顾星逢进入厨房之后,鹿时清才清了清嗓子,对圣主道:“我知道,此物很像你们的冰塑花。” “嗯。”圣主一愣,立时盯着鹿时清:“你知道冰塑花?他已经和你……” 鹿时清坦然点头。 “我雪妖一族的秘密,你知道多少?” 鹿时清想了想,“并不多,只有星星的一部□□世。” 圣主沉声道:“冰塑花携带的记忆不是一蹴而就,今后你还会得到更多。” “我知道。”鹿时清道,“但我只关心星星。” 言下之意,他并不在乎那些秘密。 可圣主脸上阴晴不定,望着水面不知在思索什么。鹿时清往前凑了些:“你莫不是担心我和万妖王一样,对雪妖一族不利?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做背叛星星的事。” 圣主抓着栏杆沉默许久,才缓缓开口,“我并非此意,只是觉得……何其不公。” “什么不公?” “他遇上了你,我却……”圣主闭了闭眼,“我却遇上了他。” 他自然指的是万妖王。鹿时清想到先前圣主的话,不由劝慰道:“你已经决心报仇,就不要胡思乱想了。等逃离万妖王身边,你可以像从前那样,过得潇洒自在,不再是任何人的附庸。” 圣主微怔,“从前那样?” “是,不瞒你说,我在万妖界看过那些书。”鹿时清有些难为情,但语气格外真挚,“你从前心高气傲,还想做族长,可遇上万妖王之后,人生从此改变。无论谁提起你,都免不了说到万妖王,你心里一定特别不喜欢这样。但你要知道,报仇是目标,千万不要当成毕生心愿。报仇以后,你要为真正地自己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圣主对着水面沉吟良久之后,放开了栏杆,“多谢,你的话,我会一字一句记在心上。” 却说胭脂鬼跟随姚一成父女离开,父女二人刚拌了嘴,各自无话。到岔路口,姚捧珠才忍不住问姚一成:“爹,你不回丹阙峰,又到海楼峰作甚?” 姚一成道:“你丁缘师侄说晚间要来,为你师祖带几本书法帖子。我怕他找不见,过去看看。” 姚捧珠欲言又止,挥挥手,和胭脂鬼转身离开。 二人在雾霭中行进,胭脂鬼见姚捧珠烦躁,便问:“妹妹,方才你父亲的话又惹你不悦了?” 姚捧珠愤愤:“我能悦起来才怪。”觉得自己语气太冲,她缓了缓又道,“我这父亲谦逊太过,总认为自己根骨不行,是我师祖照顾,他才能留在沧海一境混饭吃,海楼峰随便一个有名有姓的,都能使唤他。非但如此,他还格外胆小,如今红尘界大敌当前,不求他铲奸除恶,可他就不能稍微有点骨气?” 胭脂鬼笑道:“妹妹如此要强,别说你父亲了,恐怕红尘界都没几个儿郎比得过你。” 姚捧珠愣了愣,“不对,我先叫你妹妹的,为何你又 叫我妹妹?乱了,不能这样。” 胭脂鬼问:“妹妹多大?” 姚捧珠得意:“我都是三十好几的老女人了,还不快改口。” 胭脂鬼一听,又笑了:“我是鬼,看不出年纪的。但我的确比妹妹大了一倍不止,还是你改口吧。” 姚捧珠不信,胭脂鬼便将自己在幽冥界的身世,以及后来辗转入红尘界的种种经历,简单说给她听。姚捧珠目瞪口呆,不得不信,“好吧,你是姐姐……唉,算了。” “算了?”胭脂鬼不明白,“什么算了?” 姚捧珠摆摆手,“我本以为,你是个长得厉害,实则中看不中用的丫鬟。受他人磋磨,却不知道反抗,没什么见识,想说教你两句。如今看来,你是见过大世面的,轮不到我来说教……你对那个万妖界的人低三下四,也必定是有原因的。” 胭脂鬼一肚子苦水不敢倒,只能一笑了之。 又听姚捧珠问:“既然你就是祸害百里坞的孳生娘娘,那你一定见过梅花洲那位胜过男子的宋家主了?” 胭脂鬼道:“远远打过照面,却不认识。”当年宋灵琪携宋家人前往百里坞,为宋瑛讨公道。胭脂鬼则是被鹿时清放出,在空中现身做戏。事后胭脂鬼即刻离开,并未和宋灵琪有过交际。 姚捧珠点头,“我最佩服的女人就是她了。从前跟着司马师叔到过梅花洲,曾与这位女商圣有过一面之缘,还想着日后再去拜会,没想到……” “她的确是个厉害的女人。”宋家的事,胭脂鬼来到红尘界稍一打听便全知晓,此时姚捧珠提起来,她不由跟着感慨。“但是……” 姚捧珠挑眉:“什么?” “没什么。”胭脂鬼笑了笑。心里却道,宋灵琪在红尘界俗人眼中的确厉害,但会做生意又如何,不照样落得举家惨死的下场? 姚捧珠一定想不到,她面前这个“中看不中用”的女鬼,又有着何等雄心壮志。 送回姚捧珠,胭脂鬼怀着一肚子心事回暖月台,此间只剩下鹿时清道侣二人,和独自缩在长凳另一旁打盹的圣主。 她心下一喜,连忙落在顾星逢身旁,小声道:“你是诚心诚意要与圣主联手?” 顾星逢点头,“有何不妥?” 胭脂鬼急了:“联手可以,但你们又没有为我考虑?” 忽然一个声音道:“考虑什么?” 圣主已经支起身子,淡淡地看过来。 胭脂鬼魂飞魄散,极快地想了一想,愤愤道:“我乃是圣主的心腹手下,鞍前马后只有我效劳难道不够么?他一来,倒要夺去我的功劳!圣主,有什么是我不能为您做的,您告诉我,我愿意为您豁出性命!” 圣主站起,走到胭脂鬼跟前,一脚将她踢翻在地,“区区贱人,你也配。” 刹那间,他脸上浮出片刻狠厉。顾星逢皱眉道:“她不过是忠心为你,何故如此?” 圣主的手攥了攥,回身道:“我只是要她知道,她不能跟你比。” 胭脂鬼咬着唇,恭恭敬敬地跪好,“是,奴家知道了,奴家再也不敢了。” 鹿时清去扶她,她也不起来。顾星逢看着她道:“无论旁人如何,坚持本心即可。” 胭脂鬼心里一动,看向顾星逢。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从顾星逢眸中看出了莫名的深意。 她扶着圣主回房,半路里忍不住再回头看水榭,花雨中已经空无一人。 胭脂鬼咬牙,不管顾星逢是何意,不管顾星逢接下来如何行动,她自己也要有所筹谋了。 如今的每个人,都如同一把抵在 满弓上的箭,不得不发。 次日清早,暖月台的清梦就被搅扰。 顾星逢昨夜早早地让鹿时清歇下,便是想要他安眠一宿,今日养足精神与其他几个峰主商议对策。如今看来,是泡汤了。 鹿时清听见嘈杂声,揉着眼道:“听声音像是俯云,看来是有急事。” 顾星逢侍候他穿好衣服,二人便匆匆赶到正殿,果然沈骁正在殿中有些焦急地等待。一见他们出现,也不多言,直接施礼道:“请师尊和太师祖即刻赶往丹阙峰,看一看姚师叔祖。” “难道是又和珠儿拌嘴了?”鹿时清见沈骁神情严肃,颇有些沉重的意思,刻意调侃一句缓和气氛。“你师祖何在?” 沈骁道:“姚师叔祖,便是师祖救回来的。”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鹿时清便和顾星逢赶到了丹阙峰。 从沈骁说姚一成是裴戾“救回来”的时,他就意识到事情有些严重,却不想……比他预料得还要严重。 听沈骁讲述,昨夜丁缘来海楼峰寻找丁海晏昔日真爱的几张帖子,不知和姚一成说了什么,姚一成连夜随他出山。不同的是,丁缘去给丁海晏送帖子,姚一成则是寻到了常松涛的居所。 一贯谨小慎微的姚一成,平素连最低阶的弟子都不肯呵斥,竟是对着常松涛破口大骂。 常松涛恼羞成怒,对姚一成大打出手。他是长生界的人,姚一成却是红尘界先天灵根不足的废人,结果显而易见。待丁海晏和丁缘赶去时,姚一成已经奄奄一息。 此刻姚一成躺在床榻上,浑身蓝衣被血染透,命悬一线。 他从来胆小,不敢与人争斗,自然也不曾受伤,平日里针尖扎一下都会疼得直叫。如今受了这般搓弄,竟是一声不吭。也可能,是已经疼得发不出声了。 鹿时清想要为他输送灵力续命,可当他将手贴在姚一成胸前时,灵力流散如水,渗不进去。裴戾摇头道:“也不知常松涛用了什么手段,我们根本救不了他。” 司马澜站在一旁,低声道:“姚师兄身上似有一层壁垒,任何外界气息都不得进入。” 姚捧珠眼中有泪,含而不落,“这分明是要把人置于死地!到底我爹为何要去找常松涛,常松涛为什么要这么对我爹!” 司马澜微微转过身,垂下眼睑。 鹿时清仿佛没听见他们的话,埋头反复查看姚一成身上,试图找出应对之策。顾星逢问裴戾:“此事师尊如何得知?” 裴戾面露复杂,“是丁缘,丁海晏要他来报信的……我即刻和你司马师叔前去营救,好在常松涛如今伤重,我们拼了一番将人救出来。” “这个狗贼。”姚捧珠一下子站起来,“我去杀了常松涛!” 姚一成原本牙关紧咬,突然睁开眼,嘶声道:“别去……” 姚捧珠充耳不闻,直往外走,司马澜上前拉住她,“师兄要你别去。” 姚捧珠压抑了半日的情绪,终于控制不住,回身大声道:“我为什么不去?沧海一境被欺负,我无能为力,红尘界被杀伐,我也无能为力。可现在,我爹被害成这样,我大不了拼了这条命!但我不能什么都不做了!至少,我得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姚一成眉心一皱,血液从口中喷涌而出。 姚捧珠蓦然收声,鹿时清赶紧对姚一成道:“姚师侄你别急,虽然珠儿说得慌了些,可她不无道理啊。” 姚一成面如死灰地闭上眼。 倒是沉默了半晌的司马澜,在一旁开口,“我知道发生了什么。” 众人看向他,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常松涛身受重伤,寻找红尘界女修士供他采补疗愈。我父亲当即献策,说姚师侄乃是一等一的女修士,用她可以一当十。常松涛听了甚为高兴,当即命我父亲将姚师侄带过去……那日,我父亲在姚师侄饭菜里动了手脚,趁姚师侄昏迷之时,将其衣衫尽褪……” 姚捧珠面色惨白:“你是说,我被……” 司马澜摇头:“没有,在送去常松涛寝居时被我劫走了。所以常松涛动怒要杀了我,是我父亲做下保证,三日之内必定再将师侄带回。” 姚捧珠怔怔看向床榻上的姚一成,似是明白了什么。 紧接着,司马澜便道:“丁缘直言快语,必是将此事告诉了姚师兄,所以姚师兄才会上门大骂常松涛。” 姚捧珠眼中才刚消退的雾气重新凝聚,司马澜看着她道:“师侄,姚师兄并不胆小,难道他不知道骂常松涛的后果么?难道他不知道自己不是常松涛的对手么?可他还是这般做了……只因你在常松涛那里,受了委屈。” 第126章 浩劫何时了 室内一片寂然。 所有人都感到震撼, 甚至觉得不可理喻。 常松涛要拿姚捧珠采补,自是无耻, 但他并未得手。姚捧珠被司马澜全须全尾地送回来,且对此事一无所知,姚一成从丁缘口里获悉后,理应感到万幸。可胆小如鼠的他,今次不躲不藏, 反而找到常松涛破口大骂。 姚捧珠喃喃道:“爹, 你为何如此莽撞……” 话里责怪,语声哽咽,众人看时,只见她眼眶底下已经湿了一片。 姚一成望着她, 嘴一开一合, “别哭”二字只见其形, 不闻其声。 “我去找常松涛!”姚捧珠一咬牙,推开身侧的司马澜, “你们放心,我不和他动手,我只求他救我爹的命!” “不!”姚一成目眦欲裂,挣扎着想要起身。鹿时清连忙扶住他, 对司马澜道:“无殊,快拦住她。” 司马澜早已上前,死死拽住姚捧珠,“你去找常松涛, 无异于羊入虎口!” “只要能救我爹,我做什么都行!”姚捧珠一双泪眼直视司马澜,“师叔,你要耽误我爹的性命么?” 司马澜黯然放手。 姚捧珠心中一喜,正待夺门而去,身后却响起一声竭嘶底里的痛喝。 她怔然回身,与众人一道吃惊地望向床榻,只见姚一成从鹿时清手中挣扎起来,口中喷血,周身薄冰一般的灵力稍纵即逝。 而后,仿佛全身力气耗尽,他如失了筋骨一般,软软地倒回去。 “爹!”姚捧珠尖叫着扑过去,将姚一成扶起。 姚一成瞳孔扩大,口中不住地道:“我错了……我错……了……不该……怕他们……” 众人听不清他说什么,四下里许多只手贴在他身上,试图给他输送灵力,可统统无济于事。姚捧珠无可奈何,哭道:“爹,不让我去我就不去!你为何这么傻啊!” 姚一成蓦然睁大双眼:“珠儿……你也不……能……怕他们!” 这一句总算说明白了,众人也听清楚了。 此时此刻无论他说什么,姚捧珠都会答应,可姚捧珠还来不及点头,就觉手上一沉。 姚一成双目圆睁,气息全无,元神消散。 裴戾扼腕叹息:“姚师弟你好糊涂啊,往日你都没和谁红过脸,如今还未怎样,你倒找常松涛拼命……珠儿的清白固然重要,可你的命就不重要了?” 顾星逢则缓缓道:“这是姚师叔头一次,没有服软。” 对于有些人,忍忍就过去了。可有些人,一味忍让不但无用,反而得寸进尺。 姚一成知道,常松涛乃至长生界,便是后者。 他咽了气,一只手朝着鹿时清的方向垂下,一大串钥匙滑落在地,铮然作响。 姚捧珠趴伏在床沿,昔日气概凛然,不输男子,此时竟是哭得天昏地暗,两眼发黑。顾星逢将钥匙拾起,交给鹿时清,“大概,这是姚师叔没有做成的事。” 丹阙峰上共有丹房十二座。 鹿时清接在手中,望着这十二枚一串的钥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姚一成兢兢业业,在任丹阙峰主数十年,沧海一境的丹药从未短缺过。对众弟子也是慈爱有加,从不训斥,有求必应。临终前还不忘将钥匙交接妥善,有始有终。 司马澜在姚一成面前站了片刻,忽然说了句:“姚师兄放心。” 而后伸手,盖住姚一成的眼,帮他瞑目。 姚捧珠没有听清,哽咽着问:“师叔说什么?” 司马澜没有回答,默 默地将外袍脱下,披在她的肩头。 姚一成的死,无异于给沧海一境本就隐现焦灼的氛围,再添一重阴云。 今非昔比,他的丧事无法大操大办。只待姚捧珠守灵三日后,直接将其葬入沧海一境的墓地。 沧海一境上空金云隐隐,青光普照。 鹿时清站在山崖俯瞰,下方坟茔延绵。这其中埋葬的,乃是历代飞升失败、或者寿终正寝的沧海一境弟子。无论有名无名,最后都安居在一抔黄土中,生生世世。 顾星逢向他指着西南方一处空地,“那处,可作姚师叔的墓址。” 鹿时清迎着日光,眯眼看去,“嗯,都是海楼峰的峰主和长老,姚师侄应当不会寂寞。我放心了,走吧。” 此刻司马澜陪着姚捧珠守灵,顾星逢则和他到沧海一境的墓地为姚一成选地方。二人还打算,随后去山前看看流民安置得如何了。可鹿时清似是满腹心事,刚一抬脚,竟绊了一跤。 但他并不慌张,因为他清楚,这一跤摔不下去。 果然,下一刻,他就已经在顾星逢的臂弯里了。鹿时清勾唇道了谢,继续忧心忡忡。 顾星逢问:“在想什么?” 鹿时清叹了口气,举步走上山路。“星星,姚师侄的死,是对我们每个人的警醒。” 顾星逢紧随其后,听他接着道:“虽人人有别,但对于外敌的态度,大家其实都一样。比如姚师侄,一再忍让。我师兄要他大开峰门,任由常松涛抄检,他第一个答应。珠儿违拗,他也只是求丁海晏不要责罚,关几天便是。他一句悖言都没有,原指望能得到善待。哪知最后,常松涛还是不肯放过珠儿。” 顾星逢袍袖拂动,为他拨开身侧的荆棘,“物极必反。连姚师叔都忍不下去,何况他人?” “正是。”鹿时清点头:“何况红尘界人不缺血性,逼得紧了,必有一战……也理当一战,那时是不是就得拼个鱼死网破?” “或许……”顾星逢沉吟:“更大可能,是重现一千年前。” “一千年前?”鹿时清顿住脚步。 红尘界人人熟知,一千年前天下被妖魔祸乱,民不聊生。是长生界的神仙从天而降,非但驱逐妖邪,救众生于水火之中,而且悉心传授功法,教凡人修仙。 但这全是传说,耳闻罢了。 可鹿时清亲眼所见,百里坞被屠杀在前,常松涛为首的暴徒为害红尘界在后。千年之后,尚且不见那些传闻中的妖魔鬼怪如何,这番天地已先被传闻中的所谓“神仙”践踏。 顾星逢走到他身侧,“红尘界直面的,将是一场浩劫。” 白梅纷飞,二人并肩立在山腰。万里烟波与万里沧浪,尽收眼底。 沧海一境宁静如许,一时只听见远处的海鸥鸣叫。 鹿时清不禁感慨:“听说千年之前,这世间杂乱无序。凡人混战之后,推举出皇帝治世。而修仙者盲人摸象,依照长生界留下的几章残卷,一点点悟出修炼之法,最终创立各大门派……那个世界,从无到有,好容易才发展为如今的光景。” 顾星逢不知从他话中听出什么深意来,眉心忽而微蹙。 鹿时清看过去:“星星,你想到什么了?” 顾星逢缓缓道:“莫非这种浩劫,已非一次两次……而是许多次,无数次?” 鹿时清心里蓦然揪起来,“怎么可能?” 可话刚说罢,他就垂下眼睑,喃喃地自问:“也是……怎么不可能?” 红尘界的传说都是假的,修仙者一直以来的信仰也是错的,那还有什么不可以推翻的? 大千世界,各有乾坤。他们赖以生存的红尘界,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存在? 心思浮动间,忽而顾星逢将手放在他的肩头,“无需多想,有我在。” 鹿时清见他目光笃定,心中大为感动。 数十载沉浮起落,无论多大的风浪,总有顾星逢在他身边。明明身长八尺,却有着山一般的担当。 鹿时清抬起一只手,与肩头顾星逢的手交叠。“星星,你本可以留在生花雪原一世无恙,却趟进这浑水中与我同进退,我……” 事到如今,他感谢的话已经说尽,而顾星逢也不是为了几句谢,才和他在一起。 既然在一起,自然不是为了过一天算一天的。 鹿时清的雄心壮志突如其来,“我们都要好好的活下去。只有这样,才不辜负我们从前的坎坷,星星你说是不是?” “是。”顾星逢的声音也明显有了力度。 刹那间,鹿时清好像看到了暗夜中的星光。 如今外敌尚未入侵,他就在这里战战兢兢,简直是长他人志气败自己威风。他可是堂堂青崖君,就算当年沦为笑柄,也没有人会质疑他的实力。外人都如此“相信”他,他又有什么理由不信自己? 从今天起,他鹿时清有目标了。 ——无论这是第几次浩劫,他都要将其变成最后一次! 可当鹿时清怀着雄心壮志,大踏步和顾星逢来到山前,猝不及防遇着一个人,顿时整个人都矮了几分,满腔豪情更是不知所踪。 但见山前房舍人来人往,山坳里用茅草搭起许多简易窝棚。流民们在此居住已有两日,虽然拥挤又简陋,但来往井然有序,不复往日奔逃的仓皇与不安。人们言谈间偶尔露出笑容,只是不时往山门处看两眼,目光各异。 只见山门一旁的亭子上摆了把椅子,离喧嚷的流民远远的,仿佛遗世独立。丁海晏端坐其上,底下乌压压跪了一群人。 因这些年的种种对待,鹿时清一看见他,就本能的感到紧张。但转念一想,丁海晏已经扬言与他决裂,已经没有理由再来找他的麻烦。 如今姚一成亡故,莫非丁海晏是来看望他这位死去的弟子? 但鹿时清细细观看,丁海晏趾高气昂,正指着底下跪的人嚷着什么,又不像是来奔丧的样子。 “那些都是海楼峰的弟子。”顾星逢拍了拍他的手,“你在此等候,我去看看。” 鹿时清似是有些迟疑,“他虽然不做我师兄,却还是你的师伯。” 顾星逢点头道:“我不会激怒他。” 鹿时清勾起嘴角,“星星真聪明,一下子就明白我的意思。” 顾星逢手掌盖在他的头顶,轻轻一拍,转身向山门而去。 留下鹿时清在原地,有些愣怔——这仿佛是昔日顾星逢初入天镜峰时,他常对顾星逢做的动作。 顾星逢是何时用到了他的身上,都已经如此娴熟了? 还有……他自己,似乎也本能地低头配合? 也罢,事已至此,他还能说什么?当然是继续配合了。 横竖,他也挺喜欢的…… 鹿时清眼见顾星逢在亭中站定,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但似乎丁海晏并未动怒,顾星逢也没有不悦之色,暂时相安无事。鹿时清稍稍心安,飞身而下,落在房舍前。 沈骁正在帮一位流民查看伤势,见状起身欲拜,鹿时清立时拦住,“不必,继续忙你的吧。” 沈骁应了一声,又埋头诊视片刻,唤来一位弟子吩咐两句,才将流民易手给那位弟子。鹿时清 见他暂时得了空,才开口道:“俯云,这些天来,辛苦你们了。” 沈骁躬身道:“回太师祖,大小适宜,师尊都已经安排妥当,弟子们不过是照章办事。” 忽然有个汉子抱了两个酒坛路过,唤了一声:“师尊来了。” 鹿时清觉得这声音十分熟悉,侧目一看,顿时愣了,“怀虚?你这是在做什么?” 裴戾身上沾了许多稻壳,携了浓郁的酒糟味,脸上也满是尘土。他指着窝棚,朝鹿时清笑道:“酿酒啊,钱塘城那位卖神仙醉的小哥也来了沧海一境,他要在山间重开酒坊,我闲来无事,跟他学学。” “酒坊?”鹿时清打眼一扫,发现那些窝棚中有些住了人,有些却用泥土糊起灶台桌案等等。 沈骁解释道:“回太师祖,这也是师尊的主意。他要这些流民留宿山中,扶持他们重启营生。” 裴戾也道:“的确,沧海一境养不了这么多人。就算养得起,时间一长,他们也闲废了,还不如做些衣服,做些吃的,流民买不完,还可以卖给沧海一境。” 鹿时清的隐忧解了,欣慰道:“还是星星想得长远。” 正说话间,忽然听见空中传来衣衫飘动声。 三人仰头看去,司马澜和司马纪一前一后,御剑飞向玉关峰。 第127章 海楼峰之姓 裴戾对司马纪全无好感, 脸色一黑,“他怎么来了?我去看看。” 司马纪虽是司马澜的父亲, 但他早已为常松涛所用,此时前来,不得不防。 鹿时清再一想,司马澜一向有分寸,其为人也颇为正直。他二人行色神秘, 必然也是有不可告人的事要商量。 眼下, 万妖王留下的结界十分邪门,只有沧海一境的修士方可自由出入。对其他人而言却如壁垒,走到山门处,再也无法往前半分。这些流民, 尚且只能在沧海一境弟子的指引下, 于山间自如往来, 更何况沾染了长生界气息的司马澜? 鹿时清敢担保,若非有这道结界挡着, 司马澜恐怕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人带进来。 究竟是什么事,会让司马澜如此心急? 鹿时清冷静下来,对裴戾道:“怀虚,我和你一起, 我们谁都不要惊扰。” 裴戾微微皱眉:“为何如此谨慎,这司马纪在沧海一境不过是过街老鼠。” 鹿时清叹息:“为你司马师弟留几分薄面,他那般仓促,分明是不想被人发现。” 裴戾只好从命, 将酒坛往沈骁怀中一塞,就要和鹿时清动身,却听空中遥遥传来一声清斥:“你给我站住!” 众人一惊。 原本在亭中专心应付丁海晏的顾星逢,也往云端看去。 但见浑身素白的姚捧珠,持剑直冲司马纪,身后两个贴身女弟子目瞪口呆。司马纪不慌不忙立在原地,司马澜却是面色凝重,挡在她二人中间。 裴戾摊手:“师尊,你倒是好心,可现在用不上了。” 沈骁询问:“太师祖,如今怎么办?” 鹿时清心里犯起嘀咕,这个架……似是不太好劝。 往日他最喜欢劝架,但凡沧海一境的弟子们发生口角或是拳脚,他总会第一时间出现,笑眯眯地拦下来,让他们“有什么话好好说”。 到底是掌门,就算风评再差,那些弟子们也不敢不听他的话,轻轻松松便可化解一场干戈。 若是偶尔遇到脾气倔的弟子,任凭如何劝说,也不肯握手言和,鹿时清便会强令他二人拉起手。如此站上半日,小孩子害臊,也就差不多服软了。 后来鹿时清甚至还留下一条规矩,发生口角的弟子需拉手站在日月同生柱下,以儆效尤。这责罚虽令人啼笑皆非,但着实有效,沧海一境许多年风平浪静——直到被宋扬和叶子鸣打破。 待他死后,魂魄穿越到那一个新奇世界,当了扶贫的基层人员,也没少和人讲道理,化解邻里纠纷。但那是因为他是知识分子,人们服气,才愿意听他长篇大论。 此时却不同,对方是刚没了父亲的姚捧珠和狼子野心的司马纪。 说到底,其中恩怨,还是因为红尘界这场浩劫。 鹿时清叹了口气,倘若世间风平浪静,人人安居乐业,哪有这些纷扰? 可再一想,就连他偶然闯入的那个“现实世界”都有那么多穷人需要帮扶,这世上还有哪里不存在烦恼? 没有纷扰,没有烦恼。 鹿时清想,那种程度,恐怕只有极乐二字可以形容了。 他心里忽然一动,极乐? 极乐卷轴。 ……这卷轴究竟是什么用途,为什么称之为极乐卷轴? 但眼下不是思量这个的时候,顾星逢和丁海晏已经走出亭外,丁海晏皱眉道:“珠儿,成何体统,快停手。” 姚捧珠往日对这个师祖恭敬有加,此刻却仿佛对他的喝止充耳不闻,剑身一转,绕开司马澜, 再次刺向司马纪。 鹿时清慌忙足尖一点,越入空中,恰好听见司马纪对着姚捧珠的冷嘲热讽:“被常掌门看上,是你的福气,你还敢对我动手?” 姚捧珠恨得咬牙切齿,“你与常松涛同流合污,我爹的死,有你一笔账!师叔你让开!别逼我对你动手!” 司马澜牢牢挡在她面前,低声道:“师侄,抱歉……他是我父亲。” 姚捧珠气笑了,这次直接将剑锋指向司马澜:“你的父亲是父亲,我的就不是了?我爹就这么白白的死了?” 话音未落,一道深蓝人影闪过,鹿时清两根手指捏住剑锋,“珠儿,你冷静。” 顷刻间,姚捧珠只觉手中剑重如千钧,纹丝不动,急道:“师叔祖,怎么连你也……” 鹿时清缓缓收手,剑柄一点点离开姚捧珠的手。 姚捧珠已经是当世高手,在他手下竟没有挣扎的余地,眼睁睁看着鹿时清拿到她的剑,将剑锋调转。 司马澜只当他是要责罚姚捧珠,忙道:“师叔勿怪,珠儿不是故意冲撞你的。” 鹿时清只是手中握剑,目视姚捧珠:“珠儿可否冷静?” 姚捧珠咬了下唇,“师叔祖若要责罚,尽管来,但你要拦我报仇,我不服。” 鹿时清奇道:“谁说我要责罚你?” 此时顾星逢也飞上云端,滞在鹿时清身侧,看着姚捧珠道:“他从不罚人,你清楚。” 然后抬手,手指点在将鹿时清手中的剑锋,将其向一旁移开了些。 鹿时清这才意识到,方才自己情急之下夺了剑,竟一直将剑锋对着姚捧珠。被一个师辈拿剑相向,难怪姚捧珠和司马澜会那般紧张。 虽平日里对这些弟子们慈眉善目,但他毕竟是大乘期高手,人人忌惮。 ……除了顾星逢。 就算顾星逢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也不会怕他。换而言之,就算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顾星逢也不会嫌弃他。 他就是有这种自信。 也许是顾星逢站在身旁,鹿时清心里忽然就踏实了,也不再顾虑对方愿不愿意听他说三道四了。 他对姚捧珠温声道:“我没打算责罚你,我只想为你讨个公道。” 姚捧珠怔怔道:“真的?” 鹿时清点头:“只要你听话。” 这些弟子们无论有多高的身份和名望,在他眼中,终究只是个孩子。因此他对谁说话,都带了三分哄的意味。 姚捧珠也明白这个道理,平素也只是迁就长辈,由着他这般口吻。但此时也许是因为司马纪格外可恨,也许是因为埋怨司马澜是非不分,姚捧珠听见鹿时清这句轻哄,竟是眼睛一红,“好……我听师叔祖的。” “你是个好孩子。”鹿时清微微一叹,将剑放到她手中,拍拍她的肩,“走,我们下去细说。” 司马纪似是有恃无恐,方才鹿时清劝解姚捧珠,他只是孤高地站在一旁,冷眼相对。此时见鹿时清的言语,一声冷笑,“细说?求之不得。” 司马澜却蓦然脸色苍白,“父亲!” “若还当我是你父亲,就别忤逆我。”司马纪说罢,俯冲而下。 因山下有流民,容易引起骚动,一行人各怀心思地落在亭中。偌大的山亭立时显得逼仄,丁海晏不悦地站起来,“恒明,你怎么把人带进来了?” 顾星逢淡淡道:“师伯问话已毕,何不离去?” 说话时,他一只手拉着鹿时清,二人站在亭中央,俨然东道主的模样。 丁海晏眉间生 出戾气来,“凭什么?” 鹿时清握紧顾星逢的手,“师兄已被我逐出师门。” 丁海晏正待怒气腾腾地反驳,司马纪突然发出一声笑,走到他身侧站定,直视鹿时清。“青崖君是丁掌门的师弟,要逐,也是他逐你,你将丁掌门逐出师门,是何道理?” 接着又看向丁海晏:“青崖君初来乍到,便能做出这般大胆行为。看来丁掌门回归沧海一境,任重道远。” 此时亭中人分为两拨,一边是鹿时清和顾星逢身侧,身后又有姚捧珠、司马澜、裴戾、沈骁几人。而另一边,只有丁海晏和司马纪,对比鲜明。 而司马纪说话声微微抬手,也正是要丁海晏看清眼前局势。 丁海晏最好面子,果然受不得这番挑拨,登时走到亭边,沉着脸对外道:“你们认不认得我!” 外面跪了一大片的弟子,全来自海楼峰,听见峰主这般发问,立时拜伏在地:“师祖,弟子惶恐。” 丁海晏面色稍缓,但随即讥讽道:“那你们说,这海楼峰究竟是姓丁,还是姓鹿?姓顾?” 如今丁海晏游离在外,海楼峰由沈骁和司马澜代管。丁海晏向来在海楼峰说一不二,余威尚在,不敢违拗。可这些同门也不能得罪,弟子们面面相觑,面对这番逼问不知如何作答。 鹿时清摇头道:“师兄,海楼峰没有姓,它属于沧海一境。” 司马纪微微一笑:“海楼峰的确无姓,可沧海一境却有个主事的掌门……就是丁掌门。” 丁海晏眯起眼,飞身出了亭子,落在弟子们面前。 众弟子忙低下头,大气不敢出一下。实际上,他们晨间修习后,顺道跟随沈骁等人来到流民安置处帮忙,可丁海晏却突然出现,把他们拉走训话。 往日丁海晏管教极严,他们本就畏惧,今日又在丁海晏的注目下跪了半晌,胆量已被磨砺殆尽。 此刻丁海晏在他们面前来回踱步,蓦然爆出一声怒喝:“说,到底姓什么?” 有几个弟子险些吓晕过去,众人两股栗栗,不约而同地道:“姓丁……” 声音有大有小,有先有后,参差不齐。 丁海晏手中浮沉猛的一挥,“怎么,我走以后,鹿时清舍不得给你们吃饭?” “姓丁!”弟子们声音洪亮,齐齐应答。 姚捧珠看不下去了,冲出亭子,“都给我站起来!” 丁海晏道:“谁敢?” 弟子们纹丝不动。 丁海晏脸上闪过几许得意,瞪着姚捧珠,“珠儿,你反了?” 姚捧珠深吸一口气:“反了又如何?” “你……” 姚捧珠盯着丁海晏,“如今天下大乱,沧海一境朝不保夕,我爹惨死……师祖不思虑内忧外患,不为徒弟的死动容半分,竟能硬着心肠在此内讧!我今日就反了,又有何不妥?” 她一字一句,如同泣血。 众人缓缓走到亭边,面色沉重,司马纪除外。 姚捧珠等着丁海晏勃然大怒,对她重加责罚,可她却发现,丁海晏瞠目结舌,仿佛遭受雷击。 片刻之后,他才反应过来,声音微颤:“你说……谁死了?” 司马纪在亭中朗声道:“抱歉丁掌门,丹阙峰的姚峰主因辱骂常掌门。常掌门为立威,只得对他略施薄惩。” 丁海晏沉声道:“所以杀了他?” 姚捧珠恨声道:“不错,我爹正是死在常松涛手上。” 司马纪却奇道:“你怎么能冤枉常掌门?明明是姚峰主不知好 歹,硬要和常掌门动手,可他本事低微,打不过,才自尽陷害常掌门……如此拙劣的手段,你们也信?还是你们,也跟着冤枉常掌门?” 众人一片沉默,皆是被这番无赖言辞震住了。 只有司马澜不可置信道:“父亲,你怎么能混淆是非?” “闭嘴!”只有面对司马澜,司马纪才会卸下那副端着的清高姿态,露出怒容,“在你归顺常掌门之前,休要叫我父亲。” 司马澜双手握成拳,眼底似有波澜汹涌。 鹿时清皱眉:“司马家主,虎毒尚且不食子。无殊是你的儿子,你却为了一个常松涛,不认他了?” “因为常掌门值得。”司马纪丝毫不觉得羞愧,反而扬眉一笑,看向丁海晏,“丁掌门,你是信他们,还是信我和常掌门?” 丁海晏眼底通红,这是他在白霄之外,头一次露出如此哀痛之色。 姚捧珠急道:“师祖,我爹怎么可能自杀!他是最胆小的啊!” 司马纪笑道:“他是胆小,可沧海一境中,有鹿时清,有顾星逢,有一切想陷害丁掌门和常掌门的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姚捧珠怒不可遏,一时忘了鹿时清的吩咐,将剑指向司马纪:“你胡说!” 司马纪却看都不看他,只询问丁海晏:“丁峰主,你觉得呢?” 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下,丁海晏闭了闭眼,“鹿时清……你真是歹毒。” 司马纪朗声大笑。 鹿时清不敢相信地看着丁海晏,“师兄,我本以为你只是对我有误会,但尚且知道是非善恶!” 丁海晏目光坚定,盯着他:“你是非,你是恶,我清楚得很!是你蛊惑抱璞自尽,或是你杀了抱璞!总之,你一定要为抱璞偿命!” 姚捧珠大声道:“师祖!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师叔祖!我爹重伤不治,可是师叔祖却在他床榻前留到最后一刻!你呢?你非但一无所知,还和仇人沆瀣一气!” “放肆!”丁海晏恶声恶气,“珠儿,你既然执迷不悟,那就和他们共生共灭吧。” 鹿时清不住地摇头,记忆中会对他笑,会给他带荷花酥的那个师兄,仿佛已经死了。 顾星逢将他护在身后,直视面前二人,“无需再辨,谁都知道真相如何,你们却只相信对自己有利的说辞。” 丁海晏眯起眼,神色阴鸷。司马纪却直视淡淡一笑,避重就轻,“那,我今次前来的重点,也该说说了。” 先前他只要一提这个,司马澜都会万分紧张地阻止。但此时,司马澜却平静得很,仿佛心中有什么东西落定了。 司马纪看向姚捧珠,“常掌门等你三日,今日……便是第三日。” 姚捧珠面色蓦然白了。 裴戾皱着眉头道:“别说她尚在守灵,不宜提这种事。就算什么都没有,我红尘界的好姑娘,凭什么要给那种混账东西糟蹋?” 司马纪笑了笑:“如今沧海一境全靠那位万妖王护着,可区区万妖王,又怎会是长生界的对手?我劝你们识趣,把人交出来,常掌门会保你们沧海一境无恙……凡人打仗,还会用公主和亲,你姚捧珠献身一次又何妨?” 姚捧珠胸口剧烈起伏,竟是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鹿时清坚定道:“用这种方式换来的周全,我不同意。” 顾星逢道:“我也不同意。” 裴戾抱臂:“我更不同意。” 司马纪淡淡道:“好,几位的意思我会告诉常掌门……你们等着。” 司马澜忽然开了口,缓缓道:“我也不同意。” 此言一出,司马纪勃然大怒:“没你说话的份!” “为何没有?”司马澜目光沉静,看向姚捧珠,“我要迎娶她,成为我的道侣。” 司马纪:“……” 不止司马纪,所有人都惊讶失语,姚捧珠也是用手捂住了嘴,呆若木鸡地看向司马澜。 司马澜道:“飞升从来不是我的本愿,与师侄在一起,才是。” 第128章 等红尘破晓 一字一句, 掷地有声。 司马澜向来云淡风轻,不与人争持, 这大概是他说过最强硬的一句话。 对方,还是亲手将他送上仙途的父亲。 姚捧珠木呆呆地望着司马澜,眼圈迅速红起来。从常松涛处脱身后,司马澜便一直对她不理不睬,令她心中苦闷。她父亲姚一成死后, 司马澜才重新陪伴左右, 嘘寒问暖。 但姚捧珠只当司马澜是可怜她。她也是个倔强的人,死了父亲换回的同情,她不稀罕。因此这两日,反倒是她在冷落司马澜。 今日, 她终于重新振作, 打算带着弟子到山前看望流民, 不料却瞧见司马澜和司马纪混在一处,顿时气结于胸。在她心中, 早已将司马纪视为常松涛的走狗,免不了要拔剑相向。 她已经做好准备,成为司马澜的杀父仇人,今后与其不共戴天。哪成想, 司马澜竟猝不及防地向她吐露了心意。 原来……一向让她琢磨不透的师叔,竟是喜欢她的? 顶着所有人各色的目光,司马澜径直走过来,“原谅我唐突, 但我句句出自肺腑。” 言未毕,一滴清泪自姚捧珠腮边滚落,司马澜叹着气,用指尖为她擦拭。“没有征得你的同意,就说出这些话来,着实让你为难了。” 姚捧珠摇着头,不闪不避,一时说不出话来。 一声怒吼响在旁边:“无殊!你若娶这女人,我就与你恩断义绝!” 司马纪自诩跟了常松涛,就算面对鹿时清这些高手,也是负起双手,端着神仙架子。此时却倏然拔剑,指向司马澜。 顾星逢也不甘示弱,将溯光横在司马纪面前,“沧海一境,不容你胡作非为。” 鹿时清只觉得可笑。先是师兄弟反目,再是父子撕破脸,长生界究竟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 丁海晏皱眉,“司马家主,无殊到底是你儿子。” 司马纪冷笑一声,“青崖君不也是丁掌门的师弟么?这世上愚者何其多,放着坦途不走,非要与长生界这座大山作对!”他将剑锋往前再送几寸,几乎贴着司马澜的心房,“你到底是要她,还是飞升!” 司马澜面无波澜,“要她。” “你……”司马纪怒不可遏,“无殊,你当真与我置气!” “父亲差矣。”司马澜纠正他,“我不是置气,才要与她在一起。而是我如今想明白,最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司马纪不可置信,“长生不死,肉身不衰,永无烦恼……难道都比不上一个女人!” “比不上。”司马澜道,“飞升长生界,有没有烦恼我不知道。但我相信见不到师侄,便是无尽烦恼。” 姚捧珠肩头耸动得愈发剧烈,眼底湿润一片。 “说得好。”裴戾在一旁拊掌,“司马师弟,我敬你是条汉子。” 司马纪不由咬牙放狠话,“无殊,我给你机会改口,若还执迷不悟,你我不再是父子!” “师叔……”姚捧珠有些焦虑地唤了一声司马澜。她心里清楚,长生界为非作歹令人心寒,飞升和她之间,司马澜选择后者尚可理解。可若换成是亲生父亲,司马澜必然为难。 司马澜却仍是平静,只是望着司马澜的目光,变得有些异样。“也许从我进入沧海一境那日起,你我便不算父子了。” “你说什么?”司马澜万万想不到,他竟是这个态度。 司马澜淡淡道,“我是个俗人,拜师后眼见众多同门下山斩妖除魔,却只能独自留在山中,闭关修习。景仰青崖君,却因天镜峰乃是主峰,有可能成为掌门人选,也 只得作罢。人人只说我是闲云野鹤,却不知我是有心无力。” 司马纪怒道:“我不让你被那些无谓的琐事分心,就是要你专注修炼,早日飞升!你竟有这么多的委屈?当初你想做玉关峰的峰主,我不是已经由你去了?” “那是我先斩后奏,还被你喝令辟谷半年,但我当时的修为根本撑不到半年之期,险些走火入魔。”司马澜扯了下嘴角,“自我二十岁得了道号,父亲便只唤我无殊了,想来你我父子之情,也早已随之变迁……如今再说一刀两断的话,未免太苍白了。” 鹿时清记得那件事。 玉关峰与流霜峰,乃是沧海一境两座专攻修习的大峰,广纳弟子,高手辈出。因此,司马纪一开始才让司马澜拜入其中。然而司马澜天分极高,被峰主寄予厚望,待峰主飞升之后,便将峰主之位传给司马澜。这本是好事,司马澜也的确高兴了一日,可随后他便闭关不出。 几个月后的某日,裴戾回到天镜峰,像是说笑话似的告诉鹿时清,他的那位司马师弟被抬到丹阙峰了,闭关闭得差点丧命。鹿时清感到惊奇,追问是怎么回事,裴戾笑着和他说了开两个字:饿的。 这是司马澜身上,为数不多的谈资。 如今才明白,这件笑柄的背后,竟藏了一个如此苛刻的父亲。 鹿时清叹道:“司马家主,飞升与否,都是无殊自己的选择,为何不能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司马纪冷冷一笑,“若顺其自然,我今日的一切,又如何得来?我为这逆子做了多少,他一无所知!废物!” “我不允许你这么说师叔!”姚捧珠擦了一把眼睛,怒视司马澜,“师叔经年累月,辛苦修习,他的修为和名声,都是自己赚来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司马澜握剑的手微微颤抖,忽然发出一声大笑,“……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恨恨地道:“凡人卑微,飞升长生界也不过是平民一个。幸而我遇到常掌门,被他指点迷津,知道这其中缘故。常掌门许诺我,只要协助他在红尘界立足,待逆子飞升之后,便可以直接跃升上流,不被长生界轻慢!而我……待常掌门功成身退,便也能随之回到长生界,一荣俱荣!” 裴戾恍然大悟:“难怪你如此卖命。人都说司马家主仙风道骨,有高人之相。想来,若司马家主根骨优良,早就自己修炼飞升了,做什么娶妻生子,自寻烦恼。” 司马纪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鹿时清忽然觉得这一幕很熟悉。 在他死后穿越到另一个世界时,见过太多这种人。自己没能做到的事情,便希望下一代完成。没当成明星,就早早地把孩子送进娱乐圈,不管他是否喜欢,也不管他的性格适不适合走这条路。没考上好大学,就让孩子往死里学习,恨不得全天无休。 鹿时清摇头:“司马家主,望子成龙是人之常情。但你要清楚,那是你的愿望,不是无殊的,他未必能完全按照你的意思去做。” 顾星逢冷声道:“为非作歹,残害生灵。长生界若是这种货色,飞升有何意义?” 裴戾跟着道:“况且听他话里的意思,从前飞升的那些前辈,莫不是成了长生界的平民?昔日在红尘界身居高位,倒去长生界做最低级的平民,那还不如不飞升。” 鹿时清不敢往深了想,“既然长生界也分三六九等,那就必会有压迫,有不公……所以,它和其他地方有何两样?不飞升,在红尘界照样可以潇洒地活很久。” 司马纪鄙夷地看他们一眼:“宁为凤尾,不为鸡首。你们在红尘界坐井观天,如今长生界一来,便是全灭的命。” 裴戾质疑:“我 们全力抵抗,难道就不能奈何红尘界?” 司马纪像是听了莫大的笑话,微微抬起下巴,笑了两声,“抵抗?你们难道不清楚百里坞的下场?” 这已经是心照不宣的事实,如今被他堂而皇之地说出来,有恃无恐。 司马澜盯着他:“父亲,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难道百里坞的下场都不能让你清醒?” 司马纪淡淡道:“为何要清醒?这里面也有我的一笔功劳。” 众人吸了一口气,关乎到几千条人命,气氛一时凝重。 顾星逢却轻飘飘的开了口,“你一介凡人,有何本事?” 司马纪被这么一激,果然沉不住气。“我虽是凡人,却被常掌门器重。否则你以为我终日游历四方,是为了什么?就是要帮常掌门掌握天下动向!” 鹿时清紧接着追问:“就算如此,可什么样的动向,能让常掌门杀死百里坞所有人?” 司马纪微微一笑:“事到如今,我也没必要藏着掖着。程肃曾去屠戮宋家满门,那日随他前往梅花洲的,便是我。” 鹿时清沉吟:“这个……却是从未听宋家兄弟说起。” “他们当然不知道我是谁。”司马纪道,“那日我蒙着面,亲耳听到宋灵琪临死前,说出极乐卷轴四个字。我凭一己之力,说动程肃动手,又将在宋家目睹的一切告诉常掌门……这不算本事?常掌门可是满意得很呢。” 鹿时清和顾星逢对视一眼,当下全明白了。 为何司马纪会出现在百里坞,明着似是为程肃出谋划策,可出事之后却又躲得一身清净。只可惜程远不济,恰好撞见寻找胭脂鬼的西山王,死在了他的手中,让司马纪有机可乘,酿成宋家一门的命案。 司马澜一直在听,整张脸仿佛陷入阴霾中。 却听司马纪忽然问他:“无殊,我讲述长生界种种,你理当受到震慑……如今跟我离开,还有机会。” 无视司马纪近在咫尺的剑锋,司马澜转过身去,唤道:“恒明,有件事想拜托你。” 顾星逢道:“师叔请讲。” “他终究是我父亲。”司马澜道:“你替我,拿下他们。” 司马澜本以为此番前来,能带走姚捧珠,履行对常松涛的承诺。没想到姚捧珠安然无恙,倒激得司马澜坦白心事,他自己却和丁海晏一道,被关进了海楼峰的地牢中。 对此,丁海晏破口大骂,海楼峰的弟子们战战兢兢,不敢近前,最后还是沈骁和天镜峰的弟子们把守。 而司马纪只是对司马澜说了两句狠话,但司马澜毫无波动,即刻和姚捧珠一起离开。司马纪便安静下来,并不慌张。 如今鹿时清等人正在商议如何将他二人妥善处置。丁海晏心里着急,不解司马纪为何能够稳如泰山。司马纪盘膝坐着,只和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明日便知。” 次日,姚一成下葬。 姚捧珠望着墓地上那多出来的一抔坟包,心绪如同潮涌。 鹿时清知道她父女情深,舍不得离开,又见司马澜在一旁守着,便对顾星逢和裴戾使了个眼色。几个人对姚一成象征性的道了个别,方才离去。 此时无人,姚捧珠方才开了口:“师叔,那日你要我爹放心时,是不是已经打定了主意?” “是。”司马澜道,“我本想挑个好日子慢慢和你说,却不料……” 姚捧珠笑了笑,“现如今,哪还有好日子。” 风气,吹动二人衣摆,荡起深蓝涟漪。司马澜缓缓点头,“你说得对……没有好日子了。” 姚捧珠转头看他,“师叔,我喜欢你。” 司马澜抬起眼睑,只惊喜了一瞬。姚捧珠毫无波澜的目光,让他一颗心悬了起来。“可是师叔,我爹死了,红尘界又乱成这样。我真的没有心情去考虑你之前所言……道侣什么的。” “我知道。”司马澜忽而勾起嘴角,“如果是这样,我就放心了。” 姚捧珠不解:“什么意思?” 司马澜沉默片刻:“我父亲为虎作伥,我以为你会因此嫌恶我。” 姚捧珠道:“你是你,他是他,你若和他是一样的人,今日便不会站在沧海一境。师叔,我不骗你。每日一睁眼,我觉得天都是黑的,只想着一件事……除掉外敌。” 司马澜轻声道,“我知道,我们一起等。” “等什么?”姚捧珠望着他。 司马澜语气坚定:“等破晓。” 此时晨光明媚,隔着海雾照在司马澜脸上,仿佛雨天将尽的晴光。 姚捧珠嘴角终于浮现一丝笑意,“嗯,我们和红尘界一起,等这个破晓。” 第129章 我甘之如饴 花谢殆尽。 进入初夏时节, 连风都是暖的。迎面吹来,平白让人浑身发懒。 可红尘界危机四伏, 那一抹金云沉甸甸压在天上。沧海一境人人悬着一颗心,不敢懈怠。鹿时清心里清楚,司马纪迟迟不归,常松涛必然起疑。 而圣主养了两日,病体初愈, 正和顾星逢商量着复仇大计。万妖王看似庇佑此间, 实为另一个潜在的大敌。如今的沧海一境,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胭脂鬼去万妖王那里领话回来。”圣主缓缓走到门口,看一眼半空那片金辉,“他说, 要我早日回去。” 鹿时清不明白万妖王为何突然下这种命令, 却听顾星逢问:“你如何打算?” “对于如何处置红尘界, 长生界和修罗界正在商榷。”圣主回头,对他二人道, “名为商榷,多半是在激烈争吵。如今未满千年,却因长生界沉不住气,先一步对百里坞动手, 乱了次序。修罗界必然借题发挥,要长生界让些好处出来,可长生界又非省油的灯,想来不肯做出让步。” 这一点, 鹿时清倒懂,“正因他们僵持,才有了红尘界喘息的余地。” 圣主点头,望向顾星逢:“红尘界在这世间的地位,修罗界和长生界向来讳莫如深,也不许我们万妖界和幽冥界插手。但我在万妖界中曾隐隐听说过,红尘界不过是长生界的棋子,为制衡其他三界而存在,在这世间最为下等。” 虽然对于红尘界的地位,鹿时清和顾星逢早就生出疑惑。但听他此时言明,还是不约而同看向对方。 红尘界先破后立,被长生界庇佑至今,认为长生界全是神仙,高高在上,无所不能。而红尘界由长生界扶持起来,也必然是继长生界之后最高贵的。每一个红尘界的凡人,无不以仙道为荣,以魔道为耻。 就连撰写传奇故事,都将修罗界的魔、幽冥界的鬼、万妖界的妖编排得十恶不赦,为红尘界不容。修炼旁门左道的凡人,更是被人人喊打,杀之后快。 原本,顾星逢也曾询问过胭脂鬼和圣主,可胭脂鬼什么都不敢说,说也说的格外含混,圣主则是避而不谈。如今局势紧迫,他终于说出来,二人也总算明白,原来蔑视一切的红尘界,竟然是世间最微末的那一个。 万妖界和幽冥界,非但不惧长生界,甚至无视长生界的所谓“神仙”,在红尘界招摇过市。至于修罗界,更是和长生界平分秋色,为了商议如何瓜分红尘界,吵得不可开交。 顾星逢问:“你为何又肯说了?” 圣主满含深意道:“先前是我不忍,如今不得不让你认清现实。红尘界微不足道,你却是万妖界的人。” 顾星逢目光骤然锋利,“你要我放弃沧海一境?” 鹿时清原还没明白圣主的意思,被顾星逢点明,心里蓦然揪起来。 “难道红尘界在你心中,比为族人复仇更重要?”圣主神色变得严肃,“万妖王毕竟不能和长生界正面冲突,我可以求情,让你带着你的道侣一起走。但报仇之前,你必须听从万妖王的每一句话。” 顾星逢目光沉了,“那你告诉我,何时可以报仇?” 圣主道:“拿到极乐卷轴的秘密之后。” 一语说罢,顾星逢猛然抽出溯光剑,指向圣主。 鹿时清也迅速后退,戒备地看着圣主。胭脂鬼本在门口把风,见状赶紧闪身进来,忙不迭地劝道:“方才还商量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就撕破脸了?” 她心里有些高兴,巴不得顾星逢赶紧把圣主刺死。 圣主却不慌不忙,对顾星逢解释道,“你误会我了,我早说过,对极乐卷轴 的秘密没有兴趣。” 鹿时清发出疑问,“你为保护沧海一境牺牲颇大,极乐卷轴的秘密告诉你也无妨。可如今全无头绪,你却拿这件事来搪塞星星,不由不让我们怀疑。” 顾星逢道:“你在拖延报仇。” “我没有。”圣主沉声道,“常松涛已将前日敷衍我的话,转而告诉万妖王。万妖王纵然不信,也心生忌惮。以我对他的了解,在极乐卷轴的真相浮出水面之前,他暂时不会和长生界为敌。常松涛阴险狡诈,极有可能与他联手。那时我们腹背受敌,如何报仇?” 顾星逢眉心稍平,似是在思量他话里虚实。 鹿时清虽不能替顾星逢做决定,但他深知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若顾星逢对万妖王稍有违拗,或让万妖王产生一丝疑心,都会被常松涛有机可乘。 想要报仇,就必须稳住万妖王,并拆穿常松涛的弥天大谎。 任务愈发艰巨,可沧海一境又不能真的弃了。 鹿时清心里干着急,只见顾星逢收起剑,淡淡道:“你自己回去,我留下。” “星星。”鹿时清握住顾星逢的手,“你想好再说。” 顾星逢报仇的心思非常迫切,但鹿时清知道,顾星逢留在沧海一境,和他同进退的心思也同样迫切。无论做了哪个决定,顾星逢都无可厚非,也无法回头。 顾星逢回握住他的手,“这个问题,不用想。” 圣主面色微变,“你是阿凝的儿子,当真不愿为他报仇?” 顾星逢抬眼看他,回道,“若他尚在,必然赞同我……生花雪原里,他也曾奋战到最后一刻。” 他说这话时,一字一句,缓慢而有力,像极了当初阿凝回答万妖王的语气。 圣主微微吸了口气,半晌,轻轻点头,“不错,你与他一样不畏强敌,倒是我……总在逃避。” 鹿时清见他面色黯然,不由劝慰道:“各人有个人的方式,你的主张也没有错。” 胭脂鬼失望极了,但很快收拾心绪,笑着走上前来,“真好,既然话说开了,大家就还是和和气气的。圣主该用药了,奴家来服侍您?” 她上来打圆场,圣主却并不买账,深深地看向鹿时清,“万全之策,就是在修罗界和长生界商定之前,拿到极乐卷轴的秘密。让万妖王安心敌对长生界,我们才能稳妥地对他下手。” 顾星逢沉声道:“这是你我的事,别将他牵进来。” 圣主轻轻一叹,“好吧。” 鹿时清却拍拍顾星逢的手,上前一步对他道,“我明白,我会尽力而为。” 二人回到水榭上,顾星逢一直沉默不语。鹿时清凑近了,观察他的表情,顾星逢垂下眼睑,自顾自地用灵力摘取水上的荷花。 鹿时清问他:“星星,打算做荷花酥给我吃?” 顾星逢只点了下头,左手动作未停,右手扶着栏杆。鹿时清猫着腰,从他右手底下钻过去,挤在他和栏杆中央。 顾星逢后退一步,捧起摘下的荷花。鹿时清向前一步,紧追不放,“你在气我。” 顾星逢看向一旁,鹿时清干脆扳过他的头,盯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你是在气我自作主张,答应了圣主的要求。” 顾星逢终于抬起眼,与他对视。 不知怎的,明明他的眸中无悲无喜,静无波澜。可这一瞬间,鹿时清竟生出许多心疼。“我的确是自作主张,我甚至很自私。我想要你早些报仇,甩开那些包袱。星星,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才不忍心你过得这么辛苦。不就是寻找极乐卷轴的秘密么,又不是什么大事,找到最好,找不到我 也不牺牲什么,何乐而不为?更何况,你的亲人也是我的亲人,我为亲人做点事情,也是情理之中的啊。” 他语速不快,甚至有些温吞,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仿佛往日教导顾星逢时的谆谆善诱。 顾星逢眸中却暗下来,“我并非气你,而是……气我自己。” “为什么?” 顾星逢道:“我与你合籍,本是要护你周全,如今却给你添麻烦。” 鹿时清沉默片刻,“星星,你觉得你给我添麻烦了?” “是。” “仔细想一想,这的确是麻烦。”鹿时清点着头道,“我根本不知道极乐卷轴是什么,毫无头绪,短时间内要找出来,的确很有压力。” 顾星逢每听他说一句,眼睛就垂下几分,最后竟明显有了愧色。 但鹿时清话锋一转,“但你可知道?我很开心啊。” 顾星逢:“……开心?” “是啊。”鹿时清待要去拉他的手,发现他手中有荷花,便绕开荷花,直接拉起他的手臂,“你为我做荷花酥,觉得麻烦吗?我死以后,你满世界寻找我的魂魄,觉得麻烦吗?” 顾星逢凝视着他,“甘之如饴。” “这就对了。”鹿时清正色,“因为星星喜欢我,所以甘愿帮我做这些。而我喜欢星星,想要帮你的心情也是一模一样……我为你做这些,同样是甘之如饴。甚至越麻烦的事,我做起来越高兴,你明白吗?” 顾星逢睫毛微颤,半晌说不出话来。 鹿时清捧起他的脸,认真道:“星星,拜托你了,让我也尝尝甘之如饴的滋味。” “……好。”顾星逢忽然低头,在他嘴上吻了一下,再开口时,脸上有几分泛红,口吻却是异常坚定,“量力而为,不要勉强。” 鹿时清会心一笑,吻在他脸上微红的位置,“我知道。” 当晚,海浪汹涌。 平静的天际骤然起风,那团稳如泰山的金云仿佛一片轻飘飘的棉花,被揉成碎絮。 鹿时清正和顾星逢在藏经阁中翻找白霄留下的蛛丝马迹,听见动静立时出来看,只见天上金色光华细碎零星,万妖王留下的结界,居然破了。 鹿时清即刻弾了灵力去天镜峰的钟楼上,响声荡开,传遍沧海一境的各个山头。晚睡的弟子们顷刻涌出房门,已经歇下的那些也紧随其后。 圣主在胭脂鬼的搀扶下,匆匆来到藏经阁前,“能顷刻间毁掉万妖王结界的高手,不是来自修罗界,便是来自长生界。” 怎会突然如此? 胭脂鬼疑惑:“常松涛没有这个本事,会是谁呢?” 顾星逢沉声道:“即便修罗界和长生界商讨完毕,也不可能动手得如此之快。” 圣主只是摇头:“我也不清楚,为今之计,只能小心行事了。” 正说话间,只见西北处的山门方向,蓦然亮起一道白光,紧接着沉闷的声响划破虚空,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这是灵力碰撞的动静。 鹿时清一愣:“这是玉关峰的动静。” 紧接着,便见姚捧珠御剑而来,由于匆忙,她顾不上落地,直接悬在半空中道:“师叔祖,掌门师兄,常松涛带着一帮白衣人攻上来了,司马师叔正在率众弟子全力阻拦。” 鹿时清大吃一惊:“白衣人?” 圣主目光一沉:“是长生界的人!” 第130章 初识极乐里 一个常松涛, 都能在红尘界兴风作浪,诸多高手奈何不得。 如今来了长生界的其他帮手, 难怪常松涛有恃无恐,明目张胆的破了万妖王的结界。那区区红尘界众生,他自然也不放在眼里。 “星星,我们去帮忙。”鹿时清来不及思量来龙去脉,就要动身前往玉关峰。 顾星逢却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且慢。” 这是危急存亡之刻, 鹿时清急道:“星星,别拦我。” “不拦你。”顾星逢眉心紧皱,并不比鹿时清轻松。他迅速取出袖中一物,“只是, 你需将此物戴上。” 苍白面具, 眉间一点血红咒痕。趁着夜色, 清晰入目。 鹿时清一愣,“星星, 为何忽然要我戴它?” 顾星逢将面具送到他面前,“长生界必有高手,比常松涛更机敏,你不能暴露。” 鹿时清恍然, 自从回到沧海一境,他就被内忧外患缠身,竟险些忘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上次圣主帮忙周旋,常松涛暂时没有起疑。如今双方即将交战, 到时候必然全力释放修为,就算常松涛依然迟钝,还有长生界的其他人。 不能心存侥幸。 “幸好你提醒了。”鹿时清后怕,抬头对姚捧珠道,“珠儿稍等,待我戴上面具。” 姚捧珠点头,回望着天际不断涌现的各色灵力。其中有一柱深蓝色光华,赫然是出自司马澜之手。 那道光华射向天际,照亮半片虚空,但随即就被更为强劲的银白光华覆盖,无迹可寻。 这已经是司马澜最得意的招式,曾击败来自五湖四海的高手,此刻居然被死死压制。姚捧珠几乎是一刻都待不住,但因鹿时清有言在先,她只好拼命按捺满心焦虑,停滞在半空。 顾星逢深知姚捧珠忧心山前,也不耽搁时间,召出溯光剑,只待鹿时清戴好面具后,即刻同她前往。 胭脂鬼心中起伏不定。 如今长生界来犯,圣主又和顾星逢揣着毒计,可万妖王的结界被破之后,居然毫无反应? 万一稍后沧海一境被踏平,顾星逢真听了圣主的劝告,随他一起回到万妖王身边。那时还有她胭脂鬼什么事? 胭脂鬼清楚,留给她的机会不多了。只恨顾星逢不把她放在眼里,明明已经和圣主言归于好,却为何不说明一切,把她身上的咒术给解了? 害得她束手束脚,到头来什么都做不了! 再看圣主,一副同仇敌忾之态,大有和顾星逢他们一起应对长生界的意向。胭脂鬼不禁又想,万妖王不来也好,若他们全都死在长生界的手里,岂不一下子干净了? 她还在胡思乱想,鹿时清已经戴上面具,正待和顾星逢一起跃上溯光剑。却忽然闷哼一声,直接往后倒。 众人俱是一惊。 顾星逢眉心紧皱,将人接在怀中,小心地唤:“时清,怎么了?” 鹿时清双目紧闭,一语不发。姚捧珠询问:“掌门师兄,师叔祖是哪里不适么?” 顾星逢已经迅速为鹿时清把过脉,又查看了身上几处大穴,均无异样。圣主在一旁道:“他戴上面具后,便成了这副模样。” 裴戾试探道:“摘了看看?” 她说这话时,顾星逢已经将手放在面具上,试图往下摘了。可与往常不同,这面具居然纹丝不动,像是长在了鹿时清的脸上。稍稍用力时,鹿时清甚至发出痛楚的低吟。 僵持片刻,顾星逢抬头看向姚捧珠:“事发突然,你先去支援司马师叔。” 眼看着远处夜幕上,来自司马澜的蓝 色光华越发孱弱,姚捧珠也顾不得许多了,点过头便朝着战圈飞去。 顾星逢深吸一口气,待要再寻救治鹿时清的方法,忽然听见鹿时清在唤他。 声音从面具底下传出,沉闷悠远。 “星星……我看见了……” 顾星逢侧耳贴近,轻声问:“看见什么?” “我看见的……”鹿时清没有睁眼,嘴里喃喃吐出几个字,“是极乐卷轴……” 顾星逢眉心一动,忽然听见圣主吩咐胭脂鬼,“你且去寻万妖王,告诉他这里的一切。但极乐卷轴的事,你一个字都不许提,知道么?” 胭脂鬼愕然应道:“是,奴家这就去。” 待她翩然离开,顾星逢微微抬头,清透的眼睛仿佛刺透夜幕,直接射向圣主。 圣主道:“不要误会,极乐卷轴是你道侣的秘密,我不想被无谓的人听去。” 顾星逢低下头,小心地为鹿时清逝去鬓边汗渍,嘴里则是淡淡道,“你给我机会,我也给你机会。” 天上光华闪烁不定,照得圣主眼底忽明忽暗。 他问:“给我听取极乐卷轴秘密的机会?还是和你一起报仇的机会?” 顾星逢反问:“你说呢?” “我不知道。”圣主微微一笑,“但你放心,不管是什么机会,我都会格外珍惜。” 玉关峰前。 “轰——” 又一道灵力射出,不出意外的,又是泥牛入海。 司马澜持剑的手微微颤抖,接连迎下白衣人的招式,他竟然虎口生疼,这状况前所未有。 今夜一共来了三个白衣人,却只有一个动手了。另外两个站在常松涛身侧,如两团凝滞的云。和沧海一境弟子们混战在一团的,只有常松涛门下弟子。 丁缘本来站在常松涛的另一侧,忽然瞧见姚捧珠御剑而来,便拱手道:“姚师叔。” 常松涛原本阴沉的脸,稍稍缓和了些,他偏过头,对其余两个白衣人不知说了句什么。那两个白衣人立时看向姚捧珠,眯起眼睛,若有所思。 司马澜脸上却凝重许多,顾不上回头,带了几分埋怨道,“珠儿,我不是要你带着弟子们离开的么?” 姚捧珠挥了两下手,散乱的流霜峰女弟子们顷刻聚成阵型,对河洛静地弟子们的攻势变得更加生猛。姚捧珠方才答道:“我说了,要请师叔祖和掌门师叔过来帮你。” “那他们何在?” “师叔祖出了些状况。”姚捧珠顿了顿,“但我相信,他们很快就能过来,沧海一境绝不会……” “那也不行。”司马澜对谁都客气,头一回打断别人的话,“珠儿你听我的,快带着这些女弟子们走!常松涛不会放过你,他们今日是有备而来!” 话音刚落,他迎战的白衣人忽然身形一转,从他面前消失。司马澜心里一沉,闭上眼,用神识感知他的气息。 姚捧珠惊疑不定,很快瞧见,白衣人出现在司马澜的侧后方,时隐时现。她慌忙喊道:“师叔,当心身后!” 与此同时,司马澜也觉察到了白衣人的行踪。可惜太晚,已有一道灵力直奔他去。司马澜迅速闪避,同时祭出灵力作盾。那白色灵力如同刀刃,呼啸着擦过他的肩头。 司马澜闷哼一声,那“刀刃”的边角,居然刺破了他护体的灵力。 他的肩头,顷刻血流如注。 “师叔!” 姚捧珠急了,持剑直奔白衣人。 另外两位白衣人见状,正要动手,常松涛却朝他们拱手,“二位 尊者初来红尘界,不知此间女子的能耐,万一失了分寸,伤了她,我们岂非少了采补的好物?” 姚捧珠大怒:“混账东西,你说什么?” 司马澜捂住肩头,继续迎接白衣人的缠斗,急道:“珠儿,你走啊!” “不可能!”姚捧珠杏目圆睁,“今日,我便要和他们拼了!” 丁缘回头看了常松涛一眼,似是有些疑虑,但很快打消,冲姚捧珠喊话:“姚师叔,识时务者为俊杰。” 姚捧珠斥道:“丁缘,你要我识时务?你莫不是瞎了眼,你可知他要我做什么!” 丁缘牙关咬了一瞬,“我知道,但师叔……你若是顽抗,只怕受的苦楚会更多。” “苦楚?”姚捧珠冷笑,“就算死,我也绝不受辱!常松涛!你害死我爹,我要你血债血偿!” 眼见她满身杀气,孝服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一把蓄势待发的利剑。常松涛只是轻轻拍手,“阿缘,你来。” 丁缘正待再劝时,听见这声吩咐,立时收声,拔剑道:“姚师叔,得罪了。” 他拦下杀气腾腾的姚捧珠,战作一团。常松涛和另外两个白衣人,则好整以暇,仿佛在看一场微不足道的戏。 其中一个白衣人道:“逐风尊者,你来红尘界数十载,深谙此间凡人心思。随便一个谎,就让他深信不疑。” 常松涛微微一笑,“小事一桩。凡人和畜生没有区别,只要养熟了,无论说什么,他都奉为天命。我长生界对红尘界,不也一向如此?我不过是效法罢了。” 眼见着司马澜身上的伤痕越来越多,姚捧珠和丁缘交战许久,也渐渐磨去戾气和耐力。常松涛对两个白衣人道:“劳烦二位,帮我去海楼峰,救两个人出来。” 一个时辰后,丁海晏和司马纪大踏步走出海楼峰,望着被白衣人放倒的沈骁等人,扬眉吐气。司马纪笑道:“丁掌门,我说的如何?” 丁海晏回想着白衣人方才的身手,不禁后怕,“幸好,我们跟随了常掌门……沧海一境的弟子,为何如此执迷不悟!” 司马纪淡淡道:“做什么不好,非要和长生界作对,修仙的初心何在?” 丁海晏微微一叹,“幸好海楼峰弟子,都还听我的,不似那般愚钝。” 言未毕,他就顿住了,只见海楼峰的山路上,弟子们御剑而出,鱼贯涌向玉关峰。 丁海晏愣了愣,就近抓住一个弟子,“做什么去?我不是不许你们与常掌门作对么?” 那弟子一见是他,吓得浑身一颤,但还是坚定道:“外敌来犯,沧海一境不容践踏!抱歉太师祖,这次弟子们不能听您的了!” 第131章 玉关峰恶战 “你说什么?”这一瞬间, 丁海晏怀疑自己听错了。 那弟子着急地看一眼赶往前山的人群,立时跪下, “弟子是说……弟子要去保护沧海一境!” “保护沧海一境,就凭你们?”丁海晏冷笑不已,“我斡旋多日,不就是为了保全沧海一境。你们反倒上赶着得罪常掌门,简直是白瞎了我一番苦心!” 赶路的弟子中, 有离得近的, 也停在他二人身侧,替那弟子道,“太师祖无需斡旋,弟子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誓死守卫沧海一境。” 丁海晏何时被小辈们这般抢白过, 当下面色一寒, 自袖中取出一尺有余的警悟尺来。 “真是放肆!” 弟子们一见他亮出尺子,顿时纷纷跪下。“太师祖息怒, 请太师祖责罚。” 眼见着司马纪缓缓走来,丁海晏自认挽回些许颜面,摆出威仪道:“今日我可以不罚你们,你们且留在海楼峰, 哪里都不许去。” 弟子们面面相觑。 丁海晏见他们欲言又止,不由皱眉:“怎么?” 方才被他质问的弟子抬起头,“太师祖还是罚我们吧,前山我们非去不可!” “你……”丁海晏大怒。 他本对海楼峰颇有信心, 哪成想,这些昔日恭顺有加的弟子们,居然也有忤逆他的时候。 司马纪露出一丝别有用心的笑意,劝道:“丁掌门,这些孩子们年纪尚小,知道什么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多半,是哪里听来的吧。” 丁海晏一听,立时将尺子指向弟子们,厉声道:“说,这些话是谁教你们的?顾星逢,还是鹿时清?” 方才说这话的那个弟子,挺直上身,“回太师祖的话,谁也没有教过弟子。实在是红尘界种种变故,让弟子们无法忍受。” 又有一个弟子攥手成拳头,“太师祖要我们不要踏出海楼峰,我们是独善其身了,可我们的家人亲故,还在外面受苦! 司马纪负手,随意地看向山外,“岂有此理,委身于仙门,便从此与红尘断绝。家人亲故,难道比沧海一境更重要?” 丁海晏觉得有道理,“这些不懂事的孽障,自认要护沧海一境,保红尘界。可知沧海一境是红尘界仅存的净土,你们若折损了,沧海一境岂不成了空城一座?” 往日丁海晏无论说什么,弟子们都会满口夸赞,唯唯诺诺。 但此言一出,竟是寂然无声。 一个弟子愤愤地站了起来,“司马家主既这么说,又何必总来滋扰司马师叔祖?他也已经是修仙之人,和你有何干系?” 司马纪面色骤凉。 又一弟子也随后起身,看向丁海晏,“以弟子之见,太师叔祖只是想保住沧海一境罢了,根本不管我们这些弟子心中所想。只要沧海一境还在,无论他变成什么样,被人如何轻贱,太师叔祖都不在乎,是不是?” 丁海晏怔怔看了他半晌,忽然发出一声咬牙切齿的怒斥:“你好大的胆子!” 此刻他再怎么挥舞警悟尺,都无法令弟子们动容,他们陆续站起来,各自拎起手中剑,转身就走。仿佛这位高高在上的峰主,已经化为虚无。 弟子们头也不回,丁海晏站在夜幕笼罩的山路上,仿佛被遗弃的孤舟。 最终,还是司马纪发出一声笑,“看来丁掌门的这些弟子,也不中用了。” 丁海晏道:“你什么意思?” 司马纪向身后招了招手。两个白衣人翩然飘来,停在虚空中。 司马纪指了指那些弟子的背影,而后半跪在路旁,“请 二位仙人相助,除掉沧海一境这些逆徒。” 白衣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道:“也好,你我刚好进补一番。” 有一个道,“逐风尊者今次做的不错,这等好物,让我们先来捡便宜了。” 二人说罢,各自露出笑容,看向那些弟子的目光中带着欣喜,就好像拾到了宝物。 他们齐齐伸出手,随之,距离最近的两个弟子,忽然双脚离地往后飞起,直接撞到他们手里。 丁海晏见状,狐疑地问司马纪:“男子也可以拿去采补?” “当然。”司马纪笑了笑,隐晦地说了一句:“丁掌门可有听说过,百里坞人的死状?” 丁海晏略一回思,脸色顿时变了,正待说什么,忽听见白衣人手中的两个弟子发出惨叫。他慌忙望过去,只见那弟子天灵处亮起光华,如波纹一般,流向白衣人的掌心。 他们挣扎的速度慢下来,就连痛苦的表情也迅速凝滞,就好像被冰雪冻住了一般。就连肌肤,也肉眼可见的失去血色,转为灰白。 与这惨状截然不同的,是两个白衣人脸上的享受之色,仿佛垂死的弟子,便是他们正在享用的一顿美餐。 丁海晏微微睁大眼:“这是……” “如你丁掌门所见,这就是采补。”司马纪勾着嘴角侧目,“红尘界的凡人皆可为长生界所用,只是女人幸运一些,多了个双修的路子……姚捧珠是常掌门看中的人,她跑不了。” 说话间,那两个弟子已经完全失去动静,白衣人将其随手扔了。恰好旁边是一棵玉蝶梅,属下落花铺满,十分绵软。可两个弟子倒在上面,竟是生生垮下去,就像是用烟灰堆砌的人形,顷刻间成了一堆白灰。 只有衣服,完好无损, 丁海晏的嘴动了动,半晌才道:“司马家主……双修,那是不是邪魔外道的伎俩么?” 司马纪蓦然发出一阵笑声,两个白衣人淡淡睨了丁海晏一眼,仿佛在看猴子,自顾自地道:“你瞧,这就是下田养出来的,什么都信,不负众望。” “多多益善,若都是这种货色,我们岂非能省好大的力气。” 司马纪躬身道:“沧海一境人数众多,请二位尊者尽情享用。” 白衣人却似乎不甚满意,嘴里啧了一声,“都是些下等货色。” 司马纪眼睛一转,忙道:“有上等的,但不知他们在何处。” 白衣人问:“谁?” “青崖君鹿时清,恒明君顾星逢!”司马纪如同献宝一般,语速极快,“他二人都是大乘期的高手,拿来采补,比这些小毛孩子强百倍千倍!” 丁海晏眉间本已生出隐忧,听见此言,顿时死死咬住后槽牙。 两个白衣人商量道:“也好,我们再抓几个过了瘾,便去寻他说的两个高手。” 那些弟子们原本有些察觉不对,折返回来打算救人。此时面对同门的死状,肝胆俱碎,但仍不愿离开,有怒视白衣人的,有跪在树下含泪唤那两个惨死弟子的。 猝不及防,白衣人的目光又落在他们身上,缓缓走过去。 丁海晏正待上前,司马纪的手却蓦然横在他面前,“丁掌门,区区几个弟子罢了,你可莫要失了分寸。” 丁海晏又急又怒又无奈,“司马纪,长生界到底将红尘界当成了什么?他们在这里到底意欲何为!” 司马纪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丁掌门不要心急,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弟子们躲避不及,又有两个被白衣人吸在手中,丁海晏攥起双拳,打算移开目光不去看,却忽然听见一声呵斥:“什 么东西,敢在我沧海一境胡作非为?还不快放了他们!” 白衣人猝不及防,被一个硬邦邦的黑衣人冲过来,直接把两个弟子撞出手中。 丁海晏定睛一看:“裴怀虚?” 裴戾推着那两个弟子,“赶紧走。” 弟子们忙不迭地道谢,迅速离开。白衣人稳住身形,冷声道:“活尸?幽冥界的人敢如此猖狂?修罗界不管么?” “什么幽冥界修罗界。”裴戾皱眉道,“本仙君乃是沧海一境的怀虚子,识相的赶紧滚。” 白衣人还不待开口,司马纪就大声道:“大胆,你敢在长生界两位尊者面前自称仙君?还不快跪下道歉?” 裴戾不假辞色,“司马纪,不是谁都跟你一样,喜欢当人走狗。” “你……”司马纪恼羞成怒,赶紧央告黑衣人,“请二位尊者出手,收拾这出言不逊的活尸。” “别忙啊。”眼见白衣人要动手,裴戾指了指山前,“我本打算去前山帮忙,路过此间,顺手救下几个弟子。本以为你什么都明白,可如今看来……司马纪,你怕是还不知道山前与常松涛等人大打出手的,是谁吧?” “危言耸听,是谁都与我无关。”司马纪淡淡道:“鹿时清还是顾星逢?” “都不是。”裴戾摇头,作出一副假惺惺的同情之态,“是无殊,你的亲生儿子司马澜。” 司马纪脸色终于变了,“……谁?” “啧啧,你的长生界主子那般神通,无殊怎会是他们的对手。”裴戾掩面,不住地叹息,“可怜你司马纪望子成龙,快去看看吧,只怕他此时已经千疮百孔了。” 鹿时清临时出了变故,顾星逢自然走不开。但山前战况实在令人揪心,裴戾主动提出,由他先去助战。此时只是途径海楼峰,还未去到山前。他为了刺激司马纪,只图嘴上痛快,把司马澜说得格外凄惨,却不知此时司马澜的处境,的确不容乐观。 又一道白光打在身上,司马澜后退数步,背靠玉关峰下的山石。 这已经不知他是第几次中招了。 姚捧珠被丁缘远远格挡在数十丈之外,不得靠近他的身边。但伴随着哭音的清斥,从喊杀声中依稀传来。 司马澜心中默默希望,丁缘能把姚捧珠拦得久一些,千万不要让她过来。他面前的这个白衣人,更可怕。 此刻个别修为稍弱的女弟子,已经招架不住,被河洛静地的弟子按倒在地,不打也不杀,只是狞笑着脱衣服,甚至开始下一步动作。 海楼峰的弟子们陆续冲过来,协同其他几峰的弟子竭力反击,并将那些即将受辱的女弟子们救下。 常松涛缓缓走到战圈中,仿佛置身事外,又仿佛在欣赏着这一场厮杀。 河洛静地的弟子也死了不少,但他心无波动——都是红尘界的人,死谁都一样。 “司马峰主。”常松涛目光飘了片刻,落在浑身浴血的司马澜身上,“听说你和华阳子两情相悦?” 司马澜一边招架白衣人的攻势,一边说了四个字:“与你无关。” 常松涛也不恼,平静地道:“你父亲鞍前马后为我效力不少,我告诉你一个自救的机会。” 司马澜道:“不必说了,我不要。” 常松涛仿佛没听见这句拒绝,一手指着姚捧珠,径自往下道:“你将华阳子姚捧珠拖过来,献给我。先前你的一切忤逆之举,我都不再计较。飞升之后,我会给你留一个阳天域的位分。” 司马澜的脸上满是污血,几乎看不出表情,但他声音明显带了怒意,“住口,不可能。” 常松涛微微一笑,“阳天域是长生界九重天的最高层,你可知你拒绝了什么?” 司马澜面前的白衣人也笑,“逐风尊者,你何故逗弄他,除了那位……还有哪个红尘界人进过阳天域。” 常松涛叹了口气,似是觉得无聊,“也罢,速战速决,今夜沧海一境,我四人同享。” 白衣人一掌将司马澜打了个趔趄,动作格外随意,甚至还活动了下脖子,“只是这件事不要闹大,切不可被修罗界抓住把柄。” “放心,据我所知,修罗界并未派人过来。”常松涛答罢,看向姚捧珠,“她是我的,我先去取了。” 话音刚落,忽然听到后面传来一声惊呼:“无殊!” 随即,几个身影先后赶来。 赫然是司马纪,丁海晏,裴戾,还有方才离开的两个长生界白衣人。 常松涛不悦的很,冲司马纪吩咐道:“拦住他们,别过来添乱。” 司马纪却没有应答,直接跪下,整个身体贴地,求告道:“常掌门,这位尊者!你们千万不要误会,那是我儿子啊!” 白衣人动作一顿,奇道:“我当然知道那是你儿子,有何不妥?” 常松涛皱了下眉,对白衣人道:“别理他,你继续玩便是。” 司马澜精疲力尽,几乎没有还手的余地,姚捧珠撕心裂肺的哭声传过来,大声喊着:“师叔别打了,你快走啊!” 司马纪慌了:“常掌门,你答应过我,要助我父子飞升,安居长生界的!如今我什么都不要了,你让这位尊者放了无殊吧!” 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又是磕头,又是作揖。两个白衣人看他这副模样,竟是忍俊不禁,对常松涛道:“逐风尊者,这个凡人居然和你讨价还价?传回长生界,便是天大的笑料。” 常松涛黑着脸道:“二位莫要说笑,别理会他就是。”他朝着司马纪一挥袖,司马纪登时飞起,重重跌落,“司马纪,若非顾念你帮过我,我早就把你杀了,还不快住口。” 裴戾一来,见着司马澜的模样,就扇了自己一巴掌,自嘲这破嘴开了光。他去帮司马澜之前,先恨铁不成钢地踢了司马纪一脚,“别做梦了,看不出他在戏弄你么?若长生界真如神灵般高高在上,又凭什么眷顾于你?” 司马澜眼前金光一片,几乎看不清白衣人的攻势。就算看清了,他也来不及反应,来不及闪避和阻挡。 耳边嗡嗡作响,不知道谁来了,也不知道谁说了什么,只有姚捧珠遥遥传来的哭声,无时无刻不在刺激他的神经。 恍惚间,裴戾挡在他的面前,“无殊,你且一边歇着,这里交给我。” 司马澜一把抓住裴戾的袖子,“裴师兄,你来得正是时候。快,带珠儿离开……带所有女弟子离开!” 裴戾愣了愣,司马澜不由催促道:“快,没时间了……常松涛穷凶极恶,女子落在他们手上,后果不堪设想。” 裴戾代替他和白衣人厮杀,抽了间隙回头道:“可你知不知道,男弟子落在他们手上,只有死路一条。” 司马澜沉默片刻,忽然站直身子,用尽全力大声道:“今日沧海一境浩劫,我等或战死,或逃脱,敢问诸君如何看待?” 弟子们杀红了眼,男声女声混在一起回应道:“战死!不逃!” 响声震天。 裴戾声音微颤,“好胆色……不愧是我沧海一境的人!” 司马澜用一只酸软的手提起剑,以袖擦拭剑身,“今年以来,红尘界屡遭大难,沧海一境保全至今,收纳流民数以万计,俨然成了最后一道屏障。” 喊杀声不止,每个人脸上都格外凝重。 司马澜回头看一眼含泪遥望的姚捧珠,深吸一口气,“山门一隅虽小,责任却重。诸君,红尘界虽大,我等……退无可退!” 第132章 我对不起你 鹿时清的神识仿佛陷在一汪沼泽里。 周遭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眼前却是白光刺目。 细看之下,却又不仅仅是白光。白光之下,笼罩着一片浮动的图腾,上面显示四个大字--极乐卷轴。 四字下面, 又是纵横交错的纹路, 圈出大大小小的区域,毫无章法。 鹿时清只觉耳边的说话声飘忽不定,像是顾星逢忽远忽近地说着什么。但他明白,不是顾星逢的问题, 而是他陷在这个幻境里出不去了。 ……竟是赶在沧海一境被困的节骨眼上,让他窥见了极乐卷轴的庐山真面目。 奇形怪状的图案蔓延开去, 上面缓缓出现蝌蚪状的小字,这种绘制手法分明就是在画地图。 鹿时清心里一震, 背负红尘界无数性命的极乐卷轴, 竟然是一张地图! 果然先前常松涛告诉他和顾星逢, 说极乐卷轴只是记载了旁门左道的邪书,全都是扯谎, 幸好没有相信。可眼下不是研究这卷轴的时候,何况他也不认识这上面的蝌蚪小字。 当务之急,是去玉关峰驰援司马澜和姚捧珠。 鹿时清鼓起精神, 大声唤道:“星星,摘了面具!” 顾星逢正捏着鹿时清的手腕把脉,忽然听见他嘴里发出一声含混的言语,便立时拿下了他脸上的面具。原本昏昏沉沉的鹿时清, 瞬间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 他在顾星逢的搀扶下起身,顾星逢不放心地问:“感觉如何?” “我不要紧。”鹿时清急匆匆道,“星星,极乐卷轴是一张地图。” 这是牵连各界的机密,顾星逢不免有所戒备,向圣主的方向张望。 而圣主无言地站在原地,脸上毫无波动,似是对鹿时清的话不感兴趣。 鹿时清拍拍顾星逢的手,转而对圣主道:“你为沧海一境做了许多事,这本就是该让你知晓的内情。” 圣主终于开了口,“既然极乐卷轴是地图,那它指引的方向,必然是一个惊天的秘密。” 鹿时清点头,“对,长生界肯定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否则也不会一味的杀人灭口。” 圣主若有所思,鹿时清接着道:“但不知为何,在我看见的图腾里,除了极乐卷轴四个字是红尘界文字,其余标注,全都是我不认识的文字……像是蝌蚪。” 闻言,顾星逢眉心微动,“蝌蚪文字?” 圣主终于来了些好奇,却是因顾星逢的反应而起。 他问顾星逢:“你似是有话要说?” “没有。”顾星逢牵着鹿时清的手,“玉关峰告急,我们先去。” 玉关峰的喊杀声如潮,半空里的灵力也震荡不停,让人心里紧紧揪着。鹿时清于是点头,对圣主道:“改日,我会将这卷轴上的图案画下来送给你,作为连日来的酬谢。” 说罢,就要同顾星逢一道离开,圣主却摆手道,“不必。” 事态紧急,鹿时清没时间和他客套,只应了一声“那再说吧”,脚步未停,圣主却一闪身,挡在他二人面前,重复说:“不必了。” 寒气立时覆满顾星逢眼底。 鹿时清不明所以,“圣主的意思我们已知道,何故重申?” 圣主看着他二人,嘴角露出一丝古怪笑意,“不一样,第一个不必,是要你不必给我画极乐卷轴。第二个不必,是你们……不必再去玉关峰了。” 语落,他身上迸出妖力,在周遭泛起气浪,形如狂风。 鹿时清大吃一惊,未及开口,顾星逢已经一步跨出他身前。 顾星逢并不如他那般惊讶,“你果然不可信。” 风声呼啸中,圣主的语声显得格外清淡,“你也一样,从未完全信我。” 他们两个都是对方唯一的血亲,却在一瞬间变得剑拔弩张,鹿时清好像明白了什么,震惊地看向圣主,“你说你要报仇,都是假的?” 圣主颔首,手掌翻覆,一道冰墙在四面缓缓生成。 鹿时清百思不得其解,“你的目的是什么?” 冰墙围得水泄不通,圣主放下心来,从袖中取出一枚金灿灿的鳞片。 顾星逢冷声道:“这是万妖王原身的龙鳞。” 圣主不置可否,攥起鳞片,“如雪妖一族的冰塑花一般,龙族也有软肋……便是这心口方寸的一枚鳞片。一旦碎裂,会波及元神,使妖力大减。” 他说的这些,鹿时清在万妖界闻所未闻。 如今万妖王把揽万妖界,自然会严控这种涉及到身家性命的秘密。 顿了顿,圣主继续道:“这是他的半条命,可就在我跟随他回龙族的那一天,他亲手从心口揭下来,交到我的手上。” 万妖王果然有魄力,在万妖界纵横杀伐时格外强硬,把自己的命交到意中人手中,也是毫不手软。 如果不涉及枉死那些的生灵,鹿时清会很感动,如今他只觉得不可理喻。“好吧……你可以不恨他,但你为何要骗星星?” “谁说我不恨他,他是灭我全族的凶手!”圣主闭了闭眼,忽然问了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你们都知道,我与他初见,是在何时吧?” 此处静谧一片,将风声,海浪声,玉关峰的喊杀声尽数隔绝在外,顾星逢冷冷道:“与我无关,撤了冰墙结界。” 鹿时清也急了,“如今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圣主却不慌不忙,就好像对方只是两个愿意听他讲故事的听众,自顾自地往下道:“世人都说,我是在被阿凝抢了族长之位后,失意时遇到的他。却不知我为何要当族长,为何失意。” 顾星逢眉心皱起,用灵力去击打冰墙,试图强行离开。圣主却将金鳞一扬,金光层层叠叠地罩在冰墙上,水泄不通。 在这个过程中,圣主的讲述不曾中断。 “我十岁就见过他,彼时我是个小小的雪妖,而他,正被加冕为金龙族之主。 从此我下定决心,要做生花雪原的族长,和他比肩……但是阿凝太优秀,我输了。” 灵力像打在了镜子上,登时折射回来,鹿时清连忙拽开顾星逢,抬手化解。然后他就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看向圣主,“所以,你对万妖王早就……” 圣主望着手上金鳞,向来冷硬的眉峰,竟出现了难得一见的柔和。 身后是顾星逢,鹿时清强令自己冷静下来,“那你为何不直接告诉万妖王你喜欢他,非要兜兜转转,被族人误解,被万妖王强行带走,最终落到这个境地?” “他是这世间最古怪的人,无数爱慕他的妖族一去不回。”圣主淡淡道,“有了诸多前车之鉴,我又怎能重蹈覆辙?喜欢他这件事,就算是事实,我也绝对不能说。” “为何不能说?他怎么古怪了?”鹿时清不明白。 圣主脸上表情褪去,将金鳞放回袖中,“你们只需要知道,今日去不了玉关峰,就够了。” 顾星逢沉声道:“你要如何?” “极乐卷轴是长生界一直在找的神秘地图,我只需将这个消息放出去,其余几界必然动荡。”圣主缓缓道,“只要你的心上人带着秘密死去,这动荡便难以休止,万妖界可趁机渔利。” 顾星逢立时将鹿时清护在身后,声如寒冰,“你休想。” 鹿时清原还觉得圣主鲁莽,若他晚些动手,便能拿到绘出的极乐卷轴图样。此时鹿时清才知道,极乐卷轴的秘密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重要。他只想借助极乐卷轴兴风作浪,帮万妖王趁机崛起。 圣主冷冷一笑,“你做不了主,你唯一的作用,就是我重回生花雪原的钥匙。” 这就是他此来红尘界的目的,终于在沧海一境被攻破之际达成。 鹿时清本就不指望圣主全力相帮,只求拖一时是一时,却不料长生界大敌未退,又多了万妖界这个对手。 但如今,他连绝望的时间都没有。他要立刻前往玉关峰,要司马澜等人放弃抵抗,转移到别的地方。就算窝囊,总好过被一网打尽。 而且,顾星逢不能被带走,他们每个人都不能出事。 顾星逢已经在一下一下地击打冰墙了,动作迅速,似乎用上了浑身解数。 他身上背着的,是鹿时清的命。 圣主嘴角极快地勾了一下,很反常地没有阻止他们,金光缓缓消散,冰墙被一举击溃。海浪声顿时灌入耳中,辽阔的天地重回视野,鹿时清和顾星逢却没有迈出一步。 头顶浮着一片金光夺目的云层,万妖王率众缓缓降下,身穿金甲的兵士围在四面八方。二人对视一眼,朝着玉关峰方向猛冲,兵士们迅速阻截,与二人混战起来。 他们并不是二人的对手,很快就倒下几个。可鹿时清的心却越来越悬,哪怕时间浪费分毫,他们脱身的几率就会缩减很多。 万妖王神态懒散,就好像在看一群虫子打架,很快便将目光放在圣主身上。 圣主冷若冰霜地站在原地,看也不看圣主,向恭敬站在万妖王身后的胭脂鬼道,“做得不错。” 胭脂鬼浑身抖了一下。 两炷香之前,她依从圣主吩咐,向万妖王禀报沧海一境的一切。但她最终没有忍住,和万妖王说了圣主和顾星逢的筹谋。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哪怕她的一举一动全在圣主的监视之下,哪怕之后会引来圣主的疯狂报复,她都要背水一战。 因为赢得的利益丰厚:从此万妖王与圣主一刀两断,她也能一跃成为万妖王的功臣。 但她万万没想到,在听到她的慷慨陈词之后,万妖王只是波澜不惊地笑了一下,说:“你背叛了阿融。” 她不明白,跪地追问,万妖王这才倨傲地告诉她,圣主的一切行为,都是和他商量之后进行的。 原来万妖王和圣主才是下棋的人,她胭脂鬼不过是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但奇怪的是,万妖王并没有责罚她,而是带着她一起来了。 胭脂鬼绝望得很,就算万妖王不动她,圣主也不会放过她。她的下场,不会比 鹿时清和顾星逢好多少。 胭脂鬼把心一横,跪在地上哭喊道:“求圣主可怜可怜奴家,奴家是太喜欢万妖王,才背叛您的!将心比心,您不也因为喜欢万妖王,而出卖了顾星逢么?” 远处是长生界的厮杀场,此处则是围剿鹿时清和顾星逢的战局,她声嘶力竭的辩驳显得格外突兀。 圣主登时面露杀意:“住口,一派胡言!” 万妖王淡淡道:“起来站一边,别吵了阿融的耳朵。” “是。”胭脂鬼心里一喜,万妖王虽然不耐烦,却没有责怪她的意思,连忙抽抽搭搭地爬起来。 云京王伸出苍白的手指,把她勾到自己身边,细声细气道:“你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汉平王木木地站在原地,不说话。九溪王鄙夷地看胭脂鬼一眼,冷嘲热讽:“若西山王尚在,脸都被你丢尽了。” 胭脂鬼低头抹眼泪,不易察觉地眯了眯眼。 重头戏在鹿时清和顾星逢身上,圣主暂时无暇理会胭脂鬼,指着正在混战的二人对万妖王道:“把阿凝的儿子带回万妖界。” 万妖王足尖一点,落在圣主身侧,暧昧地问:“另一个呢?” “杀了。” “你如何谢本王?” “……我自己来。”圣主似乎心情很差,话不多说,转身就往二人放向走。 万妖王勾唇,问他:“是不是本王对那个女人特殊些,阿融心里不自在?” 胭脂鬼远远听见这句,眼中蓦然闪过一道锐利的光。 这……又是一个机会。 圣主没有理会万妖王,步伐加快,直奔二人,凛冽的白光在他掌心迅速凝聚。 他死死地盯着鹿时清的天灵,这一掌蓄势待发。 顾星逢刚把一个断了气的兵士推开,就看见直奔鹿时清而来的圣主。他上前一步,一把将鹿时清拉开,就要迎战圣主。可斜刺里突然冲出一个黑色身影,重重地撞在圣主身上。 本该在玉关峰混战的人却出现在这里,鹿时清错愕道:“怀虚?” 万妖王有意逗弄圣主。他原本将注意力全放在鹿时清和顾星逢身上,只等圣主在他二人手中讨不到便宜,他再出手,却不料半路杀出个裴戾来。 眨眼之间,圣主跌在地上,口中涌出血液。 “阿融!”万妖王连忙飞身而起,将人捞在怀中,只见圣主疼得面目狰狞,脖子上出现了五个流血的孔洞,伤口边缘发黑。 万妖王望向那个黑衣人,齿缝里挤出一句:“该死的活尸!” 裴戾浑身是伤,却还不忘精神抖擞地冲鹿时清和顾星逢扬扬下巴。他尚且不知自己惹的人有多可怕,鹿时清暗道不好,赶紧往裴戾身边去。万妖王只顾埋头给圣主疗伤,连手都没有抬,裴戾脚下却猛然迸出金光。鹿时清迅速扯起裴戾,顾星逢则挥出一掌,白色光华覆盖在金光上。 但于事无补,一半金光仍然附着在裴戾的腿上,飞快地往上蔓延。 鹿时清顾不上许多,拽着他就走。胭脂鬼对周遭目瞪口呆的兵士们大声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拿下他们!” 兵士们面面相觑,一发围上来。九溪王等人也要帮忙,胭脂鬼忙拦住,赔笑道:“区区红尘界的小角色,何须几位王爷亲自动手,我去就行了。” 因此,虽然加入战局的人多起来,却并没有什么拔尖的高手。胭脂鬼左闪右 闪,更是有意无意地拦了不少兵士的路。 顾星逢心神领会,在胭脂鬼靠近自己的时候,朝她胸前拍了一掌。 这一掌只用了不到三成功力,将胭脂鬼打得痛呼吐血,踉踉跄跄后退好几步。 胭脂鬼站稳后,却给了他一个感激的眼神。 ——雪妖咒术,解了。 同一个雪妖的咒术,在同一个人身上,只能使用一次。从此她胭脂鬼再也不用忌惮圣主,可以放手一搏了。 人影憧憧,鹿时清往前冲,顾星逢持剑断后,终于带着裴戾离开了天镜峰。 裴戾两条腿已经不复存在,金光像是长了腿的剑刃,在他身上攀爬,所到之处,铜墙铁壁似的皮肉竟是一片片碎裂,落入海中。他这皮囊早就死了,并不觉得特别疼,只是感到意识越来越模糊。 他勉强睁开眼,看清鹿时清奔向之处,正是玉关峰方向,忙道:“师尊,别去……” 鹿时清脚步一顿,滞在半空:“为何?” “玉关峰撑不住了……快走……” 顾星逢沉声问:“司马师叔何在?” “死了。”裴戾面露悲戚,“被白衣人……化成飞灰……” 鹿时清仿佛受到当头一棒,喉中很快涌出酸苦之意。 沧海一境命在旦夕,他身为师辈,居然不能及时赶去营救。一片硝烟与狼藉的玉关峰就在不远处了,不见一个尸体,全是白灰。鹿时清脚下一个踉跄,险些从半空跌下去,顾星逢连忙托着他二人落在礁石上。 此时尚未破晓,海浪在昏暗的夜色中汹涌。 裴戾胸部以下,尽皆碎裂。他撑着最后一口气,飞快地说道:“我命俯云带着难民下山,常松涛正在追他们……师尊,你们还是去……” 鹿时清心里焦急,一方面揪心沈骁,一方面又想知道姚捧珠和其他弟子的下落,可一开口,却是哽咽着问:“怀虚,别说了……你疼不疼?” 裴戾本能地应道:“不疼。” 他还想如往常一般,洒脱地摆摆手。抬起来却发现,腕上什么都没有,手也碎裂了。 离开天镜峰的一路上,鹿时清和顾星逢一直试图帮他抵抗金光,却发现于事无补。他们的灵力微不足道,根本抵不过裴戾身体碎裂的速度。 裴戾笑了笑,“师尊别担心,真的不疼。就是怪可惜的……你说我二十三年前死在树林多好,如今弄得死无全尸。” 鹿时清也跟着笑,眼里却落下泪来,“怎么会可惜,你英勇得很,救了我和星星。” “说的也对啊……”裴戾吸了口气,他已经碎到心口,终于疼得忍不了了。 顾星逢蹲下来,望着他道:“谢谢你,师尊。” “谢我什么?”裴戾忍着痛,调侃,“谢我以前打你骂你,不给你饭吃?下辈子……你们可千万别再遇见我这种恶人了,太倒霉。” 鹿时清摇头,涩声道:“下辈子我还做你师尊,一定不让你走上邪路。” “好。”裴戾应得很快,他看向顾星逢,“到那时……” 鹿时清问:“如何?” 裴戾裴戾本想说,到那时,他绝对会取代顾星逢,成为鹿时清真正的道侣。可是这些都是废话,除了给活着的人添堵以外,别无用处。 比起这些,他更希望没有来生,鹿时清和顾星逢能够长存于世,永远安康。 裴戾还有余力,却闭了嘴,只静静看着鹿时清和顾星逢二人,身体终于碎裂到脖颈,他闭上眼,最后一点残躯在鹿时清的怀中碎裂消散。 无论鹿时清好不好奇,也永远没机会知道,裴戾最后的这点想法。 轰隆一声巨响从天镜峰方向传来,鹿时清擦了一把眼睛,回身隔着海峡望过去。东面天际泛出鱼白,清晰可见天镜峰正殿前两根高高耸立的柱子从根部断裂,仿佛失了生命的尸体,无助地往一边倒。 耸立东海岸千年的日月同生柱,塌了。 顾星逢一把拉起鹿时清,“必然是万妖王怀恨在心,在破坏天镜峰。” 裴戾刚死,天镜峰又遭此横祸,鹿时清却强令自己不能陷入悲伤痛心的情绪中,他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比悲伤痛心重要的多。 他跟随顾星逢往安置流民的山前而去,顾星逢声音低沉,一字一句道:“是我害死的师尊。” 鹿时清愣了愣,“星星何出此言?” “是我放他进来的。”顾星逢望着幽深虚空,“我想借力打压长生界,想证明他的话是真是假,我给了他机会。” “他是你唯一的族人,自然要谨慎些。”鹿时清心里泛起阵阵隐痛,“他们不是善类,今日就算不是怀虚,明日也会是别人……你没有害死怀虚,是圣主对不起你。” 顾星逢眼中隐见血丝,目光坚定起来,“我要他们加倍奉还。” 鹿时清隔着风声听见这话,不由想起从前的顾星逢。 那时顾星逢虽然背负血海深仇,却从未将报仇的话语宣之于口。此时他却决绝地说出来,仿佛踏上了不可回头的路。 鹿时清重重点头,“我也要。” 山下沟壑纵横,乱石横铺。 一众流民被困在兽径上,周遭灌木丛生。沈骁带领残存的各峰弟子,挡在流民身前,一脸戒备地望着山脚。 流泻不绝的瀑布前,一个白衣人孑然而立。 迟疑片刻,沈骁走出人群,拱手道:“在下天镜峰俯云子,愿任凭阁下处置,还请阁下放了其他人。” 白衣人道:“不放,你也得凭我处置。” “……”沈骁深知白衣人的残暴,也不多言,对其余弟子小声道,“你们快走,我拦住他。” 弟子们哭起来,“师兄……” 沈骁微怒,“走,不然大家都走不了!” 那白衣人微微侧目,发出一声冷笑,“天真。” 忽有冰冷的四个字,不知从何处传来,“你才天真。” 白衣人脸色一变,下一刻,猝不及防一道银色光华落在他的天灵上。他一时感知不出这是什么,“何人作怪?” 两个身影从天而降,稳稳落地。沈骁和众弟子一见,顿时面露喜色,躬身拜道:“参见太师祖,参见掌门师尊!” 鹿时清挥手示意,“快走。” 沈骁有些迟疑,再拜了拜,一脸担忧地带着众人离开。 从称呼上,白衣人知悉了他二人的身份,也不急着追赶沈骁等人。端着姿态,傲然哼道:“待我修理了你二人,再去收拾他们,红尘界的鼠辈,没有一个够看的。” 鹿时清淡漠地望着他,顾星逢道:“是么?” 尾音刚落,先前高高在上的白衣人忽然跌倒在地,他满脸不可置信,嘴里却已经发出痛呼。 他仿佛被凌厉的雷电击中,浑身抽搐着,很快没了声息。 这是长生界第一个折损的白衣人。 鹿时清紧绷的心放下来,“星星的咒术果然无敌,可惜万妖王身边有圣主,否则他也不是你的对手。” 顾星逢不置可否,拉着他继续赶往玉关峰。万妖王终究忌惮长生界,暂时不会去玉关峰硬碰硬,这是救人的大好时机。 ……虽然,不知道玉关峰还有没有人可以救。 半路里,顾星逢忽然问:“逸天君留下的手书何在?” 鹿时清从袖中取出那张写着“消遣你”三字的水纹纸,“这个?” “给我吧。”顾星逢想了想,从鹿时清手上拿过这张纸。然后从袖中取出带着咒痕的面具,递给鹿时清,“带上它。” “我方才戴上面具,就陷入极乐卷轴的幻觉中,误了大事,如今怎么能……”鹿时清说到一半,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你的意思是……” 顾星逢点头,“逸天君为人谨慎,断不会将秘密直白地交给你,再试试。” 鹿时清立马戴上面具,这回没有任何异状发生。 他心里一动,从顾星逢手里拿过水纹纸。 顿时眼前一片漆黑,那种窒息的感觉再次袭来,极乐卷轴的影像在黑暗中缓缓浮现。 鹿时清明白了。 不愧是白霄,他能躲过长生界的耳目,在红尘界安然度过百余年,足见其心思缜密。 只有幽冥仙的危机解除,面具的咒痕才会失效。只有鹿时清同时拿到水纹纸和面具,才能看到极乐卷轴的真相。 手上一空,眼前豁然明朗。 水纹纸回到顾星逢的手中,鹿时清不由感叹,“星星你真聪明,靠我自己,不知要哪年哪月才能窥破师尊的用心。” 顾星逢将水纹纸放入袖中,沉静地看着他,“有我在,你不用靠自己。” 鹿时清心里一暖,放在往日,他恐怕早就亲上去了。如今时局惨淡,他只是笑了笑,回想方才所见,伸出手指在虚空中画了两下。 顾星逢看了片刻,脸色微变,“这是什么?” “极乐卷轴上的蝌蚪文字。”鹿时清一边画,一边摇头,“我实在看不明白。” 顾星逢沉默片刻,“这是长生界的文字。” “长生界?”鹿时清猛然抬起眼睑,“星星,你居然知道长生界的文字?也是雪妖一族记忆里看到的?” 顾星逢不置可否,忽然玉关峰的天际降下一片白光。 鹿时清细细打量,倒抽一口冷气。那白光中掩映的,竟是成千上万的白衣人! 顾星逢沉声道:“是长生界正式派遣兵力,进入红尘界了。” 大敌当前,红尘界岌岌可危。就算万妖王愿意帮他们阻拦,都无济于事,何况万妖王还决意除掉他们。 艰难险阻无数,鹿时清却更加担心此时的玉关峰,不知道那里还有没有幸存者。他抬脚就走,顾星逢随后跟上,二人步履匆匆,直奔玉关峰前。 天已半亮,常松涛肩上带了伤,另外两名白衣人的衣衫也略有残破。 半空里白灰飞扬,海面仿佛笼罩着一片雾气。 他们三人也看见了天上的异状,俱是沉着脸站起来。常松涛和另外两个白衣人道:“无涯尊者来了,我们不能再等,速战速决。” 其中一名白衣人望了望前山的方向,道:“他去追堵逃走的那些人,想是玩到兴起,忘了此间的华阳子。” 另一个则是冷哼道:“早就该动手了,为这一个区区女修,废了好大一番功夫。” 常松涛也没有好脸色,“我也没想到,司马澜竟是一根硬骨头。” “都已经死了,没什么好说的,开始吧。”三人向礁石围了过去。 礁石下的海水中,浸着一个奄奄一息的蓝衣女子,正是姚捧珠。 她身上全是伤,唯独脸上完好无损。她眼睛里满是血丝,通红一片,却流不下眼泪。只是望着沟渠中,被海水凝成泥团的一小撮白灰。白灰旁边,坐着目光呆滞的司马纪。 他脸上不知是哭还是笑,嘴里念念有词,怀中捧着一把剑。剑锋卷刃,剑身豁口,已经是一把残剑。 可想而知,这把剑,和剑的主人曾经历了怎样的一场恶战。 随着人影逼近,姚捧珠眼中聚焦,同时心底也浮出许多决绝。她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这些恶徒动她分毫。 但还不等对方近身,忽然其中一个白衣人怪叫一声,跌入海中不住地抽搐。待常松涛把他拉上来时,他已经断了气。 仅剩的那个白衣人和常松涛面面相觑,司马纪从沟渠中一跃而起,拍着手,含糊不清地叫着好:“死了!死了!无殊死了,你们也该死!” “闭上你的嘴!”常松涛被他叫的头皮发麻,恶狠狠地吼了一声,四下张望,“何方神圣,出来一见!” 回应他的,却是身边白衣人的痛呼声。 他连忙转头看,白衣人已经跌在地上,眼睛大睁,嘴巴大张,不住哆嗦着朝着他伸出手,“逐风……救……” 还不待常松涛去拉,这只手便软绵绵地落下去,人也不动了。 此情此景何其可怖,眼睁睁看着同伴死去,却连凶手的影子都没见到。常松涛此时才后知后觉地用神识去扫,眼前却猛地闪来一道白光,接着便浑身疼痛起来。 姚捧珠静静地看着,脸上却没有半点喜色。 常松涛疼得眼前发黑,却最终没有像两个白衣人那般死去。 只是暗无天日地受了片刻折磨,痛感渐渐淡了。 顾星逢和鹿时清从礁石后走出,望着劫后余生,从地上狼狈爬起的常松涛,顾星逢很是失望,“我灵力有限,咒术暂时耗尽。” 常松涛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二人,“顾星逢,你身为万妖界的人,本可以全身而退,为何非要与我长生界过不去?” 顾星逢纠正他,“错了,我和所有为害红尘界的人都过不去。” 鹿时清跑去给姚捧珠解开绳子,将她从海水中拉了出来。姚捧珠道了谢,好容易缓了口气,看向顾星逢:“师兄,别让他跑了。” 顾星逢点头,抬手一道结界,拦在常松涛周围。 常松涛已经去了半条命,此时使出浑身解数也不得脱身,急道:“顾星逢,你身为万妖界人,却向着红尘界,简直给万妖界蒙羞!” 顾星逢将目光转向一旁,任他如何叫嚷,都不再理会。 姚捧珠费力地站起来,走到疯疯癫癫的司马纪面前,一把夺过那把残剑,“你不配拿师叔的剑!” 司马纪的手被剑刃割破,疼得哇哇大哭。 “若不是你疯了,如不是你是师叔的父亲……我此时割的就是你的喉咙!”姚捧珠咬着牙说完,走到常松涛面前,“恶贼,姑奶奶要你看看,自己是怎么死的!” 常松涛已经不抱任何生还希望了,冷笑着道:“不就是一刀杀了我么?杀吧,长生界的人已经来了,你们全都活不了。” 第133章 修罗界来犯 “狗贼, 一刀岂非太便宜了你!我要慢慢折磨你。”姚捧珠毫无惧色,提剑就 刺,“俯云已经带着孩子们走了,我根本没打算活着!” 姚捧珠几乎用上了所有残存的灵力, 丝丝缕缕的光华注入手中残剑。剑身寒芒矍 铄, 仿佛刚从烈火中锻造出炉。 “这一剑,是我爹的!”姚捧珠喝罢,举剑刺下。 常松涛本能想躲,可顾星逢已经将一道灵力, 束缚在他身上。他避无可避,左肋 登时出现一个血洞。 常松涛眉间闪过痛楚, 却还能忍。可这一股锥心疼痛还未消停,他的右肋便细细 密密出现许多血洞, “这些, 是流霜峰战死弟子的!” 姚捧珠的动作一下一下, 又快又准,手势几乎出现残影。一剑方起, 一剑又落。 “这些,是玉关峰战死弟子的!” “还有,海楼峰战死弟子的!” “丹阙峰, 战死弟子的!” …… 鹿时清站在一旁静静地观望,表情无悲无喜。 此番红尘界死去的人千千万万,区区一个常松涛根本抵消不了什么。充其量, 只能让情绪激动的姚捧珠发泄一下罢了。 “好啊好啊, 杀了他,杀了他给无殊报仇。”司马纪坐在礁石上狂笑不止,边说 边撩起海水往常松涛身上泼,“打死你!你骗我,宋家没了,程家没了,哈哈哈哈司 马家也没了!” 姚捧珠身上也被打湿了,但此时此刻,她根本顾不上理会疯疯癫癫的司马纪, 埋头将常松涛刺得奄奄一息后,终于支起身子,长出了一口气。 然后垂下眼,睨着浑身是血,瘫倒在海水中,宛如烂泥一般的常松涛。 “这一剑,是司马师叔。” 常松涛的双目失了神采,连续不断的剑刺几乎让他对痛觉麻木。可此刻这一剑 落下时,常松涛脸上竟露出了惊恐,本已扩散的瞳孔也迅速凝聚。 ——剑锋刺入了他的心房。 姚捧珠一直将他刺了个对穿,几乎连剑柄都没入皮肉,“长生界的人原来也有 心啊,可惜白长了。” 常松涛咽气前听见这一句,眼珠艰难地动了动,“你……你吃饭……会不会难 过……” 姚捧珠皱眉:“你说什么?” 常松涛的最后一句既轻且含糊,她没有听清楚,顾星逢和鹿时清同样没有。待 他们走上前查看,人已经彻底没了声息。 姚捧珠根本不在乎一个死去的奸人说了什么,她冷哼一声,把剑抽出来,“死 的太快了。” 她有些脱力,身子晃了晃,鹿时清扶住她,“珠儿,你还好么?” “谢师叔祖,我不过是在海中泡了半晌。”姚捧珠稳住身形,扯了下嘴 角,“比起死去的人,我好得不能再好了。” 鹿时清实在笑不出来,顾星逢也一时无话。天已经亮了,可天气阴沉,不见日出,海浪声都显得沉闷起来。 只有司马纪刺耳的笑声回荡在海谷中,他跑过来,不停踢打着常松涛的尸体。 姚捧珠疲倦地看他一眼,一摇一晃地走到礁石边,将被打湿成一团的白灰小心翼翼地 搓起来,扯下一块裙摆包着,放进最贴身的衣服里。 鹿时清摸了摸脸,面具触手微凉。因顾星逢担心他被长生界发现,方才戴上之 后,便不再让他取下。 而今长生界大军压境,就更不能摘。鹿时清喃喃道:“星星,常松涛方才似乎 说了吃饭,是我听错了么?” 顾星逢道:“我也听见了。” 鹿时清望着他:“他们杀了红尘界无数生灵,却用吃饭这种说辞来应付珠儿, 太奇怪了。” 顾星逢回想往昔种种,眸色越来越沉,“也许对他们来说,红尘界只是……” 话到一半,地面忽然剧烈地震起来。 姚捧珠险些栽到海中,忙拄着剑站稳,唤道:“掌门师兄,师叔祖,怎么回 事?” 无需任何人回答,西方天际骤起的白光刺痛所有人的眼。 顾星逢沉声道:“长生界的人来了。” 鹿时清心里狠狠揪起来。长生界后续人马进入红尘界之后,第一个盯上的居然 是沧海一境。难道他们已经知道白霄的行踪了? 鹿时清又觉得不应该,连日来这么大动静都不见白霄现身,显而易见他不在这 里。长生界若是为了白霄和极乐卷轴的下落,犯不着跑到沧海一境白费力气。 那,长生界又是为何而来? 鹿时清望向地上的常松涛等人,几具尸体正肉眼可见地化为白灰。无论长生界 那些人是何目的,他们见到同类被杀,必不会善罢甘休。 思及此,鹿时清一把拽起顾星逢,严肃道:“星星,我决定了。” 顾星逢微微一愣,本能地握住他的手,“什么?” 顾星逢的掌心温凉适中,鹿时清用指尖贪恋地蹭了蹭,方才道,“我曾经思考 过,我既然是长生界某位大人物的遗孤,应该身份尊贵,享受到很多好处才对。如今 却流落到红尘界,靠我师尊隐姓埋名得以长大。所以,我的父母肯定是在长生界失了 势,他们的孩子也被人四处追杀。所以……” “所以你要自投罗网,转移长生界那些人的注意?”顾星逢的目光蓦然冷却。 鹿时清干笑一声,“星星真聪明。” 他想到的,顾星逢早已想到,当下断然拒绝:“不可能。” 鹿时清急了,抽出手,指着天镜峰的方向,隔着浩浩烟波,那里已不见了日月 同生柱。“星星,我们谁都不能白白的死。我为了救你而死,算是死得其所。而你也 要振作起来,带着沧海一境抵抗到最后一刻,让长生界见识一下红尘界人的热血!” 此处没有别人,仅剩下姚捧珠一人。但她听了这话,立时迈出一步,“对,我就是死,也要再拉一个 垫背的,让他们尽管来。” 掉进水窝里挣扎的司马纪还在笑,“哈哈好好好,跟宋家和程家一样,全死全 死!” 脚下震感变得有序,地面的隆隆声愈发临近。 顾星逢没有多言,深深地望着鹿时清,“记着你的话。” 鹿时清抱着必死决心,重重点头,“自然。” 他正要摘下面具,顾星逢却仍是拦住:“别摘。” “为何?”鹿时清疑惑,“面具会掩饰我的气息,他们恐怕认不出。” 顾星逢目光掠过海面,“那夜在此处,我第一眼就看出是你。” 他不提则已,鹿时清也回想起来。前几十年他一直戴着面具,唯独那一夜被裴 戾摘掉。他的庐山真面目让跟了他多年的裴戾都格外震惊,顾星逢却没有认错。 此刻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但出于好奇,鹿时清还是顺着问:“你怎么看出来 的?” 顾星逢语气放轻,“还记不记得,流霜峰后山花海中,你去救我?” 这都是极少想起来的陈年旧事,如今旧事重提,鹿时清忽然脸上发烫,垂下眼 睑道,“你指的是,你中了瘴气的那次?” 顾星逢点头。 “难道说……”鹿时清好像想明白了。那天,顾星逢在神志不清之时,忽然揭开 他的面具强吻了他的嘴。 顾星逢再次点头,“那时我虽未看全你的样子,但记住了……你的嘴。” 下一刻,细长的手指抚上了面具。 眉心咒痕红如朱砂,整张脸上,仅有一双清澈的眼睛露在外面。顾星逢喃喃 道,“至少此刻先别摘,这上面……有太多过往。” 似是错觉,仿佛有若有若无的暖意隔着面具传来。 顾星逢难得提出什么要求,鹿时清心里一颤,“好,我依了星星。” 危机将至,三人反而镇定下来。鹿时清与顾星逢的手牢牢牵着,只是静静站在 那里,却好似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 然而现实和他们想象的宏大场面天差地别。方才分明看见半空里降下密密麻麻 的白衣人,但白光闪过之后,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仅有三个人。 和先前的常松涛等人不同,这三人身穿白衣,鹤发童颜,双手负在身后,俱是 一副严苛肃穆之态。 鹿时清深吸一口气,放开顾星逢的手,将手按在面具上。 一旦摘下,他迷雾般的身世应该可以水落石出。那时他再将常松涛等人的死大 包大揽,极力保住顾星逢和姚捧珠。这一来,他的最后一桩心愿,也算了结了。 但他马上就发现,面具死死地贴在他脸上,居然摘不掉。 心里蓦然生出奇异的情绪,鹿时清立时望向顾星逢,顾星逢却避开他的目光, 向前走出一步。 “星星!”他拉住顾星逢的手,顾星逢不闪不避,却也没有如往常一般反手回握。 再看面前的几个白衣人,正在意味深长地与顾星逢对望。 姚捧珠在一旁喝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拔出你们的剑!” 说话间,她招起自己的佩剑,另一只手拿着司马澜的残剑,摆出决斗的阵仗, 一脸倦容却也气势逼人。 可三个白衣人面无波动,只有靠后站立的那个袖子一震,立马从袖下扬起一道 气浪,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姚捧珠便被带进了海中。 鹿时清一愣,忙回望海面,见姚捧珠毫发无损,正踏着剑越出海平面,便放下 心来。可下一刻,四周的海水突然翻出,围在姚捧珠四周,阻住她的去路。 姚捧珠脸上怒容乍现,抬手就打,四周水墙则是纹丝不动。 鹿时清本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却不料变故突来。他正待去救姚捧珠,却听顾星 逢道:“不要伤她。” 为首的白衣人发了话:“放心,今日我等为你而来。” 鹿时清浑身一震,眨了好几下眼,才确定白衣人说这话时看的是顾星逢。 “星星……怎么回事?” 他鲜少质问过顾星逢,但此时此刻,顾星逢只是摇头,“我也不知道,如今能 确定的只有一件事……” “什么?” 顾星逢盯着眼前的白衣人,“我身上,有和他们一样的气息。” 鹿时清顿时睁大双眼。 和长生界一样的气息,那不就是仙气?和他一样的……仙气? 顾星逢难道也是长生界的人?不对,他分明是万妖界的雪妖啊! 为首的白衣人接着道,“你对你的仙气控制自如,以往从未泄出。日前在逐风 尊者面前暴露出来,却是为何?” 顾星逢:“不为何。” 这个答案,鹿时清倒是清楚。 那一日他刚刚死而复生,灵力薄弱,无法掩盖气息。当时他还以为是常松涛好 糊弄,原来竟是顾星逢有意泄出自己的仙气,替他遮掩。 “星星,你……” 顾星逢微微回身,将一根手指放在嘴上,做了个“嘘”的动作。 鹿时清不听他的。 顾星逢是妖,身上却有仙气,本就可疑。且后来和他一样被遗弃在红尘界,更 是内情颇多。若回到长生界,很可能也是和他一样凶多吉少。 鹿时清死死地抠着面具,却总是摘不下来。看来是方才顾星逢和他谈话时,暗 中做了手脚。 没奈何,他只好大声道:“不是这样的,他不是神仙,我才是!” 顾星逢骤然冷了脸,转身斥道:“一派胡言,你身上毫无仙气。” 为首的白衣人回身吩咐道:“聒噪,也扔海里。” 顾星逢立时拉起鹿时清的手腕,“我自己来。” “不必了,时辰不等人。”白衣人断然否决,语气坚定。 眼看身后人缓缓逼近,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顾星逢深吸一口气,在鹿时清耳边道,“我保 你,你保沧海一境,珍重。” 鹿时清怔怔地看着他,下一刻,他自行脱离顾星逢的手,脚下悬空,平白往后 倒飞,一直跌入海水中。 自始至终,他的眼睛都只盯着白发白衣的顾星逢。 白衣人一边一个地拽着他的手臂,而后仿佛从画纸上擦掉了一般,三人消失在 原地。 只剩下为首的那个白衣人,盯着鹿时清看。 鹿时清大声唤着顾星逢,疯了一般地挣扎,却始终无法跃出海面。姚捧珠愤愤 道:“恶贼,你们把掌门师兄带走做什么?” 白衣人并不看她,只缓缓开了口:“戴面具的下田人,你有些眼熟。” 鹿时清立时闭了口。 顾星逢消失了,连带着他也六神无主起来。他被顾星逢三番五次地救,却不能 为顾星逢做些什么,如今若再暴露,便是白费了顾星逢的一番苦心。 可他心中满是冲动,恨不能立刻摘下面具,告诉对方他就是那什么尊主的遗 孤,然后和顾星逢死在一起。 他不是圣人,他的真情实感就是如此上不得台面。 “不说也罢,我自有办法。”白衣人站在原地并没有动,他的手却越伸越长, 蛇一般地朝鹿时清蔓延过来。 鹿时清瞬间想起曾经的宋扬。 那日宋扬和叶子鸣在逃离沧海一境被拦回来时,常松涛也曾用离奇的手段,读 取了宋扬的记忆。倘若白衣人也对他这么做,那不光是他的身份,就连白霄的行踪也 会暴露。 而今日白衣人前来,明显是常松涛将顾星逢身怀仙气的事禀告长生界,他们却 并不知道白霄和极乐卷轴的秘密。 鹿时清盯着近在咫尺的手,心里越来越凉,某一个瞬间,他甚至想到了自断经 脉,自毁魂魄。 但他没有这么做。 他瞳孔缩成一点,旁边的姚捧珠也目瞪口呆。 那只手在距离鹿时清寸许之处,竟然无故燃出一团烈火。白衣人脸上终于有了 波动,迅速将手收回,身形闪至海边,“什么人?” 他眼睛望着半空,这话自然也不是问鹿时清的。 果不其然,在鹿时清身后的海面上空,凝出一团乌云。细看之下,却又不是乌 云,而是数不胜数的黑衣人悬在半空,如同盘旋的乌鸦群。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自海面传来,“长生界好不客气,竟先一步来了红尘界。 你是要吃干抹净,一丝一毫都不给我修罗界留下?” 鹿时清和姚捧珠盯着海面,但见一个黑衣人踏着波浪,随意地向岸边走来。 这个装束,让鹿时清想起了他失忆时被白团团蒙骗,走出沧海一境山门那晚。 那时他遇到了一个黑衣人,和此人身形类似,穿着类似,声音却不太像。 这些人原来是修罗界的。 顾星逢与黑衣人对决,竟然不在其下。 面对突如其来的修罗界,白衣人面色阴沉,却不惊讶,“逐风尊者擅自行动, 已经自食恶果。你我双方既商定平分红尘界,便各自退出,择日再来。” 黑衣人却不答应:“擅自行动,也是你长生界的行动,就不负责任了?” 白衣人皱眉:“那你要如何?” “我等初来乍到,看中了沧海一境这块地方。”黑衣人说着,露在外面的两只 幽深眼睛扫过被困的二人,“这两个不错,男的做我仆役,女的做我王妃。” 前有狼后有虎,姚捧珠气急:“你休想!” 黑衣人只是看着白衣人,“你答不答应?” 白衣人仍在怀疑鹿时清,“可这个戴面具的人……” 黑衣人骤然冷哼,抬手挥出一片黄沙。 白衣人闪身避过,那黄沙打在礁石上,礁石轰然坍塌,夷为一滩沙土。 白衣人眯眼:“你我在此动手,岂非坏了双方昨日商定的条款?” “你若答应我的条件,我便不动手。”黑衣人淡淡道,“怎么,你们长生界在 红尘界掳掠多年,把肉都吃完了,我想要点腥味都不行?” 他有意提高音量,声如洪钟,在海天回荡,与此同时,半空里的黑衣人如乌云 一般向下沉。 白衣人咬了咬牙,“只给你沧海一境。” 黑衣人方才垂下手,盯着姚捧珠姣好的面颊,“滚吧,听说红尘界的女人娇 嫩,别打扰本王享用。” “今日之事,我会如实报给魔主。”白衣人眯了眯眼,转身,消失不见。 “拿他压我。”黑衣人似是不以为意,只轻哂了一声,重新将目光放在鹿时清 和姚捧珠身上。 可鹿时清有些狐疑,明明他是“仆役”,姚捧珠是“王妃”,黑衣人却似乎看 他的时候多一些。 但黑衣人很快被别的动静吸引了注意。 司马纪趴在岸边,摸着方才凝着白灰,此刻空无一物的礁石,“死了……都死 了……宋灵琪是程肃杀的,宋毅是程肃杀的,程肃是我杀的,程修是我杀的……你…… 是常松涛杀的哈哈哈哈。” 姚捧珠愤愤道:“他为常松涛卖命,挑拨程宋两家争执,还帮着程肃灭了宋家 满门!可是,应该他死才对,为何……为何是司马师叔……” 时机不宜,但提起惨死的司马澜,姚捧珠还是控制不住,哽咽起来。 亲眼目睹心爱之人化为白灰,她一辈子都忘不掉。 黑衣人似是对这个话题有些感兴趣,“他帮人灭门?一个疯子,如何做到 的?” 修罗界的魔人和长生界的仙人一样,都是来掠夺的,鹿时清本不想理会。但司 马纪作恶多端,多一个人知道,总比没人知道的好。 鹿时清于是道:“他以前不疯。程肃进入宋家那晚,他扮作黑衣人,助其行凶。” 黑衣人听罢,沉默不语。 鹿时清闭上眼,面如死灰,“你杀了我吧,对你们来说,杀人可能会很开心。 只求你开心过后,放了这位姑娘。”顾星逢被长生界带走,生死未卜。而他显而易 见,没有拯救沧海一境的能力。 什么都做不了。与其看着日后沧海一境被践踏,红尘界人陷入魔窟,还不如先 走一步。 姚捧珠止住啜泣,惊道:“师叔祖不要!我怎么都可以,你却是沧海一境的顶 梁柱,可不能再出事了!” 黑衣人若有所思,“有道理,杀人的确会开心。” 说罢抬手,五指迅速翻动。原本瘫在礁石上狂笑的司马纪,忽然声音梗住,紧 接着发出凄厉的惨叫。 他浑身骨骼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双臂生生折在背后,两只腿也呈劈叉的姿势, 被提拉起来。 “痛——痛啊——” 他叫了两声之后,便再发不出声音来。他胸前塌下去一大片,脸上肌肉哆嗦 着,嘴张得老大,只剩下倒抽冷气——胸骨也尽数断裂。 “痛啊。”黑衣人忽然发出嘶哑的笑声,“他说他痛。” 姚捧珠和鹿时清愣愣地看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黑衣人没有得到反馈,也不恼。自顾自地转过身,盯着死去活来的司马 纪。“痛就对了,我听得特别舒坦。” 说罢一扬手,司马纪立时飞起来,撞在崖壁上,头破血流。而后掉在水洼中, 像烂泥似的摊着,只剩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他活不成了。”姚捧珠开了口,“一个疯子,你都杀得如此痛快。” 黑衣人淡淡道:“还不够,若他家人尚在,我还想灭他满门。” “你够了!”姚捧珠怒吼出声,“就算是红尘界的恶人,也合该我红尘界来处 置!你们这群异族,只会烧杀掳掠,知道什么是非!” 黑衣人语气冷了:“说够了?” “不够!”姚捧珠回以冷笑,“我算看出来了,红尘界太弱,根本不是你们的 对手!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然后快些把红尘界的人全都杀了!你们搬来红尘界住, 岂不是圆满?” 她一字一句,都在激黑衣人动手。她清楚的很,只有在红尘界,她才是高高在 上的峰主,是万夫不敌的女中豪杰。放在修罗界和长生界面前,她不过是灵力稍高一 些的弱女子。只要她不死,等待她的便是暗无天日的羞辱。 黑衣人却又陷入沉默,半晌才道,“谈何容易。” 姚捧珠不解其意,骂道:“杀就好了,有何不易?你们这帮魔头不就只会杀 么?” 司马纪已经完全不动了,他周遭的水面波澜不惊。 黑衣人攥起手指,“来人。” 顷刻便有两个黑衣人从天而降,躬身道:“小王爷。” “找两个干净房间,把他二人关起来。”黑衣人往前迈步,头也不回,“本王四处走走,你们留守。” “是。” 骂了半天,这黑衣人非但不杀他们,还要安顿他们。姚捧珠和鹿时清面面相 觑,认姚捧珠怎么喊,黑衣人的身影越来越远,没有任何回应。 沧海一境方圆数十里,黑衣人却是徒步行走,脚步很重,像是对脚下山石和土 壤有着别样的情愫。他漫无目的,独自走到山前,在一片狼藉的流民窝棚前停下。 茅屋旁放着一堆酒坛,多数已经四分五裂,酒液已经风干,酒香却残留在虚空 中,若有似无地扑上鼻尖。 黑衣人呆呆地站了半天,说出三个字:“神仙醉。” 方才隔空折磨司马纪得心应手,此刻,他却快步上前,徒手从废墟中捞出一个 完好无损的酒坛,掀了泥封就要往嘴里送。还未挨着嘴皮,他好似突然惊醒一般,把 泥封重新盖回去。 如此抱着酒坛过了一会儿,又重新掀开泥封,把坛中美酒全都洒在地上。 酒香四溢,黑衣人喃喃道,“此身已是修罗,吃不得故土的东西了。姐,阿 毅,阿瑛,还有……阿扬,你们来替我尝尝吧。” 第134章 天镜峰羁绊 “师叔祖, 如今红尘界以长江为界,修罗界连同万妖界和幽冥界占据北方,长生 界则是独占南方。眼下倒是风平浪静,却不知往后红尘界百姓, 该要遭受何等劫 难。” 流霜峰顶, 姚捧珠满眼哀戚。 鹿时清站在她身侧,同她一起俯视山下涌入的人潮,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修罗界的黑衣人强势进入红尘界,与长生界形成对立之态。由于那领头的黑衣 人, 对姚捧珠格外感兴趣,竟是以礼相待, 扬言只要姚捧珠肯做他的王妃,他便会庇佑 沧海一境和沧海一境的所有人。 本还百般抵触怒骂的姚捧珠一听, 未作犹豫, 立时答应。自此, 沧海一境在经历一 日的动乱之后,重回平静。连日来, 鹿时清下山四处寻找失散的弟子们,又带回许多 难民。 原来将修罗界视为洪水猛兽、邪魔外道的红尘界,到了危急存亡之刻, 竟是需要 修罗界的庇佑,才能偷得一时的苟延残喘。 ……确切来说,向来以男权为主,以男人为尊的凡人们, 竟是需要一个女子的献 身来换命。 何其讽刺。 鹿时清并不敢说,姚捧珠的贞洁比人命更重要。可联系以往,百里坞对万千女 子的所作所为,再思及前些日子,姚捧珠被司马纪强行献给常松涛。他便觉得,至少 有些人,担不起姚捧珠的牺牲。 目光一转,他瞧见人群中一个白色影子往前挤,于是手掌一翻,溯光剑应声而 出。 下一刻,那个白色影子一声惊呼,趔趄着摔了出去。他还以为自己只是不小心 绊了一跤,挣扎着爬起来,就要继续前行。可沈骁却看见了浮在半空里的溯光,立时 招呼弟子,将此人拦下。 此人脸色变了变,对守着山门的沈骁等人怒道:“为何拦我们,不是说沧海一 境广纳流民么?不是说只要是红尘界人都能进来躲避么?” 难民们本就惶恐不安,听见这话顿时炸了锅,跌跌撞撞地四散开来,跪下哀求 起来。 微风徐来,鹿时清和姚捧珠稳稳落在他们面前,鹿时清温声道:“大家不要慌 张,你们进去便是。” 姚捧珠却指了指人群中几个穿白衣的,唤沈骁:“俯云,我沧海一境只收红尘 界人,可没说连牲口也……不,牲口好歹能耕地推磨,杀了吃肉,这些连猪狗都不如 的东西,要他作甚,还不轰出去?” 沈骁躬身道:“是弟子失察,这便照办。” 那些白衣人尚且不服,还要反驳,鹿时清道:“自红尘界动乱以来,你等河洛 静地的弟子,跟随掌门常松涛四处祸害同道,欺压百姓。沧海一境不留你们,还请别 处去吧。” 忽然有个老妇人站出来,指着其中一个白衣青年,颤巍巍的开了口:“你……就 是你!你把我的闺女给……你这禽兽!你还我闺女啊!” 她边说,边扑上去对白衣人又撕又打,白衣青年眉目间起了戾气,一把将她推 倒在地,“老虔婆浑说!谁认识你什么闺女!” 沈骁一挥手,两名弟子上前将白衣人压制在地,白衣人犹然叫嚷,不肯认罪。 姚捧珠连忙上前扶起老妇人,那老妇人眼泪纵横,浑身气得发抖,“就是这些 混账王八蛋!当时我们一家三口去逃难,路上遇见他们几个,硬是拉着我闺女动手动 脚,我和当家的上前阻拦,当家的竟然被他们用剑活活捅死。我也摔到山坡底下晕了 过去,等天黑我醒来爬回去,就看见我闺女赤条条地躺在路边,已经……已经给折磨 死了,可怜她才十五岁啊!这些禽兽!” 她一通讲述,含血带泪,旁边还有些流民本在急匆匆往山门赶路,听见这话也 慢了脚步。有些甚至凑上来,也跟着控诉曾被河洛静地欺辱的经历,其中还有些和老 妇人一样,在今次逃难的白衣队伍里,认出了仇人的。 白衣人们见势不妙,已经准备撒腿往山门外面跑了。他们甚至已经脱下了昔日 带给他们无上威风和荣耀的白衣,打算换一套普通衣裳,下回再来。 可鹿时清足尖一点,瞬间出现在山路另一端,拦住他们的去路。白衣人们不 解,嚷道:“我们不进沧海一境还不行,难道非要赶尽杀绝?” “你们作恶多端,就算赶尽杀绝也不过分。”鹿时清平静道,“但我不想脏了 自己的手。” 说罢,鹿时清抬起手,对着白衣人们一一弹指,细碎的光华落在他们身上,倏 然消失。白衣人们惊恐地瞪大双眼,“你做了什么?” “标记。”鹿时清收手,“有了这道灵力加身,今后你们再也进不得沧海一 境,去吧。” 白衣人们面面相觑,知道自己彻底没了安稳度日的机会。虽然不甘,但再看那 些被流民认出的同门,正在沧海一境弟子们的压制下,被流民痛殴,也只好灰溜溜地 披上白衣,夺路而逃。 鹿时清背对他们,正待回到山门前,忽然听到身后一叠声的惨叫,不远处正对 这处的姚捧珠等人,也瞪大了双眼,露出惊讶的表情。 而那些流民发出一阵惊呼,纷纷躲到姚捧珠等人身后。 鹿时清猛然回身,恰好看见河洛静地的弟子们摔倒在地,在风中散成一片黄沙 的情形。活生生的人瞬间被一阵风带走的场景,对红尘界的每一个人来说,都太过震 撼。 黄沙过后,众人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黑衣人。他双手随意地拍了拍,黄沙往两 旁飘散,道上干干净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鹿时清眉心微皱,“是你。” 竟是那个要娶姚捧珠做王妃的黑衣人。 黑衣人在修罗界便是身份尊贵,区区红尘界人更不被他放在眼里。他抬着下巴缓缓前行,走过鹿时清身边略停片刻,淡淡 道:“到这一步还不忍下手,你还不如我。” 鹿时清知道他是在讽刺自己心慈手软,但不明白,这话缘何会从一个不相干的 修罗界人口中说出来。且听他意思,就好像他从前也是个心慈手软的人似的。 还未及反应过来,姚捧珠已经怒吼起来,持剑冲向被流民打倒在地的河洛静地 弟子们。还未见她如何动作,剑光在他们中间呼啸着划过。 这些河洛静地的弟子甚至没来得及哼一声,就陆续倒地,他们全都睁着双眼, 还在不可置信地盯着胸前。 方才的剑光穿胸而过,精准地刺中他们每个人的心房,鲜血喷涌而出,很快将 白衣打湿。 姚捧珠衣带翻飞,待落地时,蓝色披帛有些凌乱。流霜峰的女弟子见状,想过 来帮她收整。她却抬手拦住,“不用。” 她调转剑锋,指向黑衣人,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冰冷。“红尘界人不以自相残杀 为荣,也不以涂炭生灵为耀。我感谢你,替红尘界清理门户。但你记着,从今往后, 红尘界的败类由我们自己杀,不牢你插手!你若伤害红尘界人半分,我就是死,也先 和你拼命!” 她字字铿然,颇有气势。 鹿时清不禁侧目,经历诸多变故,姚捧珠已经变得更加坚韧。反观自己,竟然 连红尘界的祸害都狠不下心除去。 倒不是说,杀几个人就能证明什么。但经过风风雨雨,他已然是沧海一境位分 最高的长辈,总要做些有意义的事情,方不负他还活着,方不负……顾星逢和裴戾屡 次相救。 似是被姚捧珠的行为所震,所有人竟是久久不语,流民们默默站好,脸上却露 出神往和钦佩。但更多人,也望向这位黑衣人——传说中修罗界的魔物。生怕他被姚 捧珠激怒,作出可怕的事来。 可黑衣人只是抱起双臂,静静审视着姚捧珠,半晌,才发出一声嘶哑的 笑,“说得好,这风范,不愧是本王看上的人。” 说罢,他平白从原地消失,下一刻竟是出现在姚捧珠面前。 姚捧珠还未反应过来,他就随手在她肩上拍了拍,“真想早些给你名分。” “滚,别碰我。”姚捧珠脸色一变,张口就骂,却没有动手去打。 黑衣人回过头,又莫名其妙地看一眼鹿时清,方才重新消失,再未出现。 夜间,姚捧珠便来暖月台找鹿时清。 彼时鹿时清正在收拾暖月台的狼藉,先前此处被万妖王下令一通打杂,幸而只 弄坏了房间里的床榻桌凳,水榭上还没来得及祸害,修罗界便赶来要走了这块地方。 万妖王带着圣主和幽冥界的胭脂鬼等人悻悻退出,鹿时清才得以重新踏入此 间。他有些庆幸,水榭完好无损。临近秋初,荷花已经褪色凋残,可厨房里的灶台器具还在。待到顾星逢回来,来年荷花重 新绽放,便又能给他做荷花酥了。 鹿时清骤然起身,遥望空无一物的天镜峰半空,胸腔沉甸甸的,似乎心里被堵 着什么东西。 他半生都在低谷,被血亲遗弃,被师尊冷待、被弟子残杀,被师兄厌弃,却鲜 少感到失落。无论何时何地,顾星逢总会很快来到他身边,让他在低谷之后,立时窥 见光亮。 可他此时却失落透顶。 山河分崩,沧海破碎,日月柱倾……星星不在。 姚捧珠御剑而来,落在水榭上,“师叔祖。” 鹿时清立时展出几分微笑,指着长凳道,“珠儿,快坐。” 姚捧珠看来心事重重,道过谢,坐下后便皱起眉。鹿时清问:“珠儿找我何 事?” 姚捧珠叹了口气,“师叔祖,我觉得那个黑衣人……” “怎么?” 姚捧珠抬起头,“他很不一样。” 鹿时清也觉得他不一样,但没说话,他想听听姚捧珠的见解。姚捧珠继续 道:“他是修罗界的大人物,长生界都忌惮他,万妖界和幽冥界更是唯唯诺诺。他这 种身份,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为何偏偏看上我?” 鹿时清也奇怪,“有道理……也许,他还真没见过你这种的,毕竟珠儿你风姿不 凡,特立独行。” “师叔祖就别客套了。”姚捧珠摆了摆手,“我年轻的时候,也爱偷偷看些风 月话本,上面才子佳人,帝王宠妃,不乏位高权重的男人,看上了一无是处的女子。 可那都是故事,编来哄人的。” 鹿时清笑了笑,听她继续说下去。 姚捧珠托起下巴,有板有眼地分析:“常松涛拿我当采补的丹药,修罗界也不 是善茬,说不定更过分。他对我这么好,多半也是想把我养胖了,大卸八块,或烤或 炸。” 鹿时清忍俊不禁,但再一想,也不无可能,不由叹了口气,找措辞道:“可…… 就算他想吃了你,也没必要娶你当王妃吧?” “我奇怪的也是这个。”姚捧珠渐渐皱起眉,“而且今日,我愤怒之下说出那 些话,他竟然不恼。” 鹿时清道:“我也奇怪,以你的性子,他那样待你,你居然没发作?” “谁说我没发作。”姚捧珠攥了攥手指,“在我心里,我早就是师叔的人了。 当时他碰我,我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可我在他手底下根本动弹不得,想我姚捧珠, 也是仙道各大榜单在列的人物,居然被他压制至此。” 鹿时清有些明白了:“那你的意思是……” “今日本是他立威的好机会。”姚捧珠缓缓道,“可他什么都没有做,甚至还 对我明贬实褒了一番。” 的确如此。 沧海一境里有这位修罗界上位者的“王妃”,因此,这地方顺理成章被保护起来,其他几界也不敢来犯。 姚捧珠心系红尘界,更将沧海一境放在第一位。倘若她真的成了修罗界的王 妃,盛宠不衰,那沧海一境算是保住了。 怎么觉得……这像是小说里的情节? 姚捧珠一肚子心事,“师叔祖,我太师祖被丁缘救走,至今下落不明,可就算 他还在,我也不想再和他有瓜葛。俯云他们又是小辈,如今我没有主意,只能问你 了……倘若我真的进了修罗界,又该怎么办呢?” 鹿时清劝她:“先别胡思乱想,那个什么王爷见一个爱一个,说不定有很多个 王妃。更说不定他怕麻烦,直接把你安置在红尘界了,否则他要沧海一境做什么。” “这也有理。”姚捧珠吐出一口气,终于露出一丝轻松的神采,“师叔祖是见 过世面的人,你的揣测,必然不会差很远。” 事实证明,见多识广与未卜先知这两者间,并没有什么关联。 不两日,黑衣人便将沧海一境里,几个他记得住面孔的人全都召在天镜峰的正 殿,郑重宣布了一件事。 “本王初来红尘界,此间女子貌美心善。尤其是华阳子姚捧珠,气质绝佳,跟 我从前见过的修罗界女子不一样……我喜欢得紧,等不得半年之后。本王要将她带回 修罗界,即日晚婚,封为正妃!” 这番话一说完,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鹿时清呆呆道:“珠儿,那些风月话本上的故事,成真的了。” “……这混蛋。”姚捧珠勃然大怒,“封妃可以,但我不去修罗界!” 黑衣人孤立在众人面前,像一根亘古不倒的石碑,语气也是不容置疑,“狂 妄,你是本王唯一的王妃,留在红尘界如何像话?还是说……你不想嫁给本王找的借 口?” “我……”看了一圈同门的脸,姚捧珠的话到嘴边,生生咽下去,“我嫁,去就 去。” 沧海一境的弟子们并没有哀求或者恐惧的表情,他们和姚捧珠一样抵触和愤 怒,不愿牺牲这位难得的女峰主。 正因为如此,姚捧珠才感谢他们,更不愿因为自己的一时意气,害了所有人。 ……别的门派甚至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姚捧珠深吸一口气,又问:“什么时候出发?” “自然是越快越好,明日便走。” “嗯,知道了。” 沈骁沉声道:“师叔,三思。” 鹿时清忽然站出来,“我和她同去。” 姚捧珠愣了愣,“师叔祖,你开什么玩笑?” 黑衣人也用奇异的眼光盯着他,“你?” 鹿时清点头,“你不是说,想要我做你的仆役么?我跟去,侍奉你和……王 妃。” 此时此刻,阻拦姚捧珠出嫁,便会害了其他人。但牺牲姚捧珠,又很让他痛 心。他恨自己弱小,护不了这些后辈们。如今跟着姚捧珠一道前行,至少能让姚捧珠不是孤军奋战。 也算是,他所能发挥的一点作用吧。 黑衣人似是笑了一声,“修罗界不缺仆役,但本王还没有被红尘界人伺候过。 便如此说定,收拾行装吧。” 待黑衣人离开之后,又过了很久,众人还在正殿里站着。没有散去,却也谁都 没有说话。鹿时清和姚捧珠的决定像是一块大山,沉甸甸地压在正殿里每个人的心 上。 姚捧珠此刻才意识到,在鹿时清提出跟去修罗界的请求时,她竟然像是抓住了 救命稻草,并没有驳回鹿时清。要知道,鹿时清和她一样,也是作出牺牲了的。但又 不同,她是去修罗界做尊贵的王妃,鹿时清却是去当仆役,伺候她和黑衣人。 他是她的长辈,更是沧海一境的掌门,居然要为人驱使? 姚捧珠沉默了许久,苦笑起来。鹿时清听见动静,望向她:“珠儿在笑什 么?” 姚捧珠抬起头,眼睛里却是红红的。“师叔祖,我真没用。明明知道你不该去 修罗界,却因为我的自私和怯懦,没有立刻阻止你。” “你已经很勇敢了。”鹿时清微微一笑,脸上不见丝毫颓丧,“但你可知道, 你虽然已经是峰主,在我心里仍然是个小姑娘。还有俯云他们,虽然也是天镜峰的顶 梁柱了,可我还觉得你们都是孩子,长辈保护你们是应该的。珠儿,师叔祖给你作 伴,到了修罗界我们还能坐在一起说说话。人前我是什么不重要,只要人后你当我是 师叔祖就够了。” 他语气越温柔,姚捧珠鼻子就越酸,她强忍着泪意,“师叔祖……我会对你好 的。” 鹿时清点头,在她的肩上轻轻一拍。 沈骁忽然朝着他二人跪下了,其他人也跟着下拜。 鹿时清愣住,“俯云,这是做什么?” 沈骁神情肃穆,“太师祖,姚师叔,弟子请求你们不要去。” 鹿时清赶紧去拉他,“我们言出必行,不能让修罗界嗤笑沧海一境不守信 用。” 沈骁却不起来,坚定道:“弟子们知道,师辈是为了保护我们才做出如此牺 牲。但根本不用,沧海一境能反抗第一次,就能反抗第二次。能和长生界厮杀,就不 会惧怕修罗界。” 身后的弟子们纷纷应和,“不错,我们反抗到底。”“无需太师祖和姚师叔牺 牲!” 群情激奋,姚捧珠生怕引来黑衣人,连忙挥袖,拂动殿门关闭。鹿时清只好等 弟子们稍稍平静一些,方才问道:“你们觉得,只有厮杀才是反抗么?” 姚捧珠看向他,弟子们也面露疑惑。 鹿时清微微一叹,“厮杀起来,我们全员覆灭,一切就结束了。但只要我们不 死,一切都有变数。” 沈骁问:“太师祖的意思是……” 鹿时清静静地望着他们,这一张张年轻的脸,如他当年那般稚嫩。但他当年浑浑噩噩,守在天镜峰里出不去,只敢用 神识窥探天地。而沈骁这一辈的弟子,早早地遭逢劫难,肩负起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 责任。 他们的眼睛里,都有光。 鹿时清道:“天镜峰首徒,俯云子沈骁。” 沈骁不明白他为何话锋一转,如此严肃,但还是恭敬地俯身拜道:“弟子 在。” 鹿时清手掌一翻,掌心光华流转,拉伸变长,赫然便召出了溯光剑。下一刻, 他以剑锋刺破手指,将一滴血引入剑身。 血滴浮在剑身上方,似是在等待什么。 姚捧珠见状,早变了脸色,“师叔祖,你是要……” 弟子们也倒抽冷气。正躬身等待鹿时清吩咐的沈骁察觉不对,忙抬起头,也不 禁惊了。 这是仙门中每个弟子都熟悉的场面——仙器认主。 一件仙器若要认主,将主人的血液滴在剑锋上即可。但这件仙器若先前认过 主,那便只有两个方法:其一,杀了仙器的前主人,取血再滴一次,解除关联。其 二,前主人将自己的血滴在仙器上,再取新主人的血引入,如此一件仙器便会有不止 一个主人。 而仙门之中,代代相传的仙器,便是用第二种方法流传至今。 鹿时清道:“俯云,伸手。” “太师祖不可,俯云担不起。”沈骁断然拒绝,“太师祖还要带着弟子们抵御 外敌,还请将溯光收好。” 鹿时清的动作断在中途,不由叹了口气,“傻孩子,我和你姚师叔前往修罗 界,保障红尘界暂时安好。你带领弟子们韬光养晦,伺机而行。这分工,够明白了 吧?” 姚捧珠面露了然之色,也走过来道:“俯云,你当我们是去享福,让你拿着溯 光剑留在红尘界耀武扬威么?” 沈骁忙道:“弟子不敢。” 姚捧珠道:“那就对了,这是我们对你的嘱托。大家谁都没退缩,谁都没做逃 兵,这是用另一种方式抵御外敌。” 她突然有了方向。 性急如她,不怕死也不怕杀人,只怕不知道做什么。 趁着沈骁陷入沉思,神色出现松动,鹿时清蓦然拉起他的手,用剑锋刺破,引 出一滴血来。 先前悬在剑身的那滴血若有感应,沿着剑身慢慢滑过来,两滴血拖出鲜红的轨 迹,然后在剑身中央交融,最后渗下去。 包裹在剑身上的淡蓝色光华,瞬间转为艳红,如此持续片刻,方才重回淡蓝。 认主仪式完成了。 鹿时清道:“俯云子,听命。” “弟子……听命。”一向沉稳的沈骁,竟是难得出现了几分哽咽。 “天镜峰首徒沈骁,于今日起入主天镜峰,受掌门信物溯光剑,是为沧海一境 第十五代掌门,俯云君。”鹿时清说得缓慢而有力。 沈骁重重叩拜三下,方才伸出手,“弟子,受任。” 他的目光不再抗拒,语气也和鹿时清一样,变得坚定。 鹿时清回想起自己接任掌门的那天,逸天君白宵闭关前夕,将沧海一境所有人 召集在日月同升柱前,传溯光剑和名号给鹿时清。 虽然有诸多质疑的声音,好歹声势浩大,名正言顺。 而顾星逢就任掌门,就崎岖得多了。鹿时清没见过,却在书册记载上看过,也 听人说过。原本那日,丁海晏是要顶替掌门之位的,奈何溯光剑没有认他,他只勉强 召来了所有人,正待宣布这一事实,顾星逢却忽然闯进来。 他拿着认了主的溯光剑,并击败了丁海晏派出挑衅的所有人。在丁海晏的白眼 之中,他强行坐上了掌门之位。 不过虽然崎岖,好歹也是声势浩大。 到沈骁这里,未免太寒碜。非但是隔代传位,而且是在沧海一境几近没落,没 有几个人在场的情况下接任。 但,无可奈何。 鹿时清把沈骁拉起来,还有些不好意思:“这便结束吧,你太师叔祖太笨了, 不会主持。传位前,也编不出几句华丽的说辞。不过想一想你师尊,根本就是我强拉 着认了溯光剑,连这些话都没有……最后还死了,留他孤零零的接任掌门,你至少比 他要强一些的。” 他原本是在笑,笑着笑着,却是一股酸涩之意浮上来,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真的,非常想念星星。 但比起想念,现在更担心他。不知他现在有没有受苦,是不是……还活着? 想去长生界找他,想去长生界救他。 鹿时清心想,如果能进入长生界,并且不被任何人发现,该有多好? ------------------ 鹿时清有点后悔。 后来姚捧珠才告诉他,把溯光剑交给沈骁以后,他提起顾星逢的时候眼睛是红 的。虽然没有哭,但比哭起来更让人难受。 鹿时清觉得,不应该在孩子们面前露出这种表情。如果他当时意识到了,绝对 会控制住。 姚捧珠却安慰他,这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可以激励留在红尘界的弟子们,让他 们意识到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 鹿时清不好说破,他根本就不是因为前路艰险而难过,而是因为想顾星逢所 致。 姚捧珠顿了顿,忽然盯着鹿时清的脸,“还有一点好处……” 鹿时清不明所以,“什么?” “太师祖原本格外好看。”姚捧珠笑了,“眼睛里水汪汪的,就更好看了。” 鹿时清愣了愣,也忍不住勾起嘴角,“这孩子……没大没小。” 鹿时清和姚捧珠统共没有相处多久的时日,却一起经历了生死沉浮,又即将共 同面对未知的未来。他欣赏姚捧珠坚韧的意志,也钦佩这姑娘的勇气,待黑衣人的车 队进入通往长生界的隧道后,他们两个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打发时间,东拉西扯,什么都说。 姚捧珠望着车窗外,黑漆漆的虚空,目光有些悠远。“都说我爹像师叔祖,我 原还不信。我觉得我爹是没本事,才那么怂。师叔祖这么厉害,应该脾气很大才对, 至少也得和掌门师兄那般孤傲。” 鹿时清微微一笑,“现在呢?” “现在我信了,无论我说什么,师叔祖都不会生气。明明和我师祖是一个师尊 带出来的,我师祖是那种火爆性子,师叔祖却格外的好脾气。”姚捧珠说着,眉梢垂 下去,“我爹真的和您一样,可是我爹和司马师叔如今连魂魄都没了,我再也见不到 他们。” 她又想起伤心事了。 鹿时清转移话题,“我曾听一成说,你喜欢吃桂花糕。这箱子数日未打开,你 不看看里面有没有桂花糕?” 黑衣人格外贴心,准备了许多吃的用的在马车里,拢共装了几大箱。 他说着,就起身去看那箱子,果然在几个布包里翻出了点心。“真的有桂花 糕,珠儿你看。” 其实不光有桂花糕,还有有其他的各色花样,姚捧珠嘟囔一句,“这黑衣人怎 么比红尘界的人还会吃。” 但说归说,许是真的想念桂花糕了,姚捧珠就接了一个过来,咬了一口。她见 鹿时清只给她递,自己却没有动,便道:“师叔祖,你不是爱吃荷花酥么?这里也 有,你也尝尝啊。” 鹿时清笑了笑,“不了。” “不喜欢吃了么?那你也吃桂花糕。” “都不用。”鹿时清摆摆手,认真地道,“我在辟谷,我要飞升。” 因遵照白霄的嘱托,为避免飞升,他从不辟谷。 如今从头开始,辟谷会异常艰辛。 鹿时清初步估算,最快也需要一年时间,倘若修罗界环境特殊,恐怕希望会更 渺茫。 但怀揣着希望,总比天天想着顾星逢,什么都不做的强。 第135章 诡秘沙盘城 果然, 姚捧珠也不可思议地瞪大眼,“师叔祖可是认真的?” “嗯,认真的。” 姚捧珠拎着半块糕的手垂下去,眉心缓缓收紧, “长生界那些混账在红尘界尚且 为非作歹, 师叔祖若是孤军深入长生界,必然更加凶险。可……我没有理由拦你,我甚 至还想和你一起去救掌门师兄。但是师叔祖,你一生从未辟谷, 你可知道有多难 么?” “我知道的。”鹿时清笑了笑,“我不过是给自己找点念想而已。” 姚捧珠忧心忡忡叹了口气。 鹿时清见状, 摇头道:“飞升之事太渺茫。眼下最重要的是借力修罗界,牵制长 生界。” 姚捧珠狠狠咬了一口糕点, 半晌, 说道:“会有办法的师叔祖……我一定, 能想到 办法。” 鹿时清拍了拍她的肩,为防隔墙有耳, 二人并未再深谈下去。但在进入修罗界 时,鹿时清忽然有些疑惑:珠儿这孩子说的办法,指的是在修罗界斡旋的办法, 还是 助他飞升的办法,抑或……都是? 但这点疑惑转瞬即逝,一阵剧烈的颠簸之后,他被突如其来的干燥气息呛得直 咳嗽。姚捧珠不比他好到哪里去, 一边咳,一边撩车帘往外看,顿时发出一声惊叹。 鹿时清也抬起头,只见车窗如同一面方正的画卷,画卷上只有两个颜色。 蓝天,黄沙,如有万顷,蔓延出去,在远方交接。 “沙漠?”姚捧珠嘟囔着放下车帘,“我从前云游时也到过沙漠,却不像此处 这般诡异,吸一口气,胸口竟如同刀割。” 鹿时清道:“毕竟是修罗界,与红尘界大不相同。” “师叔祖,你先屏息,谁知道这鬼地方的气息会不会伤身。”姚捧珠说着起 身,走到车门前伸手敲了敲。 马车随即停了,不多时,车门从外面打开,黑衣人修长的身影出现在二人面 前。 “王妃找我何事?” 这个称谓,姚捧珠已经见怪不怪,面无表情道:“修罗界气候干燥,我们受不 了。” “所以?” “所以你得想办法帮我们适应。”姚捧珠直视他,“我们是头一遭进入修罗界 的红尘界人,难道你事先就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万一婚期未到,我先水土不服,死 了呢?” 黑衣人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一声。 姚捧珠忍不住一拍座椅,“你笑什么?” 黑衣人露在外面的双眼中,闪着揶揄的光。“原来王妃心里也记挂着婚期。” 姚捧珠一下子站了起来,“你……” 鹿时清连忙拉住她,用眼神示意她不要鲁莽,她只得深吸一口气,重新坐回 去。鹿时清便问黑衣人,“敢问王爷,红尘界人在修罗界是否可以生活自如?” 黑衣人淡淡道:“我如何知道,王妃不是也说了,你们是头一遭进入修罗界的,前无古人。能不能在此间存活,全看你们的造 化。” 这句看似敷衍无情的言语,让姚捧珠又要发作。鹿时清连忙道:“王爷,我这 个仆役不用考虑。可王妃是万金之躯,总要注意些。” 黑衣人又一片默然,他看看身后黄沙弥漫的高天阔地,方才回头道:“除了感 到干燥,你们还有哪里不适?” 他难得认真,姚捧珠也不胡搅蛮缠,“暂时还没有。” “嗯,即将进入沙盘城,若有别的不适,再来找本王。”说罢,黑衣人就要关 门。 “等一下。”姚捧珠叫住他,“你们修罗界的人,是可以进长生界的吧?” 黑衣人有些疑惑:“此言何意?” “红尘界人修炼飞升,才能进入长生界。”姚捧珠从容起身,仿佛没有看到一 直使眼色的鹿时清,“你们修罗界既然和长生界比肩,想去长生界自然更容易,你们 用的是什么方法?” 黑衣人看看鹿时清,又重新将目光投向姚捧珠,“你们要去长生界?” 鹿时清赶紧站出来,摆手道:“王妃嫁入修罗界,我又是修罗界的仆役,万万 没有离开此处的意思。王妃只是好奇而已。” 姚捧珠清了清嗓子,“对,我很好奇,你把进入长生界的方法说给我听。” 黑衣人哼了一声,“进入长生界很简单,告诉王妃也无妨。” 见他居然就这么轻易透露,鹿时清和姚捧珠对视一眼,双双竖起耳朵。 黑衣人道:“佩戴蛇骨牌便可进入通行隧道,的确简单。只可惜蛇骨牌只有修 罗界总领主才有,你们拿不到的。” 姚捧珠急急地问:“那总领主是谁?” 黑衣人有些得意:“修罗界共有七部,本届总领主出自我沙部,乃是我大哥踏 千浪。” “踏千浪,这是什么鬼名字……”姚捧珠小声鄙夷。 黑衣人盯着她:“王妃在嘀咕什么?” 姚捧珠咳了一声,“我是说,踏千浪是好名字。你的名字,是不是也一样优美 动人?” 黑衣人仿佛没听出她话里的阴阳怪气,颇为自负道:“本王名为踩万仙,的确 不错。我与我大哥的名字,承载着整个部族的期待。上届总领主出自海部,因此我大 哥取名踏千浪。我的名字直指长生界,所以本王也不把那些神仙放在眼里。” 车门关了,他昂然而去。姚捧珠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师叔祖,不是我 说……这修罗界名字起得,怎么觉得书读得很少的样子。” 鹿时清叹道:“也许是民风所致,这里的人喜欢简单直接。”他忽然正 色,“珠儿,我飞升之事只是个想法,你千万要沉住气,不要误了大计。” 姚捧珠嘴上应着,眼神却有些飘,也不知是在回想着黑衣人方才说的哪句话。 闻听踩万仙迎娶了个红尘界的王妃,人们都来看热闹。 未到婚期,鹿时清和姚捧珠先被这里的人吓了一跳。他已听踩万仙说过,修罗 界共有七个部族。此时才知道,这七个部族分别是沙部,海部,泽部,陵部,山部, 原部,雪部。 而这几个部族,随便拎出一个人放到红尘界,都极有可能成为惊世骇俗的怪 物。 譬如沙部的人,浑身枯黄龟裂,布满密密麻麻的颗粒,像是在沙漠中饱受风霜 的枯木。但他们会行走,会睁着暗黄幽深的眸子,会用喑哑的嗓音说话。海部的人浑 身长满鳞片,脸上有鳃,眼球突出。雪部的人长着一身浓密白毛,在沙漠中直喊热。 陵部的人长着犄角,没有五指,是手脚便是两只蹄子……千奇百怪,全都是鹿时清和 姚捧珠在红尘界从未见过的长相。 鹿时清恍然,难怪黑衣人去了红尘界,就要把浑身包裹起来,这样子也忒吓 人。想到姚捧珠就要委身给这种怪人,他赶紧去安慰,谁知姚捧珠只是笑笑,“这有 什么,师叔祖,我死都不怕,还怕跟他睡一张床?” 这豪言壮语,倒让鹿时清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不过鹿时清又生出许多疑惑,踩万仙忙前忙后招呼各部派来的使者,又将他二 人安顿下来,前前后后各种事宜,那位传说中的踏千浪领主,竟是自始至终没有露 面。姚捧珠自然也留意了这一点,因此他二人一通合计之后,打算主动出击,先趁这 个机会打探沙盘城的虚实。 姚捧珠身穿沙部侍女送来的装束,对着镜子扯了扯蛇皮似的薄透衣料,叹了口 气,“没想到我一把年纪,还穿的如此轻浮。” 鹿时清哑然失笑,取出两个隐形符,彼此隐去行踪,悄悄出了门。 原本他们还提心吊胆,生怕被撞破。但沿途巡逻的兵士不断,并没有发现异 常,他们也便稍稍安心。但不多时,这一颗心又悬了起来,只因一路上格外顺畅,往 来人群绕着他们走,若非他们有隐形符加持,就好像有个看不见的人特意为他们开了 道似的。 鹿时清忽然皱眉,“珠儿,不太对。” 姚捧珠停下脚步,道:“我也觉得不太对,但又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你不觉得,我们是在走直线?”鹿时清回头望了望。 “……的确。”姚捧珠思来想去,谨慎道:“就好像我们出了寝宫之后,直奔某 个地方而来。” 鹿时清沉默片刻,拉着姚捧珠就走。 姚捧珠愕然:“师叔祖,这不太像你的作风。我们很可能一开始就暴露了,你 怎么还要走下去?” “我们在修罗界,灵力低弱,若对方想对付我们,恐怕早就下手了。”鹿时清 步伐坚定,“这个安排了一切的人,必然是想指引我们发现什么。” 说话间,二人果然来到一处沙丘前。 这沙丘水流环绕,四周生着低矮的灌木,算是宫殿中难得湿润的地方。但沙丘 中央一个大洞,仿佛幽深的巨口。 鹿时清打量着这洞口,“这里毫不隐蔽,却四下无人,应该是被下了结界, 但……” 他有些迟疑地闭了口,试探着蹚过水流,走到洞口前,依然是畅通无阻。他这 才隔水对姚捧珠道:“但即便有结界,也对我们无用……看来,十有八九是有人存心 在指引我们,珠儿,你……” 他本想留姚捧珠在此等候,自己往前走,谁料姚捧珠纵身一跃,竟是心急地冲 了过来,拉着他就往洞里去。他无奈地摇摇头,随她进入黑暗的洞中继续走。此间死 寂,不过数十步,他们便听到了一点不寻常的动静。 有人在哭,声音格外沙哑,又悲怆到了极点。 他们面面相觑,屏住呼吸,小心地靠近。终于,借着昏黄微弱的光照,他们在 隧道转角处,看见了两个人。 ——两个黑衣人。 姚捧珠立时认出了其中一个,小声惊呼:“踩万仙?” 鹿时清盯着另外一个黑衣人,也觉得有点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哪里见过。 只见这黑衣人身侧躺着一把枯木形状的蛇矛,像是颇有来历的兵刃。他看也不 看,只抱着踩万仙的腿,头发蓬乱地哭着哀求着:“弟弟!你别再离开我了!你不 在,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了……求你救救我!跟我说句话也行啊!” 第136章 故人再逢面 哭声凄厉, 他就好像盲人看见一线光亮,死抱着不撒手,只要眼前的大腿消失, 他就会万劫不复。他又好像怀揣着一万年的寂寞, 反复哀求着, 希望对方和他说说话。 踩万仙却没有如他所愿,只是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不置一词。 以踩万仙在沙部的身份地位,能称呼他为弟弟的, 想必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迟迟 没有现身的修罗界总领主, 踏千浪。 鹿时清不禁疑惑,如果踏千浪是这样一个疯疯癫癫的作风, 如何令修罗界其他领 主顺服? 姚捧珠也在小声嘀咕:“怪不得踏千浪一直没有出现, 原来是个疯子。踩万仙却 对他这哥哥如此冷漠, 不愧是修罗,无情寡义。” 鹿时清静静地看着, 踏千浪又哭了一会儿,踩万仙才总算开了口,“你回头看 看。” 踏千浪哭声骤停, 惊喜地抬起头:“弟弟,你终于和我说话了。” 踩万仙不置可否,重申:“你回头看一眼。” 踏千浪才慢慢回头,仿佛砂砾堆砌的脸忽然抖动起来。他的眼睛落在被遗忘许 久的蛇矛上, 就像见了鬼。 又听踩万仙道:“怎样?” 踏千浪黑漆漆的眼珠子蓦然变得清明,如梦初醒地喊了一声:“弟弟!” 他甚至没有站起来,迅速爬过去,一下将蛇矛抓起来抱在怀里,比方才抱踩万 仙的大腿更用力。动作之快,踩万仙根本来不及回应他方才的呼唤。但看踩万仙冷眼 旁观的态度,应是本就没打算回应。 姚捧珠皱眉,“一会儿抱这个,一会儿抱那个,他真是病得不轻。” 鹿时清正要附和地点头,忽然脸色一变,拉着姚捧珠向阴影里闪避。下一刻, 踩万仙绕开抱着蛇矛痛哭的踏千浪,徐徐走入甬道,朝着出口方向而来。 他步伐很稳,没有回头看一眼。 鹿时清忖着,以踩万仙的修为,即便他和姚捧珠隐匿了身形,也应该会有一星 半点的气息被踩万仙察觉。但踩万仙经过他二人身侧时,仍旧是目不斜视。 不过,今日古怪之处已经够多了。 鹿时清更想知道的是,他和姚捧珠闯入此间到底是不是偶然,又是何人为他二 人打开了洞口结界。 还有,这个踏千浪到底是…… 鹿时清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痛哭嚎啕的踏千浪,仍是觉得他的背影熟悉。 二人有惊无险地回到居所,没有被发现。 摘掉隐形符,姚捧珠擦了擦头上的汗,“难怪比起长生界的贪得无厌,修罗界 迟迟没有动静,原来是他们的总领主出了问题。师叔祖你说,他会不会就这样疯下 去?” 鹿时清想了想,“不确定,但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 “他可是修罗领主,怎么会和师叔祖见过?”姚捧珠哑然失笑,可很快她便微微皱眉,“等等,我也觉得他有些熟悉。” 二人面面相觑,还未及得出一个答案,忽然先前送宫衣的那个宫女进来,一躬 身,枯叶似的头发在脑后垂下。“王妃,总领主大人在沙数殿摆下接风宴,请王妃过 去。” 鹿时清心里一惊,姚捧珠一下子站起来:“什么?” 宫女只当她没听清,用又尖又哑的声音重复一遍,“总领主大人有请王妃,请 移步沙数殿。” 姚捧珠问她:“你说……总领主?就是那个踏千浪?” “是。” 姚捧珠不可置信:“不可能吧,他不是……” 鹿时清一把捂住她的嘴,对宫女点头道:“我们知道了,马上就去。” 目送宫女出门,姚捧珠扒下鹿时清的手,努力放轻语气:“师叔祖,一个疯子 是不可能摆接风宴的。如果我们等下要见的人是踏千浪,那刚才山洞里的那个又是 谁?” 鹿时清见她忧心忡忡,自己虽然也疑云满腹,也只能拍拍她的肩,“先去看 看,兵来将挡。” 与沙盘城中的苍凉建筑一致,沙数殿也是用沙丘堆出来的,不过比城中普通房 屋高大一些,装点华丽一些,有了石头柱子作支撑,但依然逃不脱简陋二字。烈日炎 炎之下,姚捧珠踩在绵软却硌脚的砂砾上打量过后,对鹿时清小声说了句,“这修罗 界总领主住的,还不如红尘界的寻常百姓。” 鹿时清点头。想到姚捧珠可能要在这种恶劣环境下度过余生,自己好歹还有飞 升的念想,姚捧珠却只剩下满目黄沙,不免叹了口气。 忽然身边有人经过,闲闲地扔下一句话:“叹什么气,别让我大哥就等。” 鹿时清不用抬头,就知道这是半个时辰前出现在山洞中的踩万仙。 “知道了,催什么。”姚捧珠哼了一声,迈步往沙数殿中去。 可刚一跨进大门,姚捧珠就僵在了原地,随后跟来的鹿时清也僵住了。 正中央金灿灿的交椅上,端坐着一个身形伟岸的沙部人。他焦枯的头发被头巾 精心包裹,身上披着金黄泛光的袍子,包括表情在内,整个人显得一丝不苟。 可鹿时清和姚捧珠死死盯着他的脸——此人正是方才在山洞中嚎啕大哭的疯 子,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他就换了一副截然不同的姿态。 似是觉得被二人的目光冒犯,踏千浪道:“放肆。” 声音又粗又嘶哑,果然出自同一个人。 踩万仙已经进了沙数殿,随意地坐在最前面的位子上,对踏千浪笑道:“这是 你弟妹第一次见你,好奇多看两眼,没有别的意思。” 踏千浪看他一眼,脸上没有出现波动。这与方才在山洞中,那副死抱着踩万仙 不松手的样子,又是判若两人。 姚捧珠和鹿时清甚至怀疑,方才去山洞的一遭,是他们做的白日梦。最后还是鹿时清率先反应过来,搀扶着姚捧珠走到踩万仙身侧。踩 万仙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二人,指了指一旁的位置。 姚捧珠旋即坐下,冲踏千浪抱拳:“多谢盛情美意。” 踏千浪点头,终于发了话:“你既是舍弟的王妃,今后可随他一起叫大哥。” 姚捧珠心中抵触,却还是应道:“是,大哥。” 鹿时清侍立一旁,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若说之前,他还对踏千浪只有似是而 非的熟悉感,那么在踏千浪开口之后,他便完全记起了这熟悉感从何而来。 因修罗界的食物都是生冷血肉,又全是手抓而食,姚捧珠极其不习惯,几乎没 有吃。这一场接风宴上,几乎只有踩万仙一人滔滔不绝,无非是向踏千浪汇报长生界 在红尘界的种种作为。 踏千浪偶尔点头,应上一半声。他似乎很饿,不停地抓东西吃,咀嚼的动作几 乎一直在持续。正在姚捧珠如坐针毡,又对面前食物反胃时,踏千浪扔下啃了一半不 知名动物腿。 旁边的宫女连忙凑上前,送上一方手帕。踏千浪几下擦完手,扔下一句“你们 自便”,便匆匆离席。 除了姚捧珠和鹿时清在诧异他为何如此匆忙,似乎其他人都见怪不怪。踩万仙 甚至头都没抬,认真地咬着一块粉嫩的肉。 对于踩万仙,姚捧珠没那么忌惮,直接说道:“我吃饱了。” 踩万仙津津有味地嚼了两下,才道:“想回去?” “嗯。” “去吧。”踩万仙说着,又咬下一口。 姚捧珠眼看着生肉被他沙子般暗黄的牙齿撕碎,胃里愈发翻腾,拉着鹿时清就 走。 一踏进寝殿大门,姚捧珠就要和鹿时清抱怨修罗界的食物不是人吃的,可鹿时 清却先一步开了口:“我知道在何处见过踏千浪了。” 姚捧珠立时将抱怨扔到九霄云外,忙问:“何处?” “踏千浪方才自称本座。”鹿时清细细回忆着,沉声道:“你可还记得数年前 来犯沧海一境,被星星击退的黑衣人?” “那是我和司马师合力都打不过的怪人,我当然记得。”姚捧珠道。 鹿时清点头,“红尘界鲜少有人自称本座,我本就记忆鲜明。方才又听踏千浪 用同样的语调说了一遍,所以想了起来。” “原来是他……”姚捧珠想了想,不解道:“可他既然是修罗界的首领,自然有 过人之处。不可否认,掌门师兄是高手中的高手,但他被掌门师兄击退……会不会当 初那个黑衣人不是踏千浪,是我们记错了?” “应该不会错。”鹿时清自认不聪明,但记性尚可。他缓缓道,“修罗界与长 生界实力相当,却鲜少出现在红尘界,想必红尘界的环境对修罗界人非常不利。就如 同修罗界的环境,让我们两个红尘界人举步维艰一样。” 姚捧珠颔首:“这倒有理。” 鹿时清道:“何况,星星那么聪明,不会和如此强悍的敌人硬碰硬。说不定, 他是抓住了对方什么弱点。” “难道掌门师兄知道他是个疯子?”姚捧珠刚说完,旋即改口,“不对,他疯 不疯又说不好。保不齐,今天在那个洞中看到的不是他呢。” 当晚,皓月明亮,在不见一丝云彩的半空里澄澈生辉。 夜间终于来了些凉风,鹿时清躺在硬邦邦的床面上,辗转难眠。他脑子里不停 闪现顾星逢将他从踏千浪手里救下来的情形,彼时他是个没有记忆的痴傻之人,虽然 被白团团欺骗,却还是觉得顾星逢是好人。 看来,他虽然没有过人的智慧,直觉却是可以的。 紧接着,他又想到姚捧珠的那句质疑。 既然他直觉不错,那他认定洞中的疯子是踏千浪,应该也不会错。思及此,他 一下子坐起来,披上外袍,佩戴隐形符,独自一人悄悄离开寝宫。 照那疯子的行径,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离开山洞。鹿时清要亲眼再验证一下, 到底他和踏千浪是不是同一个人。 但这一回,他靠近之后却并没有听到凄厉的哭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暴怒 的吼声。 “我杀了你……你想害我弟弟!去死!” 鹿时清吃了一惊,迅速闪进甬道中,立时被眼前所见震住了。 踏千浪身穿与白天接风宴一致的金色长袍,一手紧紧攥着先前的蛇矛,一手攥 住一个女子的脖颈,将其按在石壁上。 那女子衣衫轻薄,黑发微乱,嘶声道:“大……大哥,我是……你弟妹……” 居然是姚捧珠! 鹿时清立时明白了,这姑娘和他一样,也是趁着夜间来确认疯子身份的。 看来他们所见没有错,踏千浪果然不正常。 踏千浪疯疯癫癫,怕是连自己都不认识,又怎会听姚捧珠的话,他咬牙切齿 道:“我弟弟没有成亲!他不会成亲的!”随即,又抬起另一只手里的蛇矛,语调急 转直下,格外轻柔地说:“弟弟,你怎么会有女人,你说过……你会一直陪着我 的……” 他对着一把蛇矛叫弟弟,简直匪夷所思。 但一个疯子身上发生任何事情都不意外,鹿时清不及多想,趁着他注意力在蛇 矛上,迅速冲过去,攒起一把灵力在踏千浪手上狠拍。踏千浪吃痛撒手,姚捧珠顷刻 消失。待他瞪着眼睛转身看时,恰好看见姚捧珠的一片衣角正飞快地消失在甬道拐角 处。 “找死!”踏千浪暴跳如雷,拎着蛇矛就追。 姚捧珠气喘吁吁,对拽着她跑的鹿时清道:“师叔祖,踏千浪太强了,我只是 想凑近看看那个蛇矛,却被他察觉气息抓了个正着,现在我的隐形符被打掉了……你 别管我,快走!” 鹿时清随即摘下自己的隐形符,“你戴上我的。” “那怎么行!”姚捧珠坚决不要。 已经出了洞口,身后的咆哮声转瞬即至。鹿时清急了,正要硬塞给她,忽然心 里悬起来。月色下,他瞧见踩万仙越过水岸,直奔这里来。 前有狼后有虎,他二人窥见了不该看的东西,必然会被灭口。 姚捧珠咬起牙关,“师叔祖,不行我们就和他们拼了。” 说着回过头,就要朝踩万仙出手。踩万仙眉目紧绷,本就粗陋的脸格外可怖, 他避开姚捧珠,直接拽起鹿时清的手臂,“小美人儿你是不是傻,顾星逢在百里坞树 林里用过的结界,你忘到九霄云外了?” 眼看踏千浪张牙舞爪地冲出山洞,近在咫尺。鹿时清脑中一片空白,本能地抬 起手。 原本站着三个身影的水岸边,顿时空空如也。踏千浪像是失去了方向,在原地 团团转,嘴里嚷着:“想害我们的人在哪……弟弟别生气,你告诉我,我该怎么 做!” 他找不到人,又抱着蛇矛喃喃自语。 鹿时清和姚捧珠被罩在结界中,暂时避开危机。但他们的神情却更加凝重,不 约而同盯着踩万仙面目全非的脸。姚捧珠满脸戒备:“踩万仙,你到底是什么人?你 何时到过百里坞?说!” 踩万仙随意地站着,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指了指鹿时清,“他知道我是谁。” 姚捧珠瞪大双眼: “师叔祖知道?” “不错,我太知道了。”鹿时清也终于开了口,却是情绪复杂。“灵璧公子, 别来无恙。” 对方悠悠道:“小美人儿,我倒是想回你一个无恙。可你看看我这模样,说了 你可信?” 望着眼前这张面目全非,狰狞可怖的脸,再想起白日里他大口吃生肉的样子, 鹿时清说不出一个字来。当初那个满腹诗书,风流倜傥,名动钱塘城的宋家大公子, 仿佛成了一个一戳就散的影子。 姚捧珠早就惊呆了,“你是宋扬的堂哥,宋灵璧?你怎么会……” 无论他二人多震撼,多不可置信,面对如今的宋灵璧,字里行间都不约而同流 露出许多同情。 宋灵璧看起来倒是坦然,微微抬起下巴,犹如布满砂砾的脸在月光下一览无 余。他指着结界外的踏千浪,“如你们所见,我被踏千浪带到修罗界……我已经做了 多年的修罗。” 鹿时清的思绪顿时回到当年,“我知道踏千浪到过红尘界,还在红尘界单挑过 许多高手,你和他……” “又是单挑。”宋灵璧看了一眼踏千浪,后者此时跪坐在水边对蛇矛说个不 停,完全看不出半分白日的风范,他收回目光,“此人好斗成瘾。当年争夺总领主前 夕,他失手杀死踩万仙。他兄弟情深,踩万仙临终前将所有修为尽数投入枯木蛇矛中,助他一臂之力。但风声还是传出,为了避祸,他远走红尘界。直到遇见我,临时起 意将我带回。” 难怪踏千浪总是对一把蛇矛叫弟弟。 鹿时清打量着宋灵璧,“然后,你被伪装成了踩万仙?” “不是伪装。”宋灵璧顿了顿,伸出枯藤似的两根手臂,“而是……我成了他。 踏千浪将踩万仙的身体修复,将我的魂魄与之合一。那具名为宋灵璧的躯壳,早在这 沙漠里化成灰了。” 鹿时清本来还想问他为何不辞而别,让宋扬误以为他死了。如今看来,宋灵璧 也是身不由己。 姚捧珠不解:“我也曾和踏千浪交过手,那时他还不疯啊。” 宋灵璧点头:“他也是近两年才开始犯病。” “为什么?”姚捧珠更迷惑,“他如今成了总领主,修罗界全无敌手,一路顺 风顺水的还会疯?” “就是此处出的事。”宋灵璧缓缓道,“他天资超群,从小被沙部老族长关起 来修炼,只有踩万仙陪伴他左右。他争强好胜,也只有踩万仙与他交好。他失手杀死 踩万仙时,就已经近乎崩溃。但他还有许多未完成的事,因此还算清醒。后来前途坦 荡,他又倍感寂寞,总和我说梦到了杀死踩万仙的情形。久而久之,他就疯疯癫癫, 就像你们见到的那般。” 鹿时清道:“所以你就找了这个山洞让他发疯?还设下结界保守秘密?” “这也是他的主意,他知道自己有病,所以如今也鲜少在外露面。”宋灵璧微 微一笑,“我故意引你二人前来,是想给你们吃一颗定心丸,让你们知道踏千浪疯 了,修罗界对红尘界威胁甚小。” 姚捧珠有些不好意思,“是我急于求证,反而让你暴露了身份,你本来……不打 算让我们知道你就是灵璧公子吧?” “无妨,虽然不想让你们对着这幅尊荣喊我的本名,但这一来,有些话也方便 问了。”宋灵璧说着,看向鹿时清,“我在红尘界没见着阿扬,他……可还好?” “你放心,他没事。”鹿时清道,“你必是回过梅花洲故居了,院子里的香火 残迹,就是他嘱托我去烧的。” 姚捧珠接着道:“他和子鸣去昆仑太虚顶了,那里地处偏远,相对安全。” 闻听此言,宋灵璧看看头顶那轮圆月,怔了半晌,噗呲一声笑出来,“我倾洒 神仙醉时,还让他也尝尝,他要知道,还不得气的骂我。” 鹿时清知道,宋灵璧不爱将闲事挂心头。这么个洒脱的人,在听说亲人健在 时,还是会微微失态。不由勾起唇,欣慰的问:“这么说,灵璧公子多年后又尝到了 最爱的神仙醉。” 宋灵璧却缓缓收敛神色,遗憾道:“我这幅身体格外特殊,红尘界的食物,半 点都碰不得……神仙醉,想都别想了。” 如此境遇,让鹿时清和姚捧珠一时不知如何安慰。 宋灵璧见状,换了副口吻,摆手道:“如今虽过得不顺心,好歹还活着。如今 红尘界这情形你们也见了,我将你二人带到修罗界,刚好避免一场大祸。” 这是宋灵璧的期许,却不是他二人的目的。 鹿时清和姚捧珠对视一眼,鹿时清终于问出了一直以来的疑惑:“灵璧公子, 红尘界对于其他几界而言,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 鹿时清终究是一夜未眠。 宋灵璧给了他答案,而答案是超乎他想象的残酷。 史书所载,一千年前,红尘界被来自修罗界、幽冥界、万妖界的外敌入侵,是 长生界的仙人从天而降,不仅帮红尘界击退妖魔,还传授了修炼之法,为红尘界开辟 仙道,打开了飞升的大门。 但宋灵璧告诉他,这是古往今来最大的骗局。 那场灾难,本就是红尘界发起的,和如今被入侵的红尘界如出一辙。事后,又 会被精心粉饰,编造成是仙人从妖魔手中拯救了红尘界。接着,再进入下一个千年轮 回。 红尘界有着与长生界类似的环境,也有自生的灵力。红尘界凡人可将对长生界 仙人无用的灵力,经过修炼之后转化为仙气。仙人可直接以凡人为食,但他们更喜欢 凡人中的修士。 普通凡人可果腹,修士则能进补。 但红尘界的资源终究有限,无休止的索取会让凡人灭绝。长生界的仙人们便想 出了一个主意,那就是帮助凡人修仙,产出众多他们最喜欢的修士。每过一千年,便 来收割一次。 就好比拥有一块土地,土壤不能直接吃,但可以培育一茬庄家蔬菜来食用。 而飞升的那些修士,便是瓜熟自落,直接送进了仙人们的盘子里。他们怀揣着 成为仙人,长生不老,永世逍遥的念想,从凡人中的佼佼者一跃成为了……仙人的上 等美餐。 第137章 初入长生界 鹿时清和姚捧珠心里都记着。宋灵璧是他们二人的大恩人, 也是沧海一境乃至红 尘界许多生灵的恩人。若非他率领修罗界的人赶到,及时拦下万妖界和幽冥界的动 作,又与长生界形成对立之势,红尘界的现状将惨不忍睹。 宋灵璧将他们带回修罗界, 是为了更稳妥地保全他们。他也正在搜寻宋扬的下落, 一旦找到人,也要带回修罗界护起来。但鹿时清觉得,自己恐怕要辜负宋灵璧的好意 了。 顾星逢尚且不知去向,不知死活, 他又怎能安守一隅? 既然姚捧珠在修罗界的前途无忧,鹿时清忖着, 得找个机会和宋灵璧再提一提去 长生界的事。可自从那晚山洞前相认之后,宋灵璧似乎一下子劳碌起来, 鲜少露面。 而踏千浪也不再发疯, 却也同样鲜少露面。 鹿时清不免心中焦虑, 好在有姚捧珠跟着,陪他四处走走, 排解心中郁结。 又两日,宋灵璧才现身。他脸上倦意颇浓,但神情急切, 把他二人请到一个密室 模样的房间里,将石门紧闭,方才道:“小美人不是要去长生界么,如今有机会 了。” “真的?”姚捧珠喜上眉梢。 鹿时清的心狂跳起来, 连忙扯住宋灵璧的袖子,“那我们何时可以动身?” 衣袖起了几重褶皱,宋灵璧也不理会,只看着鹿时清道:“三日后,踏千浪亲 自前往长生界谈判瓜分红尘界事宜,那时幽冥界和万妖界也都会去。” 一听缘由,鹿时清高兴不起来了。 姚捧珠直跺脚,“瓜分红尘界,他们当红尘界人是何物!” “何物?”宋灵璧听她此言,忽然冷笑一声,“我前日说的还不够清楚么,不 过是一片唾手可得的地。长生界称之为下田,修罗界、万妖界、幽冥界则称之为围猎 场。田地里长庄稼,围猎场里出猎物,所以你说,红尘界人是什么?” 姚捧珠咬紧牙关,“如果可以,我……我真想将他们碎尸万段。” 鹿时清放开宋灵璧,定了定神,坚定道:“那我必须去。” “可以。”宋灵璧正色,“但你要注意自己的行事,不要……” “我明白。”鹿时清没等他说完,先一步打了包票,“我会克制。不过如果真 的暴露身份,我也绝对不会连累你们。” “我不是此意。”宋灵璧摆手,“你以为凭踏千浪的身份,他怕连累?我是要 你小心,可不要出了什么差池,耽误救你小徒孙。” 姚捧珠也道:“是啊师叔祖,掌门师兄可就指着你了。” 鹿时清不住点头,朝他二人抱拳,喉咙里全是酸涩。 三日后,鹿时清如愿进入长生界。 有身为修罗界总领主的踏千浪亲自带队,一行浩浩荡荡的人马走得格外顺利。 宋灵璧一贯漫不经心,进入通行隧道后便斜靠在车中半睡半醒。而鹿时清是他的“仆役”,自 然也要与他同乘一辆车。 这车没有马匹带动,自动前行,十分平稳。 鹿时清一路上揪着心,盘算着各种与顾星逢重逢的场面,丝毫不觉困倦。但在 进入通行隧道后,环境骤然变化,鹿时清感到一阵头晕,只得也学着宋灵璧那般闭目 养神。 本打算过了通行隧道就睁开眼,结果非但睡着,竟还做了个梦。 朦朦胧胧中,鹿时清眼前出现一片淼淼雾气。 不是真的雾,也不是热水蒸腾出的水汽,而是寒凉处生出的霜冷之气。 鹿时清之所以如此笃定,在于他一眼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阿凝,也就 是顾星逢的生父。 在鹿时清的视野中,阿凝盘膝坐在雪堆里,怀中仿佛也拥着一堆雪。但须臾之 后,鹿时清一下子愣住了,在逐渐清晰的画面中,他发现,阿凝拥着的并不是雪,而 是一个人。 其身材纤长,玲珑有致,因穿了一身雪白衣裙,隔着茫茫寒气,乍一看如同冰 雪。 又过了须臾,此人忽然蜷起腿,发出一声嘤咛。 阿凝声音很轻,问她:“我叫阿凝,姑娘你呢?” 白衣女子的脸被如瀑青丝盖住,看不清什么模样,她发出极其虚弱的回答,但 又不像回答。“你……也叫……” “姑娘,你说什么?”阿凝凑近了女子,似是想进一步听清,他拨开了女子脸 上的发丝。 女子没再给出回应,也不再有任何动静。可阿凝的睫毛却忽然一颤,微微启 唇,像是发出了无声的惊叹。 尽管鹿时清在梦中动弹不得,却还是忍不住想凑过去,看看这女子的样貌。 雪妖一族本就容貌过人,阿凝往日必然见过许多好皮相。鹿时清不禁好奇,这 女子须得生了一副震慑人心的美貌,才能令阿凝对她露出惊艳的表情。 但不巧,他的耳边猛然响起清脆的拍掌声。 鹿时清一下睁开眼,一张枯树皮般的脸近在咫尺,浑浊眼睛里闪着戏谑的 光。“小美人,那般想你小徒孙,怎么还会睡着?” 鹿时清笑了笑,“可能是太累了。” 打开车帘,外面云遮雾绕,什么都看不清,但好歹有了光亮。 宋灵璧道:“已进长生界,再有一炷香就出隧道了。你若疲累,待安顿下来再 好好睡。” 鹿时清眨了眨眼,已经毫无困意,嘴上还是道了谢。 若非要顾全大局,他真想一出马车就直接狂奔,跑遍长生界的每一个角落找寻 顾星逢。 刚才他并不是做梦。 而是顾星逢留在他体内的冰塑花又起了作用,带他窥见了顾星逢继承自父辈的 记忆。此时此刻,鹿时清一点也不关心梦中那个女子的样貌,甚至也不再好奇女子的  他心里只剩下狂喜。 冰塑花还有效,说明顾星逢还活着,他的星星还活着! 马车突然停了,前面传出踏千浪低沉却不失威严的呵斥,“放肆,你敢质疑本 座?” 鹿时清小心的挑开一角车帘看去,只见外面烟雾轻薄,一队身穿银色铠甲,士 兵模样的人毕恭毕敬地站在踏千浪的车外。为首的那个唯唯诺诺道:“不敢,小仙只 是清点人数,好让金天域的尊者们安排。” 踏千浪声音带了怒意:“金天域?” “领主息怒!”对方怕极了踏千浪,赶紧道:“尊主吩咐说,领主此来路途遥 远,可到金天域暂歇,随后再去阳天域。” “不必了。”踏千浪淡淡道,“直接去阳天域。金天域这种地方,也配安顿本 座。” “是,恭送领主。” 银铠兵士们齐齐后退,让开一条宽广的道路。 鹿时清连忙放下车帘,生怕节外生枝。他脸上戴了白霄留给他的面具遮盖仙气 和面貌,宋灵璧又取了自身的精血给他,让他身上携带修罗界的气息。对外,只声称 这个“仆役”面貌极丑,不能见人。 宋灵璧见了道:“小美人心虚什么,尽管让他们看。” 他反而上前拉开车帘,将二人大喇喇暴露在车窗中。银铠兵士们一见,纷纷低 下头,不敢直视。 果然没有纰漏。鹿时清放下心来,车马继续前行。 长生界的地貌在眼前逐渐清晰,不得不说,长生界虽然对红尘界撒下无数大 谎,但有一样倒是真的。就是长生界果真仙气浩渺,钟灵毓秀,与凡世不同。日头澄 明,比红尘界的大上十多多倍,却并不烧灼,反而像是一面被云烟托着的璀璨明镜。 马车行走在云彩铺就的道路上,两旁是不知名的植物,花与叶子或是纯白,或 是透明,在微风中摇曳生姿,滴下的露水莹莹发亮。 面对这绝伦奇景,宋灵璧却只是随口说道:“嗯,长生界的瑶草琼花。” “不如登仙去,骑鹤到天涯。漫步踏瑶草,信手拂琼花。”宋灵璧的解说,倒 让鹿时清想起了从小听到大,红尘界几乎人人熟知的一首诗。如今面对诗中所写的景 象,他喃喃地念起来,“醉时卧星海,醒后披月华。从此登仙去,长生界是……” 眼前蓦然一黑,宋灵璧拽下车帘,一语不发地坐会位子上。鹿时清愣了 愣,“宋公子,是这首诗让你不快了么?” “长生界是家,呵。”宋灵璧笑了一下,脸上却无半分表情,“不知骗了多少 红尘界人。如今你到了长生界,应该满怀仇恨才是,怎么还念起这首诗了?” “我对长生界的所作所为,一刻都不曾忘。”鹿时清正色,“长生界的景色很 美,长生界的人也着实可恶,我欣赏美景,痛恨恶人,这并不矛盾。” “美?”宋灵璧眯了眯眼,“我恨不能一把火把它全烧了。” 鹿时清鲜少见他动怒,想了想,点头道:“以直报怨。长生界毁了红尘界那么 多好东西,是该还一些。” “何止是还。”宋灵璧缓缓道,“如果我能,我想让他们都死。” 宋灵璧的刻骨恨意不是凭空来的,鹿时清非常理解他的心情。但当日屠戮宋家 满门的程肃、司马纪、常松涛等人都已经死了,宋灵璧还要去找谁报仇? 车窗里一时安静,宋灵璧大抵是意识到自己情绪过激,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吐 出,“这种事说太多就不灵了,我心里记着就行。眼下,只有跟着踏千浪狐假虎威, 在长生界暂时作威作福。” 鹿时清见他在自我开解,心中释然,“对,宋公子身份显赫,自然可以为所欲 为。” 宋灵璧勾起嘴角,一扫面上阴霾,“嗯,譬如红尘界修士们,心心念念飞升至 此,不过是成了一盘菜,没有半点容身之处。可长生界的七重天域,我还不是想去哪 里都可以,踏千浪连第二重的金天域都看不上,直奔阳天域。可知就连长生界的人, 都未必能到第三重天。” 鹿时清在不清楚长生界的地势与格局时,就从宋灵璧的寥寥数语,大概对长生 界有了数。 阳天域乃是位分最高者的居住地,其次为金天域,往下木天域、水天域、火天 域、土天域全是平民。至于最后一重天域,乃是贱民所在,名为阴天域。看来传说中 的长生界并不如红尘界流传的那般众生平定,这里的人也分为高低贵贱,甚至比红尘 界的阶层分割更加严苛。 并不值得向往。 直到晚间,修罗界一行人才抵达金天域。 此间不愧是长生界最高处,一轮巨大的月亮挂在中天,无需灯盏,到处金碧辉 煌。鹿时清跟在宋灵璧身后走上行宫台阶时,斗大的星辰就漂浮在回廊外。 由于奔波许久,一安顿下来,各人都关门闭户歇息了。鹿时清却仍是没有困 意,他想起了顾星逢小时候,曾经说起的一句话:“我想去天上。” 很多年,他都认为,顾星逢是为了飞升到长生界,而许下的愿望。直到顾星逢 身上泄出仙气,被长生界的几个白衣人抓走,他才疑惑起来。 顾星逢身上为何会有仙气,他的父亲阿凝离开生花雪原后,又遭遇了什么? 这些都是疑团,但有一点,鹿时清可以断定:顾星逢飞升长生界,绝对不是和 其他修士一样,是为了当神仙长生不老。 他必定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如果不是因为他半道杀出,硬逼着顾星逢当掌门,守荣枯泉,恐怕此时顾星逢 已经如愿了吧? 但顾星逢喜欢他,不会拒绝,所以才走到今天这一步。人生就如同一局棋,每 一颗子都有玄之又玄的轨迹。 鹿时清无心入眠,最终还是悄悄出了门。 他有宋灵璧仆役的身份,又戴着面具,还佩着踏千浪的通行令牌,所到之处还 算顺畅,没有受到为难。但他并不清楚地形,宋灵璧给的地图也是修罗界文字,他只 能通过现学现用的寥寥几个字,勉强行走。 踏着瑶草琼花,在星辉与月光中穿梭,不知兜兜转转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了一 个白衣身影。 那身影堪堪站在月光边缘,一半在明,一半在暗,看上去孤独又寂寥,像极 了…… 鹿时清眼睛酸胀,却没有揉,直接脱口而出:“星星!” 那人背影一僵,翩然转身,露出一张蒙着面纱的脸。 她开口,声音亦是清冽:“什么星星?” 不是顾星逢,是个陌生的女子。 第138章 贵贱不可越 竟是太思念顾星逢, 认错人了。 鹿时清拱手,低声道:“对不起,我看错了。” 这不过是一场稀松平常的小误会,鹿时清本以为道过歉就了结了。女子却一味 盯着他的脸, 目光比月色清透。 鹿时清也一直在看女子的脸, 虽然对方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面,可眼角微扬,眼 型略细,形如柳叶……太像了, 跟顾星逢的简直一模一样。 但他很快就觉得不对。他盯着女子看,是因为从女子身上能看出顾星逢的影子, 他贪恋且好奇。 可他蒙着面,女子却是看的不亦乐乎。况且这地方在别宫外面, 如地图所示, 已 经临近天中殿——此为长生界天尊的居所。防卫森严, 极易引人注目,鹿时清觉得不 宜久留, 便颔了下首,打算离开。 可刚转过身,他就大吃一惊。 女子就站在离他一尺之遥的地方, 继续莫名地盯着他。 这种迅疾的身法长生界人而言应该很容易,鹿时清自然不是惊讶这个。他是担 心与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起冲突,误了大事。鹿时清后退一步,谨小慎微地再次道 歉:“对不起, 冒犯了姑娘。” 女子终于开了口,声音却十分苍老,格外突兀:“你是何人?” 鹿时清回答:“我是修罗界人,此番跟随踏千浪领主前来。因为贪看阳天域景 色,走远了,我这就回去。” “难怪了。”女子淡淡道,“这拱手的礼仪,长生界并没有。” 她错开身子,让开道路。 鹿时清道了谢,步履匆匆,一连绕开数个云团,这才驻足回头看。 星辉明亮,雾霭浮光,那女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才吐出了一口气,不敢继续乱窜,径直回到别宫,次日一早,便找到宋灵璧 讲了昨夜遭遇。宋灵璧一拍额头,“连日来忙碌与长生界商谈的事,竟忘了叮嘱你这 些。红尘界礼仪繁琐,你千万留神,不要被抓住把柄。” “正是如此。宋公子事务繁多,还要为我操劳,真是过意不去。”鹿时清嘴里 道谢,也觉得后怕。好在昨晚遇到的,是个不甚了解红尘界的女子,若换成去过红尘 界的那些白衣人,他很可能就回不来了。 宋灵璧道:“客气了,好在踏千浪最近情绪稳定,我只需辅佐他即可。” 鹿时清疑惑:“他情况好转,可是吃了什么药?” 宋灵璧笑道:“哪里是什么药,我不过是给他找了些乐趣。” 鹿时清不明白,待要再问时,忽然外面传来说话声,听来格外耳熟。 鹿时清脸色顿时变了,宋灵璧指了指门缝,“我告诉踏千浪,近来有个厉害人 物,可能与他实力相当。他立刻来了兴致,也不疯了,日夜修习,就等着与之一决高 下。” “难怪……”鹿时清一面感慨踏千浪这奇特的疯病,一边凑到门缝向外看。 回廊外面烟波起伏,如同流水,回廊下正有五个人走在行宫的院落间。 为首的正是一身黄袍的万妖王,毫不意外的,他身侧跟着圣主。 余下的三个人就值得玩味了,分别是胭脂鬼,云京王和汉平王。 其一,一向耀武扬威的九溪王踪影全无。其二,胭脂鬼对圣主和万妖王而言, 本是蝼蚁一般的存在,居然和圣主一左一右地侍立在万妖王的另一侧,与圣主的站位 几乎持平。 胭脂鬼到底用了什么手腕,居然将局势扭转到这个地步? 鹿时清忽然意识到另一个重要的问题,立时望向宋灵璧,“难道说……那个厉害 人物,指的是万妖王?” 宋灵璧:“聪明。” 鹿时清无言地回过头,继续朝门缝张望,心绪却不住地起伏。万妖王委实厉 害,顾星逢本指望和圣主联手,杀了他为族人报仇,却不料圣主竟是假意投诚。好在 顾星逢有所预料,才在万妖王突然发难时,迅速应对。 又或者,胭脂鬼的变故,也在顾星逢的掌握之中。 可无论是胭脂鬼,还是顾星逢,论武力都不是万妖王的对手,只能智取不能直 面。不过换成势均力敌,甚至实力还在万妖王之上的绝顶高手,便不用考虑许多了。 踏千浪若是将万妖王当成对手,是不是就…… 鹿时清刚冒出这个念头,便听宋灵璧略带遗憾地说:“可惜踏千浪亲口说了, 万妖王和幽冥界是修罗界的左膀右臂,他和万妖王点到为止,不会以命相搏。他若有 个三长两短,便不会有人日日擦拭枯木蛇矛……可笑吧,堂堂修罗界领主,居然惜 命。” 鹿时清轻轻一叹,“他和踩万仙兄弟情重,这也无可指摘,只是……” “只是什么?” “就怕他和万妖王英雄相惜,交了朋友。”鹿时清皱起眉,这样万妖王便会多 了一大靠山,顾星逢报仇的路将更加坎坷。 “世间诸事,变化叵测,谁能说的准。”宋灵璧顿了顿,自我调侃,“我从前 在暖遗楼逍遥时,也想不到自己后来会丑成这样。” 说罢,自己先笑了一声。 鹿时清也跟着笑,嘴角好像压了千钧重担。 宋灵璧私下和他透露过,找宋扬的同时,也在找寻小静仙的行踪。昔日故人许 多,死的死,散的散,唯有小静仙让他挂念。 然而小静仙,早在鹿时清回到红尘界时,就已经死了……被那几个来自修罗界的 黑衣人折磨之后,自尽而死。 鹿时清由着宋灵璧寻找,并没有将这个噩耗告诉他。 宋灵璧如今在修罗界左右逢源,对修罗界也是好感重重。他总是告诉鹿时清和 姚捧珠,踏千浪向他保证过,修罗界对红尘界没有恶意,一切都是长生界所为  可就连他宋灵璧,都在算计踏千浪。踏千浪作为修罗界的领主,又怎么会对来 自红尘界的区区凡人宋灵璧掏心掏肺? 若猛然泼冷水,让宋灵璧知道,小静仙是因修罗界而死,他必然会与修罗界之 间产生裂痕,甚至会惹祸上身。就算要告知真相,也要得时局明朗之后,慢慢来。 宋灵璧不知道鹿时清心中所想,转而调侃门外的人,“不过小美人,说起叵 测,前面这三个更担得起。” 鹿时清回过神,“此话怎讲。” “那个穿白衣的小白脸,你们说他深得万妖王宠爱。”宋灵璧饶有兴致地盯着 胭脂鬼看,“可据我打听,万妖王似乎要迎娶那个红衣女鬼。那红衣女鬼乃是幽冥界 的第一把交椅,看来再宠爱,也抵不过权势。为了拉拢幽冥界,万妖王只好将他的小 白脸暂且放一放。” “迎娶?”鹿时清愣了,难怪今日再见圣主,除了照旧的冷漠外,眼中还满是 阴霾。 圣主自诉深爱万妖王,如今万妖王要娶别的女人,他自然气不过。只是鹿时清 不明白,以他的身份地位,大可以早些把胭脂鬼除掉,却为何会任由事态发展到这个 局面? 望着远去几人的背影,宋灵璧自言自语:“不过……这红衣女鬼似乎有些面善。” 鹿时清幡然想起,这二人是见过的,“灵璧公子,你可还记得孳生娘娘?” 宋灵璧猛然瞪大眼,“原来是她。” 鹿时清紧张道:“我知道,包括你的堂妹宋瑛姑娘在内,很多人都因她而死。 但你要三思,一则始作俑者不是她,二则,她今非昔比,你……” “我明白。”宋灵璧叹了口气,摆手,“我不过是个穿着假皮的凡人,一时狐 假虎威而已。这女鬼不过是程肃害人的工具,我不和她一般见识,不找那个麻烦。” 见他如此有自知之明,鹿时清也便放下心来,又取出长生界地图,向他讨教一 番,以便为下次游荡做准备。 临近傍晚,宋灵璧又来找他,将一个平平无奇的木质盒子放到他手中。“小美 人,给你个进入天中殿的机会,万一你小徒孙就在那里呢?” 鹿时清不会放过一丝机会,立时同意,但他出宫时还是小心翼翼,注意避开万 妖王等人。 据宋灵璧所说,这个盒子里是踏千浪给长生界天尊的一封信,是他亲笔所写。 圣主早已将极乐卷轴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除红尘界的其余几界,无人不晓, 各方纷纷揣测极乐卷轴究竟是什么地图。明日便要召开会谈,协商如何处置红尘界。 今晚踏千浪在这封信上,主要提及极乐卷轴,目的就是要挟天尊,好在明日的会谈中 索要更多。 如果不牵扯顾星逢,鹿时清会很乐意看到这几界恶斗。但想到恶斗的目的是瓜 分红尘界,他心中又五味杂陈。 按照地图指引,他再次来到天中殿外。这一回光明正大,他取出令牌说明来 意,守卫立时开了门,其中一个还主动带路。 鹿时清一路左顾右盼,此间又比行宫宏大壮丽,□□墙白琉璃瓦,仿佛置身在生 花雪原的冰雪宫殿里。但到处奇花异草,流云漫漫,又比一团死气的生花雪原生动得 多。 不多时,那守卫将他带到一座大殿前,鹿时清还要往前走时,守卫一把将他拽 回,皱着眉摇头。鹿时清狐疑地望着他,只见他自己走上前,朝着虚空中敲了敲。 原本空无一物的虚空,竟凭空被他敲出一片波纹。 随即,波纹处传出一声女人的询问,“何事?” 守卫道:“回尊主,修罗界差人送信,说要亲自交给您。” 女人语气平稳,“让他进来。” “是。”守卫应罢转身,将鹿时清往波纹处一推。 鹿时清一个趔趄之后,眼前场景急剧变幻。不同于长生界单一的白色,此处有 绿草,有蓝天,还有高山瀑布。 但真正让鹿时清吃惊的,是瀑布前站的一个人。 鹿时清左右张望,发现只有他们两个,只得冲对方点点头,礼貌地道:“姑 娘,我们又见面了。” 不错,此人正是昨夜鹿时清在天中殿外看到的白衣蒙面女子。 女子依然用那双清透的眼睛望着他,没有说话。 鹿时清清清嗓子,试图打破僵局,“姑娘,你是天尊的侍女吧?” 女子垂下眼睑,半晌之后,才点点头。 虽然她没说一个字,但至少鹿时清得到了回应,没那么尴尬了。他朝女子举起 手中盒子,“姑娘,我给天尊送信。” 女子终于开了口,依然是那个低沉年迈的声音,“交给我。” “可是我家主人吩咐,要交给天尊本人才行。”鹿时清谨遵宋灵璧的嘱托。 然而下一刻,他手中就空了。原本被他托着的盒子,凭空出现在女子身侧,如 同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托在半空。 “我会转交天尊。”女子声音虽然粗陋,但语气还算温柔,“你去吧。” 鹿时清总不能去抢回来,横竖这是天尊的地方,忖着这侍女应该没胆量乱来, 也便随她,“那……有劳姑娘了。” 只是不知天尊猝不及防收到这封要挟的信,明日又会如何应对。 鹿时清一面等着结果,一面继续游荡在长生界。这回他走得远了些,直从阳天 域下到金天域,这里不如阳天域尊贵,人却多了近一倍,没那么冷清了。鹿时清甚至 看见了街市,不过并不喧嚷,不知名的大鸟驮着各种白衣人来了又去,井然有序。 不愧是长生界的神仙,就连逛街都是出尘的。 这种贵族居住的地方,找到顾星逢的几率不大。鹿时清又往下而去,木天域的 人更多,也更热闹,已经可见红尘界的影子。 鹿时清走在街上,人来人往,去到郊外,又有许多穿着简单的白衣人在白色的 树林里转,采摘树上晶莹剔透的果实。 应该是到了丰收的时候,这些人脸上多少带了些喜悦之色。远远传出一阵交谈 声,“今年收成好,我留些个,剩下的一半当贡品送给阳天域,一半卖到金天域。” “留着作何,全卖了不好么?” “待下田收割完毕,我要用来换下田人。” “那得早些换,上等下田人可不好抢。” “一千年就这回,值了,我想起下田人就流口水。” 鹿时清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 长生界人提起红尘界人,就好像是市场上卖的菜。鹿时清隐隐觉得,这不是善 恶的问题,却一时想不出怎样概括。 找顾星逢的心依然急切,鹿时清的速度却慢了很多,他又进入水天域,果不其 然,此间人更多了,除了依然是单调的白色,简直就是红尘界的缩影。 这里的人不仅种果子,还有在房子前圈院子养动物的。鹿时清定睛看了看,有 鸟兽,也有鱼虫。只是由于人口密集,不像之前那几个地方一般,可以拣僻静地方走 不被发现。 他刚一靠近这个院落,就有一个稚嫩的声音喊起来,“娘,你看这个人好怪 啊!” 鹿时清侧目,隔着一院子乱跑的白色走禽,看见这家门口走出一个抱着孩子的 妇人,两人同样穿着白衣。 鹿时清虽然戴着面具,但还是笑了笑,“打扰了。” 妇人和孩子一样,惊异地打量着他,“你穿成这样,不怕被抓?” 鹿时清看看自己身上,就是寻常的修罗界衣物,黑漆漆的。“有何不妥么?” 那孩子越有四五岁,指着鹿时清道:“穿白衣,金天域!穿彩衣,阴天域!” 鹿时清听不明白,看向妇人。“抱歉,我是修罗界来的,所以穿成这样。” 妇人了然,“原来是这样,那就没事了。”说着就要退回屋内。 鹿时清忙喊住她:“等等,难道长生界只能穿白衣么?” 妇人点头:“不错,这是天尊上任后颁布的第一个法令。” 鹿时清更疑惑了,“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 “我们长生界向来只有白色,无论虫丝还是树皮,都是这样。”妇人想了 想,“禁掉彩色,大概就是为了不让外界的东西污染长生界吧。” 鹿时清心道,长生界居然如此排外。 孩子忽然嚷道:“娘!爹爹回来会带好吃的吗?” 妇人柔声哄道:“只要你乖,爹爹会给你带下田人吃哦。” 孩子舔了舔嘴角,“我要吃下田人!下田人好吃!” 这孩子一脸天真稚嫩,却说出令鹿时清毛骨悚然的话。他强令自己也用温柔语 气地问:“你吃过下田人吗?” 孩子咬着手指,茫然摇头。 妇人笑了笑,“下田人,都是上面三重天先分过,余下的才流入水天域市场, 难得一见。” 鹿时清在心里叹了口气,又问:“孩子父亲去了何处?” “他是个兵,此番去下田,不知何时回来。”妇人说着,眉梢出现一抹愁绪, 应是思念所致。 若是在红尘界,遇到女子盼望征战沙场的丈夫归来,鹿时清必然会祝愿凯旋。 此时,鹿时清竟不知说什么才好,眼看时辰不早,匆匆道别。 回到阳天域的行宫,宋灵璧已经在他的寝殿等着了,一见着他,就兴奋 道:“小美人,长生界果然吃瘪了。” “是么。”一路上所见所闻堵在鹿时清心里,将他等待会谈结果的心思冲淡了 不少。 “我们提出的条件,天尊全都应承了,居然都没有讨价还价。”宋灵璧兴头 上,没有留意鹿时清的异样,“全部的法器和全部的女人,虽然男人要了没用,但总 比便宜长生界的强。你可知,上一次收割,修罗界只得一部分法器而已。” 鹿时清:“哦。” “天尊这女人,是怎么坐上这个位子的。”宋灵璧咋舌,“我和踏千浪根本不 指望她全答应,没想到她如此配合,是不是疯了。” 鹿时清道:“原来,天尊是个女人,厉害。” “我不觉得何处厉害,她一句话都不说,只会点头,长生界怎么选了她当天 尊。” “好吧……” 宋灵璧一连说了许多,见鹿时清心不在焉,不由问道,“你怎么了?” 鹿时清方才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无论谁拿多少,被收割的都是红 尘界。” 宋灵璧语塞。 鹿时清静静地问,“宋公子,你口中的女人和男人,都是红尘里你的同类……他 们被践踏被杀戮,你笑得出来?” 宋灵璧怔了半天,悻悻道:“我见长生界吃亏,一时忘形……可是你跟我说这些 有何用,我又救不得那些人。” “我不是要你救他们。”鹿时清叹了口气,“救红尘界,谁都不敢夸这个口。 只是我希望宋公子明白,长生界固然可恶,可修罗界也是异类,请你掂量清楚。” 宋灵璧忽然起了怒意,“异类?若非这个异类,我可能已经死了!我更没奈何 去救你们!红尘界的确是我的同类,但却是某些同类,毫无人性地灭了我全族!” 面对宋灵璧的怒意,鹿时清忽然警醒。 宋灵璧对修罗界的迷信,远比他想象的更严重。 看来有必要告诉他,小静仙的死讯和死因了。鹿时清深吸一口气:“那你知不 知道……” “我不想听。”宋灵璧骤然打断,转身就走,“小美人,你没有我惨,也不会 理解我的心情,我想静一静。” 望着宋灵璧离开的背影,鹿时清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 他的这位故人,看似超脱了一个圈子,实则是进了另一个圈子。 但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 鹿时清又按照地图指引,下到火天域。若非一片白色弥漫视野,他还以为自己 来到了红尘界的乡村和镇子。 街市上人来人往,但售卖物品明显不如之前的几个地方,菜场里几乎没有活 物,全是或透明或白色的蔬菜庄稼。他们不像木天域那样匆忙,也不像水天域那样忧 心,只是悠闲地逛着,平和与人交谈。 但他们见到鹿时清,却是一样的惊讶。 鹿时清再次解释自己的来处,并询问在水天域里小孩唱的童谣,“劳烦解释一 下,穿彩衣,阴天域是何意?” 卖菜的老者捋了捋胡子,“我们这里禁穿彩色,穿了就要发配到阴天域去。” 鹿时清还没去过阴天域,点头道:“我随后再去阴天域走走,那里是牢狱 么?” 有一个人道:“恐怕没几个人到过阴天域,连你都不一定进得去。据说那里非 常可怕,只要进去,就是个死。” 鹿时清想了想,又问:“你们吃过下田人吗?” “下田人?”老者笑了,“我们连肉都吃不上,还指望吃下田人?” 一个过路人听见,似乎是有些不满,扔下一句话就走,“可笑得很,家家户户 出力,到头来给上层老爷们饱餐一顿。” 老者赶紧道:“说这些做什么,给修罗界来的客人听见了多不好。”可那人已 经匆匆离开,周遭的人也只是面色难看,却并不反驳,仿佛只是这话不好听,但他们 的处境没什么不对。 鹿时清笑了笑,“没事,我们那里,也有很多人不满领主的。” 人们凑过来,好奇地问:“你们那里也有人吃不上肉,还得去打仗的?” 反正鹿时清不是修罗界人,只管胡说,“何止吃不上肉,平时只能去吃树皮草 根,逢年过节才能从富人那里得到一些施舍。” 人们一阵交头接耳,面色更加平和,老者叹息:“那我们算是好一些了,修罗 界的穷人,就跟土天域一样苦啊。” “土天域?”鹿时清道,“我也正要去看看。” 老者摆摆手,“劝你别去的好,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能去都不去。” 旁人附和道:“对啊,是比我们更低贱的下等人。” 他们越这样说,鹿时清越想去确认,究竟土天域有多凄惨。 直到亲自来了土天域,鹿时清算是开了眼界,果然很惨。 低矮的白色建筑一排接一排,空间紧密狭小,如同蜂窝一般一直延绵到天尽 头。别处好歹还有山水田园,这土天域简直就是一个硕大的贫民窟,压抑到令人喘不 过气来。 偏偏每个矮小的房屋里,还都挤着一家人,鹿时清一路走过,几乎没有看到一 人独处一室的。 每个人都瘦骨嶙峋,眼珠浑浊,就连小孩的表情都是一潭死水。他们或是坐在 门前,或是坐在屋里地上的一摊铺盖里。鹿时清这个异类经过时,他们也顶多是多看 一两眼,问都不问。 这些人的衣服倒是有了颜色,但也褴褛不堪。 鹿时清刚想发问,忽然听见有人急促地喊:“来了来了!” 各个房屋里瘫坐的人,仿佛是听到了天籁,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他们不知哪来 的力气,纷纷站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向同一个方向奔跑。 鹿时清不明所以,却又挤不过去,只得站在原地张望。只见最先跑过去的人很 快退了出来,大口咬着手里的东西。鹿时清认得,这是他在阳天域吃过的一种果实。 外面是果肉,甜脆可口。里面是果核,酸涩,不可食用。 但这人手里拿的,嘴里嚼的,分明就是被人丢弃的果核。 而其他拿到食物的人,吃的也都是各种剩饭。 鹿时清不可思议的望着这一幕,感觉就像是养殖场里正在拿泔水喂牲畜。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鹿时清回头一看,意外地喊道:“姑娘?” 对方点头,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投向如狼似虎争抢食物的人群。 不错,又是那个蒙面的白衣女子。她竟也从阳天域下到此间,和鹿时清一样, 站在这里观看一群贱民吃剩饭。 第139章 梦中人是你 鹿时清有些心虚, 但还是客气地走到那女子身侧,“请不要误会,我只是四处走 走,体会一下这里的风土人情。” 土天域日光微薄, 女子双眼盯着一张张饥饿的脸, “你看到了什么?” 鹿时清如实回答:“一群饥饿的贫民。”但他很快补充,“但我去过别的地 方,百姓都是安居乐业,与这里不同……不过, 那些安居的百姓们,也各不相同。” “如何不同?” “高低贵贱, 壁垒分明。”鹿时清道,“其实这不只是长生界独有的情形, 只 是……” 女子似是发出一声轻叹, “只是长生界更过分。” 看来这是长生界显而易的事, 鹿时清便不再说什么,正要告辞。却听女子忽然 道:“你还要去阴天域?” 鹿时清觉得, 阴天域既然是流放罪民的地方,那顾星逢有很大可能被关在那里, 必然要细找一遍。这行动, 肯定不能让女子知道。但女子是天尊跟前的人,若他们不 信任自己,必然会对阴天域多加留意。 若此刻否认女子的问话,过后再被抓个正着, 反而不美。 鹿时清只得点头,“是,来都来了,也看一看吧。” 他本以为女子会像其他人一样谈之色变,继而阻拦,可女子没有,只 是“嗯”了一声,迈步就走:“你随我来。” 鹿时清不明白她的用意,揣着满腹疑惑地跟上,但走出一段距离,女子却没有 停下的意思。鹿时清忍不住问:“姑娘,我们去哪里?” 虚空中一阵静默,就在鹿时清以为对方不会理自己时,女子开了口:“其实, 这个局面天尊也不想要。” 毫不相干的回答,甚至不能算是什么回答。 鹿时清愣了愣:“嗯?姑娘指的是长生界贵贱之分的局面?” 女子似乎点了下头,道:“长生界王者在阳天域,贵者在金天域,富者在木天 域。整个长生界的乾坤被这三者把揽,余下的人,几乎无处发声,就连位分相对较低 的木天域,都不能随意进入。土天域的贱民也如你所见,只能以残汤剩饭为食,活得 毫无尊严。” 鹿时清没想到,这个女子竟会和自己深入谈论长生界。 但他对话里的内容很感兴趣,便接着道:“既然天尊贵为天尊,她若不满意这 个局面,大可以改变它。” “谈何容易。”女子声音随着风声吹入鹿时清耳中,更显低沉,“区区下田, 都无能为力。” 鹿时清听宋灵璧说过,长生界的政局和修罗界很不一样。修罗界的总领主,每 过二十年一次轮换,由七个部落的现任领主比拼而来,真正的各凭本事。而长生界却 存在几大家族,这些家族几乎贯穿最高的三个天域,有着能够撼动长生界的权势和财 力。 而长生界每一任天尊,无一例外都是从这些家族中诞生。 如今提到了红尘界,鹿时清更感兴趣,但也谨慎地维持他修罗界的身份,“围 猎场又有何不妥?” 女子忽然顿住脚步,鹿时清也赶忙停滞不前,然后就看见女子回过头,用初次 见他时那莫名目光审视着他。鹿时清忙问:“怎么了?” “没事。”女子回身继续走,仿佛方才的回眸一瞥并未发生,“征伐下田用平 民,取回下田的好处,却是上等人瓜分。各个家族争权夺利时,又会拿下田做文章。 天尊还未就任时,曾经想取缔下田,不再干扰红尘界。那时她是天尊的热门人选,却 因为这个提议,遭到自家人追杀。直到她改变主意才被放过。堂堂天尊,险些沦为一 枚弃子。” 鹿时清急于求知:“那这些家族争权夺利时,拿围猎场做的什么文章?” “我不过是个侍女,哪里知道那许多……”女子似是在解释,“不过是将埋藏心 里许久的牢骚,说给一个异乡人。” 鹿时清表示理解。 这女子侍候天尊,难免会听来一星半点的政局内幕。可天中殿森严清冷,她只 能听,不能说,久而久之便积压在心里。 可是女子看上去颇有城府,行事稳重,鹿时清与她已经见过几次面,尚且摸不 出深浅。若非在天中殿撞见,根本想不到她是侍女。这样深藏不露的人,也会心里憋 不住话么? 最终,二人停在了…… 鹿时清望着有专人把守的洞口,以及洞口上的三个大字,整个人有些呆 愣,“姑娘,你把我带到了阴天域?” 女子说:“你既想来,我便领路,但……” 鹿时清跃跃欲试,“但什么?” 女子望着鹿时清,语带深意:“但你要知道,阴天域并非长生界的地方。” 鹿时清疑惑:“此话怎讲?” “阴天域是一个幌子。”女子淡淡道,“这条隧道的另一端,连着死界。” 死界。 鹿时清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却见女子眼睛出现似笑非笑的弧度,“就是你以 为的那个死界。” 鹿时清猛地吸了一口凉气,脊背发寒。 他再看向洞口,那里面原本平平无奇的黑色,好似忽然生出无形的獠牙,可以 吞噬一切。 死界是世间最可怕的存在,可以吞噬一切。任你是仙是魔,是人是鬼,凡是进 到死界,俱会被里面的死气腐蚀殆尽。这在红尘界只是传说,却没想到它真实存在于 长生界的边缘。 又听女子问道:“你还要去?” 鹿时清回过神,“自然是不去了,多谢姑娘。你放心,这个秘密我只会听,不 会往外说。” 女子深深地看着他,点头。 既然那是死界,顾星逢必定不在里面,鹿时清再次失去方向。他打算重新制定 计划,去别的地方仔细寻找。 再回到阳天域已经是满天星辰,鹿时清没见着宋灵璧的踪影,应该是已经歇下 了。打从进入长生界,连日来鹿时清都没有休息,这夜他打算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 找顾星逢。 但是一闭上眼,他便再次进入了那个神秘又陌生的梦境。 寒烟袅袅,冰雪堆砌,一双人影交叠。 鹿时清愣住了。 阿凝居然拥着那个白衣女子,正在…… 鹿时清认为非礼勿视,此情此景不能看,但偏偏女子的正面转过来,一下子吸 引住他的全部注意力。 那女子脸上蒙着面纱,双眼半开半合。虽然气息微弱,如同濒死,可鹿时清瞬 间就认出来,她正是连日来数次碰面的,天尊的侍女! 可是女子口中偶尔发出的微微呻1吟声,却是婉转柔和,与那个年迈低哑的嗓音 完全不同。 面纱终于随着动作滑落,女子的真面目显现,虽不施粉黛,却唇若涂朱,艳如 桃李,美的惊心动魄。 顾星逢的脸像阿凝,眼睛像这女子,果然这就是他的父母! 正惊讶间,画面迅速变幻,两人已经穿好衣物。但这回换成是阿凝气若游丝, 女子稳稳地站在他面前,“你竟然用赠灵来救我,你不惜命?” 阿凝脸色苍白,却释然微笑:“你是我见过最美的人,就这样死去太可惜。而 我……已经做不到想做的事了,还是救你吧。” 女子问:“你是妖人?为何要躲在万妖界连接长生界的隧道里?” 阿凝摇摇头:“我逃到这里来,妖力消耗殆尽,再也不出去。我是谁……也不重 要了。” 女子沉默片刻,“我……可能会怀上你的骨肉。” “你处置了便是。”阿凝一脸疲倦,“你是长生界的人,不应该有一个妖的孩 子。” 女子却道:“我把他生下来。” 阿凝瞪大双眼。 女子蹲下身,面色平静,眼中却泛起一丝水光,“唯一给我温暖,把我当人的 人……为他生个孩子,有何不可。” 阿凝望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记住。”女子道:“你孩子的母亲名叫玉凝,家族姓顾。” 这一场梦让鹿时清目睹了顾星逢的来处。 他总算明白了顾星逢身上为何会有仙气,原来他是仙和妖生下的孩子。可是那 女子为何会身受重伤?还有,若她也有家族撑腰,又怎会成为天中殿的区区侍女?她 后来,又为什么将顾星逢丢弃在红尘界? 鹿时清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到这位名叫玉凝的女子,告诉她,她和阿凝孩 子还活着,现在就在长生界。 可他刚一踏出房门,就被宋灵璧拽住了。 “小美人先别乱跑,今日天尊亲临行宫,你可不要被那几个老相识撞见了。” 鹿时清取出隐形符,“我戴上这个。” “那你随意。”宋灵璧撒开手。 身形消隐时,恰好万妖王带着圣主和胭脂鬼等人过来,连日来的商谈,又是盟 友,宋灵璧与他们已经颇为熟悉,当下招招手,“万妖王,好早。” 万妖王点头,“踩万仙王爷。” 身后圣主和胭脂鬼等人各自见礼,宋灵璧看也不看他们,只对万妖王道:“万 妖王,我兄长的提议,你考虑得如何?” 万妖王和圣主对视一眼,二人眼神各有深意,万妖王微微一笑,看向宋灵 璧,“能与踏千浪领主切磋,是我的荣幸。只是在长生界有要事烦扰,不若等回程之 后,二位去我万妖界做客,那时慢慢切磋,如何?” 宋灵璧也勾唇,“好,我去回兄长,看他什么意思。” 鹿时清暗暗记下这个信息,径直出大门,刚跨出门槛,就发现几个白衣人迎面 踏云而来。为首那个,赫然就是他要找的玉凝。 他不知道玉凝来此为何,但院子里还有万妖王等人,他不敢摘下隐形符。 可是这个名为玉凝的女子却一抬手,让一队人停下,她望着鹿时清,“去何 处?” 鹿时清一愣:“你看得见我?”很奇怪,今日对方的声音并没有压的低沉沙 哑,而是正常的女声,清冽纤细,如同梦中所闻。 女子仿佛不认识鹿时清,漠然道:“幽冥界的隐形符,逃不过本尊的眼睛。” 听见“本尊”二字,鹿时清更吃惊了,“你怎么……” 忽然身后传来衣衫飘荡声,宋灵璧的声音响起,“玉凝天尊大驾光临,有失远 迎。” 圣主却格外敏锐,施礼道:“方才似乎听见天尊说了隐形符几个字……不知此 话,从何说起?” 鹿时清还在惊讶于玉凝就是天尊,便见天尊抬起手,朝他指来,“这个戴面具 的人,正佩戴着隐形符游荡,你们难道不知?” 就在天尊说话的当口,圣主已经匆匆佩上了显形符,看向这片虚空的目光登时 变得阴沉凌厉,“是你!” 第140章 死界风凛冽 鹿时清心中悬起, 转身就走。 圣主大喝一声:“拦住他!” 他心急之下,居然忘了此处不是万妖界。跟随天尊而来的几个侍从目不斜视, 根本没有动。 鹿时清见状,心里刚一松懈, 忽然面前金光闪烁——万妖王一个闪身过来, 壁垒 一般挡在他面前。 “这回,你躲不了!” 被前后夹击,鹿时清索性停住脚步。 他把全身修为集中在两只手上,两眼紧盯万妖王, 同时不忘提防身后。他不是胆 小怕事的人,连日来偷偷摸摸全是为了顾全大局救顾星逢, 真到了绝路,他也可以奋 力一搏。 这个剑拔弩张的小圈子里, 忽然撞进来一个人, 挥着手道:“万妖王, 这是什么意 思,我的仆役得罪你们了?” 圣主冷声道:“踩万仙王爷, 他是我万妖界缉拿的要犯,怎会是你的仆役?他可 是围猎场的人!” 宋灵璧一面把鹿时清拽到旁边,一面道:“我当然知道他是围猎场的, 本王见他 模样好看,人又有趣,于是随身带着解闷。” 中央被围堵的方寸之地空了,圣主与万妖王对视一眼, 依然不肯松口,“既然只 是个微不足道的仆役,王爷不如卖个人情,将他交给我们。围猎场的其他人,你随意 挑选。” 宋灵璧眉心一皱,忽然凑到鹿时清耳边,低声说:“小美人,横竖这个小白脸 就是男宠,我便说你是我的男宠,看他还如何为难你。” 鹿时清当然不同意。 他和顾星逢既是道侣,那半点沙子都不能揉进来。顾星逢尚且不知何处受难, 他若为了脱身去装别人的男宠,怎么对得起顾星逢? 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拒绝,忽然一阵轻风拂过,下一刻竟是玉凝天尊出现在他 二人跟前。不知有意无意,万妖王和圣主正要虎视眈眈的逼近,恰好被她挡住了。 在场所有人中,明明最危险的是圣主和万妖王,偏偏鹿时清面对玉凝天尊时, 心中最没把握。 她太善变,太飘忽,让人根本不知道她究竟要做什么。 天尊盯着鹿时清,肃然道:“本尊知道,你是来找顾星逢的。” 鹿时清浑身一震,“你都知道?” 她知道顾星逢的存在,知道他是谁,甚至……知道他和顾星逢的关系! 那这两天的频频相遇,难道都是她故意的?! 所有人都是一脸疑惑,万妖王率先发问:“敢问天尊,如何知道顾星逢?” 天尊似笑非笑,依旧用那平稳无波的语调道:“他是本尊所生。” “什么!”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鹿时清也格外惊讶,但他与众人不同。众人惊讶天尊和顾星逢的关系,他则是 为天尊堂而皇之说出这个秘密感到震惊。 天尊就不怕遭受非议么?不怕她的族人再来为难? 天尊似乎看出了鹿时清的疑惑,一字一句道:“本尊一时糊涂,为了报救命之 恩,给一个已经死去的妖人生子。事后追悔莫及,将其丢弃……不料二十年后他还活 着,本尊绝对不能心慈手软。” 圣主从前半句话里得知阿凝的死讯,心中暗喜,却又迫不及待想知道顾星逢的 结局。鹿时清却先他一步问了:“你把星星怎么样了!” 天尊轻飘飘道:“阴天域。” 鹿时清的声音一下子颤起来,“你说什么?” “阴、天、域。”天尊缓缓重复罢,盯着他道,“他如今性命几何,不必本尊 明说了吧。” “他可是你的孩子!你怎么忍心如此待他!”鹿时清浑身不住地哆嗦,声嘶力 竭,“你知不知道他有多优秀!你、你怎么忍心!” 圣主似乎很喜欢看这个场面,拦住了正要上前的万妖王,二人暂且作壁上观。 宋灵璧却忍不住摇头,“既然后悔,当初就不该生下他。” 天尊淡淡道:“本尊当初便将他丢弃,谁知他命大不死。但本尊今非昔比,不 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小姑娘,当断则断。” 宋灵璧甩袖,一声叹息。 鹿时清心乱如麻。他来长生界前后,制定了无数个计划,找到顾星逢当如何, 找不到顾星逢又当如何,却不料最后给他的,竟是这样一个局面! 圣主望着几乎崩溃的鹿时清,心中没来由感到痛快,趁机对天尊道:“天尊有 所不知,正是此人在下田将顾星逢养大。既然天尊已经将顾星逢流放,那这个人,也 留不得了吧?” 宋灵璧急了:“天尊,你真要赶尽杀绝?” 天尊启唇,正要说什么,忽然鹿时清大喝一声,浑身迸射出刺眼的银白色光 华。众人毫无防备,被突如其来的气浪冲的或闭眼,或稍稍后退。待回过神来,鹿时 清已经双目赤红,冲破重重云烟,往某个方向直奔而去。 圣主对万妖王急道:“我们快追!” 宋灵璧一下子就拦在他二人面前,伸开双臂,一副关切的样子道:“二位,在 长生界还是多保重,尤其是万妖王,还要留着力气陪我兄长比斗。” 圣主沉声道:“踩万仙王爷,我知道你护着他。可今日,谁都救不了他。” 万妖王也道:“不错,置他于死地的不止我们,还有仙尊。” 随即,几人齐齐看向天尊,等着对方给句痛快话。仙尊只望着鹿时清消失的云 端,说道,“他去了阴天域。” 圣主顿时看向万妖王,后者也是一脸茫然。 “去了阴天域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 一个声音从宫院内迅速由远而近,下一刻,踏千浪闲庭信步般买过门槛,明明 步伐缓慢,速度却极快,眨眼间来到众人面前。 万妖王朝踏千浪颔首“请领主赐教。” 踏千浪低沉地笑了一声,侧目看向天尊。“这是阳天域人尽皆知的秘密,我修 罗界也早有耳闻。只是万妖界与幽冥界历来群龙无首,日久失传,天尊不介意本座再 说一遍吧?” 天尊淡淡道,“有劳领主宣讲。” 踏千浪便道:“阴天域其实是死界,你们记住了?” 宫院门口一阵静默,万妖王与圣主对视一眼,陆续道:“多谢领主解惑。” 躲在宫墙后的胭脂鬼不由捂住嘴。 方才鹿时清现身时,她本能地躲了起来,生怕在遥远的异乡惹祸上身。她好容 易才走到今天这一步,不能因小失大。 听闻顾星逢是天尊之子时,她还惊喜了一瞬,以为自己又多了一个长生界的靠 山。却不料天尊这个女人冷血古怪,竟下手将自己的亲生儿子杀死。 心惊胆战间,她又听到阴天域竟是死界的消息,心情不知起伏了几个轮回。 她往日便存着一个疑惑,修罗界、万妖界、幽冥界结为联盟,实力并不比长生 界差。 就算红尘界那些凡人,对修罗界无用,也犯不着全都便宜长生界。她们幽冥 界,是爱极了凡人的魂魄。可是每一次对红尘界的瓜分,都将最大的好处——所有的 凡人都赠与长生界,其余几界只得些丹药法器等皮毛之物。 据她所知,每次瓜分之前,各方都会聚在一起展开商谈,事后严格按照商定的 内容进行瓜分。 虽然此次商谈时,仙尊不知搭错哪根筋,同意了踏千浪等人的全部要求。但她 还是疑惑,为什么不能硬抢,为什么要如此憋屈地商量? 现在她明白了:因为长生界有死界。 这是一个大杀器,若逼急了长生界,长生界很可能会将死气放出拼个鱼死网 破。与其落个两败俱伤的下场,不如牺牲幽冥界的利益,和长生界一起互相牵制,维 持表面和睦。 胭脂鬼心中空落落的,难道真的……就这样结束了? 顾星逢死在阴天域,鹿时清追随他而去,红尘界无力抵抗,被再次瓜分? 她悄悄向外张望,只见门前的一帮人静静站在云海中,甚至都没有去追。都知 道,沧海一境的鹿时清是个一根筋,此去必是寻死,绝不独活。 可胭脂鬼再看向天尊,不知是天光天亮,还是浮云遮眼,她发现对方露出一个 意味深长的笑容,美则美矣,却深不可测。 鹿时清不负众望,一路飞奔到阴天域,守门的兵士正要问话,他手持通行令 牌,瞬间扑进隧道中。 他顾不上梳理天尊前后的反差,也顾不上思量为何这隧道进得轻而易举,只是 满脑子想着顾星逢。 不只是因为他以为顾星逢死了,还因为他有很多话想和顾星逢说……无论,对方 还能不能听见。 冷厉的风擦过腮边和耳朵,眼前一片黑暗,鹿时清无所畏惧,加快速度前行, 忽然被什么东西抓住了手腕。 似乎是一只瘦骨嶙峋的手。 鹿时清脚步不停,反手一掌打过去。对方身法极快,松手躲开后,再次纠缠过 来。鹿时清大怒:“别拦我,我要找星星!” “星星?”那人似是想了一下,“可是顾星逢?” 鹿时清脚步骤停,这次反而是他抓住了对方,急道:“对,你见到他了吗?他 在哪?” 第141章 绝境见星芒 这人转过身, 轻轻地说:“你随我来。” 鹿时清一丝机会都不放过,立时跟他走。 几乎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那人步伐稳健,像是能看清一切。鹿时清只能影影绰 绰看见个虚影, 紧随其后。冷风如同凌厉的刀刃, 刺得皮肉生疼。他脚步却特别快,若 非不认得路,他恨不能走在对方前面。 忽然,一股突如其来的白光射入鹿时清的双眼。 他本能地抬袖遮挡, 片刻之后,才能适应。这时又听那人说, “你看,他就在这 里了。” 他一下子抬起头来, 对着前方脱口而出:“星星!” 顾星逢就躺在距离他三张远的地方, 浑身包裹着一层透明的、仿佛是坚冰般的表 层。他唇色雪白, 脸上不见一丝血色,甚至没有呼吸起伏。 为他带路的那人似是叹了口气, “此处并不是真正的死界,只是在通往死界的隧 道中凿出一个密道,可供容身。但是, 死气无孔不入,在这隧道中呆久了,也会被腐 蚀而死。” 鹿时清已经扑上前,将顾星逢扶起来。可是顾星逢如同雕塑, 浑身僵硬,他就像 抱着一块人形石像,触手毫无温度。 鹿时清像是被严寒瞬间冻结,连心底都凉透了。 他的心高悬了许多天,他的神经也紧绷了许多天。好不容易,他见到了让他魂 牵梦萦的人。这张熟悉的脸就在他的眼前,这副往日曾经拥抱过他的身体就在怀中。 这个无论是东海沟壑还是在幽冥地府,都所向披靡去救他,就仿佛永远不会倒下的 人,现在没有温度,没有声息,甚至没有魂魄。 那空空如也的躯壳,甚至还在吸取他身上的温度。 在这幽暗的死界隧道中,鹿时清就这样抱着怀中这片冰寒,眼睛木呆呆的,就 像傻了一般。 带路人站在身后,迟疑地问:“你没事吧?” 鹿时清本能地想摇头说没事,可怎会没事? 他的星星已经……他怎么可能没事? 可是一张嘴,他一个字都还没说出来,便先带出一声长长的啜泣。 连鹿时清自己都吓了一跳,可脑中一片空白,他望着怀里苍白又安静的顾星 逢,觉得自己真的什么办法都没了。 “星星,你看看我!”鹿时清摘下面具,露出自己的真容,“不,你不用理 我,你只要睁开眼睛,让我知道你现在安然无恙!” 他一边说,一边落泪,往日别说他哭,哪怕他皱一皱眉头,顾星逢都会记很 久,不仅想方设法地弄清楚他为何不高兴,还要千方百计为他解忧。如今,只有泪水 沿着顾星逢脸上的冰壳一路滑落,悄无声息掉在漆黑的地面上。 “星星,对不起……”鹿时清无可奈何地哭起来,“是我没有拦住你,我不该让 你回到长生界……不,就算回了长生界也不要紧,你不认识他们,你只有我一个亲人!我会对你好,两倍, 三倍……十倍对你好,够不够?” 顾星逢依然没有动静,睫毛盖在眼底,像是蝴蝶收拢的羽翼。 鹿时清摸着顾星逢的脸,但无法真正触及他的肌肤,只摸到了自己冰凉的眼 泪。“你开心些吧星星,当年你怕黑做噩梦,却还是因为我的关系搬出去自己睡…… 如今不用怕了,我抱着你,永远陪着你,好不好?” “……好。” 一声回应,说低不低,恰好传进鹿时清耳朵里。 鹿时清一头擦顾星逢的脸,一头擦自己的眼,不住地点头,“这是你答应我 的,星星,以后不许再离开我。” “好。”又是一声,这回音调明显清晰许多。 鹿时清就算再哭得昏天黑地,也醒过劲儿来了。忽然,一直冰凉却熟悉的手, 握住了他的手。 鹿时清愣愣的垂下眼帘,恰好看见那蝶翼般的睫毛微颤,上扬,而后,便露出 其中浅如琉璃的瞳孔。 “星星?”鹿时清讷讷地望着他。 顾星逢身上的冰层倏然消散,如同化开的云烟。他仿佛刚从悠长的梦中醒来, 第一件事却是牢牢抓住鹿时清的手,喉头发涩,“你……时清,你来了。” 鹿时清还是那般傻傻地盯着他看,一动不动。 顾星逢担忧起来,去拉他的另一只手,鹿时清嘴里嘶了一声,“疼。” 顾星逢赶紧去看,只见这只手紧紧攥着,手心里出现两个小小的月牙状掐痕, 红中发紫。顾星逢不由皱起眉,“怎会这样,谁做的?” 可回答他的,却是鹿时清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 鹿时清一下子扑在他身上,整个身体都压了过去,明明他身材清癯,此时却像 座小山,沉甸甸的。顾星逢也反手抱住他,但还是耿耿于怀,想知道是谁将他手心掐 这么重。 然而还来不及问,就听鹿时清哇的一声,竟是嚎啕大哭。“星星……我没事,那 是我自己掐的,我以为又是在做梦,我以为……我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太好了,此 刻你又抱着我了,你又肯和我说话了。” 往日鹿时清不管再愚笨,再幼稚,也极少让人看见他难过的样子。他总是笑意 盈盈,就好像天塌地陷,对他而言都不是什么大事。哪怕长生界入侵,将红尘界践踏 得山河破碎,他也是在短时间的烦恼后,便立刻想办法周旋。 这是顾星逢生平第一次见,也是鹿时清绝无仅有的一次大哭,失态得如三岁孩 子。 一个活了好几十岁的仙道高人,居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看上去总是有些滑 稽。可顾星逢却瞬间红了双眼,他说:“时清,我不会。” 然后收紧双臂,将鹿时清踏踏实实地搂在自己怀中,和他一样闭起双眼。周遭 的厉风仿佛变得安静,无边黑暗也不再可怖,甚至有深爱的人在身边,他们似乎回到了风 月清明的暖月台。 但这里毕竟不是暖月台,旁边还有第三个人。 那个带着鹿时清进来的人,轻轻咳了一声,将他二人神智唤回。鹿时清立马缩 了缩身子,顾星逢虽然不情愿放手,但照顾鹿时清面皮薄,还是放开双臂,为鹿时清 擦干眼角,再将他的一只手紧紧攥起。 在这个白光弥漫的隧道中,鹿时清才算看清了此人的面目。 此人眼神清澈,丰神俊朗,举手投足皆是清贵之气。他身上的白色长袍还绣着 暗纹,依稀是云霞模样。 虽然素未谋面,但总觉得……有些熟悉。 顾星逢脸上也起了些疑色,“你是……” “我知道你们在惊讶什么。”这人微微一笑,看向鹿时清,“因为我和你长得 很像。” “跟我很像?”鹿时清心道难怪,指着自己的脸问顾星逢:“像吗星星?” 顾星逢看了看他,点头。 那人望着一脸错愕的两个人,“鄙人姓鹿,名叫鹿潜。” 顾星逢眉心微动:“你也姓鹿?” 鹿潜点头,紧接着又摇了摇头,哑然失笑,“方才我只说在这隧道中呆久了, 会被腐蚀而死,可是你又没被腐蚀,浑身被一层冰壳包裹着,根本不受一丝影响。可 这位跟我长得很像的后生,都不把话听全,瞧瞧,不是白哭一场?” 鹿时清脸上有些热,但还是很欣慰,“只要星星没事,我哭多少次都无所 谓。” 顾星逢嘴边出现一丝隐隐的弧度,低声道:“我没事,不要哭。” 鹿时清朝他扬唇一笑。 鹿潜又清了清嗓子,但见二人不理他,便自顾自的往下道:“鄙人在这隧道中 藏匿已久,只因多年前一场政变,我家族被尽数贬为贱民。而我兄长,也就是家族的 尊主,被投入这死界中,永世不得回还。” 鹿时清已经听天尊说过,长生界各家族之间的争斗十分凶残,就连家族内讧都 不可小觑。此时听鹿潜一说,不由疑惑:“既然能在长生界成为大家族,应该是有一 定势力和背景的,怎会被轻易击溃?更何况,别的家族想要对付他们,也得找个合适 的理由啊。” “问得好。”鹿潜轻轻拍手,意味深长地看着鹿时清,“这个理由,就是你 啊。” “我?”鹿时清一下子瞪大双眼,他早知道自己的身世与长生界脱不了干系, 却不料牵扯如此之大。 顾星逢拍了拍鹿时清的肩,替他问:“二位都姓鹿,莫非……” 鹿潜似是深吸了一口气,方才缓缓道:“我那身为尊主的兄长,自然也姓鹿。 当初一批红尘界修士飞升而至,当中有一名难得的女子,其姿容绝艳,堪比如今的天 尊。她还会用长生界的若木做琴,名之为箜篌,一时间被各大家族争抢,都想将这位 奇女子占为己有,拆吃入腹。最终,是我兄长抢到了她。可数月之后,人们发现,这 女子非但活着,且已珠胎暗结。” 他似是想卖个关子,到这里暂时停住。顾星逢沉声道:“长生界的仙和红尘界 的人,有了孩子。” 鹿时清一句一句地听,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此时终于怔怔地开了口,“就是…… 我?” “不错,我还记得那女子的名字,非常好听。”鹿潜背起手,想了想,“应该 是叫静……静晗,对,那些修士们称呼她为,静晗圣女。” 第142章 心向极乐乡 当今红尘界有一人尽皆知的巾帼豪杰, 乃是沧海一境流霜峰的峰主,姚捧珠。 姚捧珠年纪轻轻便在仙门各种论道比试中大放异彩,位列前茅,连许多男修士 都自叹不如。都说她天资聪颖, 修为超群, 乃是难得一见的奇才。玉关峰主司马澜曾说 过,如果不是前面还有另一位奇女子,姚捧珠或可在红尘界的仙道女流中排在第一。 姚捧珠心高气傲,听见这话也不恼怒, 表示服气。 这位让姚捧珠心服口服的另一位奇女子,便是昆仑太虚顶的一位前辈, 静晗圣 女。 她之所以扬名于世,不仅仅是因为她貌美绝伦, 还因为她悟性极高, 不但用短短 几年时间修完太虚顶的功法, 还自己编撰修习的经典,造诣颇深。但最令人称道的, 还 是她高超的箜篌技艺,听过的人皆赞为“仙音”。 当初暖意楼的头牌小静仙,便是因为神似静晗圣女, 又擅奏箜篌而得了这个花 名,一时名动钱塘城,不知多少人慕名一见,就连大诗人宋灵璧都成了她的入幕之 宾。 静晗圣女在飞升的数十年后, 都依然深深影响着红尘界。 鹿时清也是往日在书上,在旁人的口舌之上,才透过重重渲染,认识了这样一 个传奇人物。他像敬重任何一个厉害的前辈一样,敬重着静晗圣女。却不料这个看似 离他很远的奇女子,竟是他的生母。 一种微妙的感觉从鹿时清心头升起。好像是一粒尘沙漂泊了数十年,终于找到 了方向。又好像是被疾风撩动的火焰,一下子沉寂下来。 他说不清楚这是何种情绪。 做了一辈子的孤儿,他不是没想过的来处。他曾认为,可能是自己的家里很 穷,父母养不起才把他抛弃的。又或者,他小时候的哭声太大让人讨厌,所以扔掉。 但无论出于那种原因,鹿时清都希望再见见他们,不为别的,只为感谢。如果不是他 们剩下自己,自己如何看得到这么精彩的天地。 兜兜转转,他最终知道了真相。 鹿时清缓缓道:“我的母亲是静晗圣女,父亲是阳天域的一位尊主。” 鹿潜点头:“他叫鹿渊。” 鹿时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是怎么死的?” 鹿潜道:“你应该知道天尊的遭遇吧。” 鹿时清:“知道的。” 顾星逢当下便明白,鹿时清又是通过做梦的方式,获取了他承接的记忆。他心 中有些欢喜,鹿时清一点一点触摸到他背负的往事,哪怕什么都不做,他都觉得身上 山一般的担子,没那么重了。 “天尊一个有悖于长生界利益的提议,都不为家族所容,更何况你父亲喜欢了 一个下田人。”鹿潜徐徐道:“天尊的家族假意与我们家族合作,联手偷袭你父亲。 你父亲带着静晗天女出逃时,身边只跟着一个幕僚和一个侍从。那个侍从,乃是从幽冥界飞升 而来,修为不易,为了飞黄腾达,他向天尊的家族通风报信。最后,你父亲为了护你 母亲被俘,你母亲则是在危难之际生下你。等追兵赶到,那个幕僚已经带着你不知所 踪。而今你的父母已经在这死界中,灰飞烟灭了。” 听到最后一句,鹿时清不由回头张望。这狭窄的通道尽头,是一片幽深虚无的 空间。 当年他在东海岸命悬一线,而后魂魄离体,远走红尘界之外。在进入另一个容 身之所前,他曾经路过一个死寂的地方,哪怕相隔甚远,他都能感到气流涌动,仿佛 一不留神就会被吸引进去,万劫不复。 那地方就在几界的边缘,如今想来,便是这个死界了。 一望无际的死气,只是稍微感知,都心生恐惧。将活人放进来……唯有死而已。 顾星逢用力攥住鹿时清的手。他知道,面对双亲的死讯,谁都无法淡然处之。 此时此刻,唯有让鹿时清知道,他身边稳稳站着一个人,他并不孤单。 良久,鹿时清才回过头,哑声问:“除掉我父母之后,家族必然如意,为何你 却寥落至此?” “你想得未免太简单。”鹿潜道,“当初,我们家族也以为除掉你父亲这个异 端,再培养其他人即可。哪知,我们家族声名显赫已久,早就成为其他人的眼中钉。 天尊的家族明着帮我们除掉你父亲,暗地里,则是串通其余几家,趁乱突袭,一举将 我们家族尽数推翻。” “……那,他们都死了么?” “那倒没有。”鹿潜莫名地笑了笑,“你父亲喜爱静晗圣女,进而提议放弃对 红尘界千年一次的收割,这本来已经引发众怒。可是其他家族为了彻底扳倒我们,便 将这个提议全数安在整个家族头上,并加以宣扬。一时间我们家族人人唾弃,不用 杀,也起不来了。否则如今的土天域,怎么会那么多贱民?” 鹿时清吸了一口凉气,没想到土天域那些饥肠辘辘,每日只等着残羹剩饭续命 的陌生人,竟是他的同族! 鹿潜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好在,你被那位幕僚带走,不至于这般凄苦。” 鹿时清还沉浸在惊愕中,说不出话来,顾星逢代他问:“那位幕僚又是谁?” 鹿潜反问:“是谁将他抚养长大的?” 鹿时清怔怔道,“难道是……师尊?是我师尊逸天君?” 鹿潜道:“我不认得什么逸天君。那位幕僚是你父亲的至交好友,也是得力属 下。人都说,他有长生界最聪明的头脑,事发之时他去了红尘界,否则你父亲或许不 会一败涂地……他在长生界时,人人都叫他扶慧尊者。” 十有□□便是白霄了。 可是,白霄几乎是和他一起进入红尘界的。却为何白霄在红尘界过了近二十年,才将他以弃婴的身份带回沧海一境? 鹿潜接着道:“扶慧尊者潜心钻研极乐卷轴,这乃是阳天域的头等大事。各大 家族都想抓到他,好在他往日周游各界,熟知地形,否则也不会将你安然养大。” 鹿时清又听到了这个名字。 他定了定神,保持清醒,“极乐卷轴,那到底是什么?” 鹿潜疑惑地看他一眼,“他将你带大,竟没有告诉你这个?” “愿闻其详。”对方并不能让他完全信任,鹿时清历经诸多变故,言语间也学 会了保留。 顾星逢看他一眼,似是想说什么,却最终一语未发。 “和红尘界流传长生界仙人自在逍遥一般,长生界也有传说。”鹿潜淡淡 道,“传说在世间某个未知的方向,有一方乐土。那里只有欢乐,没有忧愁,什么念 想都能实现,任何疾病都能消解,长生界称其为极乐界。” 鹿时清道:“那极乐卷轴岂不就是……” 鹿潜点头,“极乐卷轴,便是通往极乐界的地图。” 听到这里,顾星逢眉心缓缓皱起,不知在思忖什么。 鹿时清喃喃道:“难怪长生界对师尊的下落如此执着,又对极乐卷轴讳莫如 深。此物在长生界都能搅起惊涛骇浪,更何况是红尘界……它害死了多少人才肯干 休。” 鹿潜一声叹息,“可是没有不透风的墙,极乐卷轴的秘密是不可能捂住的……扶 慧尊者杳无踪迹,这对长生界而言,非常危险。” 他似乎还不知道,圣主阿融已经将极乐卷轴的存在散布出去。虽然不知道极乐 卷轴的真正用处,但他可以编。 顾星逢忽然问:“阁下可曾见逸天君回过长生界?” “你指的是扶慧尊者?”鹿潜缓缓摇头,叹道,“我都被困在此间一百多年 了,出都出不去,如何见他?” 鹿时清吃惊道:“一百多年?” 鹿潜忽然愣了一下,似乎是觉得哪里不妥。而顾星逢骤然冷下脸,把鹿时清护 在身后,逼视鹿潜:“此处虽然未到死界,但死气侵蚀,很难有人撑到一百年!” 鹿时清也意识到不对,“星星说的极是,要么阁下是我们无法想象的高人,要 么就是阁下能出去,方才只是在骗我们……你究竟是谁?” 被揭穿谎言,鹿潜非但不慌张,反而又是一叹,“我的身份的确存疑,但我的 话字字是真。长生界通往万妖界的门就要开了,你们……好自为之。” 鹿时清和顾星逢面面相觑,正要再说什么,忽然光华一闪,鹿潜凭空消失,只 有背后的黑暗依然浓重。 虚空中只有风声在远近呼啸。 鹿时清忽然感觉不对,顾星逢也是眉心一皱。二人同时将交握的手抬起来,只 见紧紧相贴的掌心里,多出了两样东西。 两个祥云状的白色符咒。 ………… 结束了长生界之行,踏千浪志得意满,带着修罗界众人回归。回程中少了一个 戴着面具的鹿时清,却多了一大队来自万妖界与幽冥界的同盟贵宾——他与万妖王商 定,在万妖界与修罗界接壤处进行比斗,切磋为上,不伤和气。 宋灵璧孑然一人,靠在车壁上,苦思冥想怎么和姚捧珠交差。鹿时清好端端的 一个人没了,只剩下姚捧珠孤零零的留在修罗界,她肯定不依。 更何况……鹿时清折在长生界,格外可惜。 宋灵璧叹了口气,想起二人在梅花洲初见的那个清晨,悠闲自在,有好酒有好 菜,也有好梅花,更有一个活蹦乱跳的宋扬让他调侃。 宋灵璧讷讷道:“彻底……只剩下我了?” 忽然,车里似乎多了些分量。宋灵璧刚觉得不对,就见车座下的匣子像活了一 般溜出来,而后又自行打开。那里面是临行时,姚捧珠为鹿时清装的满满一盒点心, 本是让他饿了吃的。可是鹿时清心事重重,一直没有动。 宋灵璧一下子跳起来,“什么人?” “宋公子,是我。” 随着这声熟悉的回应,对面空落落的座椅上,一下子多出来两个人。 一个是鹿时清,正打开匣子拿出一枚荷花酥,递到另一个人的嘴边。 ……另一个人正是顾星逢。 第143章 决战万妖界 顾星逢对宋灵璧略一颔首, 张口咬下鹿时清手中的荷花酥。 鹿时清微笑:“虽然没有你做的好吃,但毕竟是红尘界的东西,你一定思念的 紧。” 顾星逢咀嚼几下,把他的手轻轻推了推, “你也吃。” 鹿时清直接咬在顾星逢咬过的地方, 立时露出尝到美食的满足感。顾星逢嘴边露 出隐隐弧度,这才重新看向宋灵璧。 宋灵璧早已张口结舌。他早就知道这二人的关系非同小可,这暧昧举动自然不 是他惊讶的原因。 他盯着二人,好容易崩出一句话:“他……他居然把你救出来了?” “是。”顾星逢说罢, 望向鹿时清,目光格外柔和。 鹿时清吃完手中的荷花酥, 又拿了一枚塞顾星逢手中,也开了口:“宋公子, 这 次真的非常感谢你, 否则我也不会那么顺利。” 对于“顺利”二字, 宋灵璧实在不敢苟同,他不放心地看了看车窗外。隧道中漆 黑一片, 几界车辇有序前行。他将车帘拉紧些,沉声问二人:“你们是用幽冥界的隐 形符混进来的吧,躲在我车中别乱跑, 免得圣主那个小白脸再拿显形符看见你们。” 鹿时清一边点头称是,一边从袖中取出一个物件,感慨道,“隐形符隐患重重, 我在长生界也是迫不得已才用的。如今有了它,便更用不上隐形符了。” 宋灵璧打眼一瞧,只见那是一枚白色云纹状佩饰,材质不明。“这是什么?” 鹿时清轻轻一叹,“我也不知道,这是从阴天域一个怪人手中得到的。此物不 仅能隐匿行踪,还可以掩盖气息。无论是仙还是妖,都不可见。” 这云纹符咒的作用,也是鹿时清和顾星逢几次试出来的。 他们对那个鹿潜的话并不太信,但为了逃出长生界,只好暂且赌一把。他们佩 戴着隐形符和云纹符咒一起走出阳天域,恰好天尊率众过来巡查。眼见那女人的目光 在他们身上虚虚地扫过,然后目不斜视地离开,他们才放下心来,知道鹿潜没有骗他 们。 随后,鹿时清带着顾星逢来到土天域,这回心境大不相同。如鹿潜所言是真, 这些贱民便是他的同族,是他在这世上的亲人。可是在多年前,正是这些亲人或者是 亲人的长辈,联合外人除掉了他的父母。 亲近不起来,却又恨不起来,他们都是权势斗争的牺牲品。 而天尊,自己都险些沦为族人的剑下亡魂。可一转身,却又对自己的亲生骨肉 下毒手。 鹿时清依然记得,他问起顾星逢有没有见过天尊,以及天尊有没有和他说什么 时,顾星逢只是表情冷淡,说道:“他们将我带入长生界,略作停顿,便直接将我推 入阴天域,说是天尊有令,除掉孽子。” 寥寥数句,轻描淡写,鹿时清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阴天域里环境恶劣,黑暗浓重,顾星逢却要怀着无边的孤寂与痛苦在那里苦 等。 但顾星逢反过来安慰鹿时清,说他进入阴天域之后,很快就失去了意识,再睁 开眼,便已经在鹿时清怀里了。鹿时清心里才好受些,和顾星逢保证,他当时说的话 全是发自肺腑,决不食言。 二人有惊无险,赶在长生界隧道关闭前,跟上踏千浪等人的回归大队,鹿时清 再也没有主动提起过长生界。 他们毕竟是在红尘界长大的人,且鹿时清身上还有一半红尘界的血脉,他们想 起红尘界三个字来,整个心都是踏实的。把眷恋藏在心底,不会时时想起,但每一想 起,便生出无限情怀,这便是故土的力量。 鹿时清起身,对宋灵璧拱手:“宋公子,如今找到了星星,我心愿已了,待回 到修罗界,我会当牛做马报答你。” 顾星逢也起身:“他是为了找我,我来当牛做马。” 宋灵璧嘴里啧一声,摆手,“别了,你们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给我当牛做马 未免太浪费。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你们还是帮我解决这个吧。” ………… 胭脂鬼正靠在自己的马车中闭目养神,但心事万千,她根本毫无睡意。 云京王将分割好的魂魄放在托盘里,亲自送到她面前,“西山王请用。” 胭脂鬼掀开眼帘,只见那魂魄鲜活,还在盘中不停颤抖。她刚想烦躁地挥手让 云京王滚,但心绪一转,还是拈了一块塞嘴里。如今的尊荣全都是她踩着刀尖换来 的,就算忍着恶心,也得享受。 云京王夸道:“西山王举手投足真是优雅。” “嘴真甜,往日九溪王那老混账,没少听你奉承吧。”胭脂鬼勾唇,指了指身 边的位置。 云京王立时会意,赶紧坐在那处,一双白生生的手规规矩矩地托着盘子,他也 咧嘴笑,“我对九溪王全都是曲意逢迎,对西山王你,才是真心实意。” 胭脂鬼真真假假的听,谁知道同样的话,他又是不是和九溪王说过。 正要再取一块魂魄吃,忽然听见汉平王的声音传进来,“西山王,修罗界的踩 万仙王爷说他即将迎娶王妃,见你身上的红衣好看,想请你过去一叙,请教如何织 染。” 云京王轻声道:“这位王妃真是好福气啊,明明出身红尘界,却能得到踩万仙 王爷垂爱。” 胭脂鬼心中忽然来了火气,瞪过去,“你说什么?” 云京王赶紧垂头,“没说什么,西山王快请过去吧,咱们毕竟惹不起修罗 界。” 胭脂鬼哼了一声,起身走出,对着守在车前的汉平王道,“你们两个不要以为 我年轻,就是省油的灯了。以前如何对待九溪王的,你们要十倍百倍地对待我,听见 没?” 直到响起两声令她满意的“是”,胭脂鬼这才冷着脸下车,一脚把骷髅马踢得发 出长鸣,转身没入黑暗中。 汉平王木然回头,对着车中道:“她又怎么了?” 云京王用尖尖手指拨弄着已经没有动静的魂魄,幽幽叹道:“万妖王有了圣 主,踩万仙有了王妃,她却孑然一身无人疼爱,唉……不愤慨才怪了。” 胭脂鬼自然没听见云京王的话,但她的心境也□□不离十。 她容貌不差,手段也不差,为什么却要如此辛苦操劳?圣主和那个姚捧珠,又 有哪一点比她强?可是他们什么都不用做,就有强大的男人来照顾他们! 虽说自己打拼得来的,更加心安和满足。可她要不要是一回事,有没有又是另 一回事! 在进入宋灵璧车辇的一瞬间,胭脂鬼脸上由怒转喜,笑吟吟地道:“王妃如花 似玉,真是恭喜踩万仙王爷了。” “谢了,西山王请坐。”宋灵璧端坐在空落落的车厢中,手握一盏修罗界的 酒,也微微一笑,“你也见过王妃么?” “对呀,几个月前,我曾随万妖王去过一遭红尘界。”为防节外生枝,胭脂鬼 刻意不提百里坞旧事,“不过只到了沧海一境,与还是流霜峰主的王妃打过照面。” 她有意坐得离宋灵璧近些,一张娇颜在车中明珠的光亮下,美艳不可方物。 宋灵璧却恰好低头喝酒,没有看她。胭脂鬼心里催促他赶快抬头,好领略自己 的风采。无奈宋灵璧喝罢,也只是垂眼玩弄酒盏,淡淡道:“可我怎么听说,西山王 不止一次去过红尘界,还在红尘界留下了孳生娘娘的传说。” 胭脂鬼微微一愣,“谁告诉王爷的?是幽冥界的人,还是红尘界的人?” 话音刚落,她整个人都动弹不得。并不是有什么法术将她困住,而是她左右两 旁的座位上,蓦然多出了两个人来。 僵持半晌,胭脂鬼才一下子站起来,“你们……” 鹿时清比了个手势:“嘘……不要被外面的人听见。” 胭脂鬼好容易平复下心情,但声音还是微微打颤:“白发神仙,你……你没事 啊,你被他救出来了?” 鹿时清和宋灵璧对视一眼,宋灵璧道:“与其说是被救出来,倒不如说,他是 被放出来的。” 闻言,胭脂鬼望向顾星逢一如既往冷漠的脸,“这是何意?” 宋灵璧起身,缓缓走过来,“你也知道,他是天尊之子。虎毒尚且不食子,天 尊明着说要杀他,其实却是暗中放了他。否则你以为光凭一个鹿时清,能将他救出 来?” “对啊。”胭脂鬼的眼皮迅速跳动,“何况天尊若想杀他,他早就死了,还能 等着救?” 宋灵璧笑道:“正是这样。” 鹿时清微微出了一口气,放下心来。这些言辞全是为了骗胭脂鬼编造的,实际上,他们根本不知道为何顾星逢会在阴天域保住性命,更不知道 鹿潜究竟是何人。 但如果不这么说,野心勃勃的胭脂鬼绝对不会站在他们这一边。 果然,胭脂鬼脸上露出拜服的表情,“恭喜白发神仙,你果然是神仙,而且你 还有个大靠山。” 顾星逢不置可否,问她:“而今你过得如何?” “我?”胭脂鬼有意表现出失落,叹口气道:“别提了,明着看,我当了西山 王,又成了幽冥界的头等角色,可实际上……我不过是万妖王操控幽冥界的工具,处 处受制于人。” 宋灵璧冷不丁道,“那你想不想摆脱这个困局?” 胭脂鬼浑身一震,继而笑道:“踩万仙王爷说笑了……我哪有能力摆脱?” 她以为,踩万仙会照拂顾星逢,全是因为喜爱鹿时清这个“仆役”的缘故。这 一点微薄的人情关系,让她不敢得意忘形。 宋灵璧晃动着手中酒盏,“我们三界之中,向来以修罗界为首。可近来万妖界 动作频频,竟暗中吸纳幽冥界,这摆明了是要与修罗界分庭抗礼。” 胭脂鬼附和:“王爷说的极是,可万妖王修为了得,幽冥界没有能力反抗他, 只好屈从了。” 如今她不受圣主咒术的威胁,可以畅所欲言。但万妖王的震慑力,仍是让她在 外心惊胆战。 宋灵璧道:“这样,你和我联手,除了万妖王。” 胭脂鬼疑惑,“可是踏千浪领主和万妖王格外投缘,不是都打算和他切磋修为 了么?王爷却要除了他,岂不是违背你兄长的意思?” 宋灵璧冷哼:“那都是表象,修罗界高手如云,我兄长照样拿下领主之位。又 有什么必要和区区万妖界的人来比斗?” 胭脂鬼看了看同样严肃的顾星逢和鹿时清,抽了一口凉气,“难不成领主是要 趁机……” “不错。”宋灵璧一本正经道,“只不过万妖王深浅未知,我不想让我兄长冒 险,所以给你一个机会。” 胭脂鬼的眼睛闪烁起来。 这的确是一个机会。修罗界一家独大,极有自信,只要幽冥界和万妖界不会互 通,他就几乎不会插手两家的内务。如今眼前两条路:一是跟着一个强大的修罗界, 自由自治。一个则是继续跟着万妖界,被镇压被限制,且要面临和修罗界为敌的危 机。 但凡不是傻子,都会清楚第一条是阳关大道。 胭脂鬼心中刚落地,便听宋灵璧又道:“我兄长喜欢聪明的女人,所以一直没 有娶妻,你倒是……” 后半句没有说出来,胭脂鬼却心头猛跳。 修罗界领主,可是能和天尊比肩齐名的人物。若是能嫁给踏千浪,那什么王 妃,什么圣主,就是只配给她提鞋的人物! 胭脂鬼掩着嘴笑:“我不过是被欺负的狠了,想奋力一搏罢了,王爷可别取笑。” 拉拢胭脂鬼的目的达成。 一直沉默的顾星逢终于开了口,“九溪王何在?” 胭脂鬼带着些快意道:“那老东西背后要我监视圣主,被圣主通过咒术得知, 知道他不好控制。所以,待红尘界之行一结束,就让万妖王把他宰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圣主也不喜欢我,他本来是想从云京王和汉平王之间再选别人,可万妖 王却执意选了我,为此他们还大吵了一架。”胭脂鬼顿了顿,皱眉,“不过,万妖王 每次吵完架,心情似乎都不错,还赏了我东西。” 顾星逢微微眯眼,鹿时清却不明白了:“星星,为何会这样?” 宋灵璧在一旁道:“很简单,那圣主恃宠而骄,不搭理万妖王。所以万妖王故 意宠幸别人,让圣主吃醋。” 胭脂鬼苦笑:“不错,我处处都是工具。” 这才是胭脂鬼最苦闷的地方。她看似是博得了万妖王的欢心,实则是凭借万妖 王喜欢圣主换来的。万妖王越对她好,圣主越吃醋,她就越气恼。胭脂鬼已经迫不及 待想除掉这两个自我陶醉却不亦乐乎的狗男男了,“既然踩万仙王爷抬举我,敢问我 该如何配合你呢?” 宋灵璧低声说了两句,胭脂鬼露出狐疑之色,“只用这样而已?” 她用不确定的眼神看了看顾、鹿二人,鹿时清道:“对,交给你了。” 顾星逢淡淡道:“即便不成,也不会殃及你。” 的确是这样,胭脂鬼觉得这个计划稳赚不赔,道了谢,信心满满地离开。 车厢里只剩下三个人,鹿时清立时拍着胸口,“好紧张,一下子撒了两个大 谎。” 顾星逢握住他的手,给他安抚的眼神。宋灵璧放下酒盏,抚掌,“是啊,小美 人不容易。我们一面编造天尊,一面编造踏千浪,你还能面不改色跟着应和。” 鹿时清长长出了一口气,心情暂时平缓。但是新的情绪又缓缓积攒,是期待。 接下来,就看明日在万妖界边缘的比斗了,希望一切顺利。 第144章 枯木覆冰霜 收割红尘界前夕, 修罗界与万妖界的两位至高者决战在生花雪原。 此处死寂无人,寸草不生,只有一望无际的冰雪,盖在延绵不绝的山川上。山 川中央只有一条狭长的深谷, 似是能通往雪山内部。 双方在这深谷前对面而立, 一方是万妖王,身后跟着圣主与胭脂鬼等人。一方则 是踏千浪,身后明着只有宋灵璧一人,实则还站着鹿时清和顾星逢。他二人皆有云纹 符咒护身, 身形尽匿。 天上飘着雪,踏千浪打量着深谷内, “这便是万妖界的生花雪原,万妖王征战路 上的硬骨头。” 万妖王点头:“不错。” 胭脂鬼揣着宋灵璧的吩咐, 眼珠一转, 紧跟着接话, “这骨头再硬,最后还是被万 妖王拿下, 可见万妖王本事通天,小女拜服。” 万妖王眉心一皱,“住口, 我的本事和领主的比起来,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踏千浪倒是没什么不悦,只是仍然看着雪原内部,淡淡道:“为何不进入雪原 比斗, 那里不比外面宽敞?” 这一问,问到了圣主的心坎上。他用目光逼得胭脂鬼低头后退,而后自己开口 答道,“请领主恕罪,这是我的过失。” 踏千浪不解,“你何过之有?” 雪不停地下,深谷中仿佛挂上一层绵密的白色纱帘。 圣主盯着望了一瞬,道:“我思量这雪原已经作废,可供领主和万妖王毫无顾 忌的放手一斗。却忘了此间有雪妖结界,二位只能在外面比斗。” 踏千浪道:“结界?” 万妖王解释:“不错,雪妖一族被歼灭之后,怨念聚成结界,将所有生灵都挡 在雪原外。” 踏千浪沉默片刻,“连你也打不开?” 万妖王点头。 踏千浪似是来了兴致,转身向深谷走去。他步履极慢,每向前迈出一步,袖下 便扬起黄沙。这干燥粗糙的黄沙在风雪中显得格格不入,如同蛇形一般冲向山谷。在 进入山谷的一刹那,却蓦然散成无形,就好像打在了坚硬却透明的高墙上。 踏千浪脚步一顿,又接连扬出好几片黄沙,再次拧成一团,扑向山谷。 在这一回的撞击下,地面都跟着颤抖。居然有几粒黄沙在碎成尘状后,飘进了 山谷。 顾星逢看着这一细节,目光顿时变得凌厉。 鹿时清担忧道:“星星,果然如你所料,圣主选在这个地方比斗,就是要借踏 千浪的手破解雪原结界……宋灵璧说的也没错,踏千浪不服输,他知道万妖王对着结 界无可奈何,便会拼了全力打破它,以此证明自己比踏千浪强。可如此一来,踏千浪 的修为会损耗许多,在接下来的比斗中,很可能会落下风。圣主真是……太聪明 了。” 顾星逢望向踏千浪,只见他撼动了雪原结界后,步伐从容,面色如常。“踏千浪的修为,比当年精进数倍,稍后我暗中相 助,必然击垮万妖王。” 鹿时清拍拍他的手:“加上我,此战必胜。” 圣主自然也注意到了雪原结界的变数。他心中一边惊叹踏千浪的本事,一边故 意言语相激:“领主果然非同凡响,这样下去,很快结界便能击破。” 果然踏千浪的动作更快更狠,大有一鼓作气将结界消除的意思。 万妖王低声对圣主道:“还是阿融有办法。” 圣主冷淡地看他一眼,偏过头去,眸中却泛出一丝柔和。 他二人算盘打得响,宋灵璧却不会坐视不理。他快步跑到踏千浪身边,拽着他 说:“兄长,就算你和这结界杠上了,能不能先打完再说?等到比斗结束,你爱如何 如何,我还急着回去见你弟妹。” 胭脂鬼隔着风雪听见,抿嘴笑道:“这个踩万仙王爷看着吊儿郎当的,草包一 个,对媳妇倒是格外上心。” 眼见着踏千浪的动作叫停,随后被宋灵璧拽回来。圣主失望至极,不过忖着踏 千浪已经耗费了不少体力,也便稍稍安心,对万妖王道:“小心。” 万妖王勾着嘴角,“嗯,放心。” 众人四下后退,万妖王走到踏千浪面前,二人相互颔首,正待开始,中间却忽 然又跑来一个人,嚷道:“不行不行,兄长你们还不能打。” 踏千浪皱起眉:“你又有何事?” 宋灵璧双手抱怀:“既然是比斗修为,便不能用兵刃加持。一则看不出真实水 准,二则容易重伤对手,失了两家和气。” 万妖王点头道:“那我们不用兵刃,请王爷后退,以免误伤。” “真正打起来,逼急了什么招数都会用,兵刃也不在话下。”宋灵璧却不听他 的,看向踏千浪:“依我看,兄长和万妖王的兵刃都解下来,丢给我们保管。” 圣主身后的胭脂鬼赶紧与他一唱一和,“王爷如此偏护领主,本是人之常情。 可是万一你怕领主吃亏,悄悄的把蛇矛送还与他,万妖王岂不是危险了?” 圣主斥道:“胡说,踩万仙王爷岂会那般胡来。”说归说,他心中也担忧起 来。毕竟踏千浪与踩万仙兄弟两个的情意深重,他也有所耳闻。 胭脂鬼低声道:“我只是担忧万妖王。我们虽然也可以将万妖王的兵器还他,可 终归会慢一步,听说那枯木蛇矛非常厉害,万一……” 后面的不详之语她没说出来,圣主却没有再斥责。因为她前面的每一句,都引 起了圣主的共鸣。 不错,高手之间的决斗,哪怕一丝一毫的偏差,都可能影响成败。他好不容易 帮助万妖王走到今天,让万妖王有了与踏千浪比肩的资格,若此时输了,万妖界便又 要彻底被踩在脚下。幽冥界那帮墙头草,也会转而继续投靠修罗界。 圣主还在筹措打圆场的言辞,忽然听见宋灵璧随意地道:“虽然本王不会那般 小人,但我毕竟担心兄长,不知道稍后会做出什么举动。不如这样,你们保管我兄长 的蛇矛,万妖王的兵刃便交给我,如何?” 胭脂鬼似是认真地考虑了一下,嘟囔道:“这个……我是没意见。” 对于这个决定,圣主简直是心中大喜。 万妖王的兵刃乃是一根金龙锏,是他祖上金龙所化,异族无法使用。就算踩万 仙将其交给踏千浪,放在踏千浪手中也是废物一件。 至于枯木蛇矛,他要拿在手中好生观察,确认是否可用。必要的时候,他倒是 可以帮万妖王一把。 圣主也紧跟着胭脂鬼道:“踩万仙王爷的主意的确公允。” “都没意见,是吧?”宋灵璧于是朝万妖王伸手,“万妖王,请。” 万妖王看向圣主,后者微微颔首。 万妖王直接往腰间一模,只听一声龙吟,他手上便多了一条沉甸甸的金龙锏。 他待要交给宋灵璧,却见踏千浪仍是一动不动,“领主?” 踏千浪阴着脸,“我不同意。” 宋灵璧嘴里啧道:“兄长,我可全都是为了你啊,你我感情这么好,你难道要 别人看笑话?” “你……” 胭脂鬼也出声道:“这明明是踩万仙王爷的主意,我们这边全都答应了。如今 反而是领主不行,看来……他兄弟二人也未必都是处处齐心。” “放肆!”踏千浪蓦然挥动袖子,黄沙直冲胭脂鬼而来。胭脂鬼赶紧躲闪,却 也不免被打倒在地,口中吐血。 踏千浪沉声道:“我和我弟弟的感情,谁都不许多嘴!” 圣主见胭脂鬼被打,心中得意,上前道:“西山王向来不会说话,领主可枯木 蛇矛交给我,我会好生保管的。” 他生的柔弱干净,看上去与人无害。踏千浪盯着他道:“若弄脏半分,我杀了 你。” 言辞毫不留情,像是在训斥一个寻常仆役。 圣主心中恼怒,却还是轻声道:“领主放心。” 话音刚落,只见一道灰暗的雾气闪过,一把蛇形兵器蓦然出现,牢牢插在他身 侧的雪地上。 双方持着各自的兵刃,远远退开,比斗正式开始。 踏千浪离了蛇矛,心中毛躁,率先扬起黄沙,朝万妖王袭来。万妖王不慌不 忙,手掌一翻,无数零星金光聚拢而来。细看之下,那金光竟是金色龙鳞。在虚空中 堆积起来,迅速形成一道由薄到厚的壁垒,在拦下黄沙后,徐徐向前推进。 鹿时清看见这一幕,格外熟悉。他在梦中窥见顾星逢族人被灭的一幕时,万妖 王用的正是同样的手法。 但不同的是,对面的不是神通广大的踏千浪,而是被杀戮的雪妖一族。 然顾星逢眸中冰冷,双手已经紧紧攥起。 忽然一声巨响,原来踏千浪闪身到那堆金鳞前,竟是伸出一根手指,朝其中的 某一片金鳞上轻轻一点。被点中的金鳞居然微微颤抖,如遭重击,紧接着颤抖的幅度 加大,带动周围的鳞片一起颤。 像是一石激起千层浪,颤动的幅度与范围很快扩大,看似无懈可击的高大壁 垒,竟是轰隆一声坍塌下来。 那些金鳞还未落地,半空里已经重新变回金光,飒然淡去。 看来不过是两招的工夫,万妖王和踏千浪的额上已经各自见了汗。 顾星逢沉声道:“时清,你在这里守着。” 鹿时清见他擎出溯光剑,便知道他是要去帮踏千浪了,刚要“我也去”时,顾 星逢却蓦然停住脚步。 “怎么了?”鹿时清连忙走到他身侧。 顾星逢未及回话,忽然腿一软,险些跌倒,忙用溯光剑支撑。 鹿时清扶住他,不由大吃一惊,只见他脸上结出冰花,唇色苍白如雪。“星 星!怎么会这样?” 顾星逢大口喘着气,不住地摇头,“不知道,但……我的修为,好像消失 了……” 他用力握紧溯光剑,试图朝万妖王的方向挥出去,可断断续续的低弱灵力,根 本无法打出很远。 ……这是为族人报仇的大好时机,却不料顾星逢身上发生这种诡异的变故。 万妖王与踏千浪已经进入第二回 合,依然是难解难分。 顾星逢焦虑地看向圣主的方向,后者正在静静地审视蛇矛。“如今……只有提前 赌了。” 圣主对他的目光毫无觉察,依然沉浸在对蛇矛的研究中。 胭脂鬼凑过来,悄悄地说:“这枯木蛇矛听来厉害,看着却是平平无奇,不如 我们将它毁了,好斩断踏千浪一臂。” 圣主盯着她:“今日你的话,格外多。” 胭脂鬼忙道:“我也是为了万妖王考虑,您知道,妾身一直钟情万妖王。” “闭嘴!你也配!”圣主目光骤冷。 胭脂鬼委屈不已,“奴家好歹是幽冥界世家之女,如今又当了西山王,如何不 配?论身份,论爱万妖王的心……奴家哪里比您差?” 圣主没料到胭脂鬼竟有这个胆量反驳他,“你再说一遍。” 胭脂鬼把心一横,索性去抓蛇矛,“看来您不敢为了万妖王毁蛇矛,那便由妾 身来吧……奴家比您更爱万妖王!” “放肆!”圣主见状,抢先一步将蛇矛抓在手中。 看见这一幕,胭脂鬼和宋灵璧的眸子里同时闪出异样的光彩。 圣主牢牢握住蛇矛,努力控制满心浮躁——他的确是被胭脂鬼的话击中了。 毁掉蛇矛,他可以用雪妖的咒术做到。但是,那样就会毁掉万妖王和踏千浪好 不容易建立起的交情……虽然这交情是微乎其微。 王能一举杀了踏千浪,否则毁掉蛇矛,就意味着金龙锏也会被踩万仙想办法毁掉。 这是两败俱伤的做法,暂不可去。 圣主闭了闭眼,但胭脂鬼的说辞太放肆。他从少年时期就深深恋慕万妖王,为 了万妖王努力修习,努力争取,努力改变自己的一切。他不惜成为雪妖一族的千古罪 人,不惜成为自己曾经最痛恨的那种人! 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永远留在万妖王的身边! 一个区区女鬼,凭什么跳出来挑衅。她知道什么叫隐忍,什么叫代价,什么叫 万劫不复? 万妖王对这女鬼那点微不足道的照拂,还不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 她比他更可怜! 圣主缓缓吐出一口气,正要将蛇矛插回原地,却一下子睁大双眼。 只见蛇矛都动起来,原本干净的锋刃上竟凝出肉眼可见的霜花,眨眼间,霜花 布满整根蛇矛。一道道裂纹从霜花底部形成,增大,拉长。蛇矛发出一声刺耳悠长的 怪叫,在还来不及反应过来的圣主手中,蓦然化成碎片。 第145章 若只如初见 在和万妖王的比试中, 踏千浪始终将一丝注意力放在圣主这里。 他和枯木蛇矛相依为命多年,一朝离身,他仿佛连魂儿都跟着丢了。所以他出 手又快又狠,希望早些结束这场战局。 在一丝余光瞥见圣主将蛇矛抓在手里时, 他的心便悬了起来, 却不料紧跟着蛇矛 就发出怪叫。 顾不上万妖王的金光已经向他袭来,他愕然回头,直勾勾看着正在化为碎片的 蛇矛。 “弟弟!”他肝胆俱碎,魂飞九天! 下一刻, 脊背上遭受重创——金光化作金鳞,切开他的皮肉, 污血四溅。 万妖王丝毫想不到,竟会发生这种变故。他连忙收回金鳞, 却见踏千浪不顾背上 的重伤, 直扑圣主。 “领主且慢!”万妖王迅速跟上, 一心要保护圣主。 他和踏千浪一样,也以为是圣主毁了枯木蛇矛。 这个举动毫无疑问不够聪明, 甚至不像是圣主会做的事。因为毁了枯木蛇矛不一 定能给踏千浪造成多大影响,却会被踏千浪记恨,甚至招来杀身之祸。但万妖王担忧 之余, 又有些欢欣:他的阿融为了他,居然不顾自己的性命做了一件傻事。 他一直认为,阿融无论何时何地,都格外冷静与理智。喜欢一个人, 绝不是这种 表现。 近来阿融为了他和胭脂鬼争风吃醋,又为了他做傻事,是不是说明,阿融真正 喜欢他了呢? 闪念之间,万妖王竟开始失落。 那熟悉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 万妖王护在圣主身前,阻拦踏千浪的攻势,由于心不在焉,有两次踏千浪扬起 的黄沙甩在他身上,金甲滋滋作响,透出一半个微小的孔洞。圣主冷声道:“你在想 什么,仔细一些!” 依然是往日颐指气使的语调,无情冷漠。 万妖王定了定神,“阿融你退后,他已经失去神智了。” 的确,枯木蛇矛一直是踏千浪的精神支柱,在无数个枯寂的长夜中,他脑中无 数次涌现杀死踩万仙的一幕。更让他痛苦的是,踩万仙不怪他,反而将元神融入这蛇 矛中,助他增长修为。 他不堪折磨精神失常,像是冲进巨浪中的孤舟。但每一回,都是这蛇矛指引他 找回方向。 而今它没了,它在那双修长白皙的手中化成碎片。 他再也找不到方向了。 惊慌与恐惧全都转为怒火,踏千浪一遍遍咆哮着“杀了你”,恨不得将圣主连 人带手全部剁成齑粉。 在暴风般的攻势面前,圣主并不害怕,他相信万妖王仍在上风。但他心情极 差,对万妖王道:“不是我。” 万妖王一愣:“什么?” 圣主一字一句:“虽然毁坏蛇矛的也是雪妖一族的咒术,但那不是我做的。” 万妖王沉默下来,继续与踏千浪相抗。他心里又开始不是滋味,虽然没有因为阿融喜欢他而失落,却仍是不甘心。 他都做了这么多,阿融竟还是无情至此。 忽然,从另一边传来一个声音:“万妖王,圣主毁了我兄长心爱的蛇矛,你却 还护着他!看来,我得先帮兄长除掉你!” 一直作壁上观的宋灵璧忽然冲过来,不管圣主,直奔他而来。 而站在另一边的胭脂鬼,就好像有所预料一般,更快地挤开圣主,窜到万妖王 身后。“万妖王小心——” 宋灵璧挥出的一掌,直接打在胭脂鬼的胸口。 胭脂鬼哀嚎一声,直挺挺倒地。 万妖王动作一顿,一手以金甲幻化作墙,将踏千浪格挡。然后回过头,恰好看 见宋灵璧手里奄奄一息的胭脂鬼,和一脸漠然的圣主。 两者对比鲜明。 他顿时明白了怎么一回事,立刻看向圣主:“阿融,难道你就一点不为我担 心?要我小心,全都是嘴上说说?” 圣主皱眉:“你身后。” 万妖王根本不管什么身后,撒手,径直走到圣主身旁,一把抓起他的上 臂,“阿融,今日之事全因为你,你竟然置身事外!” 圣主大怒,甩开他的手,“全因为我?我说过了,蛇矛不是我毁的!” “只有蛇矛而已?”万妖王直盯着他,“是你要我与他切磋,说什么就算赢不 了,也可以交好。又是你,把地点选在这里,说结界可以耗损他的力道,也可以合我 二人之力,打开生花雪原!” 圣主冷声道:“那还不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万妖王怒极反笑,“我的野心,根本没有那么大,你这些年筹算 万千,我真不知道是为了谁!你说你没有毁蛇矛,那你无故拿它作甚!” 圣主身子晃了晃,“你……” 忽然,胭脂鬼朝万妖王伸出颤巍巍的手,“万妖王,不要分心,金鳞就要破 了,当心啊……” 万妖王深吸一口气,对圣主道:“阿融,我从前只道你口是心非,虽然面上无 情,心里至少一丝喜欢我……如今看来,是我想错了,她才是真正的喜欢我。” 圣主胸口剧烈起伏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往日万妖王也曾埋怨他无情,但从 来没有质疑过他做的一切。今日惹来劲敌,他却全盘遭到否认,甚至连他说的话,都 不再被相信。 胭脂鬼则是红了眼圈,哽咽道: “万妖王,奴家已命在旦夕。往日不敢和圣主相争……只望来世……” 她一句话没有说完,宋灵璧便收紧了掐在她脖颈上的手,她痛苦地挣扎起来。 万妖王咬牙道:“本王许你来世。” 圣主猛然睁大眼睛,“你说什么?” 正在此时,金鳞凿穿,万妖王转身迎战疯狂咆哮而来的踏千浪。他压力不小, 额头青筋直爆,可语气却平淡了许多。“她为本王而死,本王为何不能许她来世?阿融,我还会保护你,因为我还喜欢 你,但……我对你很失望。” 胭脂鬼听到这里,露出满意的微笑,缓缓闭上眼,形如死去。 宋灵璧低声道:“你演的不错。” 胭脂鬼压着嗓子道:“王爷更是演技超群。” 宋灵璧却有些焦虑,“顾星逢不是要来助战么,万妖王余力尚多,踏千浪不会 很快战胜他。可顾星逢为何在毁掉蛇矛之后,他们二人一起销声匿迹了?” 他看不见,此时手持云纹符咒的鹿时清和顾星逢,其实就在距离他三丈开外的 血滴石。 但顾星逢身上的变故突如其来,就在投入战局的前一刻,他灵力全无,浑身结 出冰花,动弹不得。最后撑着一丝神智,引发了多年前于东海中埋在蛇矛上的雪妖咒 术,确认蛇矛损毁后,倒在鹿时清的怀中。 鹿时清见顾星逢这样,哪里还管得了其他。当下赶紧扶着他,不停地为他输送 灵力。 与此同时,他也在旁观万妖王那边的战况,他和宋灵璧一样焦急。但顾星逢吉 凶未明,他不敢松懈。 倘若踏千浪今日与万妖王只是两败俱伤,他日万妖王养好了伤,便会卷土重 来。那时,他若知道今日是一群人联手撺弄的骗局,必然会和圣主一起疯狂报复。 忽然,他听见一声大笑。 看过去,发现是圣主在笑。 打从第一次见面起,圣主都是端庄自持,格外冷静,极少露出明显的表情。此 时,他却在风雪中张狂大笑,毫无形象可以。可是鹿时清从他的眼中看不到一丝笑 意,他的笑声听上去也是苦涩至极。 “失望?”圣主笑的上气不接下气,“我面目全非,族人尽灭,六亲不认,处 心积虑……最终,却换来一句失望?我以为,你只要还喜欢我,就不会有纰漏,到底 是我太天真了!” 万妖王正在气头上,听见圣主这番控诉,反而心中大快。 虽然方才二人大吵时,他恨不得把阿融杀了。但此刻看见阿融失去理智的样 子,还不算太迟。待今日一劫渡了,他还会继续宠爱阿融,但可能不会再…… 忽然心头剧震,万妖王一口血喷了出来。 他双眼圆睁,目光越过惊愕的宋灵璧,落在圣主身上。后者手中捧着一块金灿 灿的龙鳞,正对他含泪微笑。 他初见阿融时,也曾在雪原前看过同样晶莹的泪,只是他的心境已经天翻地 覆。 ——那龙鳞来自他的心房处,被他连同山盟海誓一起交给阿融……此刻竟是碎成 两半。 广袤无垠的雪原上,撕心裂肺的龙吟冲天而起,声震层云。 鹿时清张口结舌,眼睁睁看着方才还几乎是巅峰状态的万妖王,忽然口吐鲜 血,萎靡不振,几乎没有还手之力,一下子被踏千浪随手袭来的黄沙的穿心而过。 当初,圣主曾颇为自得地说过,万妖王将心头龙鳞给了他,那是万妖王的半条 命。 而今,圣主居然将他亲手撕成两半,他要了万妖王的半条命。 而剩下的半条命,也即将在踏千浪手中消逝。 圣主……也疯了吗? 但踏千浪的目标其实不是万妖王,他放开奄奄一息的万妖王,直奔圣主。而圣 主早有提防,一声口哨,天边迅速飞来一条银龙。那银龙见着万妖王,眼中居然落下 泪来。 圣主冷声道:“畜生,快带我们走。” 一边说,一边寻到枯木蛇矛的碎片,胡乱揽起来,扔向踏千浪。踏千浪一见碎 片,眼睛都直了,慌忙上去抢,还不住地叫着“弟弟”。 趁此机会,圣主跑向落在万妖王身侧的银龙,先跨坐在银龙背上,而后将动弹 不得的万妖王抓起来。方才毁掉龙鳞,分明是将万妖王置于死地的举动。此时他却紧 紧抱着万妖王,仿佛怀中是一件心爱的珍品。 银龙一声长鸣,冲向高空。 踏千浪抱着手中的碎片哭哭啼啼,再没工夫管什么圣主。 但宋灵璧的神色已然和缓,对胭脂鬼道:“那个万妖王活不成了。我兄长这一 招看似寻常,其实要命。过不了一顿饭的工夫,他就会被黄沙同化。” 胭脂鬼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睁开眼,“那就好,只要他死,那圣主就算活着也不是威胁了。” 但听见踏千浪诡异又难听的哭声,胭脂鬼又不解,“可是……领主他怎么了?” 这反应,绝对不仅仅是毁了一件兵刃那么简单,反倒像是死了亲人似的。 正常人,绝不可能将兵器当亲人。胭脂鬼心里悬起来,她可是有心嫁给踏千浪 的,可不能…… 宋灵璧冷不丁问:“你该不会担心我兄长是疯子,你要嫁给一个疯子吧?” 一下子说到胭脂鬼心上了,胭脂鬼当然不可能承认,赔笑道:“怎么会,无论 领主怎样,奴家都不敢想这事。” 宋灵璧笑道:“那就好,你什么都不必想。” “那……”胭脂鬼眸中闪动,她的野心又起来了。宋灵璧这话是何意?又不打算 让她嫁给踏千浪了? 也好,踏千浪如此古怪,不嫁也罢。今后万妖王这座大山没了,她可以放心操 控幽冥界。只是万妖王既然倒了,他手底下的那些好处,是不是该去搜刮一下? 可她还未及和宋灵璧提起,却见宋灵璧笑意加深,一只手重新放回她的脖颈, 缓缓收紧。 胭脂鬼眼睛一下子瞪大,死死盯着眼前这张粗糙可怖的脸。一声低哑的话响 起,仿佛是从牙缝挤出,“活着这件事,你也不用想了,孳生娘娘。” 鹿时清眼见万妖王将死,圣主逃亡,心事放下大半,只等着顾星逢醒来,告诉 他这个消息。却忽然听到奇怪的动静,像是女人在“呜呜”地惨叫。 他放眼望去,顿时呆住了,“宋公子,你在做什么?” 宋灵璧一边掐着胭脂鬼的脖子,一边将一团黄沙灌入胭脂鬼的口中。胭脂鬼不 住挣扎着,向鹿时清投来求救的目光,她机关算尽,几乎不会发自肺腑的哭和笑,此 时却泪流满面,两眼惊恐。 鹿时清一下子站起来,宋灵璧却只是微笑望着他,漫不经心道:“这女人早该 死在百里坞了,活了这么久,还当了什么西山王,真是便宜她了。” 鹿时清正要往那处去,可顾星逢闷哼一声,就要往一旁倒,他赶忙扶住。宋灵 璧却已经放开胭脂鬼,胭脂鬼惊慌失措地站起来,可是下一刻就重新跌倒在地。她不 住地咳嗽着,往鹿时清身边爬过去:“求求你们救救我……我不想死……救救我 吧!” 鹿时清瞠目结舌,“宋公子,你做了什么?” 宋灵璧拍打着衣衫上沾的冰雪,“小美人自己看啊。” 此时,胭脂鬼已经扑过来抱住鹿时清的双腿,不住喊着:“救我!救我!” 鹿时清的眼睛一下子睁大,只见胭脂鬼的身体从喉部开始,一点点碎裂,竟是 变成了黄沙。她很快便发不出声音了,却还是哭着仰望鹿时清,一脸哀求。鹿时清赶 紧伸一只手,想将她拉起来,却发现纹丝不动。 胭脂鬼整个身体都不动了。 她的头也化成黄沙,从脖子上滚下来,落在雪地里摔个粉碎。 宋灵璧冷眼旁观:“她的下场,也是万妖王的下场。” 一句话的工夫,胭脂鬼的手臂断了,但没有化作黄沙的部分,还在鹿时清腿上 缠着。她的确在百里坞兴风作浪,助纣为虐,宋灵璧杀她也不无道理。更何况,此女 野心勃勃,将来保不齐又是下一个圣主和万妖王。 但一代枭雄,顷刻化作黄沙,着实令人喟叹。更何况当初在幽冥界出生入死, 也多亏了她的帮衬。 鹿时清闭了闭眼,不忍心看。 宋灵璧懒散地走过来,“算了,你行动不便,我帮你把腿上这东西拍掉。” 他说着,当真伸手,为鹿时清拍腿。岂料一只手突如其来,一下子把他推开。 鹿时清愣了愣,抬头一看,喜上眉梢:“星星!你可算醒了!” 宋灵璧呼出一口气,“此刻醒来又有何用,最精彩的一幕,他没看到。” 顾星逢眉间生出疑惑,正要开口,忽然脸色一变。踏千浪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拉着宋灵璧,“弟弟!你是我弟弟!对,我弟弟没死!” “又来。”宋灵璧啧了下嘴,“对,我是你弟弟踩万仙。” 踏千浪听了放声大笑,笑了一会儿,忽然翻脸,指着顾星逢道:“我刚才见这 白发人推你,他是不是欺负你!我这就杀了他为你出气!” 宋灵璧阻拦不及,踏千浪便朝着顾星逢扬起黄沙,鹿时清吸了一口凉气,本能 地要替顾星逢挡下,却被顾星逢反手扯到身后。而后,顾星逢不躲不闪,也朝着踏千 浪一掌打去。 这一掌看起来颇为随意,却平地掀起围墙一般的冰层,连同踏千浪和黄沙一起 裹了进去。 踏千浪顿时陷在冰层里动弹不得。 鹿时清和宋灵璧都被震住了,半晌,鹿时清才抓着顾星逢的手道:“星星,你 的修为何时精进这么多?” 当初裴戾也曾被类似的手法困住过,但没过多久他就会冲破,而今冰层困住的 可是厉害许多倍的踏千浪! 顾星逢的表情格外复杂,但最终他只轻飘飘说了四个字:“就在刚才。” 宋灵璧惊讶道:“刚才?刚才怎么了?” 鹿时清缓缓摇头,仍是不可置信,“刚才,星星只是昏过去了而已。” 的确只是昏过去了而已,但似乎得到了很多,也错过了很多。 顾星逢急于知道仇人的下落,“时清,这个我随后再告诉你,万妖王何在?” 闻言,鹿时清的脸色变得凝重,“我只能想到一个地方,皇城。” 鹿时清想的很简单,圣主无家可归,只有皇城可去。何况皇城也是万妖王的 家,他若想救治万妖王,只能去那里。 但宋灵璧已经信誓旦旦,万妖王必死。回皇城,还有用吗?既然此时要救他, 方才为何又要害他? 鹿时清实在弄不明白圣主的行为,也不太肯定这个猜测。但顾星逢相信他,二 人立即便赶往皇城。为了节省时间,他们佩戴云纹符咒,旁若无人地进了万妖王的寝 殿。 而找寻的结果,让鹿时清格外有成就感。 ……还真给他蒙对了。 圣主正抱着化了一半的万妖王,坐在寝殿中央宽大的床榻上。 “你们来了。”圣主面色平静,似乎早已料到。 顾星逢拿溯光指着他,冷冷地道:“我来为族人报仇。” 面对剑锋寒芒,圣主只是微微一叹,并不惧怕,只是感慨道:“蛇矛断裂时, 我就应该想到是你,只可惜当时心虚大乱,竟不能冷静思考。” 他这一说,鹿时清不禁回想起方才那跌宕一幕。“圣主,虽然万妖王罪有应 得。但我不明白,你既然喜欢他,何不直说,非要落得今日互相抱怨,互相残害?” “何不直说?”圣主勾起嘴角,反问,“你以为我是你,他是阿凝的儿子?” 鹿时清仍是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此时万妖王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圣主轻轻摸着他的脸,“他出身高贵, 又如此优秀,喜欢他的人太多了,将喜欢他宣之于口的,更是数不胜数。可是……” 他不知做了个什么动作,忽然从地表传出一声动静,而后紧邻床榻的那面大墙竟缓缓移动。 顾星逢担心有埋伏,连忙挡在鹿时清身前,神情戒备。 圣主看在眼里,淡淡道:“放心,这后面的东西,很安全。” 说话间,大墙完全移走,露出后面一间巨大的密室。 鹿时清打眼一瞧,如圣主所言,这密室的确安全。其中满满当当,全都摆放着 动物……严格来说,是动物的干尸。 有飞禽走兽,也有草木鱼虫。 一动不动,却都颜色鲜亮,像是刚刚死去,生命永远定格在最美的一瞬。 “看见了吧。”圣主嘴角浮出笑意,“这些都曾是他的妻妾,她们活着的时 候,哪一个不是各族有名的美人,哪一个不是爱他爱到深入骨髓。” 鹿时清木呆呆望着这些干尸,张口结舌,“那、那为何……” “他从来不喜欢得到的东西。”圣主依然在笑,手指摩挲着万妖王的眉 心,“当然是杀了一一收藏……现在你们知道,我为何从来不说喜欢他了吧?” 他的手指,一路往西,摸索到万妖王的断肢,“他可真是喜欢我,我喜欢银龙 和飞鸟,他便格外开恩,没有杀她们。将曾是他第二十七个妻子的银龙当我的坐骑, 曾是他第四十一位侍妾的珍鸟摆在大殿上,供我观看。” “……你们说,如果我说了喜欢他,他会不会将我冻起来,留着取悦下一个?” 第146章 皇城作孤殿 圣主向来寡言少语, 此时骤然说了许多,每一句都是轻飘飘的,如同耳语。但室 内鸦雀无声,偏偏听得十分清楚。加之一堆死物衬着, 竟有种毛骨悚然的意味。 但悚然之余, 鹿时清又觉得可怜,可悲。 若他没有记错,圣主早在少年时期见万妖王第一面时,便已经深深被他吸引。 彼时万妖王已经是天之骄子, 而圣主,却只是一个幼弱的雪妖。 那时他必定以为, 自己喜欢的人是太阳,只要发光发热, 成为和他一样的人就可 以了。但万万想不到, 他只不过是在飞蛾扑火。 圣主如同叹息一般, 继续道:“所以我才说,我们不是你们。若他正常些该多 好……不过, 那样的话,我也到不了他身边了吧。” 万妖王人事不省,无法回应圣主的话, 甚至已经听不见圣主在说什么。 他的修为比胭脂鬼强上百倍,化为黄沙的速度慢上许多,但半边身体已经作 废,不可逆转。 可是圣主抱着他, 竟是露出了从不曾有过的温存目光。 鹿时清提醒道:“圣主,你已经救不了他了。我和星星来,也不是为了听你们 的故事。” “自然,你们是来杀我们的。”圣主缓缓抬头,嘴边依然轻轻勾着,“但我还 是想告诉你们,我没打算救他。” 鹿时清狐疑:“那你为何……” “我只是想和他永远在一起。”圣主忽然嘲讽道,“什么来世……不存在的,我 不要他死就是了。” 万妖王气头上对胭脂鬼那句许诺,仍是让她耿耿于怀。 顾星逢眼神冷凝:“痴心妄想。” 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了,顾星逢没工夫和他废话,挥起溯光剑,直接往床榻上 劈过一道强劲的剑光。 圣主没有躲,只是做了个俯身的动作。 一开始,鹿时清还以为他是低头受死。但他马上就发现不是这样,圣主只是抱 紧了万妖王,将双唇贴在他的眉心。 与此同时,床榻边缘居然闪出一道金光,精准地拦下了顾星逢的剑光。 顾星逢动作一顿,紧跟着再次挥剑。一连几道剑光,居然全被突如其来的金光 拦下。 鹿时清连忙喊道:“星星,等一等,似乎没有用。” 顾星逢闻言收手,同他一起狐疑地盯着看似空无一物的床榻前。但很快,他二 人的目光又被圣主所吸引——圣主似乎是在轻吻万妖王的额头,可他的唇缝中却呼出 纯白寒气,沿着万妖王的眉骨流淌至鼻尖,再到嘴唇下巴。 所到之处,那皮肉上结出一层晶莹剔透的冰壳。 不多时,那冰壳将正在变成黄沙的肢体断裂处也尽数覆盖,如同时间暂停,黄 沙侵蚀的进度也终止了。 圣主这才抬起头,望着正呆呆看着他的二人,“阿凝的儿子,冰雪是万能的,我说他不会死,他便不会死。当然……他也永远不会活过来。” 顿了顿,他又勾起嘴角,“你们,也永远不可能再打扰我们。” 鹿时清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向前数步,直接站到了床榻咫尺之遥的地方。顾 星逢不知他是何用意,正要赶过去把他拉回来,却见他伸出一根手指,试探着往前轻 点。 就在即将触碰床榻边缘时,那空无一物的虚空中忽然又闪过金光。 顾星逢瞳孔缩起:“时清收手!” 可为时已晚,鹿时清一声闷哼,手指上发出皮肉烧灼的滋滋声。顾星逢一把将 他拽到怀中,沉着脸检查他的手,只见半个食指都干枯发黑。 鹿时清咬牙忍痛道:“星星别急,我不疼。” “说谎。”顾星逢皱眉,一边输送灵力为他疗愈,一边看向床榻上的圣 主,“你做了什么?” 圣主将万妖王冻起来之后,神色格外轻松,甚至还朝顾星逢摊手,“我什么都 没有做,这不过是他昔年的承诺,兑现了而已。” 鹿时清不明白,“承诺?” “早些年他对我情谊最深时,曾在这床榻周围布下结界。说他就是死,也要与 我一起死在这里,不受任何人打扰。”圣主轻描淡写地说道,“当时我心中惧怕,还 一百个不愿意。如今,竟是我触动了这个结界。” “不可能!”顾星逢脸色骤冷,持剑再次冲向床榻。 这一回毫无例外,金光依然拦住他。他的攻势越猛,金光越厚,根本无法近前 一步。 “没用的,这是他征战时,取各族死者的怨念铸就。”圣主目光变得悠长,似 乎是在看整座寝殿,“不幸的是,结界触动后,这些怨念开始蔓延。你们两个,连同 整座皇城,都会被怨念同化,永远守着我们。” 他说话时,身上寒气蒸腾,仿佛也要和万妖王一样,变成冰雪覆盖的样子。 他紧紧搂住万妖王,不再理会外面一切,喃喃道:“最初不答应,是因为我难 为情,后来……却是害怕,在我无意间看到这扇墙的秘密以后,我彻夜失眠,梦里哭 醒……怕你杀了我,忘记我,如今……我不怕了……我恨你,就这样……永远在一起 吧……” 外面的人,也同样顾不上再理会床榻上的种种。 床榻边缘的气浪如同迅疾的溪流,飞快流淌,所到之处,冰封雪凝。鹿时清拉 着顾星逢就走,打开大门,他取下云纹符咒,朝着警觉地聚拢过来的兵士们大 喊:“快走,皇城就要被怨念吞没了,不走就得死!” 但那些一无所知的兵士们,根本不信他们两个陌生人的话,只当是刺客在制造 混乱。一部分人向他们围过来,一部分人反而冲进了寝殿救驾。 顾星逢沉声道:“时清,他们不会听的。总要自己吃了亏,才明白利害。” 再耽搁下去,那些可怕的结界怨念就会跟上,他们两个也难于脱身。鹿时清无 奈,又重新戴上云纹符咒,和顾星逢隐匿身形之后,迅速往外跑。 就在他们飞出正殿宫墙的那一刻,底下终于爆发惊呼声——那些宫人与兵士, 看到冲进寝殿或者距离寝殿较近的同伴们,竟是迅速被霜冻,面容晦暗地覆盖在冰层 底下,吓得魂飞魄散,四下逃命。 这一回,不用鹿时清再提醒,他们自己便将寝殿的异变宣扬开来,不多时便蔓 延至整个皇城。 人们死的死,逃的逃,万妖界皇城在旦夕之间成为死城。 鹿时清和顾星逢携手回到生花雪原,距他们离开,才不过半日的时间。 望着袅袅飞雪,鹿时清叹了口气,“星星,我真庆幸喜欢的是你,圣主将痴心 给错了人,以至于害了族人,自己也变得面目全非。” 顾星逢想了想,“万妖王的确不是良人,但路是他自己选的,一心为恶,便是 恶。不过……” “不过什么?”鹿时清侧目。 顾星逢望着他的眼睛:“该是我庆幸,我喜欢你。” 鹿时清嘴角一下子就扬起来,“是啊,我和星星就没有那些弯弯绕绕。平平淡 淡的不好么?我在书册上看到他们的故事时,都觉得奇怪,如今看来,果然有问 题。” 顾星逢点头,望着生花雪原,眉间似乎舒展了些。 圣主和万妖王已经万劫不复,永生永世被封印。就算不是他亲手报的仇,他也 释怀了不少。更何况,鹿时清始终陪在他身边。 鹿时清不知道顾星逢心中所想,还在感慨:“所以星星,你也无需再介意那些 书册了。圣主和万妖王写成书册,他们二人最终自相残杀。我和怀虚也有书册,但我 和他什么都没有。书上的东西最不可信,对吧?” 顾星逢沉默片刻,点头。 话虽不错,但……他还是觉得遗憾。 若有机会遇到丁海宴,不知道威逼利诱之下,他肯不肯再提笔。 宋灵璧正在雪原外焦急地等着,踏千浪已经冲破了顾星逢的封印。好在他已经 疯过了劲,正坐在地上发呆。但万一再闹起来,他不敢保证自己是否管得住。 终于,他看见两个踏雪而来的身影。 宋灵璧连忙起身,招手:“你们比我想象的快许多。” 鹿时清看了顾星逢一眼,正要解释方才皇城的经历,宋灵璧却摆手:“不用听 了,看你们的神色,就知道他们已经死了。与我无关的,我不关心。” 他上前一步,“不瞒你说,出长生界时,我就有阿扬的消息了。” 鹿时清面露喜色,“真的?你把他们带回来?” “那可就太好了。”宋灵璧摇头,皱着眉道,“那个傻小子不肯走,因为他的 叶师兄执意守在昆仑……何况,我派去的人他也不信任。” 鹿时清沉吟:“的确,修罗界的人……” 宋灵璧盯着他的脸:“你也觉得修罗界的人不可信?” 鹿时清听他这话的情绪不对,回望过去,果然他有些不悦,忙道:“宋公子, 你是不是太过于相信修罗界了?” “救了我命,给了我安身之处的地方,我为何不能相信?”宋灵璧整张脸都冷 了。 只要涉及修罗界,宋灵璧就格外偏激。鹿时清叹道:“毕竟……非我族类,其心 必异。我以前其实不信这句话,现在……” “现在信了?”宋灵璧冷笑,“那你说,修罗界又做了什么,让你如此厌 憎。” 鹿时清正忖着,如何委婉地告诉他钱塘城外所见,顾星逢就冷不丁的开了 口:“修罗界人在钱塘城外随意杀人,使小静仙不堪受辱自尽,难道不该厌憎?” 第147章 昆仑太虚顶 鹿时清用力点头, 这正是他下一句想要说的话。只是小静仙和宋扬是宋灵璧目前 最珍视的人,宋灵璧也一直在找他们,乍一听见这个消息,必定无法接受。 果然, 宋灵璧一把抓住顾星逢的衣襟, “休得胡说!她一个女流之辈不曾得罪 你,何故咒人死?” 鹿时清边从怀中贴身取出一张纸,边急匆匆地解释,“宋公子, 这是真的!小静 仙确实已经死了,上回我本想告诉你, 可是……算了!你看看这个。” 他扬着手中的纸张,风雪中发出窸窣声。 宋灵璧闻声抬头, 脸上表情一下子天翻地覆, 像是大厦倾塌。顿了顿, 他一把夺过 纸张,手抖地几乎捏不住。 他失魂落魄成这样, 自然顾不得抱怨顾星逢。鹿时清慌忙将顾星逢拉到一旁,两 人互相给了对方一个安抚的眼神,而后同时看向宋灵璧。 宋灵璧望着纸张, 喃喃地念:“箜篌有真意……坐拥千里春。” 昔日,他把酒吟诗,程修挥毫泼墨,二人在暖意楼里共同完成这幅题诗, 送给钱 塘城的花魁小静仙,传开后,又是一段风月佳话。 后来,先是程修在他的误会中灰飞烟灭,再是听闻小静仙惨死的讯息。此时此 刻,只有他撑着这幅面目全非的皮囊,还在念这泛黄纸张上的旧诗。 念也没念囫囵,因为不配了。 谁会相信一个修罗界的魔物,能写出红尘界的佳句? 鹿时清瞧着他先念诗,再发呆,最终将这张纸盖在眼睛上,仿佛成了一个雪 人。 “星星,这如何是好?” 顾星逢拍拍他的肩,试探着道:“宋公子。” 宋灵璧没有反应。 鹿时清担忧起来,也叫了一声:“宋公子?” 才听见宋灵璧深吸一口气,重重吐出,然后放下纸张,“嗯?何事?” 片刻的功夫,他的脸色竟然已经恢复如初。 鹿时清暗暗惊奇,由衷劝道:“节哀啊宋公子,是我们晚到了一步,否则也不 会……” “无需自责,这不是你们的错。”宋灵璧摆摆手,打断他,“告诉我,那是什 么时候的事?” 顾星逢想了想,“今年初夏之时。” 闻言,宋灵璧抿起嘴唇,垂下眼睑,眼神不停地飘忽。 鹿时清问:“宋公子,你想到什么了?” 这次宋灵璧停了片刻,才淡淡道:“没什么,当时的确有一支修罗界的先行人 马去打探消息,一去不回。原来……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说罢,竟是笑了一 声,“现在真相大白,你们是为小静仙报仇了。” 忽然,在雪窝里静坐的踏千浪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了一般,突兀地跳起来,大声 道:“弟弟!你在哪啊弟弟,你没有死对不对,跟我说句话啊!” 宋灵璧不动声色地将那张写了诗的纸张重新折好,塞进袖中,朝二人一拱手,转身走向踏千浪。 他用极其轻柔耐心的口吻,哄着踏千浪,又是“你别怕”,又是“我陪着 你”,踏千浪很快安静下来,嚎啕大哭。 顾星逢看了看天色,道:“再有两个时辰,连接红尘界的隧道便会暂时打 开。” 宋灵璧头也不抬,“是啊,你们可以动身回去了。” 鹿时清愣了愣,“宋公子,那你呢?你不是还要找宋扬吗?” 宋灵璧朝踏千浪身上使了个眼色,后者撒泼打滚,完全疯了。“眼下他一无对 手,二无蛇矛,不能放他这样疯疯癫癫的回修罗界。我送他一趟,你们先帮我找阿 扬,如何?” 按照原计划,鹿时清本打算先回沧海一境看看,再参悟极乐卷轴的秘密。但宋 灵璧一路上帮他们这么多,宋扬又是他的徒孙,跑一趟昆仑也无不可。 他便点头道:“宋公子放心,我们会把你的消息告诉他。” “劳烦二位,这是宋某在红尘界,唯一的挂念。”宋灵璧敛容,郑重地朝他们 躬身而拜,待鹿时清要回礼时,他却直起身摆手,“别还了,你是高人,我可受不 起。” 说罢拉起踏千浪,二人一前一后,步履缓慢,速度却极快,眨眼间便消失在雪 原外。 出了雪原,不多时便可到万妖界和修罗界交接处,那些车马正在等着他们。鹿 时清轻轻叹着气,还在琢磨宋灵璧那点稍纵即逝的悲色,“星星,宋公子心里一定非 常难过,他只是没有表现出来。” 顾星逢道:“他的城府远超常人。” 鹿时清叹道:“我可能永远达不到他的境界,我太笨了,稍微聪明些,也不至 于在长生界过早暴露。” 他一直对在仙尊面前的表现耿耿于怀,若是早些察觉那就是仙尊,就算他不能 做什么,也要好好斥责这个不负责任的母亲几句,替顾星逢出气。 顾星逢忽然拉过他的手,“我不要你那样……答应我,待一切烟消云散,你要继 续畅所欲言。” 鹿时清明白顾星逢的意思。 历经种种变数之后,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鹿时清,也不 再是那个对任何人都无条件信任的鹿时清。 顾星逢顿了顿,又道,“我小时候总嫌你软弱,嫌你对每个人都好,希望你有 城府手腕,不被人欺负。” 鹿时清低声道:“对不起,星星。” 顾星逢伸手捂住他的嘴,“你没有错,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被你吸引……时清, 你不用变,我有城府和手腕就够了,我保护你。” 鹿时清静静地看他片刻,露在外面的两只眼睛弯起来,扒下他的手,嘴里念叨 着:“一、二、三、四……” 顾星逢不解:“……时清,你数什么?” 鹿时清笑眯眯地道:“星星今日说了好多话,我数数一共有多少句。” 顾星逢:“……” 见他难为情,鹿时清整颗心都软了,伸手摸他的头,认真的道:“星星厉害得 很,你已经保护我很久了。” “以后……会保护得更周全。”顾星逢脸颊略有红色,语气却格外坚定,“时 清,你可知先前我突然晕厥,是发生了何事?” 提起这个,鹿时清立刻担忧起来,“对啊星星,你当时是怎么了?” 顾星逢道,“我在进化。” “……进化?” “修士的修为会进阶,妖也会。”顾星逢道,“每次进化,我都会身覆冰 层。” 鹿时清回想顾星逢历次异变,确实如此。“可是星星,你近来又是进幽冥界救 我,又是和我在红尘界操劳,根本无暇修炼啊。” 顾星逢沉默片刻,“我没有告诉你,其实我的灵力和修为,全是在阴天域昏迷 期间大幅提升。” “阴天域?”鹿时清觉得不可思议。阴天域环境险恶,能活下来已是不易,顾 星逢居然修为大增? “非但如此。”顾星逢面色凝重,“我还发现自己,莫名掌握了长生界文 字。” 鹿时清微微睁大眼睛,“这就更奇怪了,就好像是有人硬把这些东西塞给你似 的。” 顾星逢点头。 二人陷入默然,明明是如此匪夷所思的怪事,他们心中却生出柳暗花明似的惊 喜。短暂地对视之后,二人齐齐开了口:“极乐卷轴。” 不错,困扰鹿时清许久的极乐卷轴,终于有了破译的指望。 如今四下无人,他二人走进生花雪原,找来废弃宫殿中的笔墨纸张。鹿时清戴 上面具和水纹纸,在重新窥见极乐卷轴全貌之后,将其画出来。 他每写出一个古怪字符,顾星逢便在下面注释成红尘界文字。初时不觉有异, 渐渐地,他们各自露出惊讶的目光。 极乐卷轴的地图脉络,绘制的竟是红尘界地貌。 提着一颗心,他们继续往下画。待地图终于完善之后,顾星逢率先皱起眉,鹿 时清忙问:“怎么了星星?” 顾星逢提笔,在最后一处蝌蚪文字下标注:昆仑太虚顶,极乐界之门。 确认无误之后,鹿时清心里狂跳起来,紧紧盯着这几个大字。“星星,让长生 界心心念念的地方,竟然是在昆仑。” 关于极乐卷轴的内容,他们听过太多版本的讲述。但商议之下,他们更倾向于 那个来历不明的鹿潜。 如果极乐卷轴真是害人的大杀器,长生界犯不着藏着掖着,直接昭告天下,所 有人自然会避而远之,甚至修罗界的对手都会远离红尘界。 既然讳莫如深,这秘密一定是天大的好处。 如今鹿时清和顾星逢更是亲眼所见,极乐界的方位真实存在。 顾星逢提醒他:“我们下一步,正是要去昆仑。” “是啊。”鹿时清眼中明亮,“星星,若真有极乐界,我想和你一起去,我们 永远开心快乐。” 顾星逢牵起他的手,轻声道:“此刻已然是开心快乐。” “我也是,只要和星星在一起,就非常的开心快乐。”鹿时清勾唇,指尖在他 手心轻蹭,“你知道吗星星,我往日神游天外,到过许多神奇又美丽的地方,我常常 想,要是能和星星一起去就好了。我不是一定要去极乐界,我只是想和星星一起,见 证这世上一切美好。” 顾星逢凝视着他眼中的神采,“我也想。” 有了这般愿景,二人行进速度比计划还快了不少。红尘界已经是严冬时节,多 地见雪,昆仑地界更加苦寒。 兴许是地处偏远,又兴许是宋灵璧有所部署,方圆数百里的昆仑山脉一如往 日,竟未被外界染指。 也因为这样,许多外地人都来逃难。一片银白的绵延雪山,往日人迹罕至,如 今却是搭起许多窝棚,人来人往。 为避免引人注目,鹿时清和顾星逢踏入昆仑后选择步行,打算找人问问路。他 们走过拥挤的窝棚,但见门前屋内都生着火,看起来暖意融融,人们脸上却不见笑 脸。  回望身后,两对足印逶迤到天边,越远越细,像是拧在了一起。单调的雪山 上,这是仅有的异色。 他不禁叹息,如今是岁末,倘若不是遭逢劫难,红尘界应该已经在筹备过年 了。那些情投意合的人们,该是在红梅白雪前卿卿我我,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背井离 乡,惶惶不可终日。 忽然有人喊了一声:“太虚顶的仙人来了!” 鹿时清还未及反应,身边就围起许多难民,大部分还是聚在顾星逢身边,“仙 人又来舍饭啊,真是谢谢你们了。”“仙人仙人,今日可有中原一带的消息?” 鹿时清明白了,难民们是误将身穿白衣的顾星逢当成昆仑太虚顶的人了。 而顾星逢不喜离生人太近,后退半步,口中道:“我不是。” 鹿时清待要将他拉开,忽然身后传来一声不悦的言语:“这个月第几次了,今 天又是哪个臭不要脸的,冒充太虚顶的人呢?” 这个声音如此熟悉,鹿时清顿时露出喜色,连忙扒开人群。果然正看见几个白 衣人踩着雪过来,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提着盛饭的木桶。其中一个小哥非但自己提着一 桶,另一只手还托着身边另一位小哥的,生怕对方累着似的。 “太好了!”鹿时清挥手叫起来:“子鸣,宋扬!” 第148章 冰封故人面 宋扬正和叶子鸣愤愤不平地说着话, 一抬头就愣住了。 “……太、太师祖?掌门师尊?” 他还不太敢相信眼前所见,叶子鸣便已经夺下他手里的桶,连自己手中的一并 放地上。而后拉着他匆匆冲进人群,来到鹿时清面前。 时隔数月, 在这茫茫雪山中再次相见, 他们各自都非常欢欣。 鹿时清好言好语劝开众人,把顾星逢拉过来,兴冲冲地道:“我和你师尊就是 来找你们的,好巧, 刚一来就和你们遇上。” 宋扬狠狠点着头,眼圈有些红, “太师祖,掌门师尊, 你们能来真是太好了。” 叶子鸣用力眨了几下眼, 压下眼中水光, 俯身对二人施礼,“弟子当日走得匆忙, 后来听难民说,说沧海一境似乎保住了。但两位师尊和太师祖竟亲临昆仑,是不是又 发生了什么异变?” 宋扬抽抽鼻子, 也后知后觉地问:“是啊是啊,姚师叔、司马师叔祖还有大师兄 他们,如今都还好吗?” 一连串的发问,让鹿时清不知从何说起。这时, 和宋扬叶子鸣一起前来的几个白 衣少年在身后招呼,“两位师兄,这里有几个中原来的人,想打听去江浙一带怎么 走,你们知道吗?” 宋扬嘀咕,“到处都不安全,还乱跑什么。” 叶子鸣沉吟,“必是受不了严寒,想去投奔沧海一境了。” 顾星逢便吩咐道,“你们先去指路,稍后细说。” 两个弟子躬身应和,随即跑去指路。鹿时清看过去,但见宋扬拿手比划着说, 叶子鸣在一旁也没闲着,一边从木桶里盛饭出来递给难民,一边抬头说两句,似是在 补充宋扬没讲明白的地方。 鹿时清露出欣慰的眼神,不知不觉,这两个孩子已经长大了。 这种感觉很微妙。 曾经,他在白霄的庇护下,从婴儿长成独当一面的修士。后来,他自己收养了 裴戾和顾星逢,反过来庇护他人。尤其是顾星逢,从婴儿时期相遇,到少年时期再 见,再到青年时期分别,直至最后重逢,他重新受到顾星逢的庇护。 如今,他又和顾星逢并肩而立,旁观这一群即将成为仙道中独当一面的的弟子 们。 薪火相传,代代不息,这样的红尘界怎么会输? 再比如昆仑太虚顶,曾经遭受灭顶之灾,包括叶子鸣的父母在内,许多人都因 此罹难。重创之下,昆仑太虚顶不得不将门下弟子四下遣出,只有一部□□强力壮的 留下重建。 很多人都认为,昆仑太虚顶会一蹶不振,从此退出三大名门之列。但时至今 日,这昆仑山仍是香火不断,声名并不比从前差多少,那些四处漂泊的弟子们也重新 回到这里。当初开山立派时,太虚顶便只有祖师爷一个人,如今这山上弟子众多,又何愁没落? 鹿时清坚信,只要外敌退了,满目疮痍的红尘界便会很快恢复。 只要……外敌能退。 一个时辰后,宋扬和叶子鸣引他二人来到昆仑山顶。因此行还有别的事务,他 们并没有兴师动众地造访掌门等人,反而是隐瞒身份,以普通访客的身份进了太虚 顶。 半路上,几个人一问一答,鹿时清很快讲完了这些天来发生的事。姚一成自 尽,司马澜惨死,裴戾被万妖王所杀,玉关峰一战,以及姚捧珠嫁入修罗界等等变 故,宋扬和叶子鸣免不了又哭上几场。待将二人带到地方,他们眼睛都肿成了核桃。 宋扬抹着眼泪,“原来我们走后,发生了这么多事……长生界、万妖界这些天杀 的王八蛋!” 叶子鸣紧紧攥着拳,“弟子有罪,没有和沧海一境同生共死。” 他们这一哭,不免勾起鹿时清心里压抑许久的苦涩,他吸了口气,轻声 道:“沧海一境不是好好的,哪里需要同生共死。” 顾星逢也沉声道:“如今时局动乱,生之不易,不可再胡说。” 叶子鸣擦了一把眼睛,“弟子听说沧海一境保住了,还以为是万无一失,没想 到……弟子这便回去,不留在昆仑了。” 宋扬也不住点头,“我和叶子师兄一起走,虽然这里的兄弟们都很好,但早晚 要回家。” “……回家。” 鹿时清喃喃念着这个词眼,再往前走几步,便踏上了高台,而后太虚顶后山的 景观一览无余。 高山和低谷相呼应,被仿佛亘古不化的皑皑白雪所覆盖。半山腰上却建了重重 红墙,飞檐翘角掩映山间,迎着日照冰轮,成了生机勃勃的另一番景象。 鹿时清的目光却落在山谷中,再也挪不动。 那里长着大片大片的雪莲,晶莹雪白,和雪色连成一片,不仔细看难以发现。 雪莲簇拥着一座莲台,上面静静地站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长发如瀑,裙带飞扬。她眼睛半开半合,嘴边似笑非笑,看上去是一个随意的 表情,眼角余光仿佛能看进人的心底。 因此,看到她的第一眼,便是心里一惊,仿佛被窥视了心事。第二眼,才在稍 稍适应之后,被她的美貌所惊艳。 ……明明是个石像,却在回风流雪中栩栩如生。 宋扬在旁边道:“太师祖也被静晗圣女的塑像震住了吧?我第一次看的时候, 也格外震撼。静晗圣女的风姿,还有这位能工巧匠的技艺都是世所罕见。那什么孳生 娘娘的塑像跟她比起来,简直是个狗屁。” 叶子鸣推他一把,换了斯文的言语接着道,“这雕塑是十八年前立的,在那场 浩劫之后。掌门用圣女的宝相坐镇源头,希望她可以庇佑昆仑。” 他明明是在帮鹿时清解说,却不料顾星逢轻咳一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宋扬虽不明白,却也立时闭了嘴,由着叶子鸣将他拉到一旁。鹿时清望着眼前 被空出的地方,忽然整顿衣袍,朝着这座塑像跪了下去。 宋扬睁大了眼睛,待要开口问时,忽然嘴巴也张大了。 只见顾星逢也紧随其后,一脸凝重地跪在鹿时清身旁。 “这……这……怎么……”宋扬实在是费解,却被叶子鸣瞪了一眼,只好捂起 嘴,静静站在一边等着。 好在没过多久,鹿时清便站了起来,回头看见顾星逢跪在地上看他,不由噗嗤 一笑,伸手将人拉起来。顾星逢倒是没笑,但脸颊却出现了些许微红,俯身为鹿时清 拍打衣摆上沾的碎雪。 鹿时清也帮他拍了雪,这才抬起头,见两个小辈一个往左看,一个往右看,总 之就是不将目光放在他二人身上。 他又是忍俊不禁,又是觉得自己行为不得体,便清清嗓子,用正事来转移话 题,“宋扬,我问你一件事。” 宋扬立刻站好,“太师祖请说。” “你近来,是不是见过修罗界的人。” 宋扬愣了愣,点头,但很快又摇头。 鹿时清不解:“这是何意?” 叶子鸣帮他解释,“回太师祖,上月的确是来了两个黑衣人,说是要带宋扬找 他哥。” “对。”宋扬点着头道,“可我细问我哥是谁,他们又说不上来,一定要我跟 他们走才行。我看他们蒙着脸,就问他们是谁,他们说自己是修罗界的。我就奇怪 了……修罗界的和我哥有何关系,我就不理他们,他们也无可奈何。呵呵,修罗界的 都是魔物,怎么会这般随和?一定有诈。” 鹿时清听明白了,不禁感慨,宋灵璧当初走得匆忙,竟没有一个信物可以交给 宋扬。说得多了,又怕修罗界的人起疑,真是诸事不易。 鹿时清道:“宋扬,他们没有骗你。你的兄长宋灵璧没有死,他去了修罗 界。” 此言一出,老老实实站着的宋扬,顿时晃了晃身子。 叶子鸣扶住他,“师叔祖不会拿着个和你开玩笑,这是好消息。” 半晌,宋扬颤颤地开了口,“对!我不信那些人,但我信太师祖!他在修罗界 吗?他为什么去了那种地方!太师祖,他怎么不自己来找我?” 鹿时清道:“如今他有别的事情,走不开。而且他如今已经……” 话未说完,忽然被一阵从天而降的嘈杂声打断。 似是叫骂声,声音还有些熟悉。 宋扬急切地想知道宋灵璧的消息,叶子鸣却捂住他的嘴,“谨慎些,不急这片 刻。” 众人抬头看去,但见半空里飘来两团乌云状的东西,当中似乎卷着两个不停挣 扎的人。且这两人的穿着,竟是熟悉的海蓝色,真是稀奇又可亲。 鹿时清却是率先变了脸色,“……师兄?” 下一刻,乌云铺开,那两人瞬间落下。众人本能地各自退开半步,两个人影堪 堪落在腾出的空地上,溅起零星雪花。 其中一个人一直在破口大骂,又是“修罗界魔物,休得无礼”,又是“丁某士 可杀,不可辱”之类云云。待他从雪地上爬起来,迎面看见鹿时清的脸时,整个人都 僵住了,“……鹿时清?” 这时另一个人也怕了起来,无言的站在他身后。叶子鸣打量着二人,警觉地 问:“丁太师伯祖,丁缘师兄,你们为何也来造访?” 此时此刻,狭路相逢,丁海宴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鹿时清的身上,咬牙切齿 道:“鹿时清,连最后一点净土,你都要跟我抢?你真是贪得无厌!” 鹿时清本就对他的到来感到格外惊讶,此时更是稀里糊涂,“师兄,你再说什 么?” 顾星逢上前一步,冷冷道:“师伯祖,请你注意言辞。” 丁海宴本就没好气,此时更是怒气冲冲,“我注意言辞?你们怎么不注意行为 举止?在静晗圣女的宝相前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丁缘低声道:“叔公说过,看一看便走,我们就此离开吧。” “就此离开?”丁海宴冷笑,“然后把这大好地方留给他们?凭什么?” 叶子鸣皱眉,“丁太师伯祖,这是昆仑。” “我知道这是昆仑。”丁海宴一则明白叶子鸣的身份,二则往日对叶子鸣有好 感,言语缓和了些,“我停两日便走,你可告知掌门,说是丁海宴来访。” 他说不两句,架子便搬了出来,仿佛又回到沧海一境,成了高高在上的海楼峰 主。 可是刚说完,还不带叶子鸣回话,他就猛地向前一扑,重新栽倒在雪地上—— 头顶的两团乌云从天而降,将他撞到。 丁缘默默上前扶他,两团乌云就地一滚,变成两个黑衣人的模样,朝着同样一 脸茫然的宋扬拜倒,“宋扬主人,这两个人在山前鬼鬼祟祟,还提到了你的名字。属 下特地将其捉来,交给主人发落。” 宋扬一见是他们,头疼起来,对鹿时清道:“太师祖你看,我说的黑衣人就是 他们。隔两天都会冒出来,骂了多少次都不走,我也打不过他们。” 鹿时清点头,看向丁海宴,“师兄,你到底为何来此?” 丁海宴见着他就来气,但忽然眼珠转了转,反问:“鹿时清,你又是来做什 么?” 大抵因为昔日遭受严苛对待太多,鹿时清面对丁海宴时还是会莫名发憷。他本 能的看向顾星逢,顾星逢却已经替他开了口,“与你无干。” “是啊,与我无干。”丁海宴反唇相讥,“那你问我作甚,我到此何为又与你 何干?” 如此对峙下去,也不是办法。鹿时清轻轻叹了口气,隐晦地道:“师兄,我是 为了师尊的遗命。” 丁海宴立刻道:“那我也是为了师尊的遗命。” 鹿时清实在没有办法了,“师兄,我真是为了师尊的遗命。” “我也是真的。”丁海宴说罢,忽然轻蔑地笑起来,“说什么为了师尊遗命, 别自欺欺人了。师尊若知道你跟徒孙鬼混,一定会把你逐出师门。” “你……”时隔数月,丁海宴居然变本加厉地不讲道理。鹿时清无言以对,见顾 星逢眉头越皱越紧,手按在溯光剑柄上蠢蠢欲动,连忙拉住他,“星星算了,我们 走。” 可是二人刚走两步,就发现丁海宴也跟在后面。 鹿时清不由停下,“师兄,你为何跟着我?” 既然早已撕破脸皮,丁海宴也无所顾忌,淡淡道:“你霸占天境峰,师尊留的 秘密也被你夺去,我就是要跟着你,看你究竟在耍什么招数。” 鹿时清原本还揣测,是不是昔日白霄和丁海宴透露了什么关于极乐卷轴的秘 密,所以丁海宴才回来。但看丁海宴此时的言语,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况且,若丁海 宴知道极乐卷轴的事,又何必等到红尘界被攻破再来寻找? 但丁海宴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方,实在反常。 鹿时清就算百思不得其解,也不想再纠缠下去,“星星,怎么办?” 顾星逢拍拍他的脊背,回头道,“宋扬。” 宋扬赶紧道:“师尊有何吩咐?” 顾星逢用一根手指指向两个黑衣人,“让你的手下看好他。” “知道了师尊。”宋扬立即会意,冷着脸对黑衣人道,“听见没有,把刚才那 两个人,再给我抓回来。” “做什么?”丁海宴一愣,见那两个黑衣人化作乌云再次飘来,不由气急败 坏,“顾星逢,宋扬!反了你们了!” 宋扬毫无惧色道:“丁太师伯祖,我是天境峰的弟子,当然得先听我师尊的 话。” 说话间,两团乌云已经将丁海宴和搀扶丁海宴的丁缘缠起来,二人再次动弹不 得,只剩下丁海宴口中还在叫骂。 鹿时清微微呼出一口气,放下心来。如今再面对丁海宴的无理取闹,他已经从 容许多。毕竟丁海宴与他恩断义绝之时,他已经伤感过一次了。如今聚在昆仑的人似 乎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杂,为防夜长梦多,还是先找极乐界的方位为宜。 身后,叶子鸣蹲在丁缘身侧,问他:“丁缘师兄,你可知道常松涛死了?” 丁缘目无波动,“嗯,知道。” 宋扬道:“你当初执迷不悟,如今又为何弃他而去了呢?” “别说了。”丁缘眉心猛然皱起,半晌,低低的道,“他说要为红尘界苍生谋 福祉,他骗我……他杀了那么多无辜的沧海一境弟子,还有许多女弟子也……” 宋扬听到这里,咬牙道:“他真是该死。” 丁缘又沉默半晌,“是,该死。” 鹿时清听到这对话,不知该说什么好。 丁缘信奉常松涛,就如同修士信奉长生界,都是被骗得凄惨的无辜之人,也都 是信仰崩塌,追求湮灭的可怜人。 忽然,地底似是动了动。 鹿时清瞬间提起一颗心,众人也都不约而同睁大眼睛。但接下来,又没有等到 任何动静。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是错觉的时候,一个沉沉的声音响了起来,“逐风尊者 的确该死,他也已经死了,又何必再提。倒不如……与我说说,极乐卷轴的事。” 这个声音响起来的时候,就已经将众人的戒备心提到最高。鹿时清和顾星逢几 乎是第一时间记起了这个声音是谁,而“极乐卷轴”四个字,说得阴沉可怖,更将气 氛拉至冰点。 顾星逢冷冷道:“又是你。” 白色雾气聚拢,白色雾气消散,眼前蓦然多出一个人——正是几个月前,将顾 星逢从红尘界带走的那个白发老者。 “老朽无涯,与各位见礼。” 鹿时清心中蓦然一疼,想起了顾星逢被他带着消失的一幕,本能地叫起 来:“星星快走!” “谁走得了?”无涯尊者面色不变,只是随手一挥。 隆隆的声音响起来,像是初春的隐雷,但细听之下又不是。声音从天际而来, 但见云端低沉,乌压压的竟全是白衣人,数以万计。 众人大惊,鹿时清紧紧拽住顾星逢的手,顾星逢另一只手按在剑柄上,如临大 敌。 无涯尊者盯着顾星逢道:“不愧是天尊之子,你竟从阴天域逃了出去。好在天 尊大义灭亲,将你的方位告知与我,还提及你们知道极乐卷轴的秘密……是我动手, 还是你们自己走?” 不待二人给出一个答复,就听丁海宴大声道:“鹿时清,你若跟他走,你就是 草包!我一辈子看不起你!” “师兄,你如何看我,我不在乎的。”鹿时清叹了口气,看向无涯尊者,“但 我不会走,也不让星星跟你走。” 无涯尊者点头,声音却更低沉了,“那,便得罪了。” 忽然听见宋扬的咆哮声:“那两个黑漆漆的家伙,别管他们了。你们过来收拾 这个长生界的人,最好把他杀了!” 他指着无涯,怒不可遏。如果没有长生界,他恐怕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富家少 爷,想回家就回家,无论何时回去,那劳碌的账房中都会有一盏灯等着他。何至于现 在这样,无家可归,无亲可寻? 无涯拿眼扫过黑衣人,“修罗界?你们领主才去过长生界,你们就要私自与我 作对?” 修罗界人面面相觑,露出惧色,两个小声嘀咕了一下,就地一滚,化作乌云散 去。 “废物!”宋扬红了眼,拔出剑直冲无涯。 无涯抬手,做了个弹指的动作,一道白色雾气飘向宋扬。就在接触宋扬的瞬间,另一只手出现在白色雾气的前方,也轻轻一弹。 那雾气顿时原封不动地被弹回去,无涯眉心一动,两只手接下雾气,而后手掌 合十,将其化为无形。 “你的修为,竟如此精进。” “但,那又如何。” “天尊说过,逆子杀无赦。” “够了!”鹿时清忍无可忍,“一句一个逆子,她有没有问过星星的意见!星 星根本不认识她,她没有资格对星星做任何事!” 顾星逢眼中波澜微动,重重点头。 隆隆声越发大了,无涯仿佛没听见他的控诉,甚至看也不看他,只对着天空再 一挥手。那成千上万的白衣人纷纷落地,整齐排列在无涯身后。无涯道:“拿下他 们。” 双方力量本就悬殊,如此一来,人数也悬殊了。 千钧一发之际,昆仑山巅响起敲钟声,有人远远地喊:“外敌入侵!驰援后 山!” 由远及近,数次回响。紧接着,第二个人重复,第三个人重复,这呼喝声不过 片刻就传遍了昆仑各个山头。同样身穿白衣的昆仑弟子也倾巢而出,向着后山赶来。 叶子鸣拔出腰间佩剑,“当日沧海一境未能与你们一战,今日在昆仑奉陪!” 眼见又一场大混战将在昆仑拉开序幕,鹿时清气血沸腾,正待和顾星逢并肩作 战。一股突如其来的暖流,却绕着他的腰身缠起来,他睁大眼睛,低头一看,竟是一 道熟悉的白色光华。 这光华曾在百里坞树林中出现过,护着失忆的他安然渡过每一处凶险。 鹿时清顿时抬起头,“星星,你做什么?” 顾星逢目光坚定,“此处不差你一个,但极乐界却需要你找出来。” “我……”鹿时清望着满眼漫天的白衣人,险些六神无主,但他强行令自己清 醒。顾星逢说的没错,无论如何,天尊已经知道他们的动向,也知道他们身怀极乐卷 轴的秘密,就算眼下这一仗打赢了,很快天尊就会再派人马前来。 倒不如抓紧时间,找到极乐界,让所有人都能进入极乐界,永远抛开这个争斗 不休的世界,岂不是万全之策? “星星,我会努力。”鹿时清深吸一口气,“你也小心,一定……等我回来!” 顾星逢重重点头,“好。” 喊杀声、兵刃碰撞声、灵力炸裂声此起彼伏,顾星逢缠斗无涯,同时拼尽全力 拦下所有想靠近顾星逢的人。 白色光华得以带着鹿时清远离此间,他惊奇地发现,按照地图的指引,他竟然 绕着静晗圣女的塑像一路往下,深入峡谷,所向之处竟是……昔日那场灾难的源头。 忽然,身后传来跌倒的声音。 鹿时清猛然回过头,只见丁海宴正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不远处的坡地上,还 有多了一样东西,应该是从丁海宴身上摔出去的。 “师兄?” 丁海宴在一瞬间的尴尬局促之后,恢复如常,“我说过我要跟着你,看你到底 偷了师尊什么秘密。” 找极乐界要紧,何况鹿时清问心无愧,他不想再和丁海宴做无谓的解释,转身 继续前行。 这回,丁海宴却没有跟上来,他反而觉得奇怪,转身一看,丁海宴正沿着坡地 往下滑,想去捡方才掉落的物件。地上全是冰雪,被冻得又冷又硬,他走不两步便又 摔倒。 鹿时清本不想理会,但丁海宴跌跌撞撞的样子,让他不禁想起当年。 那时丁海宴替白霄挨了幽冥仙一掌,险些没命。好容易白霄将他救回来,人却 废了。最初他甚至无法下床,瘫了大半年之后,某日白霄再次外出,鹿时清在夜里听 见奇怪的动静,跑过去看时,发现丁海宴正在地面上艰难地爬行。 明明白霄在的时候,他一副安于现状的样子,被人伺候吃喝拉撒,格外餍足。 可他却趁着白霄不在,一个人倔强的活动。 鹿时清也不知当时的自己,是可怜他还是佩服他,想去帮忙,却被丁海宴恶狠 狠地吼开。鹿时清被头一次这么对待,吓得再也不敢偷看。待数月后白霄归来,惊奇 的发现,丁海宴已经可以拄着拐杖缓慢行走了。 此时此刻,丁海宴这幅蹒跚样子,像极了当年练习走路,虽然艰难,但步履坚 定。 鹿时清终究还是足尖一点,先丁海宴一步落在坡地下方,捡起了那个物件。 是一本书。 但鹿时清还来不及看是什么书,丁海宴就气急败坏地嚷起来:“鹿时清,你给 我放下!谁让你多管闲事!” 鹿时清抬眼望他:“师兄,当年你也是这样。” 丁海宴微微一愣,不耐道:“……这话何意?” “当年你练习走路,便不让我帮忙。”鹿时清叹道,“如今你还是不让我帮 忙……你我,一直都没有变。不,应该说,你变了以后就没有再变。” 丁海宴皱起眉:“什么变不变的,你疯了不成?” “以前师兄对我很好,你那次受伤之后,便对我不那么好了。”鹿时清慢慢地 解释一遍,“然后,就一直到现在。” 丁海宴沉默片刻,“那又如何,反正我什么都不是!你把东西给我……以后我和 你就是陌生人!” 鹿时清本就不指望他说什么好听的,只是自己把心里话说出来,到底舒坦些。 他摇了摇头,正待把书递过去,忽然觉得不对,定睛一看,那封皮上竟是几个大字: 星照青崖。 似乎有点熟悉…… 鹿时清心里一跳,下意识打开书本,果然一眼就捕捉到顾星逢和鹿时清两个名 字。 但也只是这一眼,他手中就蓦然一空。丁海宴竟然跌跌撞撞地跑下来,把书本 夺走,下一刻重心不稳,狠狠地摔在冰上。 鹿时清不可思议:“师兄你……你竟然还在……” “这是我以前写的,忘了扔。”丁海宴咬牙,还未爬起来,就用力一甩手,那 书册在半空里画出长长的弧度,然后掉在冰层覆盖的石头旁。 “扔了就好。”鹿时清沉默片刻,转身往上走。 他心里很失望,想不到都恩断义绝这么久,丁海宴还不肯放过他。不肯放过他 就算了,连顾星逢也被殃及。幸好没有看,否则一定要被丁海宴编排出来的故事郁闷 到。 也幸好顾星逢没跟来,否则一定比他更难过……毕竟,顾星逢心心念念的,就是 有朝一日看到他们二人的故事,正经又圆满的那种故事。 鹿时清继续往前,心中的惊奇感越发浓烈,期望也越来越高。 已经非常接近极乐卷轴上的位置了。 可脚下的路,也在此时断了。面前是一堵石壁,再也无法向前走。 鹿时清站在原地皱起眉,拿出那张地图细细查看,确认自己是否走错。可丁海 宴从身后冲撞过来,怒气冲冲地抓起他的衣襟,“鹿时清,你别再装神弄鬼!你把我 引到此处来,可此处什么都没有!你如何解释!” 明明是丁海宴自己要跟来的,如今却又赖别人。 鹿时清身心俱疲,想要把丁海宴推开,可丁海宴却更激动,竟一个用力,反手 将他推在了石壁上。 鹿时清扶着石墙正待站稳,忽然感到手下一阵震颤,他连忙往后退。可那石墙 的震颤,却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停止,反而幅度越来越大,当中竟然出现了一道裂 缝。 鹿时清以为这里要塌陷了,忙回头道:“师兄快走!” 可是丁海宴没有动,只是望着正在裂开的石壁呆若木鸡。鹿时清正要去拉他, 却见他似是抽了一口冷气,眼睛瞪得老大。 这是丁海宴鲜少露出的表情——从白霄消失后,便几乎没有什么能让他感到惊 讶。 鹿时清也茫然的向石壁处张望,然后,他也跟着瞪大了双眼。 那石壁的裂缝已经足够宽大,可容纳一人,当中也的确有一个人。 隐隐的白色光华浮动,托着白色衣衫也在微微动荡,可这个人却一动不动,双 眼紧闭,面容十分安详。 时隔多年,他以站立的姿态,重新出现在他的两个徒弟面前,可他的徒弟第一 眼就认出了他。 毫无疑问,他就是鹿时清和丁海宴的师尊逸天君——白霄。 第149章 停在这一刻 石门的震颤忽然停住, 突如其来的沉寂之下,原本有些逼仄的走廊,瞬间显得空 旷。 昆仑山脉本就苦寒,后山低洼处更是万古冰封。一个人凡人很难在冰层中活下 来, 也很难在冰层中改变容颜。 但白霄不是凡人, 他如今是死是活? 丁海宴眼睛死盯着白霄,扑通一声跪下了。鹿时清深吸一口气,快步上前,想 要破开冰层, 看此刻的白霄到底如何。 可在经过丁海宴身侧时,他的袍袖被大力拉拽。“鹿时清, 跪下。” 鹿时清止住脚步,怔怔道:“师兄?” “跪下!”丁海宴疾言厉色, “他是师尊, 虚度几十年, 你把礼数全忘了?” 往日丁海宴对白霄便是恭敬有加。他不但自己做得面面俱到,还要求其他弟子 也和他一样, 鹿时清也不例外。好在鹿时清本就对白霄又敬又怕,只是偶尔才注意不 到,被他提醒。其他弟子就没那么幸运, 稍一不慎,立时便被警悟尺责打。 但鹿时清想不到,到了此刻丁海宴还是在意这些虚礼。 时间不等人,他不能再听丁海宴的, 一把抽出袖子。待丁海宴恼怒地再要去拽 时,他一个闪身,已经来到石壁跟前。 丁海宴又气又急,跪在原地呵斥:“鹿时清!你这是大不敬!” 鹿时清充耳不闻,用手指弹出一点灵力,投入石缝中。白色微光浮动,水滴大 小的光华绕着冰层滴溜溜转,在试探着贴上了冰层之后,再也没有动静。 白霄依然眉垂目合,仿佛睡着了。 鹿时清的眼中,却覆上一层薄雾。 丁海宴在他动用灵力试探时,已经闭口不言,屏息凝神地旁观。此刻没有人要 求他做什么,鹿时清却一下子跪倒在地,颤声道:“不肖弟子鹿时清,叩拜师尊遗 容。” 丁海宴正在等鹿时清开口,却猝不及防听见这句。 他猛地站起来,沉声道:“你说什么?鹿时清……你刚刚嘴里说的是什么!” 鹿时清俯身叩拜,他却一把将人拉起来,“回答我!” 鹿时清抬眼看他:“师尊已经仙逝。” “你胡说!”丁海宴一把将他按在地上,“鹿时清,师尊待你不薄,你为何要 咒他!” 鹿时清强行压下满心悲痛,“师兄,我知道你敬重师尊,可这是事实。” “不是!我不信!”丁海宴双眼赤红,提起拳头就要朝鹿时清脸上打。可拳头 还未落下,他就已经咬起牙齿,另一只手把人推开。“师尊面前我不想失态,你滚 吧,我不想再看见你。” 鹿时清当然不可能听他的,默默在脑海中确认着极乐界入口的位置。但他骇然 发现,那位置,正与白霄站立之处重叠。 这太奇怪了。 极乐界入口,为何会在昆仑太虚顶当年劫难的源头上。一直神隐在外的白霄,又为何死在了这里? 他站起来,正要再往前一探究竟。丁海宴却先他一步走到白霄面前,直接把手 贴在冰层上,“弟子来看您了师尊,您没事的对不对?您能听见弟子的话,对不 对?” 鹿时清一语不发地等在一旁,他知道丁海宴很快就会被现实痛击,比他说什么 都管用。 果然丁海宴得不到回应,又焦急的重复一遍,白霄仍是毫无动静。丁海宴终于 急了,拿手拍打冰层,“师尊!您睁开眼睛看看!我是广容啊!” 鹿时清微微一叹,终于走到他身侧,“师兄,你如今该相信了吧?” “不信!”丁海宴歇斯底里起来,拍打冰层的手也越发用力。一下一下,响声 清晰,听着都疼,仿佛那手不是血肉做的。 但丁海宴终究是血肉之躯,几下之后他的手便见了血,斑驳地沾在冰层上,就 像是白霄流了血泪。 鹿时清沉声道:“师兄,你此刻所为,不也是对师尊的大不敬么?” 丁海宴浑身一震,怔怔的看着血迹斑斑的冰层,下一刻,像是一下子失去了所 有力气,登时跌坐在地。 他那向来只会瞪人的双眼,居然破天荒地流下泪来。 鹿时清不应该惊讶,因为对面是白霄的尸体,丁海宴哭一哭也没什么。可鹿时 清还是惊住了,因为丁海宴居然惨兮兮地笑起来。然后就听见他说:“师尊没有骗弟 子……您说喜欢昆仑静谧之地,您果然来了。” 鹿时清愣了愣,“师兄,是师尊告诉你,他要来的?” 丁海宴点头,又摇头。“师尊没说要来,他只是在飞升之前的几天,唤我谈 心,随口提及几处喜欢的景观。但他即将飞升,无缘再去……谁料,竟然……” 鹿时清细细品味这话,惊讶地望着丁海宴,“难道师兄是因为师尊说喜欢昆 仑,才跑来的?” “不然为何而来?”丁海宴冷冷道,“你的来意难道不是这个?还带着顾星 逢,你存心给师尊添堵!” 鹿时清沉默片刻,“我不是……师尊从未告诉过我,他喜欢什么。” 丁海宴眉心动了动,“师尊没和你说过?那你来此何故?” 他又开始咄咄逼人,鹿时清只得将极乐卷轴之事和他匆匆说一遍,并叮嘱 道:“师兄,就算你不喜欢我,可这是师尊毕生追寻的秘密,请你别再阻拦我。” 丁海宴沉默了很久,才算点头。 鹿时清放下心来,却听丁海宴又问:“所以,你和师尊都是长生界的人。师尊 没有和你明说什么,是你自己凭借蛛丝马迹挖出的真相?” “是。” 丁海宴眨了下眼,回头望着冰层中的白霄,忽然欣喜地笑出声来,把鹿时清吓 了一跳。“师兄笑什么?” 丁海宴却没理会他,对着白霄重新跪好,重重磕头,眼中再次流下泪,“师尊在上,弟子明白了。弟子自认成了废物, 不能接管掌门之位,这些年就算担任海楼峰主一职,却还是耿耿于怀。弟子承认嫉妒 鹿时清,他被师尊抚养长大,又霸占了暖月台……但如今弟子才知道,师尊抚养他, 不过是因为他是师尊的故交之子。师尊也从未与之推心置腹,只有弟子……只有弟子 是不一样的!” 丁海宴语无伦次的说着,起身想去擦拭白霄面部冰层的血迹。可他却惊异地轻 呼一声,“师尊!” 鹿时清连忙凑过来,但见那血迹明明被冰寒所凝。可血迹周围的冰层,却肉眼 可见地慢慢融化,仿佛那血迹是烈火一般。 丁海宴狂喜:“我就说师尊没有死!他必然是听见了我的声音!” 随着冰层渐渐消融,白霄完完本本地出现在二人面前。但他仍然没有动静,保 持着先前的姿态,一片死寂。 但一个二人都十分熟悉的声音,却从这具尸体上传出,在狭窄的石道中回荡开 来。 “凡人之血与仙人之气,便是开启的契机。时至今日,终于有人找到此处 来。” 那声音不紧不慢,说话的人像是过惯了闲云野鹤般的日子。 丁海宴和鹿时清齐齐脱口而出:“师尊!” 丁海宴欣喜若狂,伸手就要去抓白霄的袖子,可刺痛指尖的冰寒让他一颗心都 凉了个透彻。 那声音还在继续,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倘若有人听见这番话,说明红尘界已遭大劫……而听到这话的人,十有□□, 便是我的弟子,青崖。” 鹿时清躬身抱拳,没有再应声。他知道,这个声音是早就留存下来的。即便回 答,说的人也听不见了。 “就算不是青崖,我也权当是青崖,全盘托出……我本是长生界的扶慧尊者,因 故来到红尘界,并抚养挚友之子,取名时清,号为青崖。青崖纯善,我有意苛待也无 法使其转移本性,只得作罢。我到红尘界,一为青崖,二为极乐卷轴。长生界盛传极 乐界中可安享长生极乐,并有神秘卷轴绘其方位。我与挚友鹿渊一致认为,寻到此 处,长生界或可不受修罗界牵制,也无需侵扰红尘界。然而挚友因故陨落,其妻静晗 将寻到的半张极乐卷轴赠我。我孤身一人,修补一生,最终完善。” 这话中所述,和鹿潜口中所言几乎不差。 鹿时清听见丁海宴喃喃道:“师尊大限之前,竟然全是在叮嘱鹿时清?” 鹿时清顾不上他此刻的心情,叹了口气,继续听。 “不久,我察觉河洛静地竟是长生界人,为防暴露身份,我假借飞升逃遁。并 将极乐卷轴的影响灌入青崖神识中,开启之法,青崖必已知晓。此后,我在红尘界四 处游荡,终于找到了极乐界入口。然而我秘密回到长生界,却发现故人皆已不在。又在戒备森严的长生界蹉跎数十年,我终 于回到红尘界。却见青崖在海中垂死,体内魂魄竟所剩不多。我情急之下施法保其性 命,强令顾星逢留守荣枯泉,暂压幽冥仙的秘密。一切听天由命,我只望长生界入侵 之前,提早寻到极乐界。却不料,我途径中原时,被留在河洛静地的长生界人察觉, 向我索要极乐卷轴。我与其交战,又殃及路边安歇的客商……只望他们没有活口,或 不曾听到只言片语,不至于再连累家人好友……” 鹿时清听到此处,猛然想起宋灵琪的曾经提过“极乐”二字。在程肃灭门之 时,她又再次抛出“极乐卷轴”,引得长生界起疑,最终将百里坞所有活口屠戮殆 尽。 白霄的愿望,终是落空了。 “为避免长生界跟踪,我又蛰伏数年,方才来到此间。然而令我始料未及的 是,我打开这所谓入口之后,见到的并非是传说中的极乐之境。而是……一望无际的 死气。” “极乐卷轴上记载的极乐界竟然……是死界。” 鹿时清一下子就瞪大双眼,“怎么可能!” 死界对于红尘界而言,是传说中的存在。就算亲眼所见,它也是在阴天域……怎 么会和红尘界扯上关系? 白霄说到这里,顿了片刻,才继续道:“是否觉得匪夷所思?我也不信,可死 气喷薄而出,令我措手不及。我只得拼尽全力压制死气,缺口越来越大,对抗之时, 牵动昆仑地脉,引得山崩地裂……红尘界人不识死气,只当是剧烈地震。太虚顶弟子 前来牵制,尽数被死气吞噬。最终,我暂时封住入口,逃出此间。举目所见,却是太 虚顶满目疮痍,尸横遍野。是我一时鲁莽,害了数以万计人的性命。” 鹿时清才意识到,原本平淡的讲述,已经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格外沉重。 原来太虚顶的灭顶之灾,竟是因为白霄打开了“极乐界”入口,叶子鸣也是在 那时变成了孤儿。鹿时清发出一声叹息,继续往下听。 “毕生的追寻,竟是这个结果。我无法接受,再次回到长生界。这回,我暗中 寻访极乐卷轴的来由。最终发现,这言论是从数百年前流传开来的,在金天域一个家 族的厨子口中。在我威逼之下,那垂垂老矣的厨子终于交代。他是听红尘界最早飞升 的一个修士的怂恿,将这个说辞拿去讨主子欢心。那厨子说,修士的名字叫归海 君……他早已成为达官贵人的盘中美餐,而这传说却在长生界流转至今,何其讽刺。 我想,以静晗的过人智慧,她有很大可能已经知道极乐卷轴的真相。但她屡次为卷轴 美言,甚至还说动了我……红尘界,幸亏我不与之为敌。” 鹿时清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整件事情听下来,他和白霄想的一样,“何其讽刺”。 幸亏,也幸运,他是红尘界人。 “我终于在这入口破开之前赶回来,用自己的仙身,再次封住死界……而我,也 将死去。但死气流动不绝,死界入口既已打开,便会有被死气再次冲开的一天……青 崖吾徒,一切都是为师之过,若你有破解之法,望你拯救红尘界。” “我拯救红尘界……”鹿时清绝望地摇头。 就连白霄都无法办到的事,他又有什么办法? 死气是流动的,他总不能强行制止吧?他没这个能力。 红尘界腹背受敌,难道……真的走到了末路? 最后的最后,白霄说道:“青崖,若此时面前真的是你,为师还有一私事相 求。请你照顾好广容,这是为师在红尘界唯一的挂念,千万,感谢……” 面如死灰的丁海宴听到这里,突然抬起头来,眼中像是瞬间燃起一盏灯。 “师尊!您果然记挂弟子!”丁海宴一下子站起来,但立马又跪回去,他激动 地浑身发抖,颤巍巍地凑过去,终于抱住了白霄的腿,“弟子感谢师尊……其实,青 崖把我照顾的很好,其实是……是弟子没有做好。” 鹿时清浑身一震,“师兄,你……你没说笑吧?” 丁海宴说他的好话,这震撼程度,简直堪比他知道极乐界就是死界。 丁海宴正要说什么,忽然脸色一变,看向鹿时清身后。鹿时清连忙回身,只见 距他一丈之遥的空地上,多出了五六个白衣人。 狭窄的通道立时被填满,二人连退路都没有。 “无涯尊者吩咐,极乐卷轴在你身上。”为首的白衣人朝鹿时清伸出手,“交 出来。” 鹿时清眉心皱起,正待开口,忽然丁海宴冷冷地嚷起来:“鹿时清,你真是阴 险!” 鹿时清不解,看向丁海宴,“师兄,你说什么?” 丁海宴恶狠狠道:“你知道极乐卷轴会引来杀身之祸,所以你放在了我身上! 我不上你的当!”他对白衣人道:“你们不是要极乐卷轴么?来,我给你们。” 鹿时清似乎明白了丁海宴的用意,慌忙摇头:“不不,极乐卷轴不在他身上, 你们听我说,根本没有极乐界!” 白衣人眯起眼:“他的话三分可疑,你的话却一丝都不能信,一个红尘界人声 称极乐界,天大的笑话。” 丁海宴哼道:“他就是在说谎,不想让你们得到极乐卷轴罢了。你们看,这可 是长生界的扶慧尊者!” 白衣人一愣,随着丁海宴的指引,隔空望向丁海宴背后静立的尸体。 所有白衣人愣住了。由于白霄的模样与在长生界时完全不同,他们也不敢确 定。 鹿时清忙道:“他不是!你们赶快走!师兄你到底要做什么?” 丁海宴完全不理他,冲着白衣人招手,“你可以自己来看,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红尘界人,根本耍不出什么花招。” 白衣人沉吟:“的确……这都是长生界的机密,你一个凡人如何知晓,非常可 疑。” 鹿时清见他举步而来,情急之下赶紧去拉丁海宴,却被丁海宴一把推开。而后 剩下的几个白衣人将鹿时清团团按住,鹿时清拼尽全力挣扎,却始终冲不开包围圈。 为首的那个则是来到丁海宴跟前,伸手:“拿来。” 丁海宴见他距离已经足够近,不动声色道,“我没放在身上。” 白衣人面色骤冷,“你消遣我?” “怎么敢?”丁海宴站起来,指着白霄的尸身,“我刚才藏在扶慧尊者的尸体 上了,我这就拿。” 他说着,就去挪动这幅尸身。可还没碰到,就被白衣人挥开,“别耍伎俩,我 自己来。” 丁海宴重重栽在布满冰壳的地面上,摔得骨头都快散了,可他只是轻轻皱了下 眉,然后露出一丝诡异的笑。 白衣人一把将白霄的尸身拎起来,正待翻动他身上,忽然发现这尸身非常轻。 他连忙转过来看,只见尸体的整个脊背都空了。他是长生界的高手,立时便摸出了这 尸体上的封印。 加了如此强劲的封印,却还是被蚕食成这样,这尸体挡住的,莫不是…… 等他惊恐地睁大双眼时,为时已晚。浓重的死气弥漫而来,钻入他的口鼻。他 猝不及防,浑身肌肉被死气腐蚀,迅速萎缩。待他的同伴察觉不对纷纷看过来时,他 已经软软地倒在地上,浑身干瘪,俨然成了一张神仙皮。 而丁海宴将白霄的尸身抱在怀中,紧紧搂着,有意无意挡住了死气。“青崖快 走!” 鹿时清趁着白衣人们还在发冷,一咬牙,积攒全部的力气打出一掌。不为打伤 他们,将其推向已经被死气密布入口处就足够了。 不负所望,白衣人们齐齐跌倒在他们死去的同伴身前,还不待爬起来便开始萎 缩。无论最终有没有挣扎出死气的范围内,他们最后都成了神仙皮。 而死气终于绕过白霄的尸身,向丁海宴聚拢而来。 鹿时清赶紧招手:“师兄,快走啊!” 丁海宴目光飘忽,看看鹿时清,抑或是鹿时清背后的出口。又收回来,落在了 白霄近在咫尺的“睡颜”上。 “不曾想过,有朝一日我能抱住师尊。”丁海宴脸上浮出一抹微笑,是真真正 正的,不含任何意味的纯粹微笑,“这样下去,就够了。” 他的身体也开始萎缩,但他也没有再往外去。在鹿时清焦急的呼唤声中,他将 白霄的尸身以原本的姿态重新堵回原处。之后,再不撒手。 “师兄!”隔着死气,鹿时清再也看不见里面的情形,他的眼中流下泪来。 可以确信,丁海宴再也走不出来了。 他的师兄和他的师尊,未能在活着时见到最后一面,却以这种牵强的姿态,永 远留在了同一个地方。 第150章 纸上红梅色 鹿时清眼眶湿漉漉的, 朝着那个方向深深下拜。 此刻,死界入口被再次堵住。但方才短暂一瞥,让他看见了白霄尸身如今的状 况。要不了多久,死气就会穿身而过, 那时又用什么来抵挡死界? 而通道里残存的死气还在弥漫, 鹿时清一咬牙,擦擦眼睛,转身就走。他束手无 策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顾星逢。他必须先让顾星逢也知道这个秘密, 他想不出 的办法,说不定顾星逢有主意。 毕竟, 他的星星是一等一的聪明。 鹿时清步履匆忙。就算是束手无策,他们也要死得明白。 就在他即将走出这长长的甬道时, 忽然停下脚步, 盯着前方的双眼露出惊疑的眼 神——死气明明在身后, 为何前方却出现若有似无的气流波动? 鹿时清眉心皱起,此时顾不了许多, 先出去再说。 可脚步还未挪动,忽然“轰”的一声巨响,强劲的灵力在甬道外面炸开。 两个身影打斗着扑了进来。 严格的说, 其实是一个身影往里闯,另一个身影则是百般阻拦,却未能做到。鹿 时清挥散眼前弥漫的烟尘和冰屑,定睛一看, 脱口而出:“星星!” 其中一个身影动作一顿,朝他看过来:“时清!” 来人正是顾星逢,被他阻拦的却是无涯。后者似乎就是冲着鹿时清来的,一看 见他,立即朝着顾星逢打出一掌,紧接着便向鹿时清袭来。 顾星逢一边往这里赶,一边大声道:“时清快过来。” 鹿时清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没有朝顾星逢那里去,也不硬碰硬,转身就 往甬道深处跑。 无涯紧追不放,“交出极乐卷轴,天尊早已知悉一切。” 又是天尊。 鹿时清心中疑云重重。天尊对他和顾星逢的动向了如指掌,甚至已经清楚了极 乐界的位置……她远在长生界,是从何得知的? 但他没有时间问无涯,就算问,无涯也未必会说。 对方既然能在红尘界独当一面,必然是长生界高手中的高手。哪怕顾星逢修为 大增,也只是与他打成平手。留着他,便是给红尘界留下一大祸患。 顷刻间,鹿时清来到了那团死气前。黑雾重重,仿佛永远无法消散。身后气浪 汹涌,不用回头都能感知到无涯迅疾的速度。 “时清!回来!”顾星逢在无涯身后焦急地唤。 鹿时清一咬牙,贴着黑雾强行调转方向,闪在一边。这个瞬间,他鬓边细碎的 发丝发出滋滋声,只是与死气稍一接触,便瞬间化为乌有。而无涯猝不及防,生生撞 向这重重黑雾。 作为长生界人,无涯不可能不认识这是什么。 刹那间,他死水一般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恐慌。他忍着剧痛,一掌打向地面, 而后借着碰撞而起的气浪,向后飞身而起。 顾星逢已经赶过来,将鹿时清紧紧护在身后。他二人再抬头看无涯时,只见他 面目狰狞,浑身衣衫褴褛,发丝干枯,皮肤上出现了肉眼可见的黑死痕迹。只是一眨 眼的工夫,他就狼狈至此。 顾星逢虽未听鹿时清讲述来龙去脉,却已经迅速明白了接下来该怎么做。他将 鹿时清往洞穴方向推了推,足尖一点,向无涯飞去,并攥起一掌预备打向无涯。 可无涯吃了方才的闷亏,格外戒备,早就预料到顾星逢动作。他向后一闪,转 身朝出口处打出一掌。 鹿时清瞳孔一缩,赶紧闪避。可他立马就发现,无涯这一回根本不是针对他 ——这一掌根本没有多少攻势,但光华流转,颇为刺眼,像是流星一般迅速地窜出洞 口。 顾星逢立时明白,沉声道:“不好,他在召唤人手。” 无涯落地,紧挨着石壁站定,死死盯着顾星逢,“此番随我前来的,俱是族中 亲信,就算即可将你处死,天尊也无话可说。” 这冷漠又恶毒的目光,莫说是同族人,哪怕红尘界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都不 会拥有。 鹿时清心中仿佛燃出一团火,一掌打向无涯,“我们不认识什么天族,要战便 战。” 无涯脸色一变,“不自量力。” 他毫不闪避,轻而易举接下鹿时清的攻势。但下一刻,顾星逢也迎面而来,雨 点般的掌风连续打出。无涯连连后退,不时回头,注意避开那团死气。 他目光若有似无地飘过鹿时清,淡淡道:“妄想用死气对付我,我岂会上你的 当?” 可是忽然有个说话声,响在他的耳边,“是么?” 无涯眼中出现疑惑之色,他刚想侧目去看,就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推了 一把,猛然一个趔趄栽进死气中。 无涯挣扎着,想要爬出来,可是浑身像是被捆住了一般,竟是站都站不起来。 他在长生界上位已久,几乎不知何为绝望……但现在知道了。死气冲进他的口 鼻,腐蚀他的皮肉,甚至连他不成强调的惨叫声都尽数吞没。 死气中很快没了动静,像是沼泽吞吃了活物后,重新伪装成风平浪静的假象。 鹿时清和顾星逢退到一旁,静静地看着。 而事实上,要他们说些什么,他们也做不到——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 他二人俱是微微睁大了双眼,盯着沉沉死气前凭空出现的第四个人。 而那人浑身素白,对他们微微一笑,“阴天域一别,这么快便又见面了。” 这人正是鹿潜。 顾星逢和鹿时清面面相觑,而后,鹿时清冲他拱手,“谢谢你给的符咒,也多 谢你告诉我们那么多关于长生界和极乐卷轴的内情。” 顾星逢也颔首,“承蒙指点。” 虽然鹿潜的行为莫名其妙,但毕竟帮了大忙,谢是一定要谢。 可鹿潜却摇了摇头,“你们若知道真相,便不会谢我了。” 鹿时清疑惑:“您何出此言?” 鹿潜轻轻叹了口气,“你们不是想知道,我为何在阴天域常年不死么?” 鹿时清谨慎的反问:“那……您现在愿意回答了?” 鹿潜沉默片刻,忽而一掌打在鹿时清和顾星逢身后的石壁上,轰隆一声,碎石 四溅。 二人被这突兀的动作吓了一跳,回身看去,只见那掌风落定之处,出现了一丈 见方的孔洞。只是随手一掌,便有这等威力,可见鹿潜的修为之深。 只是他为何突然这么做,鹿时清实在弄不明白,正待发问,顾星逢脸色一变。 下一刻,鹿潜飞身而来,还不待近身,便有一股强劲的力量从对面袭来,推着二人进 了孔洞中。 还没反应过来,便听鹿潜“嘘”了一声,而后他的身影重新闪进甬道中。鹿时 清和顾星逢面面相觑,才刚双双站好,忽然有衣衫翻动声由远而近。他们抬起头,借 着微弱的亮光,瞧见数十个白衣人匆匆走过。 他们步履极快,紧盯前方,一时没有发现鹿时清和顾星逢。鹿时清明白,这是 无涯死前招来的同族亲信,他们此刻应该已经察觉到无涯出了事。 ……只是,鹿潜何在? 身在甬道中的他,应该第一眼就被发现才对。 敌众我寡,顾星逢紧紧抓住鹿时清的衣袖,二人躲在这还算隐蔽的地方,没有 擅自出去。他们虽仍然不知道鹿潜的来头,但已经信了他好几分——以鹿潜的能耐, 若存心下毒手,他和顾星逢怕是早已没命。 更何况,他方才亲手杀了天尊的得力手下无涯。 很快,白衣人便察觉不对,“不好,这是死气。” “既是死气,那无涯尊者岂不是……” “事情不妙,速速离开,报于天尊。” 沉闷的通道中一时嘈杂,这些白衣人正商议着撤出去,忽然齐齐发出惊恐的呼 声。凄厉刺耳,回荡不觉。 鹿时清终于忍不住,悄悄趴在石壁上往外看。 只见那如同静止潭水般的死气像是活了一般,竟然凭空长大了数倍,宛如张大 了的毒蛇巨口,狰狞地扑向这些白衣人。白衣人正待奔逃,可是退路上似乎挡着一扇 看不见的高墙,竟生生将打头的那两个弹向死气,恰好便被死气扑了个正着。 眼见这两个同伴在死气中萎缩,衰败,直至死亡。 剩下的白衣人惊呼连连,求生不得,拍打着堵着逃生之路的无形之墙高喊救 命。鹿时清怔怔的看着,他们带着绝望垂死挣扎的模样,和红尘界人被他们凌虐至死 的样子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弱小无助,一样的狼狈可怜。 有人握住了他的手,鹿时清抬起头,正对上顾星逢清透的眼睛。“时清,这是不是与极乐卷轴有关?” 鹿时清颓然点头,“对,我师尊的尸体就堵在这入口处……他堵住的是死气,传 说中的极乐界,其实是死界。” 顾星逢的眉心缓缓皱在一起,久久没有做声。即便这样,他的反应也比鹿时清 预料的淡定许多,让鹿时清刮目相看。 鹿时清正要问顾星逢能不能想出什么办法,忽然听见一声叹息。 穷凶极恶的死气像是听到了神秘的召唤,竟然分成两拨,挤在甬道两旁。那一 堆干枯的皮肉倒得横七竖八,白霄的尸身,以及丁海宴被腐蚀得面目全非的残骸赫然 重现。 鹿潜则是站在“他们”面前,双手高举。旁边亘古不化的冰层揭地而起,纷纷 聚拢而来,在丁海宴和白霄的尸身前堆积,正在形成新的冰封壁垒。 “师尊!师兄!”鹿时清迅速跑上前,不解地看向鹿潜,“你在做什么?” 鹿潜动作未停,只发出一声叹息,“可敬之人,应当厚葬……但是,私以为这是 他们最想要的处置。” 白霄闲散低调,丁海宴平生又只对白霄另眼相待,让他们二人永远一处为伴, 不受任何打扰,的确不失妥当。 鹿时清怔怔道:“你如何知道……你方才,莫非一直在这里?” 顾星逢站在鹿时清身后,取下身上的云纹符咒,盯着鹿潜,“请你告知。” 这个洞口被尽数冰封,与纷繁红尘相隔两端。鹿潜方才转过身,“现在,你们 明白了吧?” 再次看见他的脸,鹿时清和顾星逢不约而同露出震撼的表情。 下一刻,鹿时清率先拉着顾星逢后退,警觉的道:“天尊,你究竟要做什 么?” 在昆仑一隅的甬道中,在死气弥漫的空间里,亲手杀死无涯及其族人亲信的, 竟然是天尊本人! 鹿潜,居然就是天尊! 一些事情似乎说得通了,但更多的疑云又接踵而至。 顾星逢先是在阴天域全身而退,紧接着又修为大增,莫名认识了长生界文字。 又有一个从天而降的鹿潜给他们可以隐身的符咒,又为他们讲述有关长生界的一 切……天尊,有这个本事。 天尊轻抬眼睑,“本尊,当然是在帮你们。” 望着仍是满脸戒备的二人,尤其是目光彻骨冰寒的顾星逢,她微微一叹,“青 崖君,可还记得本尊在土天域对你说过的话?” 鹿时清点头,“当时天尊说了很多话。但我记得最深的,是天尊曾经提议取缔 下田,险些死在族人手中。” “记性不错。”天尊缓缓道,“那次劫难中,本尊逃至长生界与万妖界的交界 处,若非遇到他……本尊怕是早已经死了。” 她的视线落在顾星逢身上,似是饱含了千言万语,可顾星逢却只是报以冷冰冰 的一句话:“你究竟要说什么。” 天尊扯了下嘴角,收整目光,“本尊想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拯救红尘 界,不是本尊一句话就能做到的。” 这一点,鹿时清深有感悟,“不错,长生界各大家族相互牵制,天尊位分尊 贵,但不知有多少只眼睛盯着你,只盼你出了差错,取而代之。” “想保全红尘界,必须先保全本尊。”天尊轻轻摇头,依然看着顾星逢,“这 就是本尊将你丢入鲸腹的原因……这是救你,也是救本尊,更是救红尘界。” 顾星逢紧紧攥着五指,一句话都没有说。 仙尊无奈地道:“一别几十年,本尊原不奢望你还活着。如今再见,本尊却只 能压抑亲子情谊,将你扔进阴天域暗中保护。你当理解,本尊唯有大义灭亲,才能保 全一切。” 顾星逢牙关咬起来,额上隐见青筋。望着如此隐忍的他,鹿时清的心像是被狠 狠扎了一下。 “你年纪尚轻,鬓发全白,或许这一生过得并不顺遂。”仙尊迈步,极其小心 地靠近他,“但本尊看你身边得此良人,愿意深入长生界,出生入死来寻你,本尊实 在为你高兴。本尊也知道你喜欢他,所以本尊听见踩万仙要胡言乱语毁他清誉,便先 一步阻止……” “够了!”鹿时清一下子挡在顾星逢面前,拦住了仙尊的脚步。 仙尊整了整,疑惑地看向他,“本尊可是说错了哪句?” “你没有错。”鹿时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发现不能抑制自己心中的怒火, 索性便对仙尊怒目而视,“你心怀大义,所作所为全是为了保全红尘界,也为了长生 界的公平公正,你步步为营,滴水不漏!旁人没有资格议论贵府家事,可你不该把这 些告诉星星!” 顾星逢低声道,“时清,别说了。” 仙尊脸上表情已不如方才那般从容,却还是保持微笑,“让他说,本尊好奇他 为何发怒。” “我说,但不是你让我说我才说的,我是为了星星。”鹿时清认真地解释一 遍,拍了拍顾星逢的手,继续道,“当年星星刚从鲸腹出来,怀虚还开玩笑说他的鞋 子可以让星星当摇篮。别人家的婴儿都是白白胖胖,星星却饿得瘦骨嶙峋!他小时候 在海楼峰被人欺负,肋骨断了疼晕过去,你在何处?他因为体格特异,总是做那些莫 名其妙的噩梦,晚上害怕得发抖,你又在何处?天尊既然选了大义,那就不要再来解 释什么,就算解释了,也不要奢望星星对你的态度。因为他的痛苦是真实经历的,你 口中那虚无的亲子情谊,却是突如其来,他根本感受不到!” 仙尊皱眉,“可这些,都是你的言论。” “我的言论不够么?”鹿时清冷下脸来,“星星是世上最好的人,虽然他看起 来很严肃,可他却比谁都敏感。你说了一堆大义凛然的道理,星星不好反驳什么。但我明白,他心里并不欢喜,所以请你不要靠近 他。” 仙尊沉默片刻,看向顾星逢,“是否如他所言?” 顾星逢终于抬起眼睛,与她对视。“是。” 仙尊再次沉默,这回终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顾星逢淡淡道,“扔我的是你,要杀我的也是你。我敬你为世人隐忍许多年, 也谢你为保全我做的一切,但恕我……不愿与你有任何牵连。” 仙尊终于开了口:“你是在恨我?” “不恨你。”顾星逢道,“你是长生界天尊,我是红尘界顾星逢,仅此而 已。” 空旷的甬道中是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仙尊自顾自地点起了头,“闲暇时,本尊也曾幻想过你的态度。那时本 尊还道,若换成本尊,被人如此对待,必然不肯原谅。就如同方才那些族人,他们当 年追杀本尊,明明是为了堵住本尊这胡言乱语的嘴,以使家族保住争夺天尊的实 力……但本尊无法释怀,虽然面上不说,心里却总会想起他们对本尊出手时的狰狞模 样。为了今后能够放手一搏,今日本尊将他们尽数除去,同室操戈,竟是心无波 动。”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微笑着对顾星逢道,“你,不愧是本尊的……”见顾星逢 面色骤冷,她收起笑意,也收起了即将出口的一个称谓,转而看向两旁的死气,“本 尊已经知道这极乐卷轴的真相,然而本尊在死气中秘密历练数百年,可以抵挡些许死 气,却无法与死界相抗。” 鹿时清原还遗憾,自己没有亲人可认。如今到了顾星逢这里,他却没有鼓动顾 星逢去做什么。 毕竟那种煽情的场面,他只在另一个世界的八点档电视剧里看到过。一个被丢 弃的小孩在长大以后,又被亲生父母找上门来。不管这个孩子现在多大,经历了多少 坎坷,他都会照单全收,与父母抱头痛哭,最后圆满收场。 一个开始,一个结局,主人公经历的坎坷仿佛只是一场梦。 可顾星逢是活生生的人,他鹿时清更是活生生的人,又怎么会以旁观者的心态 去看待这一切? 鹿时清轻轻握起顾星逢的手,“星星,没事了。接下来,做你认为该做的 事。” 顾星逢目光沉静,一边点头,一边不动声色地回握他的手,然后坦然对天尊 道:“如今可知,死界一端在红尘界,一端在长生界。死气流淌,永不停息,除非找 出缓释之法,否则红尘界将不保。” 天尊点着头,陷入沉吟。“如流动之水,终会找到尽头……如何缓释?” 在鹿时清看来,顾星逢是聪明之人,天尊更是心思缜密,连他们都百思不得其 解,事情果然难办。 鹿时清失魂落魄,“我原还想着,先一步找到极乐界,让所有红尘界的人都进 去,永远与外面隔绝,这样就不会再受伤害。可是极乐界竟是死界,总不能……让红尘 界人进死界吧。” 不知那一句话点到,顾星逢浑身一震,脑中骤然闪过一道灵光。 他一下子拉起鹿时清的手,“死界是双刃剑,虽不能进入死界,却可以用死界 来保红尘界。” 这语气急促,却像是破云之光。 鹿时清还稀里糊涂的,天尊一下子就明白了,“你是说,引死界的死气,护在 红尘界周遭,将红尘界与其余几界隔绝?” 顾星逢点头,“在万妖界、幽冥界、修罗界中间再开出几条通道,使死气贯 穿,首尾相衔,循环流动,永不停息。” 听到这里,鹿时清的眼睛终于亮起来,他顿时露出狂喜的神色,“这真是好办 法!如此一来,死气就像是绕成了一个圆形,这种平衡不会被打破,也就不会再冲击 红尘界了!而且红尘界也被隔绝成孤岛,再也不怕外敌入侵。” 有了这个主意,三人各自欢喜了片刻,天尊却率先皱起眉,“可是……幽冥界和 万妖界,向来对修罗界唯命是从,如何说服他们?” 鹿时清悬着的心放下来,微笑着看向顾星逢,别有深意道,“星星,宋扬是不 是很快就能和他兄长见面了。” 顾星逢轻轻点头,眸中满是他喜悦的神色。“那些修罗界人已去送信,不会很 久。” 当晚午夜时分,宋灵璧冒着严寒赶到昆仑,与阔别数年的堂弟宋扬相见。 这种时刻,自然不应该有外人打扰,鹿时清和顾星逢自觉回避。昆仑内外满是 白衣人的尸体,当中有昆仑的修士,也有长生界的仙人。在沉甸甸的满天星下,他们 安静得仿佛是睡着了。只有行走时不小心踢到,才能察觉他们已经是硬邦邦的尸体, 不会被踢疼,更不会跳起来责怪被扰了清梦。 这些昆仑的修士们自然无法与长生界仙人们抗衡,最初折损了不少修士,却没 能伤得几个仙人。可是后来,莫名其妙地来了个神秘的白衣人。 大部分仙人不认识他,还未说上话,便惨死在他的手下。可是很快,就有年长 的仙人惊讶地望着他,唤他为“鹿渊尊主”。 鹿时清才明白,原来所谓天尊化身的鹿潜,不过是仿了他生父鹿渊的模样。不 禁多看了几眼,却怎么都无法将对方联系到自己身上,太陌生太遥远,就算是鹿渊本 人在世,他也生不出任何感情,唯有叹息几声了事。 但他不明白,为何天尊要以鹿渊的模样出现,被认出来有何好处? 他和顾星逢牵手走着,二人各怀心事,不知不觉又回到静晗圣女的雕塑前。 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此时,雕塑周身披上一道星光,圣女的表情变得朦 胧,目光也多了几分柔和,仿佛在安慰每一个饱经风霜的世人。 鹿时清忽然道:“星星,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顾星逢立时认真起来,“嗯,你说。” 鹿时清叹了口气,“也许因为她是我的亲人,初次见面,感受不同。我下拜 时,本来没打算说什么,但情不自禁的,脑子里浮出几句话。我想知道……星星有没 有和我一样。” 只是如此,顾星逢微微舒了口气,“有。” 鹿时清拉着他的手,央求道:“可不可以我说说我的,你也说说你的?” 星光照进他的眼,亮晶晶的。顾星逢将手放在他的脑后,轻揉两下,“你 说。” 鹿时清于是抬头,看着圣女的眼睛,缓缓道:“我当时在心里默默的说,静晗 圣女,如果你是我的母亲,就请听我说。我叫鹿时清,这是我的道侣顾星逢。我有两 个心愿,想奢望圣女保佑。保佑红尘界平平安安,保佑我的道侣……”说到此处停 住,他似是有些难为情。 顾星逢捏了捏他的手,“如何?” 鹿时清清了清嗓子,“我的道侣永远喜欢我。” “好。”顾星逢立时答应。 鹿时清笑着点头,但很快又摇头,“星星,我很开心你的回答。但我更想知 道,在我心中想这些的时候,你又在想什么。” “我想的就是,好。”顾星逢一字一句。 鹿时清倒是不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星星只想了一个好字?” “一个好字,让圣女作证。”顾星逢点着头道,“无论你有何愿望,是否与我 有关,我都会竭力帮你实现。” 鹿时清眼眶一热,冲动地说了一句,“星星,跟我来。”说罢,朝圣女塑像拜 了拜,举步便走。 顾星逢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也不问,对圣女塑像颔了首,直接跟着他走。 鹿时清一直将顾星逢带到白日到过的甬道里,四下张望。 顾星逢不解:“时清,找什么?” “没有什么。”鹿时清轻轻出了一口气,“方才是在圣女塑像下面,再往里, 又是师尊师兄长眠之地。这里比较合适。” 顾星逢更疑惑了:“合适?” 话音刚落,鹿时清猛然扑上来,狠狠在他嘴上亲了一下。顾星逢脸上发 热,“为何突然……” 夜间的山洞格外静谧,只有鹿时清的声音轻轻响起,“刚才星星那样说的时 候,我就想亲你了。星星真是太好了,我对圣女许的愿若是实现,该拿什么贵重东西 还愿比较好呢?” 顾星逢道:“还的是,让我永远喜欢你的愿?” 鹿时清苦恼:“嗯,这个愿太重了。” “就拿你永远喜欢我,当做还愿。 顾星逢说罢,一把将鹿时清搂进怀中,亲了上来。鹿时清一边回应,一边在心 里惊叹,顾星逢亲吻的力道比他重得多,也深得多,却没将他弄疼。反而又甜又缠 绵,像是荷花酥化在了口中。 他的星星……真是个宝贝。 不知不觉,二人吻得气喘吁吁,分开后,又相互依偎着靠在石壁上缓匀了气, 便打算出去。忽然,鹿时清眼神一转,看到了个眼熟的东西。 那时一本书册,皱巴巴地卡在甬道一角的石缝里。 顾星逢也看见了,便用灵力招来。鹿时清愣了愣,赶紧去他手里拿:“星星, 这不是什么好看的书,还是扔回去吧。” 尽管这算是丁海宴的遗物,但也不是所有的遗物都值得收藏。 好不容易,天尊带来的郁结稍稍从顾星逢心中消散些,如今再看见此物,岂不 是添堵? 可是顾星逢眼疾手快,已经从凌乱的最后几页看到了些端倪。 也是同一瞬间,他皱起的眉心缓缓抹平。 鹿时清惊疑道:“星星,你看到什么情节了?” 顾星逢抬头看他,眼中出现几许神采,而后将书上最后一句,缓缓念出 来:“暖月台上,红梅冶艳……顾星逢与鹿时清相拥而眠,朝朝暮暮,岁月静好。” 鹿时清浑身都僵住了,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接下顾星逢递来的书册,迅速翻 着看。 虽然一目十行,却也将书中内容窥了个大概。 讲的是,青崖君鹿时清收养了婴儿时期的顾星逢,却被徒弟裴戾横刀夺爱,最 后顾星逢成了他的徒孙。顾星逢被裴戾带大,与鹿时清从小疏远。偶尔见到鹿时清, 被其照顾,慢慢感化。人都说鹿时清容貌粗陋,只有顾星逢不嫌弃。后来鹿时清将掌 门之位传给顾星逢,却被裴戾嫉恨,痛下杀手。多年之后,顾星逢将鹿时清招魂复 生,二人表明心迹,结为道侣,故事戛然而止。 鹿时清迅速翻到最后一页,反复看着顾星逢方才念出的那一句话,像是着了 魔。 顾星逢道:“这是丁师伯祖写的。” “是。” 短短一个字,竟是哽咽不成调。 他埋着头,顾星逢立刻俯身,从下方去仰视他的脸。只见鹿时清的眼中泪光粼 粼,恰好聚成一滴落下来,打湿了白纸黑字。 “我还以为这又是……”鹿时清明明是在笑,可眼泪却止不住地滴落。“写得这 样好,师兄……你写的这样好,为何不给我看,你看看……难得夸你,再也听不见了 吧……” 第151章 红尘带不走 是夜星光晴明, 反衬月色暗淡。 巍巍群山上白雪苍茫,绵延数百里,山坳中的炊烟飘散,篝火光芒也陆续弱 了。大战过后, 人们的诸多惊惶转为疲惫, 带着警觉睡去。一个身穿白衣的神仙都找不 到,昆仑山下只剩下穿黑袍的修罗界人,重重包围,戒备森严。 直到破晓时分, 宋扬房间的门才打开。 宋灵璧和宋扬从中走出来,宋扬的眼睛肿成一条缝。守在门口的叶子鸣闻得动 静便走过来, 看看宋扬的样子,无言地将一样东西塞他手里。 那是一条在雪中捂了许久的棉布, 宋扬哽咽着道了谢, 埋头捂在眼睛上。 宋灵璧虽已面目全非, 但眼上的红肿依稀可见。叶子鸣待要将另一条冰棉布递给 他时,他摆手淡淡说:“不必。” 顿了顿, 又缓和了语气道:“阿扬这些日子,蒙你照顾了。” 叶子鸣摇头,“我和他交情甚笃, 应该的。” 正在给眼睛消肿的宋扬,又开始拿袖子擦眼睛。宋灵璧沉沉地叹了口气,正待 说什么,忽见两个人相携而来。 宋灵璧眼神一闪, 便笑了起来,“又见面了二位,多谢你们帮我找阿扬……啧, 小美人如何也在哭鼻子?” 鹿时清将袖子里的书册揣紧些,笑了笑,“没事,风太大了。” 宋灵璧一副很懂的模样,“知道,风太大迷了眼,然后他帮你吹眼睛吹到现 在。” 往日宋灵璧虽然也喜欢调侃,但不至于让人尴尬。鹿时清当然也不会随意把看 丁海宴遗作看了一夜的事轻易说出去,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笑容便有些僵。顾星逢皱 眉道:“宋公子,慎言。” 宋灵璧摆摆手:“行了你们面子薄,本公子先行一步,休息去了。” 鹿时清连忙上前一步,“宋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有很重要的事。” 宋灵璧挑了下眉,转身回宋扬房间:“你和你这位小师兄出去逛逛,哥借你的 地方说句话。方才和你说的……你好生考虑。”说罢,对鹿时清和顾星逢招招 手,“来吧,进屋说。” 叶子鸣和宋扬对两位师辈行了礼,退在一边,几人进去后,将房门紧闭。门外 大半个空旷的雪山,此时仅有他们二人。 叶子鸣把宋扬手里已经回温的棉布拿走,将一块冰好的递给他,又将先前那块 叠好,放进雪窝里,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宋扬却没再往眼上捂,犹豫了半天,支支吾 吾道:“叶子师兄,你不好奇,我灵哥让我考虑什么?” “好奇。”叶子鸣直起身,“但我不能乱打听。” 寥寥两句话,宋扬眼睛却亮了,“真的?你好奇?” “嗯。”叶子鸣认真道,“你似乎很困扰,我想知道,能不能帮上你。” “不用帮我。”宋扬一下子凑到他跟前,“我灵哥说,要我去修罗界。” 叶子鸣缓缓皱起眉。从知晓宋灵璧如今的身份后,他已料到会有这个情况。 宋扬看看四下无人,小声道:“叶子师兄,现在红尘界这样,的确不好待。但 我自己去了又没意思,我就和灵哥说,如果你去,我就去。” 叶子鸣直截了当:“我不去。” “为什么?”宋扬不解,“我们把所有好吃的好玩的都带去,让师兄师尊他们 也去,还有柳泉柳溪,都可以去啊!我灵哥说,修罗界很大,而且现在他说了算。我 们在那里自由自在,也不用怕红尘界的混蛋们再来挑衅。” 叶子鸣只是摇头:“我是红尘界人,不去修罗界。” “去了修罗界,就不是红尘界人了么?”宋扬一下子拉住他的手腕,“叶子师 兄,留下来凶多吉少,之前是沧海一境,如今又是太虚顶。眼下都靠我灵哥护着,还 算安稳。可万一我灵哥不管了,又该怎么办?” 叶子鸣沉默片刻,“如果我是他,我会为红尘界奋战到最后一刻,不会撒手不 管。” 宋扬为难道:“可你是你,我灵哥是我灵哥。” “对,所以我没资格要求他如何。”叶子鸣本能地将手按上腰间的剑,望向苍 茫雪山,“唯有坚守本心,留在红尘界。” 他的父母葬身于此,和无数个同门亲友一道,与这片山川土壤化为一体。无论 他们姓甚名谁,都被统称为,红尘界人。 他绝无可能离开。 与此同时,一墙与一道结界之隔的房间内。 宋灵璧靠在床榻上,姿态随意,却眉心紧皱,目光沉沉。 鹿时清抱拳,冲他深深下拜:“宋公子,这是唯一能解救红尘界的办法。从此 以后五界各自为营,互不干扰,可以长治久安了。” 宋灵璧慢慢坐起来,“所以,你们是要我下令,从万妖、幽冥、修罗三界挖开 一条沟渠,让死气运转?” 顾星逢道:“无需费力,疏通关卡,引死气流入交界之处即可。” 宋灵璧淡淡道:“如今万妖界和幽冥界群龙无首,踏千浪又疯了,修罗界暂由 我为主,确实是实施的好时机。只是……” 鹿时清忙道:“如何?” 宋灵璧摊手:“死界另一端在长生界,我能帮的了你们,长生界却不能吧。” “这个宋公子不必多虑。”鹿时清松了口气,取出随身携带的云纹符咒,朗声 道:“天尊,请现身一见。” 宋灵璧初时还皱着眉头,一脸疑云。可下一刻,那云纹符咒竟然闪起光华,自 行落地,化成一袅娜女子。对宋灵璧颔首道:“久违了,踩万仙王爷。” 宋灵璧一下子站起来,死死盯着顾星逢,又重新看向天尊。半晌,勾起 唇,“天尊客气,才几日未见,不算久违。” 天尊也淡淡一笑,“所以,王爷愿意与本尊合作?” “自然。”宋灵璧笑着点头,“救红尘界于水火之中,我何乐不为?” 疏通死气的通道说难不难,但环环相扣。死气由长生界而下,向东流经红尘 界,在此停滞堆积,便形成广袤的死界。只要从西方幽冥界、万妖界各自打通,再向 西打通最下层的修罗界,便可与红尘界相连,让死气从此循环流动。 但只要一个关节没有疏通,死气便会阻滞,进而逆流,导致功亏一篑。所以需 要各界密切协作,先由天尊以自身修为引流,后面立刻跟进。 天尊回长生界后,立即将死界之后,便是极乐界的消息放出。很快不用她自己 提,人们便成群请命,希望天尊有所行动。天尊便顺势将引流一事抛出去,谎称可以 以此排空死界,顺利进入极乐界。有反对派指出此举兴师动众,恐怕其他几界不答 应。 但天尊立时放出了宋灵璧签订的协约,封住反对之口,再也无人质疑。长生界 民众震惊于天尊的迅疾行动,一时对其更加拥戴。 鹿时清却为天尊捏了把汗,这毕竟是谎言。若时候民众发现被骗,必然会群起 反对,天尊又该如何自保? 他能想到的,顾星逢自然也能想到。他虽面上不说,但看着天尊的目光,明显 没有最初那么冷漠。哪怕没有关系,任何一个人,都很难不敬重这样一位舍己为人的 王者。 死气终于顺利引流,在众人瞩目下,缓缓流经红尘界,而后到幽冥界,不多时 便会到万妖界。然而修罗界那里,却迟迟没有动静。鹿时清和顾星逢回到昆仑,却没 见着一个修罗界人,就连宋扬和叶子鸣都没了踪影。打听之下,被告知是跟着宋灵璧 去修罗界了,不知何时回来。眼看他二人等不及,兜兜转转从另一面绕到修罗界的关 卡处,却大吃一惊。 此处非但没有打开,反而铺上了接天连地的光华——无数大小结界盖在上面, 固若金汤。 “失望么?” 一个声音自光华一隅而来。 宋灵璧悠闲地坐在一处沙丘上,手中晃着酒盏。他的脚边,躺着一个看不出人 形的,干瘪焦黄的沙部人。 隔着浮动的流沙,鹿时清大声问:“宋公子,你在做什么?” 宋灵璧喝了一口酒,才指着那沙部人反问道:“你们仔细看,他是谁?” 鹿时清狐疑盯着看,还未看出苗头,就听顾星逢沉声道:“踏千浪。” 鹿时清心里一震,再次看去,终于发现了那沙部人手中抓着的蛇矛碎片。 “这个疯子。”宋灵璧哈哈大笑,“我告诉他,马上死气就要来了,会把修罗 界全部吞噬,包括他的弟弟。他便不知疲倦似的,连续三天三夜在这里加结界,终 于……成了你们现在看到的样子。” 鹿时清不住地摇头,“宋公子,事到如今,你为何这么做?为何要阻止我们救红尘界?” “我可没阻止你们救红尘界,我不过是看不得那些人还活着。”宋灵璧挑着 眉,拿手指着自己,“我成了这幅鬼样子,却要与长生界握手言和,凭什么?” 鹿时清愣了愣,捡重点反驳,“对不起你的是长生界,与红尘界何干?” “死气逆流,便会反噬长生界。”宋灵璧一字一句,“这是我报仇的绝佳机 会。” 顾星逢冷声质问:“可如此一来,红尘界、幽冥界、万妖界俱会荡然无存。” “我如何管得了这些。”宋灵璧摊开手,指着身后杳无人烟的苍茫沙漠,“我 让你们都来修罗界,这里空空荡荡,来多少人,都装得下。” 果然空荡,一个人都不见。 鹿时清生出不好的预感,“沙部的人去何处了?” “我杀光了。”宋灵璧随意地道:“不然从万妖界回来以后,我为何不去找阿 扬,难道你们真以为,我是为了护送这个疯子?” “你……”鹿时清被他的言行震得目瞪口呆,“你疯了!” “我没疯,我起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宋灵璧从原地站起来,盯着悠远空旷 的天际,“夏初之时,我听闻长生界有所举动,派了一队人马去打探消息。他们却违 背我的吩咐,擅自行动……” 顾星逢沉声道:“原来那帮修罗界人,是你派去的。” “不错……”宋灵璧看向鹿时清,“小美人你说得对,毕竟非我族类……所以, 还是杀了干净。” 对方是一个清醒的疯子,鹿时清实在是无言以对,急道:“那宋扬何在?子鸣 何在?珠儿呢?你又把珠儿怎样了?” 宋灵璧忽然笑了,“就在你们身后啊。” 鹿时清和顾星逢悚然回身,只见一处沙丘剧烈震颤,砂砾纷纷下落,很快夷为 平地,当中露出三个人,被沙子埋得只剩下头部。鹿时清险些昏过去,但细看之下, 他们还在挣扎,便长出了一口气。 他想要跑上前,将几人挖出来,可走到半路,沙子忽然浮动起来,竟然又成了 一片流沙。 他一个踉跄,险些摔倒。顾星逢一把扶住他,怒视宋灵璧,“你难道还要对宋 扬下毒手?” “那不至于。”宋灵璧笑了笑,“我只想让他们亲眼看着死气逆流,毁掉一 切,而修罗界独善其身……多好,这一切,不能再完满!” 宋扬咳了几声,大声喊道:“宋灵璧!先前我还劝叶子师兄,就算到了修罗界, 也可以做红尘界人。现在我后悔了,我就是个没脑子的蠢货!你就是前车之鉴!” 宋灵璧也不生气,只是勾唇笑道:“怎么,想让哥也堵住你的嘴?” 鹿时清这才发现,原来姚捧珠和叶子鸣的嘴里塞满了沙子,只能发出呜呜声,无法开口说话。 宋扬两眼血红,咆哮道:“别堵啊,你还是杀了我的好!让姐她们看看,她拼 死保下来的,是个什么东西!” 宋灵璧脸色终于变了,“小子,真以为哥不敢动你?” 趁着宋灵璧只顾反驳宋扬,顾星逢悄悄来到那堆结界前,试探着丢出几道不同 的灵力。终于,一道不起眼的结界,被他化开了。 鹿时清见状,心中一喜,也要过去帮忙。宋灵璧却突如其来地闪身到他们面 前,沉声道:“今日谁都拦不住我。你们两个曾经对我和宋家有恩,乖乖留在修罗 界,不要和我作对,我便不会为难你们。” 鹿时清道:“宋公子,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他一边说话,一边找准机会,也化开一道小结界。 宋灵璧终于怒了,“好……很好,事到如今,我也不在乎多杀一两个人!来 啊!” 鹿时清和顾星逢对视一眼,一边一个与他缠斗起来。他二人本就是两界结合的 高人,如今顾星逢又修为大增。而宋灵璧只是一介凡人,被强行塞入修罗体内,随后 吸食了其他修罗的修为,以及拿丹药增补,才达到如今的境地。 双方实力不可同日而语,但宋灵璧已然不顾一切,拼死相斗。宋扬哭喊起 来:“灵哥,你停手吧,我们回红尘界……” 宋灵璧冷冷道:“回去?我如今这样,还怎么回去?” 说话间,他一不留神,被顾星逢一掌打在左胸。他闷哼一声,登时吐出血来。 顾星逢道:“对不住,不得已为之。” 宋灵璧唯有冷哼,虽然他受了创,但面色更加狠厉,攻势也更加狠毒。 不多时,鹿时清也失手打在他的肩头,赶紧道:“宋公子,你不是我二人的对 手,还是停下吧。” “除非我死。”宋灵璧一字一句地回,并不听他的。 宋灵璧受创的次数多起来,污血沾满腮边嘴角。宋扬的哭声渐大,他隔着朦胧 泪光,瞧见叶子鸣对他摇头,却不明白叶子鸣是不让他哭,还是不让他喊。 忽然,一个白色身影从天而降,无声的落在结界前,回头看了正在打斗且局势 一边倒的三个人,轻轻摇头。转过身,徒手去撕扯结界。 原本鹿时清和顾星逢需要花费一点工夫才能化开的结界,在她的手中,居然像 撕扯陈年窗花一般,轻轻揭掉,飞扬着在虚空中片片消散。 宋扬眼睛亮起来,喊道:“师尊,太师祖,你们快看结界!” 宋灵璧率先看过去,立时怒道:“停手!” 转眼间,结界已经去了一小半,没有必要再打下去,这里没有人能拦得住天 尊。何况,除了宋灵璧谁也不会去拦她。 鹿时清和顾星逢同时放手,宋灵璧跌坐在地,缓了口气,爬起来便向仙尊扑 去。 可是天尊像是一个虚影,竟然被他穿身而过,丝毫不受干扰。 “本尊真身留在死界,看守死气源头。此为分1身,因觉察修罗界有异,故此前 来帮忙。” 宋灵璧空忙了半天,最终重新跌坐在地,不甘心:“如此厉害人物,不将她除 掉……这是祸患。” 鹿时清站在一旁,叹道:“宋公子,只要死气将红尘界孤立,再厉害的人物, 都不会再来干扰。” 宋灵璧喃喃道:“那也说明,我再也回不去了……是不是?” 鹿时清顿时语塞。 是啊,他们只顾将红尘界隔绝,却没有考虑到宋灵璧已经是修罗之身。这的确 残酷,但不得不为。 见无人应答,宋灵璧抬头看着他们,“我说过,你们来修罗界,想来多少来多 少,想带什么带什么,为什么……就是不肯?” 鹿时清沉默片刻,“有些东西,永远带不走。” 宋灵璧忽然怒道:“什么带不走?这世上没有带不走的!” 顾星逢道:“沧海一境带不走,梅花洲带不走,昆仑带不走。” 鹿时清点头:“红尘界,带不走。” 宋扬流出眼泪,“还有姐她们的坟头,你带不走!宋灵璧,你忍心把她们的尸 骨从祖坟挖出来,埋到这鬼地方的沙子里吗?清明节你好意思过来给他们上坟吗?” 鹿时清轻声补充:“小静仙……也被我们安葬在梅花洲。” 宋灵璧身上的火,似乎一下子就熄灭了,整个身体都佝偻下去。 此时天尊手下的结界,已经去了三分之二。 宋灵璧闭了闭眼,将袖子一挥。流沙尽去,姚捧珠和叶子鸣嘴里的沙子一下子 吐了出来,埋在他们三人周身的沙子也瞬间散了。 鹿时清和顾星逢见状,赶紧跑过去,将他们扶起来。 天尊去掉最后一个结界,皱起眉,“这个关卡虽简单,打开闸门即可。但需要 开启的钥匙……本尊是分1身,只能应付虚无的法术结界之类,这种实体之物,却是 无可奈何。” 掐指一算,再有半个时辰,死气便要涌到修罗界来。 天尊面色终于沉了:“需快些找到钥匙。” 下一刻,一道晶莹的光亮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精准地插入闸门中央的空洞 中。只听咔的一声,闸门运转,竟是开始缓缓开启。 天尊面色舒缓下来。“可以了。” 鹿时清等人脸上终于露出喜色,但鹿时清很快便意识到,这闸门钥匙的主人, 不应该是…… 鹿时清微笑道:“宋公子,多谢你悬崖勒马,及时……” 话未说完,他的笑容僵在嘴角。原本宋灵璧跌坐的地方空空如也,环顾四周, 也没看到他的身影。 宋扬也担忧地道:“灵哥去哪了?” 姚捧珠安慰道:“可能是他不好意思,先躲起来了。” 鹿时清也觉得是这样,便对叶子鸣道:“子鸣,你和宋扬先送你们姚师叔回沧海一境,你们好好休息。我和你们师尊去找宋公 子。” 宋扬终于和姚捧珠叶子鸣一起,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可是鹿时清和顾星逢找遍 了尸横遍野的沙部,都没有见到宋灵璧,眼见死气即将涌来,永远将几界分割开来。 他二人无法再滞留下去,只得重新回到闸门前。 天尊尚未离去,还在这空无一人的荒漠边缘等着他们。 鹿时清和顾星逢对视一眼,同时朝她俯身。鹿时清道:“天尊为救红尘界,撒 下弥天大谎,回去以后,请多加小心。” 顾星逢似是想说什么,最终无言的点头。 天尊静静的看了他们片刻,忽然莞尔一笑。 二人不解其意,只听天尊缓缓开了口:“如果本尊什么都不说,可能你们会对 本尊心存感激,永远称道本尊。” 鹿时清疑惑:“难道不该如此?” “今后应是不会再见,就算记挂本尊,又如何。”天尊似笑非笑:“本尊实话 实说。本尊以你父鹿渊之名重现,便是为了应付今日的谎。鹿渊出现在红尘界,数次 杀害长生界人,又编造极乐卷轴的谎言欺骗无涯尊者。本尊被无涯尊者所惑,开启死 界,事后发现有误,处死无涯尊者并一众亲信,大义灭亲,鹿渊也被本尊绳之以法。 你们说,这来龙去脉够不够详尽?” 顾星逢和鹿时清面面相觑。 “身陷争权夺利之中,谁能非黑即白?”天尊笑意深了,“你父亲鹿渊为了拉 拢民众,散布极乐卷轴的传言,最后连他自己都信了。你母亲静晗,明知极乐卷轴有 诈,还献给你父亲,使他惹来杀身之祸……你以为,他的死,只是因为宠幸一个食 物?本尊帮助红尘界,也不过是为了剔除各家族要挟本尊的一个钉子罢了,当然,本 尊帮助红尘界的行为,却是真真切切。” 天尊声音越来越轻,她的影像最终从二人面前淡去。 可鹿时清和顾星逢直到走进闸门,依然是沉默无言,说不出一句话来。 原处大片死气如同阴云一般地涌来,虽然缓慢,却不可逆转。 第152章 你就是极乐 东来春早。 许是今年格外天暖, 朱砂梅早早地开了,梅花洲由内而外被这独特的水红色渲 染。废墟上,山坳里,甚至是江边浅滩上, 许多断裂树枝长新芽, 死而复生,开出冶艳 的花色,毫无章法,却生机勃勃。 结束了多日的漂泊, 许多人回归故里,寻到昔日的家宅, 女人重启炉灶,男人重 置家当。 一个包裹严实的黑衣人, 拎着两坛好酒, 缓缓走进小镇街口。正往屋脊上盖瓦的 汉子打算歇口气, 停下来擦把汗,恰好便瞧见这个古怪的人。便招手道:“喂, 这位客 人是路过的?” 黑衣人脚步一顿,哑着嗓子道:“我……是本地人。” “本地人啊。”汉子打量着他,后者仿佛是出于本能, 把蒙面的布网上提了些。 汉子问,“那你应该知道,二月里钱塘就暖和了,梅花洲靠海, 更热些。为何你还穿 这么厚?不热吗?” 黑衣人沉默片刻,“生病了,怕冷。” “怪不得,可有找大夫瞧过?”本地人心地质朴,汉子对他手里的东西表示疑 惑,“大夫让你喝酒?” 黑衣人笑了笑:“当然不让,我悄悄喝。” 汉子看见那酒坛上的字,出现了然之色,“神仙醉啊,难怪你要喝它。我就算 有病,喝一口也会好。昨日进钱塘城,还没开张,今日就有了?” “今日开的张,我买的头一缸。”黑衣人点着头,把其中一坛放地上,“看老 乡这么识货,分你一半。” “哟,那可谢谢你了。”汉子连声道谢,一边从墙上跳下来。 黑衣人摆摆手,匆匆走开。汉子望着他的背影,感到十分奇怪,本地人都流离 失所刚到家,个个穷的响叮当,哪来闲钱买酒还送人? 黑衣人低着头,脚步加快,最终在梅花洲最大的院落前停下。门上“宋宅”两 个大字已经斑驳,两扇大门不翼而飞,庭中杂草丛生,梅花盛放。 他迈步走了进去,在一堆废墟中轻车熟路地找到中央堂屋,然而里面什么都没 有。他直接坐在门槛上,怀中抱着那坛神仙醉,望着面目全非的家,静静地出神。 雕梁画栋烧成断壁颓垣,万紫千红剩下野草疯长。欢声笑语不在,只有满园死 寂。 他喃喃道:“好像……有灵感了,枯竭这些年,不容易。” 他缓缓开着酒坛上的封口,朗声道:“待我归来时,故人无少年。” 潇洒挥手,把封口扔了,再往下吟:“曾笑花似血,今泣血似花。” ……不押韵。 而且,后面两句好像是曾经吟过的句子,是什么时候吟过的? 一时想不起来,他只好放弃,打算再重新想两句新的。可是愣了半天,除了最 后两句,还真是没别的词了。 “到底是荒废了。”他叹了口气,再次放弃。 然后他举起酒坛,埋头猛嗅,被刺鼻浓香呛得连声咳嗽。好容易喘匀了气,他 却说了声:“好酒!不愧是本大诗人心尖上的神仙醉!” 说罢还哈哈大笑,举起酒坛一通豪饮。 没喝进去的酒水沿着他的腮边淌下,所到之处,皮肉居然滋滋生烟,他的嘴角 竟然也溢出血来。但他没有停,大口大口往里灌,仿佛不知道疼,也仿佛尝不出酒的 滋味。 宋扬回到梅花洲,直奔宋宅。叶子鸣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 “灵哥!我知道你躲在这里,快出来啊!”宋扬大声呼喊。 但无一应答,花团锦簇的朱砂梅枝头,只有鸟鸣婉转。 “找到了么?”一声冷淡却不失关心的问询响在身后。 宋扬和叶子鸣回头一看,齐齐下拜。宋扬失望地摇头:“没有,就像平白消失 了一样……师尊,你说他会不会和当年那样,躲到别处去了?” 顾星逢的目光定在某间房舍的门槛处,一瞬之后,不动声色地挪开。方才回答 宋扬的话,“也许是。” 宋扬烦恼地抓抓头,“这么大人了一点不让人省心,叶子师兄,我们再到后面 找找,如果再没有,他可能是跑到幽冥界或者万妖界什么的地方去了。” 叶子鸣跟在他身后,“那你……” 宋扬回头对他笑了笑,“没事,这次我不会再上当了。只要他好好的,在哪都 行。” 两个弟子说着话,转到房舍后面。 顾星逢缓步走到房舍前,无言地望着那一滩水渍,虚空中还弥漫着若有似无的 酒香。转过门后,那里搁着一口崭新的酒坛,里面干干净净,似乎喝的人极其嗜酒。 顾星逢伸手,将两扇门轻轻关好,转身离开。 隔了两条街的巷口,鹿时清正逗弄一个三岁娃娃,用手轻轻捏着他的脸,那娃 娃嫌痒痒,咯咯直笑。 鹿时清也跟着笑。 顾星逢小时候就不爱笑,且没两天就被裴戾送到海楼峰。难得逗弄人家的娃 娃,真是新奇又开心。 抱娃娃的妇人操着外地口音,笑呵呵地说:“仙人,等这娃儿大了,上山跟恁 学仙法中不中?” 如今红尘界危机解除,再无外敌来犯。鹿时清本以为凡人会对修仙深恶痛绝, 没想到还是趋之若鹜。鹿时清问妇人:“修仙很辛苦的,你舍得吗?” “那咋舍不得?”妇人说,“先前被人欺负,说明修仙的人还是不多,不厉 害。我让娃儿早点拜师,说不定就变成恁这样儿的了。” 有道理。 如今修仙,不为成仙,只为不被欺负。 鹿时清微笑,刮了刮小娃的鼻尖,哄道:“我给你物色个好师尊,像星星那样 的,好不好?” 娃娃咿咿呀呀地跟着他学:“星……星星……” 妇人问:“仙人,星星是谁呀?” 鹿时清本就温和的声音一下子多了好几分笑意:“他是我徒孙,也是我的……” “噢,是徒孙啊。”妇人一下子明白了,抢着道,“仙人真厉害,都有徒孙 了。不过看恁这么年轻,徒孙一定可小吧?不然恁也不会叫他……” 一阵若有似无的风拂面而来,鹿时清侧目一看,眼睛顿时弯成月牙状,“星 星,怎么样,找到了么?” 顾星逢摇了摇头。 鹿时清叹了口气,“无论他去了何处,希望他能安好。” 顾星逢目光微闪,什么也没说。 妇人怀中的娃娃冲顾星逢试探着叫:“星星,星星。” 顾星逢垂下眼睛看他,“听话,你不可以叫。” 妇人连忙捂住娃娃的嘴,娃娃睁着圆圆的眼睛看顾星逢,那眼神似乎在说,这 个人在说什么呀。 鹿时清哑然失笑,拍拍顾星逢的肩:“好的星星,他听不懂你的话。不过我记 住了,只有我才能这么叫你。” 说罢,鹿时清向妇人挥手:“告辞了,改日再来。” “是是是。”妇人连连点头,看着不苟言笑的顾星逢,是不敢再提拜师的事。 她瞧着二人并肩而行,渐渐远去。旁边有人带着羡慕地道:“你家孩子有福气 啦。” 她不明白:“啥意思?” 那人道:“你是外地来的,不认识。刚才逗你家孩子的,是赫赫有名的青崖君 鹿时清。他的徒孙,就是恒明君顾星逢!你还嫌弃恒明君小!” “啥?”妇人呆呆地望着街头,已经不见了两个仙人的踪影。她有一句话是再 也不敢说。 谁也不知道,堂堂恒明君,那般高高在上,那般冰冷不可侵犯,他……小名竟然 叫星星啊! 顾星逢与鹿时清在红梅开遍的山下一路走,一路看,被肆虐已久的红尘界,终 于恢复昔日的秩序。虽然离复兴还很远,但假以时日,必然会比从前更加繁荣。 因为下个一千年,不会再有新的收割了。 顾星逢忽然问:“可有遗憾?” 鹿时清侧目看他:“为何要遗憾?” “你曾说,想与我去外面看看。”顾星逢道,“而今死气缭绕红尘界,你连神 识都飞不出去。从此只能在红尘界内活动,不觉得遗憾?” 鹿时清笑起来,“不遗憾,有你在身边的任何地方,都是我的极乐界。你说, 我还有别的地方去吗?” 顾星逢嘴边出现了明显的弧度,恰好清风拂面,吹得他二人黑发白发交缠。 二人携手,继续前行。 回到沧海一境已经是傍晚时分,夕阳在重新立起的日月同升柱中央缓缓滑下。 原处的海面上,两只渔船收网而归。宋扬与叶子鸣站在后山山腰上,不知叶子 鸣说了句什么,宋扬对着海面招手:“喂——海上的朋友们!” 玉蝶梅纷繁如雪,回应声贴着千顷碧波传入山间。 “喂——山上的仙人们!” 一如多年前,初来沧海一境的那个清晨。 只是暖月台上一片狼藉,让人看了头疼。 鹿时清拉着顾星逢查看身房屋受损情况之后,若有所思道:“其实师兄留下那 本册子,后面还有几页空白页。” 顾星逢问:“星照青崖?” “嗯。”鹿时清提到这个书名,都会隐隐脸红,“只写了我们在一起,却不写 在一起之后还做什么。” 顾星逢沉默片刻,“我没看过善终的故事,你和师尊的,从来都是…” 鹿时清忙捂住他的嘴,“不提那些,都过去了。如今只有你和我的,必然得是 好的结局。” “好的结局……”顾星逢沉吟。 鹿时清道:“我在别的世界时,总是看到主角功成之后,和心爱之人退隐江 湖,四处游玩,成为世间传说。但我们不合适吧?” 顾星逢望着他一如既往的澄澈双眸:“应该如何?” “如今百废待兴,就连暖月台都塌了,需要重建。”鹿时清轻声道,“我不认 为我们是主角。我们只是红尘界芸芸众生里的一份子,接下来,当然是把沧海一境建 好,再帮山下的流民好生安顿,做好自己身为红尘界人的本分。” 二人对视片刻,不约而同露出笑容,转身走向玉蝶梅深处。 “走,砍树去,回来修房子。” 两个身影渐行渐远,逐渐隐没在花间。